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红房子

2021-05-24 04:45许仙
延安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鼻头红房子白毛女

许仙,本名许顺荣,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十月》《江南》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

我老家那搭儿都是山,一座挤一座的,像一群很不安分的孩子排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却站没有站相,一个个你推我搡的;有的还两座三座地重叠在一起,就像一笼煮糊了的肉馒头。山都比较矮,最高的那座也就五六十米高,叫仰天山。这还是那帮小无赖来后才取的,原本都是无名的。我老家那搭儿的山都是无名氏。这仰天山被他们一说破,还真像个少女仰天祼卧在那儿,双乳微翘,撅得老老高的肚皮,就是这座山的最高顶。我老家那搭儿的土话里,“山”和“睡”谐音,那帮小无赖就故意把“仰天山”叫成“仰天睡”,说时眼睛还不怀好意地眨巴眨巴的,暗示那个啥呗,让村里的姑娘们听着都会脸红。

听我妈说,那年村里突然来了十二个城里的年轻人,七男五女,给古老的小山村带来了让人都想大口呼吸的新鲜空气。这当然是我妈的话。我爸就不是这么说的。他冲我妈大哼一声,就像牛鼻孔里出气,声响还蛮大的,盖棺论定道:“妖风!”

“这帮不入调的小死尸!”我爸每次都是这么个开场白,来调侃这帮城里来的年轻人。

在他们来的前夕,村长黄二膀就吆喝全村人给他们在村里造了一排平房,屋顶上的茅草扇都盖了两层,就为了对付上面的检查。你说这么好的房子,比村长家都高级,平常人家就更不用说了,但你知道他们来了都干了些啥吗?才住了没几日,他们居然把这排平房拆掉了,东西嘛全都拖到村外面蛮远的山上,就是那座后来被他们命名为仰天山的山顶上。就在少女不该有的大肚皮上重盖了一排平房,还挖了山上的红泥,把房子的四墙都涂得血红,老老远就看得光光灵清,尤其是在大太阳底下,就像一只红毛雄鸡傲立在山顶上,怒视着小山村。

村里人把头颈都摇断了。

这红毛雄鸡站在山顶上,就跟站在人家屋脊上是一个道理,不吉利的,要闯大祸的,说不定哪日一把天火就把整个村子烧得精光。

村里年长的就卖张老脸皮,去跟村长黄二膀摆个理;年轻点的只有求个情,开口闭口村长长村长短的,他们都恳请他去跟公社里说说,别让他们住到山顶上,就算硬要住在山顶上,也把墙头涂涂黑或者涂涂白。红墙是不作兴的,平头百姓哪有这个资格住红墙房呀?老话说厚德载物,你得要有多大的德才能载多大的物,命里不该有的,那都是要招祸水的。

黄二膀还真是个黄泥膀。我老家那搭儿的土话里,“二”和“泥”谐音。他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一双脏脚拖着对破鞋,腿肚子上沾着不少黄啊红啊的泥巴,混充勤劳者,谁不晓得他整天背着双手,一双破鞋吧嗒来又吧嗒去,在村里到处乱转,脑袋歪别着,远看就像天生装错了位置,脑袋右边只有半只肩,左边倒有一只半,也不晓得他是想在村里寻啥东西。

在我老家那搭兒,一个女人死了头个男人,这个女人会从儿媳妇摇身一变成了公公家的女儿,公公又给她招了一个女婿进门,而且这个女婿还是个黄毛小伙子。那么,这个上门女婿就叫“黄二膀”。他嫁进门来给寡妇做第二个男人的行为就叫“填黄二膀”。

当然,在黄二膀还没有出事之前,谁也不敢这么叫他,除非你不想在村里待了;直到他倒了大霉之后,一辈子别想站起来了,大家才喉咙甏响地喊他黄二膀、黄二膀,跟个昵称似的。我爸每次追忆往事,为了表明黄二膀当时的村长身份,也总是口口声声“村长黄二膀”。

黄二膀小白脸,原先在他家是个小混混,与我们村老村长家的小寡妇(老村长对儿媳妇百依百顺,儿子去世后,硬是把儿媳妇留在家里当女儿)对上眉眼之后,就跟黄鼠狼钻过鸡窠一般,就盯牢不肯放了,最后终于顺风顺水地嫁进我们村,成为两个八九岁便宜儿子的甩手爸。这是他白得来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花过。后来,总归有啥原因,老村长不得不将村长的位置让给黄二膀,他就像跟着升天的鸡犬,走路都两样了,两条腿掰得老老开,走路掰叽掰叽的,像只短命的梅头鸭。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脚步有所改进,时常如螃蟹般横行。

他倒确实是只大螃蟹。

因为每年里总有一二回,他就会像只翻天的螃蟹,躺倒在地上,口里直冒白沫。

原来他嫁过来前,把有羊癫疯的病史给隐瞒了。

村民找他要求处理山顶上的红房子时,他就叉着个大腰,在他们面前开始像螃蟹般地横行,害得村民紧张地盯住他的眼睛,生怕他的贼眼乌珠双双朝上一翻;同时还盯住他说着话的嘴巴,确认飞溅出来的唾沫,确实是这个唾沫,不是那个唾沫,唾沫里面没有丝毫掺假的成分,是绝对安全的可以让人放心的唾沫,而不是需要承担连带责任,会让村长对你记恨一辈子的,只有自认倒霉的后果不堪设想的那个白色唾沫。

村长黄二膀就质问大家:“小样!你们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他们是谁?你们又是谁?他们是北京派来的,是来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来的,谁敢去公社老三老四,不要命啦。我可不敢去,要去你们自己去;去了回不来,别说我事先没警告过你们。”

那些村民见村长黄二膀越说越激动,唾沫也多得异常,白得出奇,就趁他还没有突然倒地前,就赶紧道歉,低头认错,然后逃得比野兔都快。因为实在受不了在他面前的心理压力,只怕时间一久,他倒还没有倒地,自己已经心脏病突发,一命呜呼。

十二个城里年轻人听说了此事,倒是挺喜欢村民把他们住的红房子叫红毛雄鸡,雄鸡一唱天下白嘛,就索性把那排房子叫做“红鸡馆”。

我就问我爸,后来村里有没有天火烧呀?我爸说村里倒是没有,但是第二年夏天,老天爷还是把村口最大的那棵古樟树狠性命地劈了一记,就劈剩下一人多高的树部老头,像一把倒插的巨剑,以示警告。树部老头的树心里还直冒浓烟,幸亏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火灾。

我爸说,这都我们村的祖宗积德,方能逃过一劫的。

我很不以为然。

我爸又说这帮不入调的小死尸,哪有一个是好人呀,全是一帮坏坯,啥坏事情做不出来呀。谁家有两只鸡没有看好,跑出去寻食,眨眨眼工夫,就被他们撸去杀杀吃掉了。甚至是小鼻头家的那只虎斑猫,也在第二年冬天不见了。那只虎斑猫多少好看哩,是猫中之猫,全村就独子皇孙这么一只虎斑猫,胖笃笃肉嘟嘟的,日里就孵在小鼻头家的老虎灶上的壁洞里,呼噜呼噜地睏大觉,到了夜里,它就是神仙老虎,抲老鼠是不晓得多少厉害来,一夜抲三四只是随随便便的,总归不用人喂猫饭的。可是,它说不见就不见了。小鼻头东寻西找,终于在仰天山的一棵大树身上找到了他家的虎斑猫。只不过剩下张皮,而且还是被反钉在树上。

小鼻头头一眼看,还以为是张狗皮或狼皮,他想猫皮是没有那么大的,而且毛皮在里面,光看还看不出来是啥皮。他有心扯下来一看嘛,人都晕倒了。

小鼻头的鼻头就像支铅笔,上面倒是有一点粗的,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情,粗到鼻尖前面点就突然细下来,两个鼻孔就像铅笔头那么细,进气出气都是交关吃力的。平常日子他也要鼻嘴并用才行,一天到晚张嘴露个大舌头,跟条老狗似的,他哪里好激动的呀。发现那张皮確实是他家虎斑猫的,小鼻头就激动死了,小鼻头的鼻头还有个屁用呀,嘴巴张大到极点,连只生鸭蛋也能随便塞进去。小鼻头大口进气,小口出气,但还是不够有气,脸涨得跟猪肺头一样,不光红得发黑,而且满脸红疙瘩,像皮肤急性过敏,一块块红肿了。

小鼻头嘴里呀呀呀了三声,就“扑”地仰天倒翻在山上。

后来,小鼻头要去红房子算账,要宰了那帮红毛鸡,要放火烧了那排红房子。小鼻头的老婆和女儿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小鼻头的老婆就叫女儿去请村长黄二膀。黄二膀赶来了,像螃蟹似地横到他跟前,吆喝道:“小鼻头,你倒去动动他们看,我就先把你的鼻头削了,让你通通气!”

小鼻头狞笑着,口气石硬道:“好呀,你来呀!你来呀!”

他倒胆子大的,居然手捏柴刀,往黄二膀跟前欺。

黄二膀见小鼻头死都不怕,倒是棘手的。

他身一侧,给小鼻头让路,冷笑道:“好呀,你去呀,我看你小鼻头有多么正气在。”

小鼻头倒也骑虎难下,就硬着头皮往出村的路上挪了几步,头颈一伸一伸的,小鼻头已经不够用了,靠张大嘴巴在输气,呼嗒呼嗒喘粗气。

黄二膀偏催他:“走呀,赶紧!”

“小鼻头,我事先跟你说一声,等你走了,你老婆我会来照看的。”黄二膀盯着小鼻头的后背诚心诚意地说道,“你就放心地去吧。”

小鼻头慢了慢脚步。

“小鼻头,还有……你囡,”黄二膀又大声喊道,“我也会一起照看的。”

看热闹的人就唏哩哗啦地笑成一团,笑声乱七八糟的,因为他们平常都不是这么个笑法。这个笑法很不正常,也很不正经,声音都带着杂音,意味特别分明。

小鼻头这回站住了,他转过身来,怒视着黄二膀。

“小鼻头,你以为你老婆你囡都是好弄的呀?说不定还交关难弄的呢,我是嫌憎太吃力了,我看还是你自己过来照看吧。”黄二膀故意装出一脸苦相继续说道,“交给别人照看我也不放心呢。”

小鼻头就含糊其词地叫嚷着,倒是回转来了。

我爸说这帮小死尸真当不入调的,日里嘛磨洋工,磨洋工倒还随它去了,就是还要帮倒忙,做出来的生活都要我们重弄过的,比他们不弄的还要吃力和麻烦。到了夜里嘛那个乱呀,深更半夜还在山顶上吵翻天,赛过跟夜鬼一样,都是夜里做市面。唱歌的唱歌,吹口琴的吹口琴,吹笛子的吹笛子,嚎叫的嚎叫……一群妖魔鬼怪,一片鬼哭狼嚎。有人还看见过他们在山顶上跳奇模怪样的舞,那是会招来不干净的老东西的。山神也会被他们吵得心烦,谁受得这么夜夜折腾呀,总有一天会招报应,你看着好了。

“那是他们的娱乐活动。”我妈就说,“什么嚎叫?那是吟诗。”

“就你日能!”我爸瞪我妈。

我妈说:“谁不想把日子过得开心些?你说他们从大城市来,关在这山角落里,容易吗?”

“又不是我们三请诸葛亮、四请太娘娘地请来的,是他们自己要来的,怪谁呀?”

“他们是响应国家召号。”

“国家还说要入乡随俗呢。他们随了吗?”

“他们又没做啥出格的事情,你咋不说他们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唱歌和吹口琴笛子呢。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你以为都像你呀,活着就是食饥睏觉,一说到明天的事就头痛。”

“你有文化!我看你是中他们的毒太深,总有一天会死在这个上头的。”

“我乐意。”我妈拧着头道,“我还嫌太浅呢。”

“我倒要问问你看了,”我爸越争越恼火,“白毛女的事情还不算出格呀?”

“黄二膀都自己认罪了,你还想怎样?”我妈说,“别冤枉好人!”

我爸不服道:“村长才是被杨白劳诬陷的。”

“放屁!黄二膀还不就是这泡货色。”我妈轻蔑地说。

村里有男人叫杨白佬,人是长得雪白,总归不像个男人,大家都叫他杨白劳。他有个女儿,也跟他一样雪白,而且肉嘟嘟,你要说胖,是胖了那么一点点,但相貌摆在那儿,就是再胖点也是好看的;就是人没有力气,说是穷人家长了个富贵病,下地劳动是绝对吃不消的,只能成日在家里睏睏坐坐,能做嘛做点生活,烧个饭汰个衣裳啥的,不能做嘛就只有拉倒。大家都叫她白毛女,但她的头发倒是不白的,又黑又长,大概是人没有力气的缘故,动不动就出汗,汗里还带点油,所以她一头长发三日不洗就有股气味。其实,她长年孵在家里,也没机会见啥外人,家人是无所谓的,但她总是个黄花大姑娘,要清爽的,不说三日嘛,至少每个礼拜都要汰个头。她家做篱笆墙的木槿花,就被她摘来叶子,揉出汁水来汰头,都摘得像癞痢头一样,秃得稀荒,就像一排用过的扫帚倒插在那儿。

村里赤脚医生歪嘴巴的渲染,应该属于最权威的。他就说白毛女的头发香得就跟抹过香油一般,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香的了。他还是说那个油亮,白毛女的长头发倒是值几块铜钿的,他曾经劝白毛女剪下来换钱,还说剪了还会长的,而且剪了长得更快,但白毛女死活不肯,说她除非翘辫子了,不然是永生永世不会去剪掉的。

那年她十七八岁,从夏天到秋天,毛病突然严重了,动不动就恶心难过,吃进去的还是吐出来的多,杨白佬以为她快不行了。等到入了秋,白毛女倒是突然好转了,赛过像饿死鬼投胎似的,来得个会吃,非要把前三个月没吃的粮食都吃回去。冬天时她穿得臃肿的,没力气的人天生怕冷,但就是最臃肿也遮掩不住了。

赛过是个晴天霹雳,杨白佬人都昏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的?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肚皮居然空头空脑地大出来了,惹得那帮不入调的小死尸,当着村民的面都调侃她是个仰天山,又或者是说仰天睡;让大家猜猜看,跟她一起朝地睡的又是谁呀?

杨白佬整个人像一只独轱辘在山路上滚似的,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勉勉强强才总算滚到镇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案给报了。

头个被逮去镇上的是赤脚医生歪嘴巴,但他很快就神气十足地滚回来了。

嫌疑犯出乎意料,竟然不是他。

接下来就闹猛了,全村人都说是红房子里的人造的孽,他们啥事情做不出来呀。在他们没来之前,村里有过这种缺德事吗?没有的,永生永世都沒有的。

那十二个小死尸倒没有被逮去镇上,但镇上来人了,对他们逐个调查,尤其是那七个男的,因为那五个女的是没这个本事的。但调查来调查去,还是一笔糊涂账。红房子的那帮小死尸倒是会贼喊捉贼的,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出来,倒还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就像一尘不染的雪坡被一群脏脚踏污了,居然有一日集体回了城里。

第二日,他们回到村里的前一脚,白毛女就被逮去镇上。

据说上面要求此案必须彻查,而且还限期,这下镇上的人认真得不要太认真了。

当日夜里,村长黄二膀就被逮走了。

那是个黑心夜,除了黄二膀的屋里,全村其他人都不晓得有这么回事情。

按照我妈的版本,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黄二膀嫁到村里,开头的时候还算老实的,小寡妇又给他生了两个小囡后,这个贼坯大概觉得根基扎实了,尤其当上村长后,你看他那双蜘蛛眼活络呀,就喜欢往女人家的脸上结蛛网了。再说小寡妇比他年纪大得不是三四岁,而是十二岁,要多出一圈来呢。雌老虎牙口木了,不大吃夜食了,但雄老虎恰好真当年,馋得骨头都嚼得碎的,家里吃不饱嘛就跑出去寻野食吃了。

有一日,他在村里闲荡,一荡荡到杨白佬家门口,见白毛女猫腰在她家道地上汰头,大屁股在太阳底下撅得老高,他就忍不住走过去拍了一记,说他来帮她汰头。白毛女不要他汰。他偏要帮她汰。两人就在光天花日之下闹不像闹、吵不像吵地玩起躲猫猫来了。白毛女本身就是个没有力气的人,而村长黄二膀倒是精力过剩得很,跟他玩白毛女怎么玩得过他呢。白毛女累到生真气了,突然端起那盆洗头水,就劈头盖脸地泼到他身上。

黄二膀伸手抹了把滑溜溜湿搭搭的脸,嗅了嗅,洗头水倒是又稠又香。

他就诡异地朝白毛女笑道:“味道蛮好,香喷喷的。”

白毛女见自己闯了祸,就往屋里逃,这正中村长黄二膀的下怀,他随即也跟了进去,一脚踏进门缝里,把白毛女刚要关上的大门给别住了。

这一脚被夹得生痛,但黄二膀就觉得太值了。

照我妈的话说,起了花心的男人跟黄鼠狼是一样的,一旦在哪只鸡窠里偷到了蛋,就日呀夜呀惦记着这只鸡窠了。

但我爸不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版本是:

去年秋后分菜油时,黄二膀少分给了杨白佬半斤菜油,杨白佬就要死要活地跟他吵闹,最后半斤菜油倒是没有吵到,却把黄二膀吵翻在地上,满嘴吐白泡。黄二膀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他,上工迟到三分钟也扣工分,中途溜回家拉泡屎也扣工分,分东西也总是最差的,说起来都是小事,但鸿毛虽轻,积多了也能做个动物标本。到了年底一分红,杨白佬恨得牙根都咬碎,大家都是靠着年底的分红过日子的,这可怎么办呢?碍着黄二膀的老毛病,杨白佬又不敢发作,只有肚皮里打结。

这回他囡出了这种事,他反正没脸再做人了,就索性一口咬定是黄二膀做的,拉个垫背的,也好出那口恶气。

我比较认同我妈的那个版本,有那么多镇上的人在侦查,总归不会弄错的。

我爸就说我妈是有私心才这么说的。

我妈说:“我说的都是事实。”

“事实个屁!”我爸说,“我还不晓你呀。”

我爸又说:“你就是被那帮不入调的小死尸带坏了,好样不学学坏样。”

的确,他们来时我妈还是个大姑娘,喜欢和他们走得近。谁叫他们有知识有文化,见多识广,懂得也多;最主要的是他们和死气沉沉的村里人两样生的,他们青春阳光,对人生乐观,而且会自己找快乐。我妈应该非常羡慕他们,渴望做他们那样的人。在他们来之前,我妈都不觉得自己是十八岁的花季少女,是正当青春时;她甚至都不觉自己是有青春的,只是一块灰扑扑的烂泥巴。

她从小长到十八岁有过一次开心的笑吗?

她不记得有过。

但她和他们一起劳动时,倒是经常开心地笑,一天要大笑十来回,小笑还不算在里呢。

这是多少幸福、幸福到奢侈的一段岁月呀。

我妈和五个女知青里的两个比较要好,一个叫李仙蕊,另一个叫田文娟,尤其是李仙蕊。她们的要好是有原因的。有次劳动中,李仙蕊突然内急,但在山野,距离村和红房子都十分远,我妈就带她跑去山坡上的一片林子前,让李仙蕊进去解决,她守在林外。

村长黄二膀突然出现在我妈面前。

我妈叫他别过来。

我妈的话你说黄二膀会听吗?

他嬉皮笑脸,照样大踏步往林子走,还明知故问地呵斥道:“你们在林子里面搞啥鬼?”

我妈吓得浑身颤枓,声音都两样生了,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大姑娘对我不客气嘛,蛮好。”他说着以照样的大脚步走向林子。

我妈举起镰刀,紧闭双眼,嘴里要死地哇哇大叫,才有这般勇气,朝黄二膀冲过去。等到她冲出去老远,觉得自己早已过了他刚才站的位置,怎么啥事情都没有发生呢?睁开眼睛一张,前面啥也没有,回头才看到黄二膀已站在林子边上,一动都不动。他的面前是李仙蕊。她走出林子,瞪了黄二膀一眼,来到我妈身边,亲昵地勾住她的脖子,说走吧。

走出去不远,李仙蕊就诚信诚意地谢谢我妈。

我妈揺摇红着的脸。

她的脸从黄二膀出现到现在就一直红着。

李仙蕊和我妈成了小姐妹,她借书给我妈看,叫《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我妈只有小学文化,这还是我外公被村里人称作“毒头”才学到的。那时候村里的女孩子是不用读书的,最多也就读个一两年,自己的名字会写,几个阿拉伯数字认得,百位数里的加减乘除会算,就一辈子够用了。照杨白佬的说法,女儿嘛,都是给别人家养的,花大本钱的人都是傻子,像我外公这种就已经升级到“毒头”了。反正最后都是给别人家用的,几张钞票认得就好了。白毛女就没读过一天书,还不照样做人。

尽管我妈人是不大好看的,但是村里女人中文化最高的。就是这么高的文化,那本大书,我妈读起来也像吃石子拌饭似的,吃一口就有石子硌牙齿了,一句话里总有几个字,是字认得她,她不认得字的。李仙蕊叫她慢慢来,还把她叫去红鸡馆,点着油灯教她识字。起初我外公还不晓得有这么回事情,我妈都是家里偷偷溜出去的,趁我外公外婆睏熟梦里出门的。跑到村口,就有李仙蕊或田文娟,又或她们两个人在等她,把她接去红房子。

回来时她们又送她到家门口,比亲姐妹都用心。

我妈从小到大都像一棵灰不溜秋的冬树,光有枝杈,不长一片绿叶的;现在春天来了,树上长满了绿叶,而且每片叶子都在笑。过去她走路都是四平八稳的,见到有人过来就呆立在路边,等人走过了再敢动身;现在她可是右脚着地时左脚勾起,左脚着地时右脚勾起,跳着走路的,嘴里还直哼哼,路上有行人时她也是这般蹦蹦跳跳地擦肩而过。在田里劳动时,红房子的人唱歌,她就默声跟着一起唱,有回唱到动情时,她就情不自禁地唱出声来,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歌声吓一惊呢。

村里人告诉我外公,你囡被那帮小死尸带坏了,我外公还坚决不信呢,还老三老四地对人说:“不可能有这回事情的。”直到有日半夜里,他起来解手,刚要回眠床时,就听到自家的门吱嘎一声大响,他当是贼进来了,就移灯张张看,那个贼竟然是我妈。

我外公马上想到村里人的闲话,这便就信了。他左手举着油灯,不方便,就用右手狠狠地劈自己呆人巴掌。還真是呆的,劈了一个不罢休,还两个三个……他就一个个劈下去,一直劈得我妈两条腿扛不住心的重量,就“扑嗵”跪倒在地上。

我外公就晓得女大留不得,再留下去,早晚要砸在自己手里,就连夜托媒人,好话说了一箩筐,答应事成之后十八只大蹄膀来谢谢她,绝对一只都不少的。媒人物色的人就是我爸。我爸比我妈大四岁,刚刚当过兵复员回来,出去见过大世面,眼界老老高,两只贼眼乌珠都长到脑门上了,同村的他又不是不晓得我妈,相貌是海量版的,肤色是黄中带黑,说话那个直肚肠。我爸一抖八字,就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但也没有一口回绝掉。

那边我爸看不上我妈,这边我妈就更看不上我爸。我爸小时候是个闯祸坯,出去当了三年兵,就当自己是衣锦还乡,什么东西嘛。我妈那时候在李仙蕊和田文娟的影响下,崇尚的可是革命爱情,非自由恋爱不嫁,一切包办婚姻都是反动的。她就在红房子里借了人家的纸和笔,洋洋洒洒,如有鬼神附身,给我爸写了一封拒绝他的长信。

我爸拿到我妈这封信,匆匆读了一遍,就呆掉了。

他刚把信放到自己床上,就又捡起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入睡前,他再读一遍。

一连三天,我爸读了十七八遍,终于下定决心,这辈子的灵魂加革命的伴侣就是我妈了。当即就跳下床,连鞋脚后跟都来不及拔起呢,就跑去找媒人,唯恐晚一步我妈就被人抢走了。

我妈死活不肯嫁给他,我爸也死活不肯放走她。

按我妈的说法,我爸当年叮她,就像水田里的蚂蝗一样,成天叮牢不放了。

最终,蚂蝗叮到肉里,生米煮成了熟饭。

我爷爷回去得早,只种下这株独苗,我奶奶对我爸宠是宠得来一塌糊涂,天底下的男人大概就只有我爸最好。我爸从小也是个人物,在家装孝顺,出门就闯祸,从小到大祸水不晓得闯了多少,但无论是谁找上门来,哪怕是天王老子,到了我奶奶这里,错的永远是别人。

我妈嫁进门后,只能做小媳妇,小是小到落在尘埃里都不见了;但就是这样,还是天天听我奶奶的骂声。我妈生下我时,我奶奶见是不带把的,就大袖一挥说:“马桶里闷闷死算了,有啥用场呢。”我妈要不是后来又生了我弟弟,估计早就被我奶奶扫地出门了。

我奶奶在家里说了算,谁敢顶嘴?就是你脸色不太好看,她都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大概都是长年做寡妇练出来的。她还跟我妈抢我爸,霸着我爸不放。我奶奶现在是早就过世了,照理说我这个做大孙女的,是不好这么说她老人家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还鼓动我爸揍我妈,狠狠地揍我妈。

她老人家常说:“驴子皮痒,不揍到她服帖,她就不肯老老实实围着磨子转的。”

每次我妈脸色不太对劲,还没有冲我奶奶开口呢,我奶奶就大惊小怪地叫我爸:“山子,你快来看看呀,你倒是看呀,你屋里啥面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话说得一点不错。”

她就在那儿诉起绵长的苦来,“哎唷唷,看你,给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亲妈脸色看了!”

“山子呀,你个死尸啊,你还有良心看得下去呀?”

“早晓得如此嘛,当年我还不如跟你爸一脚去嘛算了。”

我奶奶的作是上名堂的,她的花样多得就像山上的蚂蚁,层出不穷。

我奶奶有只霉卤坛,历史可就悠久了。据说是村里第一只霉卤坛。村里所有其他人家后来有的新霉卤坛,做引子的卤水,都是从我奶奶的那只霉卤坛分流出去的。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我奶奶,她比这只霉卤坛要晚出生个百年呢。但这只霉卤坛传到我奶奶手上,可就绝对是个宝贝,酱紫色,质地也谈不上有多高档,非玉非瓷,但年分和身份摆在那儿,村里谁见了还不都要低三分头。

我奶奶相中的就是这只霉卤坛的附加价,她同样霸着这只意义非凡的霉卤坛。

最早的时候是碰都不许我妈碰一下的。

山里人家有只霉卤坛,赛过是把菜园子搬到了灶头边。乡下头炒菜是不大有的,只有来客人的时候,难得炒几盘菜的;平常日子,菜大多搁在饭锅里蒸的,省油又省柴。这蒸菜,自然就离不开霉卤坛了,省事又好吃;没有霉卤坛的人家是难以想象的,除非你不待在乡下头。照我奶奶的说法,有了它过日子是不用愁了。霉卤坛里什么都能霉,青南瓜劈开,扔进去;葫芦劈开,扔进去;老豆腐和豆腐干扔进去;鱼杀干净也扔进去……有时候是一株白菜,过个水也扔进去。

霉卤坛在我奶奶眼里,那就是百宝箱,比现在的冰箱不晓得要强千倍万倍呢;扔进去的东西歇上一两日,捞出来时活活臭,饭架上蒸熟时喷喷香,一碗霉卤菜能杀下一桌人的饭。

我奶奶掌管着这只霉卤坛,更是家庭权力的象征。我妈乐得轻松,她就嫌坛里的气味太臭,而且她天生嫌恶吃霉卤菜,能不吃就不吃,没办法时就少吃。她原本是想通过出去三年的我爸,来劝导劝导我奶奶的,霉卤菜固然能下饭,但终究是霉过的,总归没有吃新鲜的来得营养,干吗非得把新鲜菜烂过之后再拿来吃呢,又不是新鲜菜多到来不及吃了。

我爸到底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也觉得我妈说得有些道理,其实他也不想吃霉卤菜,嘴里打出来的嗝都是活活臭的,别人不嫌憎他,他还嫌憎自己呢。我爸我妈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我奶奶不晓得,就在我爸还没有跟我奶奶说呢,我奶奶就像长了天眼一般,先发制人。她骂我妈是个败家媳妇,是害人精,武则天,想要篡位夺权了。

她骂完我妈,就质问我爸:“山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倒是摸摸看呀。”

“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应该让你屋里长个记性。”她说,“这种心思朝外的女人呀,屁股翘得太高,是早晚会给男人戴绿帽子的。”

你听听,这是做亲娘做婆婆该说的话吗?

就好像她不是个女人似的。

我奶奶毕竟上年纪了,每年总有几回要头痛脑热的,而且以她喜欢作的秉性,人只要有一点点不舒服,就去她的眠床上横着了,家里有人嘛,她就“哎唷唷、哎唷唷”地呻吟,我爸要送她去镇卫生院看嘛,她死活都不肯去。

这种日子,家里掌勺的,自然就是我媽了。但她那只宝贝的霉卤坛,依旧是不许我妈碰的;我妈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就赶紧起个油锅,炒个新鲜菜,生怕我奶奶反悔似的。新鲜菜嘛,我爸我妈包括我奶奶也都吃得非常乐胃,我奶奶其实是要吃得很,但吃完一抹油嘴嘛,她就翻脸不认人了,就劈头盖脑地骂我妈败家,把家里的菜油都浪费光了。

这些年下来,我妈的耳朵都起老茧了,反正她就是个吃了还要骂的人,就听过算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要不然我妈还好做人呀。

十年前,李仙蕊从城里来信,告诉我妈,再不要吃霉卤菜了,这种菜里面都是致癌物质,长期吃这个劳什子,患癌症的比例要比正常人高许多。她在信中还摘录了一篇医学论文上的对比数据,科学地向我妈提出了警告。

我妈把信给我爸看。我爸顿时重视起来,觉出问题的严重性。这回他破天荒地主动跟我妈说,让我妈先不要响,由他来说服我奶奶。

我爸也真是天真,他一开口,我奶奶就咬定我妈支使他干的。

她骂我爸:“臭小子,你是从我撒尿洞里屙出来的,我还不晓得你呀,你一撅屁股,就晓得你放黄鼠狼的臭屁。”

“黄鼠狼!你个害人的黄鼠狼!”

我奶奶只剩下零星几颗残牙,可照样对我妈咬牙切齿。

她说:“你家祖宗十八代也是这么吃下来的,你倒回去问问看,有谁吃出这种毛病了?村里有哪家不是天天吃呀?他们都吃死了吗?”

我爸说:“以前科学不够发达,就是得了这个毛病,也查不出来,现在晓得……”

我奶奶就骂我爸:“你就去吃你屋里的黄鼠狼屁吧。不要来跟我说!”

事情以我奶奶谩骂而告终。

就此便不了了之吗?

不是的,我奶奶这个家中女王反而变本加厉,顿顿都只有霉卤菜在,新鲜菜是一碗都不烧了。你不是不要吃霉卤菜吗?你不是想吃新鲜菜吗?我偏不烧新鲜菜,看你吃不吃霉卤菜?不要吃最好,霉卤菜也省了。

我妈忍了三天,霉卤菜吃得打嗝都是酸臭味,忍无可忍,只能不忍。

第二日,我奶奶中午烧饭时,在家里寻得晕头转向,却怎么也寻不着那只宝贝的霉卤坛,突然就天旋地转,摔倒在灶头间。

我奶奶被送进镇卫生院,说是高血压,是长期吃得太咸吃出来的。

我妈看看我爸,我爸别头去看全身雪白的医生。

我奶奶不要见到我妈。

我奶奶住了三天院,可以出院了,但她不肯出院,她说她要死在这里了。

我爸左劝右劝,要她回去。

我奶奶问他:“回到哪儿去?你屋里是要我死呀,那好,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爸晓得她在说气话,说死话。

他说:“当然是要你回到家里去呀。”

我奶奶十分坚定地说:“没有霉卤坛,那个就不是我的家。”

最后,我妈不得不向我奶奶低头,把她藏起来的霉卤坛还给我奶奶。

我奶奶重获至宝后,却想出更绝的一招来。她毕竟是我奶奶,有着长期的斗争经验。我爸我妈把她接回家,她抱住霉卤坛,就哎唷唷地叫,“头晕了!头晕了!”就“啪”地坐到竹椅子上起不来了。

她声称自己老了,做不动生活了,从今往后家里的主食都要由我妈来张罗了。并且当场把我妈藏起来的,她抱着的霉卤坛,又郑重其事地移交给我妈妥当保管和使用。我妈毕竟年轻,以为这回我奶奶主动交出家庭大权,她终于盼出头了,十年媳妇熬成婆,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我妈是没有注意到我奶奶眯起的那双老眼,细缝里射出的那道剑刃般的薄光。

我妈在我奶奶那里还不如一块霉萝卜块呢。

我妈哪里晓得退位的我奶奶,俨然是个太上皇,第二天就悉心指导我妈如何使用霉卤坛,让我妈一步步操作霉菜的过程。我妈洗萝卜,切萝卜,当她将萝卜块扔进霉卤坛,瞧见黑漆漆的坛里,有白物依稀沉浮,跟碎尸似的,她就突然脑子短路,出现片刻恍惚。

次日,我妈在我奶奶的监视下,第一次将手伸进霉卤坛里,当她的手沉到卤水中,发臭的气味汹涌地翻上来,我妈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自己的手在腐烂的情景,皮肉像臭豆腐般一块块剥落,她的手臂上只剩一根枯骨,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慌忙抽回手。我奶奶在一旁怒喝:“你在干啥,磨磨蹭蹭的,赶紧把手伸下去,捏捏看,捏软的捞出来,硬的先放一放。”我妈从霉卤坛里捞出灰扑扑的黯然失色的白萝卜块时,她顿悟到这萝卜块就是她自己。

一夜之间,就是她的过去和现在。

她恐惧了。

她绝望了。

她在一天天将那些还带着魂儿的新鲜物扔进霉卤坛时,就是一次次地和自己告别。是的,她看到自己被自己扔进沿用了百年的霉卤坛。今天扔进去的新鲜物是她自己。明天捞出来的腐臭物也是她自己。她被自己肢解了,整个的她被一块块地肢解,今天一块,明天一块,她在一块块地腐烂,一块块地死去,直到她全部腐烂和死亡为止。

她举起从霉卤坛抽出来的那只右手,反复察看,这是一只多么恶毒的手呀。

我妈试图反抗,她也努力过,她也挣扎过,但我奶奶棋高一着,每次我妈的反抗刚冒出一点苗头来时,我奶奶就哎唷唷地大喊:“头晕了!头晕了!”更有甚者,她竟然当着我爸的面真的晕倒在地上。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爸虽然像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两头想讨好却两头不讨好;我爸多多少少还只是阳奉阴违地骂骂我妈,完全是装给我奶奶看的,出手打她的事情倒是绝对没有的。

但现在有了。

我就不信我爸会真的看不出来,我奶奶那个高血压,我奶奶那个头晕,我奶奶那个昏厥,就跟我奶奶养的一条小狗一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神奇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正的毛病有这么听话吗?你又不是神仙的娘呀。

但我爸就为这个打了我妈。

第一次是用烧火棍打在我妈的小腿上。

小腿比大腿肉少,打起来更痛。

我妈老实了两天,俨然像个我奶奶的忠心接班人,办事令我奶奶放心。

但是第三天我妈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奶奶就自个儿倒地了,就在我爸眼面前。“反了你了,臭婆娘!”我爸怒骂的同时,扬起他的通贯右手,就恶狠狠给了我妈一巴掌。这回是真打,不是再像从前那样装装样子的。我妈的左脸上顿显“五指山”。我奶奶依旧倒在地上没有声响。我爸又反手更狠地添上一巴掌。这回是我妈的右脸,又呈“五指山”,左右脸算是匀称了。

我妈呆掉了。

我妈像一个木头人。既没有吭声,也没有捂脸或还手。她的躯壳停止了一切反应,只有脑子在飞速转动,又或许连她的脑子也停止了一切反应。她就静静地望着我爸,或者连我爸也没有望,她只是朝着我爸站的那个方向望着,双目空洞,黯然无神。

她只是这么站着而已。

我爸原本在她眼里在她心里所残留的一点点东西彻底没有了。

我曾经看过我爸的右手,他的手心里有条横线纵贯始终,从手掌的这头直接连到那头;我爸当时还得意地向我炫耀,说这是通贯手,很少有人有的,通贯手很厉害的,一巴掌就能把人劈死。我小时候很恐惧这只通贯手,每次我爸向我举起这只通贯手,不论错对与否,我都乖乖地认错;不论错对与否的事情,我都乖乖地去完成。

现在,我妈吃了两记通贯手,却没有死。

但她跟死也差不多了。

或许是死了。

我知道吃耳光不同于其他的打人。

这是对他人的人格污辱。

我妈绝对被打傻了,她就像木头人那样呆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静静地坐在客堂那个阴暗角落里的一把老竹椅子上。老竹椅子的四脚、坐位和靠背都有些松散了,人坐上去就吱嘎吱嘎地乱响,而且就是坐着不动,也会时不时地发出各种痛苦的叫声,所以它就早被当作破椅子处理,被弃之角落里。但我妈却坐了三天,而且一点点声音都没有。

第一天是晴天,我妈本该出工的,但她没有出。

我爸也清楚自己太过分了,就没敢叫她去出工。

第二天大雨。我妈不用出工。我爸好言劝我妈。我妈毫无反应。我爸又去劝横在眠床上的,也已经有一天没起来的我奶奶。我奶奶照样没理他。

第三天,继续大雨。我爸非常生气,他生我妈的气,也生我奶奶的气,同样更生自己的气,他在家里就像一只被弶进老鼠笼里的老鼠,在狭窄而又沉闷的小笼子,一刻不停地兜兜转转,却始终找不到出路在哪儿。最后他就在客堂里大吼一声:“你们就继续闹吧,最好闹到死为止!”他吼完之后,就连把油纸伞都没撑,冲进瓢泼大雨中出去买醉了。

直到很晚,我爸喝到烂醉才回家;他往自己眠床上一扔,呼噜打得屋顶都被他掀翻了。

死猪一头!

第四日,大晴。

我爸一早起来,就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里插了把薄刀,半把还在外面。有只无形之手在拔这把卡死在他脑袋里的薄刀。尽管薄刀纹丝不动,却有着钝刀切肉的疼痛感,而且非常强烈,一拎一拎的,简直痛死人了。他口干舌燥,就出来到灶头寻点水吃;他走进客堂,就下意识地把眼睛瞟向那个阴暗的角落。那把老竹椅子还在那里,但是空的。

他迅速转头朝我奶奶的房门口张去,顿时就惊呆了。

霉卤坛的碎片飞了一地。碎片就像吃了瓤的西瓜皮,有的朝天翘着,有的朝地扑着,坛里的卤水流了一大滩。他这才闻到卤水又酸又臭的气味,浓烈得就像有只大手捂紧了他的鼻头,都让他无法呼吸了,他赶紧张大嘴来透气,就像激动的小鼻头。

卤水有醒酒的功能,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总之,我爸突然就清醒了,而且清醒得一塌糊涂。他转身朝我奶奶的房间走去,只见我奶奶伏倒在地上,上半身在客厅地上,下半身在卧室地上,双臂向前伸直在地上,根须般细黑的双手像对小铁耙,耙在客堂的地上,她是要抓住那些价值连城的霉卤坛的碎片吗?但她永远也够不到了。

我爸过去,蹲下身来,轻轻地将我奶奶翻了个身,把她的双手放到她自己身边。

我奶奶瞪大双眼——我爸从未见過我奶奶有这么大的眼睛——,就直愣愣地盯着他,仿佛再也不相信我爸就是她亲生的宝贝的独养儿子,她已经不认识这个人了。

我奶奶的双手像冬天的铁条一样阴冷,她的身体也僵硬了。

我爸试探后,确信我奶奶已经去世了。

我爸直起身来,叉着大腰,仰天怒吼:“畜生!”

“畜生!”

“活畜生!”

我爸双眼红辣辣的,弯下身去,轻轻地把我奶奶抱到她自己的床上,抹拢了她死不瞑目的直楞楞地瞪着独养儿子的那双老眼。他一只手撑在眠床上,另一只手搭在我奶奶的瘦肩上,不晓得该怎么办办了,就一声声地喊道:“姆妈,姆妈……”仿佛这两个字是他此刻唯一的依撑。

他才刚清醒的脑子又糊掉了。

直到他有了意识,意识到我奶奶是真的去世了,我爸才想他现在是该出门报丧吗?还是该去镇上的寿品店买我奶奶身后要用的东西?还是该先去找我妈?如果先办丧事的话,那么谁来哭我奶奶呢?丧礼上是必须有哭声的,每有奔丧的客人进来,都得有人哭呀,没有哭声像啥样子;而唯一的哭声只有来自我妈的那张嘴……思维一条条地理出来后,就清晰了。

我爸决定先去找我妈。

我爸对我奶奶说:“姆妈,您等着!”

他回望房门口,发誓道:“这张烂人×,等我找到,看你还有啥活路!”

我爸去同村的我外公家。他一路上气自己昨日夜里睡得像头死猪。他还真是头死猪,家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他居然一点点都不晓得。

“猪!”

“活畜生!”

我爸赶到我外公家里,他就跟冲锋一样冲了进去,屋里找完,再找屋外头。没有。都没有。刚才我外公外婆问他,他横着一张杀人犯的凶脸,一声都不吭的;现在他倒是一把扯住我外公问:“她死到哪儿去了?”

我外公说:“树兰没有来呀。”

我外婆说:“这要问你呀,我们怎么晓得的。”

我外婆一向气我奶奶和我爸对我妈不好,人家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她是越看越嫌憎。

我外公见我爸这副吃人相,就问他:“你找树兰做啥?”

我爸那两根又粗又短的八字眉毛顿时往上一挑,他连爸都不叫一声,就朝我外公大声怒吼:“你说做啥?都是你培养出来的好囡,昨日夜里把我妈的心肝宝贝摔碎了,就摔在我妈面前,就摔我妈门口头,就把我妈的心脏病又摔出来了,我妈就摔倒在地上,当场就过去了。”我爸又说:“她倒好,车转屁股就逃掉了。门角落里屙屎,她以为不会天亮了!让我找到她,让她……”

我外公呆掉了。

我外婆就说:“你是个死人呀,你当时在做啥?你不好拦牢她呀?”

我爸说:“靠拦还拦得牢她吗?你不晓得你囡是怎么泡货色!”

我爸恼羞成怒。

我外公就朝我外婆直瞪凶眼,让她少说两句,毕竟亲家母没有了。我外公又劝我爸:“山子,你先别急,我这就叫人去寻。”我外公这是赶去叫我的两个娘舅,一起帮我爸找我妈。我外公一路走一路摇头,又一路叹息道:“不孝子孙呀,你都不晓得在做啥人!我抛了大本钱给你读那么多书,你都读在屁眼里去了。”

我外公先脚刚走,我爸后脚也走了。

他才不想理睬一直对他冷冰冰的我外婆。

我爸去了十里路外的邻村找田文娟。他找到田文娟家。她倒在家的。她一出来,我爸劈头就问:“树兰是在你家吗?”田文娟不认得我爸。虽说当年田文娟也插队过我们村,是我妈最要好的两个里的一个。但她在我们村只待了两年多,她不找红房子里的人,也不找同村的人,偏偏喜欢上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喜欢得发疯,就嫁到邻村来了。

后来他们那些人都返城了,唯独她甘愿留下来。

她问我爸是谁。

我爸说他是她插过队的那个村里的,是树兰的老公。

她就“噢”了声,说听是听说过他的,就是不认得,连忙热情地请他进屋。

我爸说他有急事在,不进去坐了,又问她晓不晓得树兰去了哪儿。

她说她也不晓得。她己经有蛮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树兰了。前几日她倒是捎过口信,让我妈来一趟的,李仙蕊从城里给她来了信,还寄了一本书,叫她来取,但就是不见她来。田文娟说她倒是天天在望我妈来着,最后强调说她就是没来。

李仙蕊返城后,一直和我妈保持着联系;但通了一段时间的信后,就杳无音讯了。我妈想得奇怪死了,就怕她出了啥事情,非常担心她,就连着去了几封信问她,但还是没有消息。直到田文娟来找我妈,告诉她李仙蕊是每信必回的,而且还给她寄过两回书,怎么会都没有收到呢?肯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邮局不大可能的,会不会是村里?两边的情况一摆明,我妈就认定是我奶奶劫走了,只有她成天在家里,她大概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件,就直接塞进灶肚里了。

从此,李仙蕊再给我妈写信,就先寄给田文娟。

田文娟家就成了我妈邮件的中转站。

我爸说那我走了。

田文娟让他等一下,帮我妈把信件带回去,她就匆忙进屋。

“东西让她自己来拿。”我爸说着就只管自己走了。

但田文娟还是追了出来,把我妈的信和书塞到我爸手上。我爸走了段路,回头见田文娟走远了,又把他刚才夹进书里的信抽出来,信是开封的,信封上只写着“田文娟女士收”,说明我妈的信和田文娟的信是一只信封里寄来的。他不想看信的内容,就又随便夹回到书里。书叫《失乐园》,好像是个日本佬写的。他走到看不见田文娟家,或者说田文娟家看不见他的地方,就把书连同信一起扔进路边的杂草蓬里,还追上去连踏了数脚,才继续上路。

我爸走出一段路,倒是又回去寻书了。

书很脏,而且有些湿,我爸连擦都不擦一下,就捏在手上继续赶路。

从邻村回来,同样要从仰天山北边的小路上经过,我爸抬头一张,心里就格登一下。

他张到了山顶上醒目的红房子。

仰天山虽然不高,总共也五六十米高,但在四十年前,在一场连日大雨之后,北边的那个山坡突然滑坡,硬生生地滑出一堵悬崖来,也有三十来米吧,看上去有半座山的高度。現在的仰天山,南山坡比较平坦,北悬崖陡峭,从山北底下一眼就能望到红房子。

当年那帮不入调的小死尸,偏偏挨着悬崖造了这排红房子,村里人都闷声不响,他们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谁叫他们不肯住村里辛辛苦苦造好的房子里,偏要住到这种危险的地方去,到时候给他们吃点苦也好,买个教训嘛。后来,他们在村里做出不少坏事来,尤其是白毛女的事情出来后,在村长黄二膀还没有被抲进去,在还没有以强奸白毛女与诬陷那帮小死尸的双重罪并罚之前,在还没有让他把牢底坐穿之前,村里人都认定是红毛鸡造的孽,就偷偷地向山神祈祷,不要放过这些伤天害理罪该万死的坏坯,让他们在睏熟梦里塌了红房子,让他们都从山顶上摔下来,一个个都摔死。

但后来的事情就说不清了,村里有人原谅他们,也有人倒替黄二膀抱不平。

鸭肫难剥,人心难摸。村里除了杨白佬,谁都没个准头,大家都在肚皮里打算盘。

白毛女生下那个有娘没爸的丫头片子后,她的老毛病倒是没有那么富贵了,也变得勤快了,身上也长力气了,人倒是出落得更加好看了;就有人來把她娶走了,连同那个没爸的孩子。从此,这苦命的伢儿就有了爸。听说来抢她的邻村人还不止一个两个呢,也不晓得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白毛女原本是口苦井,大家都不屑于饮用,但在村长黄二膀尝了头口水之后,大家才发现她是甘露,都抢着来饮了。又或许对黄二膀来说她是苦水,对后来者倒又是甜了。

白毛女在邻村过得可滋润了,这也多亏了她父亲杨白佬太过心急,慌里慌张的,见有人上门来提亲,就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白毛女扔给了头个上门的人。谁晓得对方的家境很不一般,穷到吃了上顿就愁下顿的地步。这在山村是比较罕见的。大家都是做做吃吃,唯独他家做做还不见得有的吃呢;而且那个傻女婿不光是笨,还懒得出蛆,油瓶倒了都不肯扶的,就怕花他的力气。他见人就会嘿嘿地傻笑,笑声也木搭搭的,好像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而是从他后脑勺那边绕过来的。

白毛女在自己村里是文文弱弱的,到了邻村居然挑大梁了,而且在那个家里是由她说说过的,她说要朝东就要朝东,她说要朝西就要朝西;嫁过去没多少年,就滴滴答答地生三个儿子,有人说都跟那个傻女婿没啥关系,到底如何也只有白毛女自己清楚,但她有不少相好的男人倒是真的。这种事情别人也不好说啥,毕竟她所有的儿女,也都是有爸的;而且那个傻女婿还乐意效劳得很,就算白毛女有几茬男人,他总归是她所有孩子的爸呀。

我们村里那些心里也是春潮澎湃的,却除了打毛衣便无事可做的女人,聚在一起时就喜欢拿白毛女的传闻来娱乐自己和同伴,她们笑她归笑她,暗地里也是颇有些羡慕她的,因为白毛女是女人的时候总归比她们多得多,她做女人的味道也总归比她们多几种的。

我妈碰到过白毛女几次,看她活得蛮好,一脸阳光,人也还是原先那个人,白白胖胖的,好像她一点都不会老的。

红房子在中午边的猛太阳里十分耀眼,就像一块红布蒙住了我爸的双眼。

我爸站住了。

他久久地盯着血一样红的地方,突然就“啊”出声来。

红房子就是我妈大逆不道的发源地!

我爸转身就拐到上山的小路上。

但奇怪的是,我爸刚往仰天山上爬,双腿就发软了,脚步变得沉重而又缓慢。一会儿他想找到我妈后,就把她带到我奶奶床前,如何给她吃生活;把霉卤坛的碎片都收拢来,让她就跪在碎片堆上,跪它个三天三夜,膝盖头不跪出血来不算完。一会儿他又想找到她后,他就赶紧向她认错,给她吃耳光是他的错,只要她乐意就让她打回去,十个二十个都无所谓;等到他们送走我奶奶,两人就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以后他都听她的。一会儿他想就是膝盖头跪出血来也是太轻了,我奶奶独自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怎么可以轻轻松松地放过我妈呢?打断她的手,谁叫她摔破我奶奶的心肝宝贝,打断她的腿,谁叫她不管我奶奶的死活就逃出来……

我爸就像发寒热一样,心里一阵冷,又一阵热,冷热交替地爬到山顶上。

红房子就在他眼面前,五十米,最多也不到一百米的;我爸还从来没有来过仰天山顶上,现在走近了一看,红房子也没有村里人所说的那么红,而且破烂不堪,非常丑陋,他都搞不懂到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为何对红房子还是心心念念,说得就跟天堂似的。

那帮不入调的小死尸待了大概毛十来年,就开始有两个的父母病重了,便返了城;接着又有两个自己病重了,也返了城;断断续续的,跟老太婆撒尿,滴滴答答地返城,最后就剩下一个孤独男了,一个人不敢在山顶上住,也逃回城里去了。等到红房子一空,村里人就造反了,纷纷拎起锄头铁耙,也没有人号召,就自发地涌上仰天山,掀掉屋顶,敲塌山墙,彻底废了红房子。

但终究废得还不够彻底,几年后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情,本地一帮流氓阿飞,又偷偷地把红房子修缮了,重又挖了山上的红泥,把墙头涂得血血红;等村里人发现,他们早已在那儿做窠了。村民找新村长猫面孔,让他带头去交涉。但猫面孔还真是个猫面孔,见到他这张脸,你就会想到小鼻头家的虎斑猫,可虎斑猫是猫中之猫,他却是只成天瞌铳不醒的煨灶猫。他就佝偻着小身板,你跟他说话,猫面孔也是朝地的,你说上半天外加三个拳头,也听不到一个屁响。他的肩圆滑得很,一点都不肯承担责任的。那帮流氓阿飞都在山顶上放火了,围着火堆跳呀闹的,都吵翻天了,比当年的城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只闷头说了句政府会管的,要你操啥心?村民也不敢擅自上山去理论,生怕小流氓一上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直到严打那会儿,流氓阿飞都逃光了。

村里人倒也懒得再上山拆红房子,就任凭它随着岁月的风雨渐渐荒废了。

我爸上前推了推破门,里面闩上了门闩,他就坚信我妈在里面,就哇啦哇啦地叫她喊她,说她再不开门,他就搡进来了。又说他手上有李仙蕊寄给她的信和书,她再不应他就撕了。他以为这招总归灵验了,但屋里是一点点声音都没有的。我爸又叫:“我真撕了!”我爸刚要撕,又改变主意,他要当着我妈的面撕。他就下了狠劲,用右脚咚咚地踢门,继而是蹬,他一蹬门就张一张嘴,尽管只张开来一条缝,但那用石垒泥糊的墙倒是震感强烈,摇晃摇晃的,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了。

我爸越蹬越火,一脚比一脚蹬得重,门张大了些,又张大了些,突然一声惨叫,就彻底张大了。

我妈就站在门里面一点点的地方,刚才她肯定护门来着,不想让我爸进来。

我爸见到我妈就喉咙甏响,一路上的想法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吼道:“你给我死回去!”

我妈退了一步。

我爸说:“姆妈已经没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还想死在这儿吗?”

我到现在还搞不懂我爸说这个话,是惩罚我妈,还是在安慰我妈。

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你走不走?”我爸说,“再不走,我就撕了!”

我爸真的撕了,当着我妈的面,他先撕李仙蕊给我妈的信,对折撕开,叠在一起又对折撕开,又叠在一起对折撕开……直到他把信撕得粉粉碎,我妈都没有冲上前去抢,只是用她那双熊猫眼紧盯着我爸的双手,仿佛那是个巨大的陷阱。

我爸将信的碎片往上一抛,一片片像雪花般飘落下来;他开始撕书,胡乱地揪住一把就狠性命地扯落下来,随手抛洒。他撕书的样子就像出殡的孝子,在一路抛洒买路钱一般。他一边撕抛,一边愤怒地朝我妈走去,双目直视着我妈,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抖动。

我妈又后退一步,叫他不要过来。

但我爸偏要过去,而且加快了脚步。

我妈急速往后退,她不晓得红房子的后墙其实并不远,她已经退到墙上了,但她还想再退,最好一路退下去,退到没有我奶奶没有我爸没有村里人的陌生世界里。她没有减速,她以拼命逃亡的力量撞击后墙,早己被前两天的大雨浇酥了的后墙,再也没有力量抵挡我妈的冲力,整堵墙就“哗”地一声坍塌,向悬崖下坠落。后背刚靠到后墙的我妈,在惯性的作用下,也跟随着后墙一起跌落山顶。

我爸大叫:“树兰!”

我爸冲上前去伸手抓我妈,但他只是抓住了一只脚。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手里其实只剩下一只鞋子——一只完全湿透的布鞋,鞋面沾满山上的红泥,成了一只红鞋子——。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确实抓住了我妈的脚,我妈正处于坠落的状态,也就是这会儿工夫,我爸被自己的冲力和我妈的拉力带下了山顶,他也跌下了悬崖。

就在我爸跌出去的那一瞬间,红房子的屋顶轰然倒塌,他差点儿就被盖了帽了。

坠落中,我爸突然获得了此生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看到阳光是那么亮丽,天空是那么干净,空气像是用各种植物香精浸泡过的,特别清新特别芬芳。这令他猝然回想起自己在外地当兵的岁月,他就异常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那只红鞋子。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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