梅瓶里的家谱

2021-05-24 04:45孙成凤
延安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辈分中堂家谱

孙成凤,山东枣庄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北方文学》《草原》等。

村子到了最后搬迁期限,家家户户都在处理旧物。

一件件陈年旧物被大哥从屋里扔出来,堆成老大的一垛,把门口都给遮挡了。有几件是锈得连在一起的农具,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时期农耕方式的变迁。在新的社区楼房还没有建成之前,要提前把这片地腾出来。拿着开发商预付的安置费,各家各户都自找地方,搬得到处都是。如果没有手机联系,即便是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孙中堂的孙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小家伙已经问世好几天了,但由于本家族人都忙着搬家的大事,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给孩子过满月的事给忘了。如在往常,族人添丁增口是一件大事,光大哥都要在孙中堂家从头到尾操持好几天,给孩子查属相、按辈分取名,喜酒不知喝过多少场了。

这时,孙中堂喊着走进了院子。大哥正好把一包旧书报抛出去,他听见孙中堂的声音想把东西收回来,可已经来不及了。看着在空中飞跑的一捆书报向孙中堂头上砸去,大哥没命地惊呼:“中堂中堂,快躲躲!嗨——”也许捆扎书报的绳子沤坏了,结果书报在空中突然散开,飞飞扬扬四处散去,只有一本不知多少年的小学生课本落在孙中堂的肩上。大哥笑了,对吓得一时愣住的孙中堂说:“幸亏它自己散了,要不砸得你不轻。”

孙中堂看着堵住了进屋去路的一堆旧物,用脚踢了一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说:“你得仔细检查检查,别把值钱有用的也扔了,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大哥从屋里扔给站在门外的孙中堂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指着脚下的杂物说:“也没办法让你进屋拉呱了,有什么事咱就这样说吧。”

孙中堂仿佛带着很大的气:“有什么事,你们都光想着忙自己的事了!我孙子眼看就要满月了,到现在还没有起名呢!”

大哥忽然想起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就朝头上拍了一下,踉踉跄跄地从一堆杂物上翻过来,一手拉着孙中堂的胳膊,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你看,这事全怪我!这几天忙昏了头,把这么大的事给忽略了!我以为你到下半年才能得孙子呢。孩子不是年前腊八节才结的婚吗?”

孙中堂就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仿佛被烟呛着了,咳嗽了两声。

大哥思考了一会,说:“前头有车后头有辙。这事以前给别人家怎么办的,给你家也怎么办。我先按孩子的生辰八字把名字起了,你看个好日子,请族里人喝满月酒。要不,到时候本家们给孩子送红包,不好叫。”

大哥这么一说,似乎孙中堂的气小了,他把手里的一个红纸条与两包大吉牌香烟递给大哥:“八字我带来了。儿媳妇也急呢,念叨着孩子三天不起名,长大变个糊涂虫。要不是忙着搬家,我早就来请你了。”

大哥突然想起来,问孙中堂:“你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别忘了给本家都说一声,省着吃满月酒时到找不到地方。”

孙中堂说搬到黄庄去了,是儿媳妇的娘家,正好有一个闲院。大哥点点头,说你留下个手机号吧,晚上我把小孙子的名字起了,电话上告诉你。

目前大哥是本家活着的最高辈分中年龄最大的人,是自然继承的族长。只是尽管有三个儿子,小名依次叫大金二金三金,可生出的都是女儿,现在这最晚一辈的的男丁,倒让孙中堂的孙子给抢了。在上百户本家中,孙中堂是与大哥最不和睦的一个,原因是四十多年前他们一起在县武装部参加培训,因为大哥在一次投弹表演时失误,被一旁的孙中堂抢了风头,让大哥在村里窝囊了一辈子。这次又让孙中堂的孙子抢了先,大哥心里自然有了一种不舒服之意,但职责所在,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孙中堂刚走,他就在一堆杂物上蹲坐下来,掰着手指头,子丑寅卯地给孩子推算起属相,分析起八字。

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大哥把堆在门口的旧物与屋子犄角旮旯翻找了两三遍,直到快天明时,也没有找到他需要的那件东西。大哥确确实实的明白:家谱肯定是丢失了,而且是在他手上弄丢的。大哥的三个儿子都在县里打工,连他们的老婆们都去了,他们给女儿们起的名字根本没有麻烦家谱,而是直接借用了港台明星的名字,只是简单地换了一个姓而已。为此,大哥还跟儿子们生过几场气,可三个儿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什么好听叫什么,别的还有啥呀?大哥说:“总得有个辈分吧?没有辈分区别,以后还不乱了套?回家称呼本家兄弟爷们怎么喊?”儿子三金回答的干脆:“乱就乱呗,现在不是谁有钱谁就是爹嘛!再说,外国人连自己的爹娘都直接叫名字,喊什么叔叔大爷呀。”说完,还当场高喊了一聲大哥的名字:“孙中礼!”气得大哥一连骂了儿子三金好几天:“你既然把钱叫爹,以后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可说归说,这次村庄拆迁,大哥还是把三金的名字写在了自己名下,讨回了一笔安置费,争取到一套新房。

吃早饭的时候,大哥给孙中堂打了手机,哼哧了一会,终于直说了:“中堂兄弟,家谱找不到了。你先自己给孙子起个名吧。”

家谱几十年一直都在大哥手上,一向被大哥奉为族长的权杖,全族人都知道,上有祖宗的名讳,各辈族人的名字,仿佛一部秘籍,别人很难看上一眼,怎么会就说丢就丢了呢?孙中堂不信,猜测一定是大哥旧怨不忘,加上自己的孙子又成为第一个孙子辈的男丁,大哥眼红嫉妒了,就动了小心眼。很明显,孙子几十年之后就是自然的新一代的族长。

孙中堂没好气地回说:“你如果不愿给我孙子起名,就把他取名用的辈分字给我说吧,我必须给他按老祖宗定下的辈分起名。”

听着这话明显有讽刺自己的三个儿子给孩子起名不按辈分的意思,大哥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如果给孙中堂再解释下去可能会在电话里吵起来,就只好回答:“中堂呀,你是知道的,这几天搬家忙乱,我真的想不起来家谱放什么地方了。你别生气,我再仔细地找找,尽快给你回话,绝不耽误跟你孙子办满月酒。”孙中堂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好吧,你再找找,我等着。”

大哥感觉到了事情的麻烦。他好歹把院子的旧物卖给了一个收废品的,然后就倚在屋门槛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烟,回想家谱上孙子一辈起名用字,但没有一点印象了。他记得五年前给本家的一个侄子起名时,曾让回家过年的大儿子大金帮他看过家谱,当时大金还不愿看,嫌净是一些不好识别的繁体字,而且家谱纸张上的霉味也让他恶心,但当时还是翻找了一遍。大哥就打了大金的手机,大金接听电话后连个爹也没喊,第一句话就突兀地问道:“搬迁安置款打给我了吗?”大哥突然就有些生气,想挂掉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都在我银行卡上了,还没给你转过去。”大金长出了口气,有些放心的意思,接着就说:“曼玉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考上大学就得用钱呢。”曼玉是大哥的大孙女,因为她写的孙字乍看确实像一个张字,所以同学们都叫她张曼玉,她也愉快地答应。有一年我到大金打工的城市制作农民工子弟学校的电视专题节目,正好曼玉就在那个城乡结合部的一个用下马企业改造的学校读书,当场听到几个同学叫她张曼玉,她竟没有一点犹豫地响亮答应了,似乎她就姓张,在我面前也没露出丝毫的羞愧。后来我给她父亲大金说了,大金不耐烦地回道:“三叔呀,亏你还是记者!女孩家,将来还指不定姓什么呢。外国人不就是姓丈夫的姓吗?”我无言以对。

大哥向大金说明了打电话的原因,问他还记不记得下一辈的辈分。大金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什么年代了,现在还有几个人按辈分给孩子起名?如果孙中堂咬死理,你就胡乱给他说一个字,反正他也没见过那本家谱。”大哥生气地说:“这怎么行,不是糊弄祖宗吗?这叫忤逆!”大金哈哈大笑:“亲爹,你老糊涂了吧?老祖宗把金山给你留下了还是把银山给你留下了?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吃不饱穿不暖,认那祖宗有毛用?你看人家那些大富大贵的祖宗,给后人留下多少家业!一张古画一个印章就能给子孙在城里买好几套房子,那才是好祖宗,给人家提起来也脸上有光。让我看,你把这个家谱弄丢了是好事,早就该扔了!”

大哥一指头戳在手机红健上,掐断了电话。他气得脸色铁青,拿起身边一个物件扔出去,那东西在阳光下翻转了几个红红蓝蓝的骨碌,落地时发出一声撕裂的惨叫。大哥这才发现那是一个油壶,打满了能装五斤。这是母亲的陪嫁品。据说,当年外祖父家开了一个榨油坊,一年四季往外地送油。有一个大户人家欠了一大车的油钱,耍赖不还,外祖父就带着一班伙计,到他家搬物抵债,带回了两个瓷瓶。这对瓶子肚大口小,上面绘有鱼樵问答图案。外祖父不知何用,便在女儿出嫁时充作嫁妆,装了满满两瓶的豆油。吃光里面的豆油后,母亲就把这两个瓷瓶当作一种荣耀,曾一度被她擦拭得锃亮,摆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充当花瓶。母亲去世后,自然就落在了大哥家里。有一年大哥的二儿子二金从城里回家过节,回去时,家里给他的花生红枣不要,单单把这对瓶子装在了包里。结果被大哥发现,让他又掏了出来。二金高中毕业,全家就他的学历高。上学时二金就偷偷给学校门口的一个广告公司打工,毕业后也在城里干起了小广告,主要业务是往电线杆子上、立交桥上、公园座椅上、居民楼道里张贴那种洗浴中心优惠大酬宾、小旅店住宿免吃等被称为城市牛皮癣的小广告,但却是三兄弟中第一个在城里买房的人,着实让大哥在村人面前有光。那天大哥与二金争吵了一番,终于同意让二金拿走一个瓶子。二金说,他拿去没有别的用处,就是摆在店里招财用,不是说外祖父开过榨油坊吗?在那个时代就是资本家了,他想用这个瓶子沾沾外祖父的财气,给城里人讲起来也有底气,说咱做生意有家传,不是那种旱地拔葱的土豪,大小是个二代或三代商人。大哥留着瓷瓶也只是存个对母亲的念想,让二儿子这么一说,他说你不能两个都拿去,必须给我留一个。二金喜滋滋地背起包出了门,连他爹娘做好的一桌山珍海味的过节饭也没吃。

瓷瓶落地脆响,大哥发现自己失手误摔了,嘴里喊道:“我的娘!我的娘!”跑过去一看,一堆瓷片撒在一个喂鸡的石槽上。大哥又气又悔,下腰搬起石槽,扔进了猪圈里,砸起一汪污臭的水花。

凑着漫天星光,大哥出发了。他决定要去一个可靠的本家那里,续一个家谱,越快越好,用这个家谱上的辈分用字,给孙中堂的孙子起一个名字。他觉得再怎么马虎,对一个刚刚出生的新一辈第一个男丁绝不能马虎,他是这个家族的新一代的代表。大哥知道,在一些比较讲究的家谱中,每一个第一个出生的新一辈男丁,名字都是事先起好的,虽然人没有出生,可名字已经提前写在了谱牒上,有些已经上百年,有些已经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在这些看似普通的名字上,早就寄托着祖先的无限希冀。

大哥从村街上走过,看到家家户户门窗破烂,也有大多数已经被主人卸掉拿走的,显出一个个幽黑的窟窿。街道上到处是砖头瓦片碎柴破布,一团乱绳把大哥绊了个趔趄,差一点摔在一个粗圆的石头上。大哥仔细一看,是一个碾磙,不知让谁从碾盘上给弄到街上来了,星光下蒙着一层露水的碾盘像一位孤独的老人,蹲踞在街角,泪眼婆娑般,望着分离的碾磙。大哥记得这盘老碾是从村东叫居仙庵的老庙上移过来的,他从记事起就跟着奶奶,端一瓢黄豆或半筐辣椒到庙上去碾,后来居仙庵塌废了,村民就把老碾搬到村里。当时几个村民还为了把老碾放在什么地方争吵过,他们认为这是庙上的物件,有忌讳,不愿放到靠近自己家的地方。当时,还是村革委会姚主任一锤定音:就摆在大队院里。革委会改成村民委员会后,村大院卖掉了,变成了私人住宅,但总算把老碾给保留下来。大哥看到这盘不知碾过多少五谷杂粮,喂养了不知多少代人的老碾,如今凄凉地被人弄得身首分离,就想把碾磙推到碾盘上去。他使了几次力,竟丝纹未动。原来大半个碾磙已陷进泥里。他只好看看仿佛对他怀着很大期待的碾盘,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走出了村子。

大哥要去的地方是县武装部。二十岁那年,大哥是大队的民兵连长。他是凭一身腱子肉当上这个职位的。有一年冬季,大队组织基干民兵送肥比赛,每人一辆手推独轮车,上面两个白腊条编成的牛槽型状的大篓,装了冒尖的厩肥。别人肩上搭了襻,两掌把车把攥得铁实,往地里送三趟就大汗淋漓,再也挪不动步了,大哥不搭襻,只攥一個车把,把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独手推车,竟稳稳地送了五趟,连粗气也没有喘。凭着这个本领,大哥不仅赢得一张崭新的铁锨,而且也得到在一旁观战的县武装部长的赞叹。武装部长是县里派驻大队的蹲点干部,军人出身,一双浓眉,对大哥一身结实的肌肉非常欣赏,他把上面用红纸写着一个奖字的铁锨当场奖励给大哥,并顺手在大哥饱满的胸脯上拍了一掌,问道:“好小子!姓什么?”大哥挺胸仰头,嘹亮地回答道:“报告首长,俺爹姓孙俺也姓孙!”武装部长哈哈大笑,说:“好,这个没错!俺也姓孙,五百年前是一家。”就这样,大哥当场当上了大队革委会民兵连长。

这年腊月,大哥与孙中堂和村里几位民兵跟随公社民兵营到县里参加训练,因为手榴弹扔得远,很是为公社民兵营增了不少光。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差一点就改写了大哥人生的走向。这是一次全县民兵训练检阅大会,地区军区首长和县里的头头脑脑们都参加了,在阅兵台上坐了整整三排。大哥被孙部长安排第一个作投弹表演,有旗开得胜的意思。事先有消息传出,这次武装部将选出获得表演的前三名民兵留用,办理“农转非”。这是令多少农村男儿梦寐以求的呀!大哥几乎一夜都在操场上练习投弹,他希望自己像传说中的小鲤鱼跳龙门,用一枚手榴弹炸开光辉照人的人生之门,尽管这只是一颗木柄铁头的假弹。也许他练得太疲劳了,也许太激动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两手汗湿,手榴弹的木质手柄老是在手里打滑。当武装部孙部长高喊:“预——备——,投!”结果,随着大哥扬起的胳膊,手榴弹像被一股风刮过,向大哥背后飘去,咣当一声,落在首长们看台上的桌子腿上。正当全场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之际,只见孙中堂从一侧纵身而出,飞快地捡起手榴弹重新投了出去,尽管投得不远,手榴弹又落回大哥斜胯站立的脚下,但足以证明孙中堂的临战反应之快和舍身救人的大无畏精神。结果,大哥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光辉前程自然也随之关上了门。孙中堂被授予三等功,只是他投弹从来没有及格过,又在比赛中仅得了最后一名,没被武装部留用。一个星期后,大哥被公社民兵营长送回家时,也敲锣打鼓把三等功奖状送到孙中堂的家里。一朵用红绸布做的向日葵盘大的大红花,在孙中堂的大门上挂了大半年,直到走了色,在一个大风天被吹走。大哥被公社民兵营长领回家之前,孙部长给他做过一次谈话,先是背诵了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柯察金那段“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最为激动人心的名言,然后是这样给大哥说的:“五百年前咱是一家子。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再来找我。”但大哥再也没有找过他,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给孙部长写过,尽管他从公社民兵营长那里听说,如果不是孙部长讲请,大哥可能会被军事法庭判刑。从这件事大哥悟出一个道理,有些事你做的再好,也可能仅仅是为别人铺路。

孙部长是大哥一生中认识的本家中官职最大的一个人。走向县城的路上,大哥想,只要孙部长帮忙,就是把全县的孙氏家谱找来也不是难事。

在大哥的记忆中,县武装部是一排青砖瓦房,院子里栽了一圈白杨树,每一棵树下都停着几辆自行车,院子东侧是一个开水房,似乎一天到晚都有人拎着暖瓶灌水,旁边水池的自来水龙头上压着一块青砖,但依然有水滴滴答答地漏出。大哥明白这场面不会再有了,连多数农民都住上了小楼,自来水早引到了屋里。他终于在县政府恢宏的办公大厦后面一座单独的办公楼上,找到了武装部。人事科刘科长一听到大哥的名字就哈哈大笑,问是不是你把手榴弹扔到主席台上的?大哥没有想到至今还有人记得这事,红着脸惭愧地说,就是自己。刘科长一下子对他热情起来,给他让座,并倒了一纸杯开水,问他需要办什么事?大哥如实相告。刘科长对他说,孙部长早在三十年前就退休了,回老家没几年就去世了,其实,准确地说,孙部长也不姓孙,姓沙,孙是他母亲的姓。

听了刘科长的介绍,大哥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因为他意识到,寻找家谱没希望了,就是到孙部长的老家去,找到的也只能是沙姓的家谱。刘科长十分掏心地对大哥说:“老孙哥,就是老部长活着,给你能找到几部你们姓的家谱,你也没法确定哪一部是你们本宗的吧?同姓不同祖的多了,认错了家谱可能就是认错了祖宗,还不如不认。”大哥一脸茫然,点点头,就愣在那里。刘科长见大哥有些呆滞,担心一个古稀老人在办公室别出了毛病,就借口说自己要参加一个会议,把大哥送了出来,并送给大哥一袋当地产的绞股蓝茶,说对老年人降血压有效,也是他个人对一名老民兵的纪念。走到院子里,大哥看到许多人手里端着快餐杯向一个飘着饭香的地方走去,才發现已是午饭时间了。

大哥没有想到孙部长姓的竟不是他父亲的原姓,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随母亲的姓,当时他还拍着自己的胸肌说“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在一个小摊前,大哥吃了一碗凉面。吃着饭,大哥决定去找二儿子二金。这时他突然记了起来,他把家谱藏在其中一只瓷瓶里了!既然被他摔碎的那只瓷瓶空无一物,肯定就在二金拿走的那个里面。大哥心里一下子像去了千斤重担,长舒了口气。

二金的小店挤在一条狭窄的小街当中,店面的玻璃门上帖着几行红色的小字,均是小店的业务,门口的墙上刷写着一个一人高的拆字,看起来,城里乡下都在拆。大哥透过玻璃门看到儿媳早早地穿起了透明度极高的绿裙子,露胸露背,两条煞白的双腿更是扰眼,坐在面门的一个高凳上,正在刷手机。二金趴在一台电脑前正忙乎。大哥犹豫着是不是该直接走进去,还是先打个电话,提醒儿子让媳妇回避一下。这时,二金抬起头,突然就看到了他。二金眨巴了几下眼,确定没有看错人,就站起来推开了门,喊了一声爹。三个儿子中,大哥对二金最好,因为二金口甜,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把爹喊的清清楚楚。大哥不敢朝儿媳身上看,平视着进了小店。儿媳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走到大哥面前,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爸。大哥这才发现儿媳小腹隆起,已经怀孕五六个月的样子,后悔没有买些点心水果什么的,他讪讪地说:“来得急慌,空着手就来了。”儿媳开了一罐饮料放在大哥面前,说:“到自己家了,还需要买东西?”大哥看到儿媳对自己不见外,小两口也十分恩爱的样子,就放下心来。他说:“老家房子的拆迁安置费已经给了,都在我的银行卡上,过几天到镇上的银行给你们转过来。”儿媳问:“你的银行卡带来了吗?在这里也能转,银行通兑。”二金笑笑,说:“不急。先放你那里就是。”儿媳在二金胳膊上打了一下,佯装生气地瞪着二金:“净充腰粗的!玲玉六月份就该报名念一年级了,选个好学校要交不少钱呢。”大哥这才想起没看到孙女玲玉,正想问,二金说:“现在才上幼儿园大班,急什么?”大哥忙说:“不耽误孩子上学用,回去就转。”

大哥满屋瞅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瓷瓶,就问二金:“那个装油的瓶子放哪了?”

二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纠正他父亲的话说:“那不是装油的瓶子,那东西叫梅瓶,是过去有钱人家往里面插梅花用的。”

大哥为家谱的事已经差不多快两天没有休息了,就有些不耐烦,着急地说:“反正是个器物,装什么咱不管。我把家谱藏在里面了,在家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刚才猛丁想起放在你拿来的瓷瓶里了。你快找出来!你中堂大叔生个孙子,急着看看上面的辈分起名字。”

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了,走进两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儿媳站起来从货架上拎出两个塑料袋,交给他们每人一袋,说:“每包一千张,全部贴完每人一百块钱。”两个中学生接过塑料袋,认真地答应了一声。

“我要到楼道和公园里检查的。明白吗?”中学生走出门外老远了,二金突然又拉开门,朝他们喊了一声。

大哥看到桌子上还有几张小广告,一个上面印着“降三高一副灵”,一个上面印着“无痛人流”。

等二金回到桌子上,大哥催促道:“你快去拿家谱呀!我还要赶路回去呢。”

二金没吱声,看着媳妇。媳妇又在高凳上叉着双腿坐了,摆弄手机。过来一会,儿媳走过来,把手机递到大哥面前:“爸,你看是这种瓶子吧?”大哥眼睛花了,便接过手机举到老远看,看了一会,说:“是,就是这个样子,上面画的是一个打鱼的跟一个砍柴的拉呱。”

“哇塞!”听了大哥的话,儿媳竟然跳了起来,裙子飘到屁股上头,拍着手说:“爸,你别急,吃过晚饭让二金送你回家,顺便把家里那个瓶子捎回来。”

大哥不知道一个旧瓶子为什么值得儿媳这么高兴,他叹了一声:“家里那个瓶子没有啦,让我失手摔了。”

二金啊地站了起来:“摔了?那是个宝贝,值几十万!”

大哥看到儿媳赶紧给二金挤了几下眼,他也没有猜到什么意思,只是催促道:“你们别瞎扯了,赶快给我找家谱。老家屋里东西还没有收拾完,我急着回家。”

看到父亲真的着急,二金只好说了实话:那个梅瓶让他卖了,当时幸亏瓶里藏着那本家谱,让买家相信是一个旧货。因为家谱上明确记载着族人中的一个名字,这个族人无意中帮助二金把瓶子卖了个好价钱,他在雍正十二年曾在一个地方任过十个月的县丞。二金高兴地搓着手说:“如果没有家谱上的这个记载,这个梅瓶真的就是装豆油的油壶了。所以,当时买家连同家谱一块给买去了。”

大哥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二金吼道:“你,你,你把家谱给卖了?”二金趁着媳妇到门外的一点工夫,对大哥说:“爹,要不,咱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哪里有钱在城里买房交首付款呀!”

大哥想起头天晚上大金的话,无奈地点了下头,一时沉默无语。

二金通过电脑搜索,下载打印了一份家谱。根据这个家谱,孙中堂的孙子的辈分应该是一个大字。

大哥指着大字说:“过去没听说过这个辈分里有个大字。千万别弄错了。”

结果,还真让大哥说对了。二金顺着这几个辈分往上一查,除了上两辈与本族辈分相符,其它都不对,可见这与大哥要找的家譜不是一回事。二金劝道:“你别这么认真,问问这街上走路的,有几个还按老黄历起名?”大哥不依,让二金再在电脑上查一查。二金只好在一个收费网站上,花二十元下载了另一个家谱。这次他多了一个心眼,在没有打印之前,把他知道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和自己的辈分按顺序修改过来,但孙中堂孙子这一辈还是大字。

坐在二儿子送他回家的车上,大哥给孙中堂打通了电话,说孙子这一辈是大字,名字应该叫大宽,就是以后干什么都宽敞通泰的意思,是个好名。

车到村前,已经进不去了。几台推土机正在作业,村里的房子已经拆个差不多了,大哥家的老屋已夷为平地。村庄的上空浮着一团黄乎乎的尘埃。那个老碾盘被推到一个低洼的地方,垫了路,碾磙不知去向。来的时候,儿媳还一再给二金安排,一定把那个瓷瓶的碎片拿来,黏在一起放店里也显得有层次。现在连碎片渣也不可能找到了。这时,大哥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一看,是孙中堂发的短信:“恭请您农历三月初八,在豪泰大酒家参加孙子孙大款的满月喜宴。”大哥心想,孙中堂行动真快,一定是等不迭了,不过,添丁增口确实是一件大事。大哥看到孙中堂把孙子的名字写成了孙大款,不是孙大宽,也许自己年纪大了,刚才电话上说话咬字不清,让孙中堂听错了。他想把电话打过去,让孙中堂改过来。这时,他看见二金正为拿不回梅瓶的瓷片惋惜地念念叨叨,就赌气放弃了给孙中堂打电话的打算。

房子没有了,大哥打算到女儿家去住。女儿家翻过两道丘陵就到了,这里似乎远离尘嚣,是另一个世界。临行前,他在村头把二金打印的那份家谱烧了,几张纸瞬间化成灰蝶,飘飘扬扬,飞得满天都是。一群觅食的鸟雀们受到惊吓,腾空而去,一直消逝在天的深处。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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