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功,河北蔚县人。佳木斯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北方文学》《黄河文学》等。
一
老兔原地跳高转了一圈半,落在松软的草地后喷了几下鼻息,然后安静下来。此刻,它饥肠辘辘,又饿又乏。老兔焦黄的牙齿透着铜质的色泽,它迅速啃食着嘴边枯黄的草棵,叶片粗粝涩口,很难咽下。这个季节它最爱的是汁多清甜的草根,或捡拾庄稼地遗漏的豆粒枝,但它现在顾不上这些,它得赶紧恢复力气,继续和那个老练的猎人周旋。
老兔囫囵吃了几口,四肢向一侧抻直卧下。老兔上唇有韵律地翕动,微眯着眼打盹,唯有一双残豁的长耳天线般捕捉细微的风吹草动。茂盛的高草丛掩护着它的行踪,穿行的风扬起它像钢针似的长毛,连同枯硬灰白的草茎,一同籁籁作响。
那个循迹追踪的捕兔人,似乎失去了方位,时而站下茫然四望,时而俯身找寻。没下过雪的旷野,要想搜寻一只狡猾的老兔脚印,绝非易事。凭直觉,猎人知道老兔就在附近藏匿。
久寻不见,猎人有些焦灼起来。
捕兔人名叫范守义,一个脸庞干巴,身体精壮的黑汉子。此人极为普通,身上似乎没啥让人记得住的地方。如果硬要找出他与众不同的标记----如果这也算是特点的话----那就是耳后和后颈处永远洗不掉的煤黑污垢。那是一个老煤矿工人几十年井下岁月浸染的“印章”。这份独特的印迹于他是职业的“荣耀”——在危险的煤矿巷道和采掘掌子面,他的肢体仅仅磕伤过几回,但却无性命之险。这已经是极好的造化了。在三百多米深井下挖煤的矿工是很迷信的,这些粗陋的汉子们能把一只随同矿车溜窜下去的老鼠或蛇当作佛神敬佑,他们能留下一些吃的搁在巷道的边缘,就差焚上一炷香烛拜上几拜了。
但一回到光线充足的地面,井下那份柔肠便一点点消褪回去。矿工范守义的消遣是在野外闲逛。
四年前,范守义工作的小煤窑被政策性关停。井口炸塌后,挖掘机隆隆开上来,只一天工夫,地面上的建筑便夷为平地。
那天,范守义一个人在阔大的野地里独行了整整一个白天。天是灰白的,地上空旷,也是灰白的色调。范守义始终闹不明白,这儿的天始终是灰白、黄白的样子,只在深秋时有过短暂的一阵子蓝天白云。其他时候总是覆着一层灰淡的膜,不清爽。这几年,小煤窑关停一大批,粉尘大幅减少,可天还是老樣子。日他妈的鬼,范守义穿行在原野间,一路走一路骂,不知是骂天骂地,还是骂关停的煤窑。总之,断了生计的他心情极不爽,瞅啥都不舒服。迎着没有方向感的乱风,脚下是磕绊崎岖的沟坡,范守义脑中空荡荡,全靠两条腿扯拽着无意识地向前行走。
那天,先头是晴天,后来下雪了,雪像春天时落地的杨树毛子,密实地遮蔽住他前行的道路。
他想找棵树干避雪,一个人在旷野乱走是很危险的,他完全有可能摔进十几米深的井坑。这些大大小小散布在方圆百十公里的宽阔的裂缝,全是数十年挖煤形成的沉陷区。
野外站着的多是发育不良的杨树和柳树。他选择在一棵粗大的杨树上,树干够大,足以形成坚实的依靠。他猿猴般佝偻着腰身,不时地挪动身体,躲避着吹过来的风雪。后来,他发现自己并不孤单。雪野里移动着很多只兔子,有一只离他很近,似乎伸手可捉。范守义没敢动,老兔赛狐,鬼精的兔子一跳五米远,是抓不住的。他近距离观察这只活的野兔,野兔的曈仁浅黄,显得很贼,很狐疑。这只野兔不时停下来,向范守义方向投射过来的目光带有挑衅得意味。
这是只四年以上的老兔,年轻的兔子眼仁是黑的,越老眼珠越黄。
自从小煤窑一个个关停后,捕捉它们的人大多离去,林业部门又号召保护野生动物,原本少见的野兔成群地在田野里撒野、祸害庄稼,闹得很不像话。
二
煤窑关停后,还有一些机械设备不知何故始终没有拉走,范守义被煤矿老板聘为留守人员,还有一个人同他一样,月薪都是三千。这点钱仅仅是他在井下挖煤的三分之一不到,过去他平平常常每月能拿一万多。当下,他很知足了,与那些岁数大就业难寻的矿工比好多了。
范守义每天例行公事般巡视一遍机房和散落在草丛中的矿车、设备,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抽烟。这时,他以一个不是猎人的角色,心怀怜悯地撒些玉米,看喜鹊和麻雀相安无事,各吃各的。他最喜欢坐下休息的地方是煤矿绞车架的砖坯残余部分。
以前,范守义和工友们从不同的方位拐进山坳口时,最先看到的是绞车架。那个高高的绞车架是矿区矗立的最高建筑。霞光初照,落日余晖分别赋予它不同的剪影,光线笼罩下,这个建筑像座透着圣光的雕像,给井下工作的矿工带来温暖的依存和精神慰籍。范守义两班倒,一周换次班,天气晴好时,他总要多看一会绞车架披满日光的样子。
与他而言,绞车架在,意味着他还能挖煤。如今,绞车架坍塌成一堆废墟,他的生活保障难以为继了。他彷徨过一阵子,奔五十的人了,除了挖煤,他不知道还能干些啥。范守义在井下挖了二十多年煤。矿工挖煤的坑道幽暗密闭,高温高湿,采掘面周围是用桦木杆支撑起容易垮塌的巨石。恶劣的工作环境,被矿工比喻为“三块石头夹一块肉”。
在井下八个小时的工作量,人的力气和精神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挤压、揉搓,如果井下发生矿难,会好几天感到无助和愤懑。一回到明亮的地面,就想寻一个缺口,范守义不爱打牌,不爱胡侃,他更喜欢在野地里瞎逛,顺便猎获些野味。
成为留守人员,有了大把的时间,范守义喜欢上了猎野兔。这些年,政府号召保护野生动物,人们的保护意识也逐年加强。但在那些荒僻偏远,交通极为落后的山区村落,宣传教育和政府监管没落实到位,猎捕野兔的现象还未绝迹。范守义留守的矿区就座落在一条深沟的最里层。树少,草茂,几十里都难见到人的踪迹,这就为范守义猎获野兔提供了有利条件。
范守义的捕获工具是用细钢丝拧成的十几个活结套子,下在野兔常出没的路径上。钢丝套离地二十多公分,刚够野兔的头钻进去,另一头系在树枝上或石头上。晨光微露时,他赶早收获猎物,捕获的野兔铺陈在冷硬的黄土地上,有的被喜鹊和獾吃去半边。不过,野兔也有凶悍并逃脱的,这多是久经杀阵的老兔或兔王。
只有经验最丰富老到的老兔才不会像那些年轻的冒失鬼。它们像成精的暗夜精灵,用极佳的听觉捕捉微风掠过钢丝的锐叫声,极其小心地避開张网以待的陷阱。倘若钻入套中,被捕获的老兔会左冲右突,凭蛮力扯断套索。要是套在老兔的腰腹部位,它会用牙撕咬,甚至一点一点地扭动着身体从套中慢慢褪出来。这个脱套的过程很漫长,也许还有幸运的成份,只有极少数的老兔幸免于难,大多数还是没逃过捕杀。死里逃生的脱兔不忙着逃走,它蹲伏在旁边,瞳仁凌厉,久久凝视沾染着它毛发和鲜血的套具,然后它会往套子上屙一泼尿,作为对人类的蔑视。
逃过数次猎杀的老兔,是这一带山岭、沟壑名符其实的兔王。而此际,那只逃脱的老兔正藏身在草丛中与猎人对峙周旋。
三
范守义猎获野兔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春季是兔子发情、哺育的季节,这期间,他绝不猎杀,哪怕给多少钱都不动心。
范守义不吃野兔,捕获后绝不多看一眼,直接装进袋中。他每次限量捕获几只,除去送给煤矿老板拉近关系,其余招待来煤矿找他闲谈的矿工朋友。
原先的老板是这一带的知名人物,最为辉煌的时期拥有三个小煤窑。煤老板的父亲九十多岁,住在县城里一处静谧的四合院里。四合院位置极佳,出门往东走到巷头是繁华的市井百货。若厌倦了喧闹,出大门往前十步远是缓缓流淌的杏林河,一年有三季绿荫吐翠,水气氤氲。
范守义那天心怀忐忑不安地登门拜访,送去几只刚猎获的野兔。老人保养得好,肤色润泽,躺坐在摇椅上,掌心中转动着两只核桃,很少和别人说话。那天是个例外,老人眼光盯住那几只野兔和范守义聊起了打猎。
老人邀请范守义在家吃午饭,保姆一样一样往餐桌上端菜时,范守义却编造了个正当理由告辞了。走出大门,范守义大大地喘口气,感到很轻松,与在院里的那种压抑感不同。他心中悲凉地想起自己年迈的父亲。父亲八十岁,还在地里务农,他劝过,老人说闲着难受。他不止一次后悔没给父亲留下一只野兔。“等下回吧,等我抓只最大最肥的,先送给父亲。”但想法每次都落空。
从老板家出来,他特意回了趟莲堡村,像老板的父亲招待他那样,做了六个菜,陪老父亲喝了个痛快。他借着酒劲,一遍遍地前瞻着美好的未来,许诺父亲过上城里人那样的安逸日子。老父亲也红涨着头脸,说现在挺好,我生活得很好了。
晚上,老板开车追来,他给范守义下达了一个任务。老板说,他父亲喜欢打猎,打了半辈子野兔,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捕获过四五年以上的活兔。老板拍拍范守义的胳膊,老头心不甘呀,上午你去我家,老头就知道你能行。老板还特意说,捕获活的奖励一万元,要是死的给五千。好好干吧,一万元能给你父亲换个国外的助听器。临走时老板朝范守义拱拱手,算是拜托。
范守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老板家有的是钱,缺的是生活的调剂。范守义两样都缺,但不缺的是力气和忍耐。范守义望望父亲认真盯看电视的侧影,心中燃起火焰,鼻子喷出的烟气急促而有力。
他有这样的底气,因为他知道有只六年以上的老兔,活跃在这阔大的山岗旷野中。这只老兔像个幻影,又如同平地掠过来的一阵风,猎人们知晓它就在附近,可就是寻不见其踪影。猎人们进行围猎和套捕,但都无功而返。在陷阱旁边,凌乱的脚印、灰白兔毛和新鲜的兔粪,无不显示着老兔的存在,也昭示着猎人们的无能和失败。
这只老兔是猎人们绕不过去的传说。
范守义揣起几个饼子,接连几日寻觅老兔的活动轨迹,足印似有似无,清浅隐约,只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才能在小山坡的石砬上找到老兔的固定出行觅食通道。通道是一个V字形,深入谷底的一端是连绵的坡地和茂密的灌木丛,延伸上来的两头是两条岔道。
范守义在其中一条岔道下好了两个钢丝套,因为要捉活的,套子做得不那么紧。做好伪装后,踩着落石回到平地。
第二天,范守义起个大早。晨星隐去时,范守义赶往那个沟坡。那条山道有几丛荆棘丛,老远,能听到泼喇喇地大响,直觉告诉他是一只入了套子的野兔。他急忙跑去,是那只老兔,老兔刚脱掉身上的套子,噌地一下钻进茂密的灌木丛中,转眼不见了。
范守义俯身检查,钢丝套从接头部位松脱断裂。他记起来,这些个套子用了很多次了,每次用完后他都随手放在一旁,从不去检修。能把钢丝挣断,说明这只老兔力气很大,也很诡道。毋庸置疑,这只老兔肯定受了伤。
猎人被这只老兔撩弄得兴致大增。他从早晨时起,像只机警的野犬,循着老兔逃路的方向,一路追踪下来。
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身上带着套具,哪怕是最为强悍的兔子也逃脱不了多远。猎人紧抿的嘴唇闭得更紧了,瘦削的脸颊因为志在必得而微微颤动。
他本可以放弃这次追捕,不就是一只野兔吗,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但这次是任务,是任务就得完成。当年,矿工在井下挖煤时每月是有定额的,超产有超产奖,没完成任务没有奖金。而今日,范守义完成任务,也能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有丰厚的赏金。
四
不远处异样得声响,让老兔睁开了眼睛。它没有跃起,后腿曲伏在身下积蓄着力量,两只长耳警觉地微调着方向。它知道,只要它一动不动,猎人就发现不了,除非走到跟前。这只老兔圆圆的眼珠狐疑诡诈,一动不动时,更是内光微敛、桀骜冷漠。
只有技艺高超的猎人才有机会见到活着的老兔那狡黠、鬼精的眼神。问题是老兔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不会给猎人丝毫捕杀自己的机会,绝不。
老兔欠了下身,再次做好弹跳的准备。老兔脖子上疤痕凸起的地方没有毛,一条腿上有老伤。这是它与猎人、天敌搏斗的杰作。它不止一次逃脱性命,也不止一次目睹家族成员,有的被狐獾扑倒,但大多数让猎人捕杀、电网诱杀。多少个黄昏,残阳如血,老兔的头露出窝外,眼神越发得冷酷,它盼望夜晚的黑再浓重些,草木再高深些,风声更猛烈些。
藏身的老兔仍在观察那个猎人。
范守义爬上一棵大柳树,歇息在一根胳膊粗的树杈上。猎人很狡猾,他借助高处的优势弥补视野的局限。不止于此,猎人干脆坐在树枝上,晃荡着两条腿。他是在麻痹老兔吗?
也许,在野兔看来,那个猎人的智商远远不及一只兔子眼中的世界。那个猎人现在对着树说着什么,也许是在唱歌,嗓音暗哑低重,是那种让岁月的粗砺消磨得平滑无光的音质。猎人说唱一阵,又灵活地蹲坐在粗大的树干上,托住腮望着老兔藏身的区域。老兔依然固守一个姿势,身上的毛色与周围融在一块。在这场耐力比拼的消耗中,老兔遥遥领先。
风不断地从树枝间穿行,阳光被枝桠切割得凌乱、细碎,大自然的混响似在掩盖混淆着什么。捕捉的猎人越发焦灼,逃命的老兔越发冷静。
老兔掘食了几口就近的草根,食物的味道攫住它的味蕾,香得它控制不住地想原地蹦跳。但它克制住自己的欲望,继续警惕着那个猎人。猎人已经不在柳树上了。猎人终归是技高一着。当猎人的影子即将覆盖住了老兔时,老兔意识到危险迫近。老兔反应还算快,它朝有亮光的地方脱跳的瞬间,身后是一声钝响,击得草屑泥土弥散开来,它再次幸运地躲开猎人的棍棒突袭。
范守义似乎耐心失尽,他放弃了活捉得想法,退而求其次还有五千元的收入。
范守义的脸色阴郁、僵硬,老兔两次从他眼皮底下逃跑,作为猎人,他视作污辱。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尾隨着老兔逃遁的路线跟下去,日光西斜,现在是午后时光,暖曛、温热,初冬时节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往常这个时候,人和动物都会小憩一会儿。
范守义紧紧盯住那团灰色的影子,前方是一个下坡,影子三跳两转再度消失。冬天的田野像河床般开阔,收割完的田地残留着玉米秆、谷草、散落的土豆秧等农作物,还有冷不丁出现的深沟。
范守义跑得气喘吁吁,脚下是起伏不平的原野和沟坎,让他每迈一步都很艰难。他知道自己不能松懈,一旦萌生出放弃的想法,他就一步也不想挪了。
老兔同样累得咳嗽不止,猎人与它有一段距离,性命暂时无忧。它爬在地上,闭上眼,旧病加上新伤,老兔预感到生命在一点点从身上剥离。一只野兔的寿命在五至十年左右,老兔已活过六年了,已经算是长寿的兔子了。
猎人的脚步声传达到老兔的耳膜,老兔已丧失了迅速逃跑的力气,它慢慢小跑,几步停下一回头;猎人在后面亦小步追撵,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这一人,一兔,在广袤的旷野再度上演生死时速。
范守义目光盯紧猎物,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只兔子快不行了。范守义想起他们曾经用狗合围追杀兔子,狗腿长有耐力,善于短跑的兔子明显敌不过狗。
“我现在不就是那只狗吗!狗追杀兔子是本能,成功了,能得到猎物的内脏;可我呢,竟是为了讨得别人的欢心。”成功在即,猎人范守义竟然对自己的身份鞭挞和置疑起来。
五
一个放羊人带领着一群羊像是从遥远的天际来到人间,人和羊的身后是跳荡的橘黄色光线。山岭间常年多的是羊群,放羊人是大地的忠实丈量者,足迹踏过山山岭岭的每一片地方。这是一支沉默的队伍,人无语,羊不叫,就这样出现在同样沉默的范守义面前。
放羊人问:“你在抓野兔?”
范守义说:“你看到一只带伤的野兔吗?”
放羊人问:“这山里野兔多得是,你问的是哪只?”
范守义说:“刚才跑过去的那只,身上带着套子。”
“哦!”放羊人似乎醒悟过来,头随着手往某处指指说:“就在前面不远。”他望望猎人:“那只野兔只剩下半条命,饶它一命吧,为子孙后人添福加寿。”见猎人不语,放羊人依旧沉默地领着羊群走下山坡。
老兔跑不动了,它停下来,全身因疼痛而打颤。老兔毛发脏乱,卧在几丛茂密的草旁边,圆圆的瞳孔没有显现出惊慌和害怕,仍是一副桀骜不驯的神色。它似乎放弃逃生,它在等那个苦苦追杀,仍然不放手的猎人。
范守义离老兔三四步远停下来,手中的棍棒已然高举,他吃不准老兔的用意,更拿捏不住棍子该落不该落,假如落下一击而中,那一万元是拿不到了。可万一老兔再次逃跑,钻进即将黑天的掩护,他连五千都得不到。范守义心下颇费踌躇。他终于还是朝老兔身后打去一棍,挟带的风声掠起大片兔毛,老兔眨了眨眼,一动未动。
范守义明白了,他张开双臂,朝老兔扑去,紧紧捂在怀里。猎人力道使猛了,头撞进高高的枯草中,头前的泥土石块哗啦往下掉,是个幽黑的洞口,有冷风从下面窜上来。范守义慌得头皮发紧,他抱着老兔手脚并用,往后挪蹭。等确认安全后,范守义将老兔放进袋子里。他再次确认那个洞口,那个宽阔不规则的裂口,如同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被周围的荒草密实地遮掩着。
这是煤窑的一处沉陷区,地下三四百米处已被挖空。范守义曾经试探过,往最深处扔下一块石头,根本听不见回响。范守义前额冰凉,两腿哆嗦如筛糠,他再次缓慢地一步步远离那个吓人的裂口。
范守义已没有了猎获的喜悦,更多的是凶劫脱险的大汗淋漓。他坐在地埂上,一根烟噙在他哆嗦的嘴唇上,只三五口便抽到滤嘴,他手指哆嗦着又接燃了一根。他望望那个袋子,底部凸起的一处,始终无动静。范守义用手捏捏,活物动了动,确认老兔没死。他再次望向那个裂口,心中充满不解和后怕,假如老兔在他扑去的瞬间,再度跳开,或者一同闪进沉陷的洞口——如果那样,社会上将多出一个永远无法查寻死活的失踪人口。可是一只兔子,能有人类复杂的思维吗?范守义心里很庆幸那是只兔子,不是找他倒霉的人。
范守义想起刚才放羊人点拨他的话,不由得感慨万端。范守义认真思忖道,他在想,能不能这样理解,是老兔舍身取义,救赎下他的一条命。但是一个低等生物能有人类才有的复杂情感吗?野兔肯定不具备专属人类的活动思维,也不可能践行舍身取义的德行范畴。但范守义还是深入骨髓地感受到,冥冥之中,是野兔救了他一命,于他而言,老兔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平时根本触及不到,也不会去想,也想不了这么深。刚才的生死一劫,只有短短的几十秒,却让范守义几乎思考了一辈子的问题。
夜色如同一口黑锅严丝合缝地扣下来,天气已经很凉了。范守义知道老板在矿区等着他,他在追踪时,给老板打过一个电话。回去的步履比来时更加沉重,他走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喘一阵。老兔在他怀中抱着,从它身体传导出的热量温暖着猎人的前胸。范守义抱着老兔的臂膀尽量温柔,如同怀抱一个婴儿。他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应该如何处置这个老兔,奖金啥的倒想得不太多。因为时间耽搁了会儿,范守义回到矿区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老板歪在他的床铺上,已有了鼾声。范守义坐在桌子跟前,喝了两大杯水,喘息才稍稍平稳。
他推醒了老板。
老板问,抓到了?范守义答,抓到了。老板两眼放光,解开袋口,拎着耳朵将老兔提起来。老兔前肢并拢,后脚无力地蹬踹几下,垂了下去。老兔精神萎顿,气息微微,看样子活不过今儿晚。老板扔过去一万元,笑嘻嘻地说,我对你是真好,我都羡慕死你了。范守义阴着脸,没吭声。老板说,我得赶紧回去,老头催好几遍了。
老板欲起身走,范守義把钱推过来,捉住口袋。老板愣住,问,嫌钱少?还是有啥要求,说出来。范守义耷下眼皮,说,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交差。老板说,是,任务完成得挺好,我刚才是不是忘了夸你几句了?可我现在不想卖了,范守义说。
老板边说边走,并没理睬,也可能是不屑于与手下的员工多费口舌。老板打开车门,范守义追出来争夺。老板怒不可遏,大声骂范守义你就是个穷鬼傻逼。争抢中,袋子摔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活动的迹象。两人同时蹲下身,老兔已经死了。
范守义猛地抱住头,老板站起拿脚踢了下尸体,呲道,现在白给我都不要了,范守义你就是个大傻逼,你这种人活该一辈子受穷。重新揣好钱,老板摁两下喇叭,不带一点尘烟的走远了。
范守义知道把老板得罪了,老板气急败坏的样子在他心里长成乱糟糟的荒草。他还能在这儿干下去了吗?他在等,等那个开除他的电话。等了两三天,老板都没搭理他。在气势上,他先输了,他坐不住了,他主动给老板打电话。老板语言干巴、冷硬,像冬天掠过雪原的风。你不想干就走,老板跟他说。范守义半张着嘴,他原想着道个谦什么地,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是来辞职的。
说过这话的第二天下午,有一个人来顶替他的岗。逐客令下得也太绝情了吧!这反而让范守义彻底放下心底对老板的那点愧疚。现在,他不欠老板什么了。在矿区的最后一个晚上,范守义睡得极其踏实,也做了半宿的梦,是关于兔子的梦。他梦见那只老兔复活了,老免先是死命咬他,然后老兔在他面前跳兔子舞,连套在腰腹间的套子被老兔玩成呼啦圈。天光闪烁,老兔的面容生动有趣,很快许多只兔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样的先来噬咬他,随后配合着老兔,面目含春,后肢直立,群兔乱舞,玩得很“嗨”。兔子们一齐邀请范守义,范守义遂变身成了一只兔子,加入到兔子们跳舞的阵列中来。
早晨醒来后,范守义感到头很疼,身体很乏。他背起帆布包,里面是简单的行囊。在岔路口,他驻足回头,望向那座残破的绞车架底座。东边推移过来的光线打在砖砌体上,赋予它生命的温度。光影摇曳中,他忽然看见了无数只兔子的身影,在绞车架残座上蹲伏,兔子们全都屁股朝向他。范守义吃惊地愣在当地,恍惚中,他辨不明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已醒。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