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聪和保安

2021-05-24 04:45赵国全
延安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清洁工保安电梯

赵国全,湖北襄阳人。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雪莲》《骏马》《当代小说》等。

1

秦聪除了清垃圾,小区花草树木,修剪移栽,包括楼梯电梯间有老鼠屎狗屎猫屎,都归他管,实际上就他一个人在做,那些清洁工早晨、下午各来一次,毕竟才一千多,谁愿一天到晚耗在这儿。管理处有主管卫生的副经理,监督员。平时和卫生监督员柳芹接触最多,她是广西人,矮小精明,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能深入到你的灵魂深处。秦聪常和保安们开玩笑,“她老公在厂里做饭,一天工作九个小时,你们保安可有机会了。”

保安色色地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玩剩下的吧。”

秦聪笑笑说:“她的手软软的,挺白。不敢呀,她可是我的上司。她指哪我打哪。哪儿卫生不行,我就得提着簸萁扫把赶过去,跟在她后边。”

保安说:“那不成两口子了,每次看见你们成双入对,小区乱转悠!”

秦聪说:“你们有希望,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保安刚准备接话,一个电话打来了,秦聪招招手,露出属于男人的两个浅酒窝说:“她的电话,下次聊,我有新的工作目标了,十三栋楼梯间有狗屎,叫我去铲。”

实际上是管理处每天的卫生日常巡逻。一行有管卫生的副经理带队,下来依次是监督员,保安队长,电工队长,秦聪。

秦聪拿着笤帚簸萁跟在后边。沿着长长的中环小区外围,商铺,铁栏行走。如有牛皮癣,柳芹迅速用雪白的专业铲子铲掉那些牢固的牛皮癣。狗屎猫屎,小孩屎,秦聪马上扫到簸萁里,倒在旁边的公共的蓝色垃圾桶里。

这天,秦聪又被叫上,到九栋楼下集合,说有业主反映停车场东侧有大量装修垃圾,秦聪说:“这不归我管,属水电工范围,装修施工垃圾应叫业主或施工队拉走,我可没钱请货车拉。”

电工队长肖牛看了看那堆有砖头水泥碎瓷砖断木条,对保安队长李好说:“问下当班巡逻,看是哪家放的,我上去通知请他们拉走。”

保安队长马上用对讲机呼当班巡逻,巡逻说不知道,最后只好请监控室调监控查。

副经理带着一行人先在停车场每个角落检查,看有没有卫生死角。此时上午十点,太阳从楼隙,转盘旁边的榕树叶子上射过来,照在他们身上,个个懒洋洋的,脸上带着太阳的笑,查看边角有没垃圾。看到清洁工捡拾的围着的废品,副经理忽然阴下脸对秦聪说:“我知道你们起早贪黑都不容易,可也别堆那么多,就算堆,也要堆好看些,让业委会那些人看见,又要数落我们。”

秦聪迅速堆上笑容,像花般燦烂,尤其阳光下,任何人看上去都觉得不是装的,而是发自内心贴上去的:“还是任经理体贴我们,关心我们,我会跟他们交待。清洁工大都工资低,才一千多,若没卖废品补贴,谁还愿来当清洁工,又累又脏的。在这儿我替清洁工们谢谢经理的体贴,以后不再放大量废品,早早处理掉。”

副经理:“你们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业委会监管严,需要一个干净、敞亮的小区环境。”说着披着阳光,带着一行人上到二楼。

二楼有二十几个培训班,两个游泳池,五个羽毛球场地。在二楼的住户,大都与三楼组成复合式。主楼的第二层面积挺大,是休闲娱乐室,里面有乒乓球桌,邮政收件箱,银白色的,楼上的每一户都有长方形格子,配有钥匙。若有小邮件报纸,会由保安打开方格子,一一放进去再锁上。

往里面走是电梯和楼梯间。

上去后,阳光更充足,大盆栽不少,蝴蝶兰、君子兰、苏铁、紫背万年青、木犀。虽有太阳,气温还是偏低。有风吹过,那些植物叶子簌簌作响。二楼有业主或保姆带着小孩,有的带着宠物狗、猫遛弯。秦聪跟在大部队后面,认认真真执着笤帚将一坨坨干了的猫狗屎扫进簸箕,看见熟人,用笑或点头打招呼。大家都习惯了,知道这一行慢悠悠的人是干什么的。

终于巡逻完。

秦聪的工作更多了。小区的绿化带落下去的树叶要用耙子耙干净,九里香、基及树、黄金榕、假连翘得一一修剪。夏天打蚊子药,放老鼠药,喷蟑螂药,都是他的事。开春好些,不用打药,修剪灌木,浇水就够忙的。

老婆又打电话过来了,说大儿子被老师骂他笨死了,一气之下回到家说不想读了。老家还是瓦房,没种田,只种菜园子。牛卖了,没喂猪,鸡都没有一只,秦聪心疼老婆,老婆高血压,不易劳累,把家里两“神兽”喂好就行。每月都会打一千多回去,逢有事打两千三千,在农村老家,一千都是大钱。秦聪父母老了,都有点痴呆,母亲强些,能在院子里走动,晒晒太阳,有时帮儿媳妇择择菜做做饭。父亲只会哼哼嗯嗯,身体还不错,跟个傻子似的。大多数时间连儿子孙子都不认识,厉害时连老婆子也不认识。秦聪母亲还能照父亲,也没多大事,老年痴呆在农村几乎没有治好的,过一天算一天。他们一家子早就是贫困户,六口人,只有秦聪一个人外出挣钱。

秦聪对老婆说:“你先到学校请假,再叫那臭小子做家务活,菜园子要忙了,让他挑水浇水。”

给儿子打电话,问为什么不上学?儿子说读不进去!秦聪开导,那你过来和我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整日清扫垃圾行不?又臭又累又脏,还被人瞧不起!你愿长大后和我一样没出息吗?儿子不语。在家里玩了几天,还是去了。那几天秦聪吃不好睡不好,干活常出错。柳芹笑着说:“昨晚和情人约会去了,一天无精打彩的。”秦聪边用水管子朝灌木丛、花草冲水,边说:“我那大小子逃学,不读书,他妈打电话过来,我气得吃嘛嘛不香。”

柳芹:“我儿子读高一,成绩不好,只会吃,一年比一年胖。他倒想读书,可人太笨,读哪算哪吧。我们也不能替他们读。”

秦聪:“儿子在老家,鞭长莫及,他妈又管不了,急死个人。”

柳芹说:“我儿子倒在这儿,他老爸也不怎管,就我吼他,骂他不争气。”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小区十五个保安,大多四五十岁。工资两三千浮动,除了队长,身体有毛病的保安,都有一台拉客的电动车,六七十伏的电瓶,充一次电可拉一百多,可那都是在不被治摩办和交警追着抓的情况下拉的。如抓车,大都缩在宿舍里睡觉或找个人聊天。秦聪和一帮保安最熟,每次出去都会叫一个保安送,近点五元,远点八元十元。其实秦聪也有私心,每天凌晨和半醒未醒的保安打交道,让他们开闸,多不好意思,谁都知那是工作,毕竟打扰了人家。保安也不容易,巡逻还好点,进出口的,长达十二小时在那个方圆几平方的岗亭里或站或坐。有个湖南保安五十多了,下了班使劲拉客,有时拉一二十,有时四五十,有时车被收走了,月余再买一台二手的,一年后用两个月保安工资买个新电动车,充满电能拉一二百。兼职拉客仔被收的车不多,平均两三年被收一次。如果有驾照,新车也不用要了,一查身份证,驾照十二分没了,重考科目一。小区保安没一个幸免,全都被收过。

秦聪在南方别的市也做过保安,拉过客。甚至有同事“殉职”在拉客的途中。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某日清晨喝了点酒带了一个政府上班的公务员,在红绿灯路口,与一辆未及时刹住的车相撞,拉客仔当场毙命,坐在后面的公务员则长期陷入昏迷。秦聪常对人说起那个拉客的青年,家里两个孩子嗷嗷待哺,大的上小学,小的还不会走路。后来老婆连孩子也不要就迅速改嫁。真是一场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悲剧,听者无不动容,有的抹着泪说:“底层人都不容易,不是生活谁愿意拉客呀,常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秦聪说,主要喝了点酒,加上时属初冬,霜降,路有点打滑,未及时刹住。最后叹道:只是苦了那两个孩子,那么小!

日子和流水一样,一去不返,不会因为悲伤或战争而停下一秒。秦聪长得瘦,却有劲,整日不是拉一千多斤的垃圾,就是拿着锹、铲,把小区的绿化区当成老家的责任田和菜园,铲,栽,浇,守护着小区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

秦聪初中没毕业,说话有点小结巴,不注意没人能听出来。老婆比他胖。一年寒暑假带儿子来个两三次。基及树九里香长得又冒头了,秦聰除完垃圾,在床上躺了一个钟,换了一身干净的便装,提着花剪,叼着一根劣质烟,走到保安窗口说:“快下班了吧?”

保安接过递过来的烟说:“快了,还有半个钟。”秦聪一说就笑,是能藏怒的能人,不轻易把情绪堆在脸上,不管对方话多难听,脸上都维持着哪怕僵硬的笑容。事后,那些气还是要发泄出来的,有时在和别人聊天时,聊到某人就不知不觉发出些议论,说对方那天失态,说话欠妥,未能控制好情绪。剪灌木丛,秦聪没有前任花王本领过硬,剪了几年还是平常那样,坑坑洼洼,剪得很浅,好像那一丛丛灌木剪了后长不起来似的。别的小区绿化带剪得平整光滑,看上去舒服。

保安看不过去就凑上去说:“小秦呀,你这技术不行呀,得请个师傅教教哈。”

秦聪一边剪着九里香,一边说:“又不是政府大院,要那么专业干嘛,再说我也不是花王,上面开多少钱,干多少活,请个花王,管理处得多付一个人的工资。这个兼职花王,我还不愿干呢。又累又脏的!”

保安说:“还没我剪得好。”

秦聪把一片九里香剪完了,走到另一头的基及树旁说:“你来剪试一下。”保安撸了撸袖子,接过那把大花剪,对着不平的灌木丛剪下去,发觉怎么也剪不平,不是这儿高就是那儿不平,还一边倒地斜,小秦虽然剪得不好看,每刀下去还是平整的,偶有凹凸处,回来打几下就行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专业的花王剪得利索,好看,有艺术美。

秦聪实在看不下去,夺过花剪,笑着说:“你都没剪走,老在一个地方磨洋工,还不平整。”

保安摸了一下头上汗说:“花王也不容易,花剪开始挺轻,后面愈来愈重,得用整个身子浑身力气来支撑。”

“车来了车来了。”秦聪边喊,边继续剪基及树,剪的叶子簌簌一边倒,看上去还是那么浅,舍不得用力多剪下去一分似的。别的花王,一刀下去好深,整齐,光滑。保安试了一下后,再也不敢评论小秦的剪花技艺了,不好看就不好看。管理处业主看得过去就行。车真的来了,保安匆忙跑过去收钱放闸。秦聪站在基及树旁,回身对着保安发笑。

太阳出来了,很轻很淡的那种,好像生怕打搅了这个小区的谧静,花草的安宁。

秦聪剪得正得劲时,电话响了,是十一栋王阿姨,说给他上次帮忙挪家具的一百,另外希望过来再搬一次家具,从十一楼搬到十二楼,她家是复式的,儿女不在家就老两口,这两天女儿女婿要从澳大利亚回来,就想把一楼的新式家具搬上去让女儿回来用。秦聪电话上说:“阿姨,现在过去吗?哦……我现在有时间。”秦聪听得眉开颜笑,上次和一个清洁工搬家具一百,还没给,这次搬了一并给。提了花剪,给清洁工打电话:“老万,又有生意了,上次那个阿姨知道不?对对对,搬家的,钱到了。说叫我们再搬一次再给一百,正好我们一人一百,你过来吧,你多久过来?半个小时?尽量快点,二十分钟过来,谁跟钱有仇!”

老王是河南人,个子矮矮的,瘦瘦的,一看就是精明人。比秦聪来得还早。一直在小区当清洁工,风雨无阻。就是说话嗓门大。他负责六号楼,每次来得最晚,那些凌晨四五点来的,干完了,他才来,也就是快七点,天都大亮了。秦聪说他好几次都没用,老王回说:“扫垃圾的,哪找不到工作,还嫌我这嫌我那。”秦聪也不好意思说狠话,只要没业主投诉就行。

老王除了中环小区,还在另外三个地方打扫卫生。并不是人家懒,凌晨三四点起不来,相反凌晨两点都起来了,骑着那辆上锈的灰不拉叽的三轮车出发了。手脚看上去挺麻利,就是有时候嘴比女人还啰嗦。他们清洁工除了扫楼清垃圾,就是捡废品。别小看废品,哪家没有废品,一家一点,累积起来,可不少。这一点老王深知。接到秦聪电话,老王正在卖废品,每天四个点满满一车,纸壳,报纸,破铜烂铁,易拉罐,在他那就是宝。刚卖了二百多,听说搬家具,就从废品站骑着三轮子哼着《白蛇传》的调子,晃晃悠悠而来。

到了小区大门口,也不跟保安打招呼。骑到闸门前猛地刹住,三轮急刹车声音细尖,又刺耳。保安都不待见这个小老头。见保安还没开闸,嗡声嗡气:“今儿岗亭没有人呀?”保安气了一会儿,放开闸。老王头都不回向前骑去。秦聪早听到老王的三轮车咯噔咯噔响了。老王把车停到一个角落里,秦聪赶了过来。

老王气鼓鼓地说:“这帮看门的孙子还看不起老子,老子一个月挣的钱抵他们三四个月。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王八羔子。”秦聪堆满笑说:“这话留在肚里就行了,别让人家听到,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王说:“看不起他们!十一楼是吧,走,挣钱去!”

王阿姨正在屋里等他们,阿姨说:“辛苦了,我老头出去了。你们把沙发,茶几,还有小床帮忙搬到二楼。”秦聪说:“你女儿这次回来了,不走了?”阿姨说:“估计半年,家里有点事要理。”

老王站在墙角,听秦聪阿姨谈话,不插一言。眼珠滴溜溜转,看屋里有没有废品。秦聪聊了一会说:“先搬沙发吧。”阿姨说:“先搬床,沙发最后搬。”

秦聪笑着应道:“好的。老王咱们搬床。”房间是复式的。楼梯整个呈弧形,金黄色扶把,能照出人的影子来,只是把人照胖了,老王那尖嘴猴腮也能照成猪八戒模样。说是小床,其实也不小,还沉,两个人抬有点费劲。老王耍滑头走在上边,抬着一头,一点点往后退,秦聪则承受住整个床的压力,一点点往上挪。阿姨站在下面,一个劲谈:“小心点,别磕到扶把了。”老王下面望了一下,给秦聪挤了下眼说:“领导,你倒使点劲呀,我一个人拖不上来!”秦聪气得恨不能上去咬他两口。只好使劲抬起床头,一点点往上走。突然把床举过肩,老王吃一惊,这样一来床就平了,力道都平均了。终于把家具抬完,摆放整齐,还主动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王阿姨把两百元塞到秦聪手里说:“下次有事,再麻烦你们。”

老王退到门口,突然对阿姨说:“大姐,阳台上有堆报纸,需要处理不?”王阿姨顿时明白:“那几叠报纸你拿去,还有几个易拉罐,对,储物室还有拆的快递纸箱,一并拿去吧,省得我再扔一遍。”老王左右胳肢窝夹满了废品。到楼下放到三轮车上。秦聪给了他一百大洋走了,说还要剪绿化带。

人来齐了,秦聪就不用扫楼除垃圾,那样工资就少了,废品也捡不了多少。不过人轻松许多。

秦聪喜欢抽烟喝酒,一般抽得都是六块八块的烟,喝的酒都是散装酒。友谊街有一户卖散酒,很便宜,劲大。周边很多打工人都喜欢过来买,有的打一瓶,有的打一大壶。小秦每次只沽一瓶酒,带回租房炒两个菜小酌一下。小区有个保安队长,其实相当于带队的班长,云南人,叫曲勇,当过兵,不抽烟不喝酒,只喜欢嫖,赌。曲勇嘴甜,人缘好,个子高也帅气,年龄四十好几,却每天打扮如三十出头,油头粉面。每月发的工资不够花,常常不到月底都借了一二千的债。秦聪也借过他几回。不过还得还准时。有一次还没上班,就接到曲队长电话:“小秦,有一业主需要打扫下卫生,三室两厅,擦擦玻璃,拖拖地,整干净点,二百块,你干不干?不干,就叫你手下干,肥水不流外人田。”秦聪见有生意上门:“行行,啥时候去打扫?”

曲队长说:“越快越好。”

秦聪一个人把活揽下了,没想房間那么脏,还有少量装修垃圾,二百元偏少,至少四百元。估计曲队长揽了活,又包给了他。秦聪吃了一个哑巴亏,也没说啥。拿了二百元,没捂热二天,又被借走了,说发工资了还。这天曲队长上班,碰到秦聪说:“这个月还不到了,下个月还。”不是商量,而是通知。秦聪笑笑说:“没事,在这儿上班你又跑不了。”

有个清洁工回山东老家了,秦聪又要除垃圾,凌晨四点就过来了,有几个同事也刚到,打了招呼就忙去了。自己的工作区近一段时间比较空旷,干净。推上垃圾车来到十六号楼底,熟门熟路开始逐层打扫起来。每一层拖地,换塑料袋,下到底层,浑身半湿。这次捡了半车废品。听保安说该层有租户搬走,每有租户搬走,楼梯间垃圾桶塞满了杂物和纸壳。不要的衣物,旧家具占比不少。属儿童的居多,好些缺胳膊断腿的玩具随便扔在垃圾桶旁。秦聪斩获不少,能卖百十元。

走过门卫。秦聪依然笑容满面,从裤兜里掏出便宜烟,扔给发愣的保安,人家一看见烟飞来,眉开眼笑:“怎么又有人回家了?”秦聪说:“有个山东佬,老父亲走了,估计得几天过来,打搅你们了。”保安点燃烟说:“你们这帮人中,属你嘴甜,最会来事。”

秦聪放下车把,作揖:“谢谢!我们清洁工和你们一样都是苦命人,应相互扶持。清洁工比你们保安普遍年龄偏大,显老,穿得邋邋遢遢,很多人瞧不起。其实挣得钱不比你们少。”保安吐着烟圈说:“这不是秘密,清洁工工资不高,每天废品卖不少钱的,有的几处挣,我们咋不知,哪个敢瞧不起你们,别寒碜我们保安了。”

秦聪把烟吸了一半,含在嘴里,火星子在蒙蒙亮里一闪一闪:“不瞎聊了。”于是拉着近一车的垃圾往外走去。

有一天秦聪和岗亭保安聊,忽然靠近一个年轻人,问:“你们这儿有个叫曲勇的吗?”

保安欲答,秦聪按住保安说:“有啥事?”

青年嗫嚅了半天说:“他在不在里面,我找他有事。”

秦聪说:“你们认识?”

青年说:“见过几次面,他欠我钱,说好了还,却不见人影,打电话也不接,以前听他说在这儿上班,就找到这儿了。”

秦聪说:“最近我们也没见到人,好像回老家了。”说着胳膊拐了一下保安。

保安说:“走了好几天了。”

青年不信地说:“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找他要钱,说今天上午还,都快晚上了,也找不到人,还不接电话。他不出来,我就在门口堵他。”

保安说:“随便!”

青年刚才还怒气冲冲,忽然笑容可掬走到窗口,掏出两根芙蓉王,保安,秦聪各一支。两人接下说:“他咋欠你钱了?”青年说:“我们在外面机器上赌钱,他输了我八千。开始他赢了我五千,我立马给他现金,我们赢了,他就没影子,太没赌德了!”把秦聪听得一愣,虽然以前听说曲勇好赌,没想赌这么大。

保安说:“你们咋认识的。”

青年说:“一个朋友介绍认识,吃了两顿饭,他就说到机器上赌两把,开始每次都赢,后来我们运气来了,他就接连输,不只欠我一个人,还有好几个人呢,只是千儿八百的。”

秦聪说:“他真的不在!”

青年吸完一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下说:“今天算我倒霉,明天再来堵他,我不信他都不出小区。”说完扬长而去。

保安说:“以前只知曲队喜欢玩女人,没承想赌瘾这么大。”

秦聪说:“万儿八千,不叫大。”

保安说:“怪不得这小子到处借钱,连才进来没几天的同事也借,说没饭钱了。他把保安借了一个遍,一千五百地借,没有三百两百也行,一百也要,不过还钱还及时。只是知道他那些破事,好些人最多借两百,有的干脆叫穷说没有。”

秦聪说:“也找我们清洁工借,没几个借他,都知他好赌好嫖。我倒时常借他三百两百。不过你们曲队长脑子灵活,挣钱也快,一个月在小区帮着出租两套房。佣金就一个月的房租,学房区比别地方贵,月租一般四五千。”

保安说:“别说,那小子有头脑,只是太爱赌了。”

秦聪把早上的垃圾清理了,上二楼睡了一个回笼觉。在保安宿舍旁边有个十平方的小库房,平时放些管理处给清洁工买的拖把扫帚清洁剂垃圾桶塑料袋什么的。秦聪就在小仓库安了一个床,床头一个摇头扇,累了就上来躲一会儿,尤其早上刚除垃圾,出了汗,很累的。瞌睡此时说来就来,蚊子也多,但秦聪练出来了,皮糙肉厚,那些蚊子干嗡嗡叫,无处下手。

睡得正香,柳芹打电话过来说要检查卫生了,叫拿上扫帚簸箕在前门口等着,一看时间,十点多了。一个鲤鱼打挺,抹了下口水,就拉开门出去了,电扇也没关。走到停车场,阳光陡然一亮,眼睛很不适,过一会儿就好了。拿好扫帚等跑到门口,管理处那帮人已到位,正在等他呢。柳芹是他直接领导,一来劈头盖脸训道:“还是你架子大,叫我们都等你。”

秦聪满面笑容:“我是一块砖,哪儿需要哪儿搬。”

管理处副经理在太阳底下用手搭了一个凉篷:“秦主管,早上又亲自除垃圾了。”

秦聪笑道:“那些人就是事多,也没办法,哪家平常没个事,替下就替下吧。”

柳芹说:“白天那么多活,你都忙不过来,还帮人家干活儿,那就有时间了?”

水电组长笑着说:“有钱就有时间。”

秦聪说:“那个起早钱不好挣,凌晨四点多你得爬起来,要不然你们哪个出来试试,一分钱不少你。”

2

十八号楼,是一个湖南女人闫菊负责的,时常老公刘旺过来帮忙。刘旺是某厂的保安班长,八小时制,没事也骑电动车拉客。有时半个月不见女人露面,都是她老公过来帮清洁。秦聪为人圆滑,处事灵活,只要把活按时弄完,谁来都一样。闫菊其实在另一地方当保姆,又舍不得这儿的一千多,索性扔给老公挣,反正他白班。闫菊老公个矮,不爱说话,不过是个明白人,每次大门经过都会给保安打一梭子。接了烟,保安的闸开得格外顺溜。一次保安问:“老乡,听说你是保安班长,一个月多少钱?”

刘旺把手搭在岗亭窗台上:“二千多,八个小时。只上白班,大队长是我小舅子。”

保安打了一个刘旺的肩说:“不错,有个好老婆。”

刘旺,吸了几口烟,叹气说:“天天在一起老生气。”

保安好奇心顿起:“不会给你戴帽子了吧?”

刘旺笑了笑:“她敢!气她老嘲笑我是个保安,清洁工,不像她以前的男同学大多是公务员,老师,最次也是车间主任。”

保安更有劲了:“虽不敢,有苗头了,老乡要灭火。估计有男同学在这座城市。”搞得一本正经。

刘旺推了一下保安,弹了下人家帽沿说:“你太有才了,真会说话,我要去干活。”

其实刘旺和小区另一个清洁工的老婆有一腿,这个事只有秦聪知道,但不点破。其实闫菊四十好几,长得富态,穿着一点不像清洁工。那又怎样,外出打工,不管有钱人还是没钱人,都喜欢刺激,喜欢裤裆那点事。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刘旺平时凌晨五点过来,手脚麻利,六点半,整栋楼清洁得干干净净。把废品放在老婆的工作间,遮起来,攒足了拉出去卖。

那个清洁工老婆在刘旺那个厂当工人,说起来也是秦聪无意牵的线。每年春节前,秦聪都会奉老板之命请一帮清洁工吃个饭,热闹热闹。于是男的带老婆,女的带老公,饭馆包了三桌呢。刘旺见到那个清洁工老婆说:“你好熟呀,在哪见过?”人家老婆说:“我说嘛,咋这么眼熟,你是我们厂的保安吧。”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闫菊并不知道,秦聪也是上刘旺厂找人办事,在回来的街上撞上的,他亲眼看见刘旺和那个女人进了家旅舍,一路亲密撒狗粮。这事他也没跟刘旺说过。

市治摩办,交警,治安查车很严。天天查,也没多大用,一收工,载客电动车从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来。小区不少保安、清洁工拉客。本职工作那点钱,实在养不了家,只要脑子正常都会找兼职。秦聪从不拉客,也不送外卖,没事就在小区待着。因为要处理小区卫生投诉。哪里不干净了,有猫狗屎了,秦聪就顶上去。在管理处通讯录上,他是清洁公司的卫生主管,不知道以为多大的官,实际上连小区保安他都得左右巴结。县官不如现管,找经理不如直接找门口保安,有时他们能帮清洁工很多忙。比如业主不要的还能用的电器,按规定得有管理处放行条。熟了,脸就是通行证,不过检查询问还是必须的,万一偷的呢。把业主叫来承认是送的即可。周一到周五还好,一到周末,管理处没人找谁开放行条?

小区,有事找保安比找顶头上司或警察还管用。

保安黄东,小区有十年了,拉了九年客。被治摩办收的电动机也有十几台了。拉着拉着笑了,收着收着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在收车时。

有一年,黄东在车站等客。由于人流很多,跑摩的在站口等客的密密麻麻好几排,有时为了争客还大打出手,直接把人打到医院。河南专业拉客的最多,成集群式,非常排外,遇到非河南拉客,先是瞪人,再没眼色,拳头晃到脸上了。黄东吃过河南人亏。开始拉客,也没人教,不知哪些地段由哪些人暗中把持,幸亏黄东机灵,不强出头硬争一口气。那次站里出来一个贵州女人,三十多岁,大小包四五个,她硬是脖子挂一个,腰上绑一个,肩上带一个,两胳膊各拉一个,冲出人的重围,直接叫黄东过去帮她拿东西。黄东把车停好,就过去帮女人提了两个包绑在车后架上。还没绑一半,冲过来两个河南仔把黄东的车推倒,站旁边也不走。黄东知惹麻烦了,忙卸下两个包还给女人,灰溜溜离开站,跑到大街上另寻目标。

那时秦聪还没到中环小区。搞绿化的是个湖北佬,五十多岁了,那一手花王绝活,常令现在的保安叹为观止。一把大花剪,放到绿化带上,行水流水般,刀去叶落,纷纷朝一边,开始是斜着剪,剪着剪着不知什么时候正了。剪完一行,就停下用眼斜晲着,哪儿不整齐光滑,再走去剃发拖子般再推一遍。湖北花王也拉客,只是很少,经常站在小区大转盘问回来的黄东跑了多少。黄东笑容满面,伸了一个指头,一百多。比当年保安一天的工资高,所以那时候大部分保安一下班就拉客。客人有小气也有大方的。有一次,治摩办把黄东逼到一个巷子里,无路可走时,湖北花王正好在巷子里做二房东,租了一栋楼,外租给打工人。湖北佬招手让黄东把车推进院里,治摩办瞅了瞅,只好灰溜溜走了。黄东感激得给花王拿了一條芙蓉王。开始不收,后来见黄东是真心实意就收下了。

在大街上拉客,不如到商场、酒店、沐足店等客,不过那儿等客的挺多。黄东没有耐心,十分钟没有客人就跑了,只好回到大街上等人家招手。有时候一单四五十,不过跑四十多里路,一单下来,电所剩就不多了,最多再跑二三十块。也有倒霉时,那次在大街上转着转着,竟被治摩办盯上了,两台车前后夹击,硬是把黄东从车上拖下来,拽上车把,使黄东人车分离。黄东软得如一只虾米,腿瘫在地上,跪求他们放过一次。治摩办不理这一套,拿出笔在车后座上迅速写上被抓日期,然后叫黄东一起去。黄东摆摆手,哭着叫道我不要了。治摩办说,伞和锁也不要了?再说带你过去交了罚款,月后还能领回来,哭什么哭。黄东瘫在地上,很多人围上来,治摩办见人家不要伞与锁,就启动车走了。围上来的人群,一起帮黄东骂治摩办。骂归骂,哭归哭,日子还得过。不久黄东又买了一台车,两千多呢,比以前那台高档多了,六十伏的。以前那台只能拉百十元,新车能拉一百五。一个月黄东就拉回本了。

黄东快五十,没老婆。每次挣到钱或发工资都会去沐足,找小姐。小区里保安没老婆的占一半,不过大都是离了婚的。黄东纯粹是没老婆,老家穷呀,到了这儿解决了温饱,老婆是问题。现在出来打工的女人都不得了,在家时处处掣肘,出来了仿佛重生了一般,容光焕发。有的女人还能带上男人闯天下,有的干脆丢下男人小孩独自出来打工,过得悠哉悠哉。

秦聪内心是同情没有老婆的保安和清洁工的,实际上这几年他自己有老婆跟没有一样,被扔在几千里外的老家,寒暑假才过来小住。小区保安说他和柳芹有一腿,也只是猜测,从没人看到过,再说柳芹老公半月或一周来接柳芹一次,就算别人有想法,看到人高马大的比实际年龄还年轻的老公,也就放弃了。所以秦聪一听到保安说他和柳芹有一腿,只是一笑,也不反驳。男女之事,往往越描越黑。其实在心里,他是喜欢十五号楼的一个小时工,一周来一次。骑着红色女式电动车,戴着粉红色头盔。脸圆圆的,白白的。每次都是从小区门岗小门进,好些保安也喜欢她,胆大的还加了微信,结果微信里聊天有点过火被人家删了。保安当故事传。秦聪帮这个小时工又找了一家,也是小时工。不过这个女人说:“介绍成一次给二百。”其实秦聪倒愿意此女人用另一种方式回报他,女人活了三十几年,冰雪聪明,坚决给钱,虽然离婚了,也是单身,但绝不会和一个有妇之夫有牵连。虽没拉黑秦聪微信,回应少了很多。小区见了面只是笑。

曲勇是小区几十号保安清洁工队伍中的佼佼者,下班之后油头粉面,在宿舍落地镜前照了又照,买的衣服都很时髦,颜色往红蓝白靠,人一到年龄千万不要灰的黑的,那样显老。农村人不喜欢打扮,一般比同龄的城里人,面相上看上去好几岁,甚至十几岁。曲勇深谙男女之道。

老保安说曲勇刚来小区没几天,就和监控室的女同事搞在了一起。虽说曲勇离谱,但谈的女朋友都是离过婚的或单身女人,别人也不好说什么。监控室那个女同事是真心喜欢曲勇,有一段时间还在外面合住,上班时分开走。秦聪经常帮手下员工除垃圾,来得比较早,好几回看到曲勇和那女同事在离小区不远的地方分开,再各自向小区走来上班,小区保安七点接班,上班一般提前半小时。秦聪看了好几次,没和别人说,看见了也只是低着头,装着使劲拉一车垃圾。有一个喜欢那女人的另一个保安,有一晚喝醉了,冲到监控室骂那女人不要脸,和队长乱搞关系,和女人吵了起来,甚至一度在监控室相互撕扯对打。好多人都围了上来,包括曲勇。曲勇站在门口没有上前拉架,只是脸上铁青。女人看到曲勇来了,披头散发地无力打着喝醉酒的保安,一边大声喊:“曲勇过来救我,我俩好了咋了,碍谁事了,你单身我单身了,住一起又咋了,遭那帮老保安嫌。”

围上去想拉架的保安一想女人这么糟蹋保安,都愣在当场,没一人上前。曲勇躲在保安后面,脸时黑时白不发一声。好久,保安经理赶到,才将喝酒男保安喝止。酒醒之后,那个忙跑到经理办公室解释,讨饶,同时添油加醋说曲勇和监控室女人的坏话。经理见没实质伤害,便叫他们各自检讨,扣分二十,也就是一百元。女人气曲勇不帮她,干了一个星期,拿了当月工资,不告而别回老家去了。同时把曲勇电话拉黑了。

秦聪说,曲队长除了玩女人赌博,别的都好,是个好人。虽说是保安队长,却从不跟别的队长一样,喜欢拉脸设绊,能办到就办到,不能就不能。包括那个喝酒保安,月余相互不理谁。第二个月,曲勇就和那保安打招呼了,这事搁谁身上都一时三刻过不去。曲勇一笑泯恩仇。女人都走了,怪他有啥用。曲勇有次对秦聪酒后吐真言。

曲勇也追过秦聪喜欢的那个小时工,但人家无情拒绝了,说曲勇花心,十分不愿意。秦聪听了之后说:“天下何处无芳草!”曲勇说:“年龄大了,想有一个家。女人不少,都太现实。她们要的我给不起。”秦聪举着酒杯说:“是你不想娶,什么给不起。”曲勇说:“如果是家乡女人,绝对跟我。这是南方,打工的最南方,哪个女人没在肚里设十七八个弯,女人心最难懂,上一秒好好的,下一秒跟你闹翻,而且保证下一个男人就在你认识的人当中。”

南方春天下雨比较勤。秦聪打伞走到小区,保安还在眯眼。太阳升起来时候,小区的垃圾基本清理得干干净净。一般都在早上八点前把楼清洁完,除了老王八点钟还在电梯运垃圾,把坐电梯的人熏得直掩鼻。有业主受不了打电话到管理处,不一会儿柳芹从家里把电话打到秦聪耳里:“那个老王还没开吗?他被业主投诉多少次了?我不知,你还不知吗?你不处理,我们管理处就要换清洁公司了,这次经理很生气,说不管后台多硬,但不能把工作当儿戏,做不好就不要做了。”秦聪从没见过柳芹发这么大脾气,只好电话里陪笑说:“好好好,领导,我立马开了老王,这几天我顶,再慢慢招人。”

柳芹消气后说:“忙得过来不,忙不过来,我去。反正就凌晨两个钟忙。”秦聪笑着说:“那敢情好,就怕你受不了,近一千斤的垃圾不是开玩笑。”柳芹突然河南腔说:“我不会起早多跑两趟呀,只问一句,中不中?”

秦聪说:“中中,中!”

柳芹说:“明早就到你那兒上班了。不准随意克扣我工钱哦。”

秦聪电话里放肆地笑了起来,柳芹挂了电话,又打了一遍过来:“我明天真的过来哦。今天我休假,不到小区了,到时会有水电班长领导你!总之卫生无小事,注意点。”

小区培训班五花八门,培训英语,舞蹈,书法,更多的是托儿所。曲勇和培训班的老师都熟悉,有些租屋都是曲勇找的。秦聪常夸曲勇是个人才,小区房屋租赁搞得风生水起。每帮租出一套房,四五千的报酬,比工资还高。秦聪只好喝些泔水,曲勇每租出一套,就叫秦聪去打扫房间,二百起。曲勇每月再多的钱也没用,很快就会被嫖或赌完。保安同事那边钱越来越不好借了,只好向清洁工下手,每次一两百,一家家借,每次都能借一两千,基本月底发工资都一一还上。还上后没钱,又借。秦聪不知借他多少回了。保安有个饭堂,是云南张阿姨包的,她儿子和老公在小区开培训班,而且就在管理处那一栋。张阿姨本是河南人,嫁到云南,又到广东生活了二十几年。老公看上小区商机,开了个学习培训班兼托儿所。小学就在旁边,学生都很小,大多非富即贵,大人忙没时间及时接收,就放在培训班兼托儿所里。好的培训班请的老师不仅有资质,有的还有教学经验。其实更多的是帮人家把孩子一日两餐照顾好,大多中午都不回去,就在培训班吃饭,吃饭又要交伙食费。于是张阿姨跟管理处合作,要了停车场南边三房一厅格局的房屋做厨房,不交租金,给保安们免费每日做两顿饭。当然伙食费管理处出,每个保安三百,十五个保安加上管理处领导,常常也有二十几号人。保安是次要的,在阿姨的生意经里,那些未来的小花朵才是她的主要经济来源。有时保安还能免费吃些花朵们剩下的苹果西瓜拼盘。

张阿姨每日采购食材,需要接送,曲勇中间塔桥,叫有电动车的保安上。哪个保安不上班,就一大早上跑到食堂,把张阿姨驮到菜市场采买食材,大包小包刚好塞满电池上面半人高的空间。每次三十元,拉客不是那么好拉的,有时跑一个早上也拉不到那些。半个多小时接送,也算划得来。张阿姨和小区领导,电工,保安,秦聪关系处得都挺好。电工队长肖牛也在饭堂,老婆在工厂上班,儿子上高中。在市里还买有八十平方的房,一个商务车。肖牛算是饭堂阿姨免费的电工,饭堂水电,家电有问题,即使是桌椅坏了,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肖牛。电工队长如果觉得是小问题,拿上工具风风火火跑过来,修好不收钱。如果需要换线或零件,适当收些成本费,跟外面狮子大张口,张阿姨拾了一个宝。

张阿姨家的培训班每学期都会换一些桌椅,那些好动的神兽们太能折腾,木桌椅半年不到,全都断了腿,铁腿也能让小家伙搞得锈迹斑斑。这就用得上秦聪了。其实那些桌椅全送给秦聪也卖不了多少钱,有些好的桌凳反而送了人,不是保安就是清洁工。曲勇不仅脑子活,也出力气。遇到哪家搬家,伙同秦聪上上下下搬诸如电脑,冰箱,床板木柜等家具。

曲勇什么钱都挣,小区好些住户都有他的微信,不管业主还是租户。业主要换家具电器,就微信曲勇过来处理掉占地的旧电器。那些旧电器家具统统被先搬到保安大宿舍。宿舍虽大,十几个人住的空间但只有一两个人住,大部分保安都在外面租房。先是搬到宿舍,然后慢慢网上卖,往往卖个几百块,剩下的叫秦聪处理。秦聪每次跟在曲勇后边都有泔水喝,人家捞了千儿八百的,自己只能挣了百儿八十的。

小区门口找曲勇除了要赌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女人,大多是普普通通的三四十岁的打工女人,初看上去都不是很好看,有的脸上有麻子,有的有痣,有的大嘴大鼻子大耳朵。曲勇不知从哪招来那些女人,看得没有老婆的保安个个口水四溢。曲勇常跟秦聪说:“你们不是说我嫖吗,我不嫖了,很少嫖了。”

秦聪说:“那就对了,找个女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生个二胎。现在二胎很吃香,老来得子,多幸福呀。”曲勇叫苦道:“都是厂里妹子,都是骗钱的,看似对你真心实意,老哭穷,嫖是逼得你自己付,而她们让你乖乖自动付。”秦聪叫道:“你找的都是什么女人呀,厂里妹子都被你训成窑姐了,服了你。”曲勇一臉苦笑:“我也是一片真心呀,人家不领情。”秦聪嘲笑道:“真心,还一群一群?”

曲勇辩解:“这个不行,肯定换下家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真心实诚对我的。”

秦聪说:“弄那些女人,不花钱吗?”

曲勇说:“在南方,找个丑八怪,也要钱。”

秦聪竖起大拇指,叫道:“保安队伍中的牛人。”

自从监控室那女人走后,又调了一个山西女人过来,四十多了,很瘦,名叫香蝉。大家都这么叫,把她的姓都忘了。香蝉才来时和广西一个男人合租,每天都送她来。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她丈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介绍她来的柳芹说,不是老公,搭伙过日子的情人。一石激起千层浪,保安队伍顿时骚乱一片。有一个和香蝉一起来的保安嘴会说,说自己曾经当过西藏的副团长,提前退休了,闲得没事出来打工,这样可以有两份钱,一份退休工资,一份打工的保安工资。香蝉在监控室上班,那个在进口上班的所谓副团长借打水尿尿时间,总爱跑到监控室和香蝉胡吹。香蝉不知是没脑子,还是有意为之,人家有意她岂能不知,听得如痴如醉,真以为他以前当过副团长。保安们也是七七八八不信,但谁也没当真。男人嘛,天生爱吹很正常。问题是那个副团长保安编得自个都信了。稍微有常识的人都知,一个军队副团,手下岂没几个能人,再不济能到外面打工当保安?退休工资才四五千,鬼信!

香蝉信。

下班,副团长就和香蝉一起走,来时也一起来。好些保安都说女人是瞎还是傻呀,就是和她一起住的男人也比副团长年轻不少。副团长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因为保安队伍中也有退伍军人,看不过,就告到保安副经理那儿,副经理也当过兵,一查副团长资料,发觉身份证也是假的,遂将他开除。

秦聪当然知道副团长之事,谁知反转,“副团长”没当成,保安也黄了。其实那个保安五十多了,怕报名小区不要,就弄了别人的身份证进来。其实保安队伍里不止他一个假造身份,还有另一个看上去像六十的老头,却弄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冒名身份证。其实谁都知,要么上面有人,要么给关键人塞钱。保安嘛,要求不高,造假就造假,别闹事就行。假副团长走了就走了,还恋恋不忘监控室香蝉。过一段时间,假副团长从小区前门走一回,希望碰到香蝉,哪知人家早从后门溜了。

有一天下午,秦聪在前门用水龙头浇绿化带,无聊了就跑到门岗和保安聊天。这时假副团长伸着脖子,老远往小区望。门岗保安看见了,也不理他。秦聪说:“这个团长,看上去挺老实的,没晓还这么会编。”

保安诡笑道:“里面有故事呢!”

秦聪说:“不就是假的副团长嘛,还有啥?”

保安说:“被假团长喜欢的女人给坑了。”

秦聪毕竟不是保安,不知他们的内情道:“咋坑了?”

这时,假团长拿了一个黑色旧公文包,里面有茶杯。做贼似地走过来,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似的。保安突然一抬头,四目相对,不,六目相对。假团长顿时戏精上身,作揖道:“兄弟辛苦了!这儿不好干,动不动被人整,查这查那的,工资那么点,还不够我的烟酒钱。”

保安揶揄道:“哪敢和副团相比,不用上班就有四五千的退休工资,在这儿上班着实委屈了你。”

假副团长说:“其实我来这儿当保安,就是图个玩,退休久了人就闲,一闲就和老婆吵架。”

保安说:“哪咋又不干了?”

假副团长讪笑道:“工资太少,事太多。我部下在某学校当保安大队长,想让贤叫我过去当大队长,他当副,我真不想去,还没拿定主意。”

保安故作一脸羡慕:“有关系就是好。”

假副团长话锋一转:“对了,兄弟,那个香蝉还好吧。”

保安看了秦聪一眼,对假副团长说:“好像听说她把广西老公甩了,又找了一个。咋了?”

假副团长气从胆边生:“这个婊子!这个香蝉婊子,你们千万别被她骗了。你们所有不知,当初她非常喜欢我,我们成双入对上下班,你们都亲眼看见过的。”

保安:“当时我们就觉的你是高手!”说着伸出大拇指。

假副团长说:“香蝉被我上了!”

保安故作一惊:“真的,咋搞到手的。”

假副团长说:“这女人好骗,那天早上我们在路上碰到,请她吃早餐,一起去上班。下班后说想到我租房那儿去看看。”

保安急不可耐:“就真的去了?”

假副团长说:“那还有假,就去了。一到我那儿,她比我还猴急!”

保安觉不过瘾:“这就完事了?”

假副团长说:“当然没有,人家拧起裤子,叫我给五百。”

保安刚升的紧张情绪,开始回落。秦聪听得一声不吭。一双眼不停地打量着面前这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心里不得不服,一定学过厚黑学。保安追问:“给了?”

假副团长说:“当然没有,不过事后给她买了一件衣服。一件几十元的新衣服就把她高兴坏了。”说着话锋一转:“那个告我黑状的曲勇,是不是和我上过床的破鞋搞在一起了?”

保安平时也不怕曲队长,就哈哈笑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事太深奥了,我不参与。”

假副团长一脸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说:“那女人是被我搞过的破鞋!”说罢,扬长而去。

秦聪听得也是一起三伏。后来证实曲勇和香蝉确实搞在一起,但不是他告的密。

香蝉长得并不好看,凹型脸,还有麻子,不过嘴唇好看。说话声音柔柔的,待谁都小声小气,生怕得罪人似的。一般这样的女人,都会找一个靠山,越强越好,谁强跟谁。女人也有她的生活方式,特殊的生活阅历。曲勇是带班队长,不用坐岗,到处巡查,及时处理小区突发事件。监控室能监控小区所有旮旯角落,遇到有业主丢失猫狗或晾晒贵重衣物不知谁误取了,都会跑来调监控。这时香蝉第一个叫的就是带班队长曲勇。一般查监控,队长一级才有权查看。一来二往,你未嫁他未娶,加上干柴烈火,一碰就燃。监控室那点空间,不够四目放电的。所有这一切竟被接班的另一女同事看见,而且不只一次两次。曲勇抱着香蝉在角落亲来亲去,完全不顾外面世界。

那位女同事有一天和曲勇争嘴,气不过,就把香蝉和曲勇在监控室搂抱親嘴的事告到管理处。管理处查监控,那一帧帧的搂抱画面清晰可见。处理意见:香蝉开除(还在试用期),扣曲勇三十分以示惩戒。

香蝉并不后悔,她是真爱高大显年轻的还是队长的曲勇。走时,管理处除了给当月工资,还有两千的赔偿。秦聪知道曲勇并不爱香蝉,真实香蝉也知道,喜欢或爱是天下最难琢磨的事。曲勇也感愧疚,在外面给香蝉又找了一份保安工作。只要有单位或小区招女保安,进去了,再丑再老都吃香,这是铁的活生生的现实。

曲勇常跟秦聪吹:“这个女人爱我爱得都傻了。有一次赌博输了五千,她知道了,当场转了五千,还另给我三千,叫我多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傻得可以。不过我也不是没有良心,有钱了还她,她不要,我就买衣服变相还她!”秦聪暗地道:一对孽缘!

小区就如乡村的大队,每一栋楼就如一个小组。不过相应来说小区好管理些,毕竟素质高,但也有例外。第三栋有一户,叫王大胖,是个做服装生意的人,每天起得很早。凌晨五点,秦聪除垃圾时,就能看到王大胖魁梧的身材,穿着黑便服,趿着拖鞋,那满脸大胡子是他个人最明显的标志。把黑色丰田商务车后备箱打开,塞满好几大黑塑料袋的衣服。秦聪下来时,王大胖刚好整毕服装,把车开往大门。天蒙蒙亮时,王大胖就把运来的一大袋一大袋的服装放在万达广场门口,早上不用打开,就那样放着,然后出去吃早饭。大约九点钟,太阳出来把整个万达广场照得金碧辉煌时,王大胖才懒洋洋步进广场,来到广场特定位置,开始竖杆松袋,那一袋袋服装挂在专用衣杆上,不是大太阳或飘雨,一般不挂太阳伞。铺的面很大,都是他一个人在弄,慢慢的,在行人稀少的情况下,那张大胡子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奇怪的是一般留有大胡子,显得人成熟,稳重,相反,那满脸络腮胡,长发搭配在王大胖的脸上头上,咋显得那么年轻朝气,有一股孩子气,未语情调就被他渲染出来了。说话也慢声细语,仅现于未生气时。

王大胖的衣服档铺很大,摆出去好几百件,男装女装童装帽袜鞋啥都有,随季节更换。小区保安清洁工有一些还跑到他那里拿了一些衣物,并不便宜,不过质量比一般商贩的质量要好些,据说是直接从各大服装厂预订的。这生意承袭很多年了,从他老爸年轻时就有了这档生意,做的是有质量保障有良心的服装生意,如果发现小了或坏了脏了,两三天拿过来照样给你调,退钱也行。

王大胖在三栋三楼有个仓库,经常拿货物进出。他和老婆住在十二楼。秦聪刚来时以为王大胖就是社会青年,啥事不干喜欢啃老,当看到他起早贪黑的衣影,觉的人家特上进励志。更让秦聪吃惊的是王大胖一家在小区置了四五套房,好呀,哪咋得了,一套四五百万,还仅限于三室两厅。王大胖父母爷爷奶奶住在五栋二楼,是个复式,外面有花园似院子,种满了铁树、紫背万年青、月季花。怕是这套房就得近一千万。这一大家子在小区四散分住,都很低调。除了吵架闹家庭别扭外。

王大胖媳妇长得不咋地,打扮起来挺性感时髦。不知为什么他们老隔半个月就要吵一架,吵得整栋楼睡不着觉,老婆气得要上吊。有一次保安上去也没用,人家不开门。听到里面有人喊出人命了,也不开门,只好报了警。结果第二天王大胖头上扎了个绷带继续卖衣服。他们一家人很少跟清洁工保安说话打招呼,不过大年初一出去时,会统一给保安们发红包。

夫妻没有隔夜仇,打了就打了闹了就闹了。日子要过下去,而且是幸福日子。秦聪早上坐电梯,碰到王大胖,打了一个招呼,人家理都不理。秦聪明白不是一路人没话说,但招呼不回则显其没家教。这个王大胖除了偶尔和老婆进出,大多一个人独来独往。遇有垃圾或废品,就叫秦聪过去。三楼那个仓库很大,没想到这里还雇了一个人上班。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一些废品,就指定包给了秦聪,每次报酬三百。活不多挺细琐,擦玻璃拖地板,摆制衣架,归纳衣帽鞋袜,把一些掉色严重或废品衣物叫秦聪用剪子剪掉,而且是在人家的监督下。然后被当垃圾拉出去。有了往来,两人电梯遇到,秦聪主动打招呼,人家不理,只是笑,那张大胡子脸此时显得格外孩子气。

吵架终于把老婆吵跑了,结婚几年了,没见有小孩。小区凡结婚的大都一两年添了丁。有天晚上还是两人吵架,女人只穿着三角短裤跑到监控室要找电工,监控室说电工正忙,完事后到她家。女人不依就站在监控室吵,说保安没礼貌,说电工缺岗。吵累了才回去。电工到她家敲门,半天敲不开,第二天上午过去,发现家里一片狼籍,显然昨天晚上有一场风暴。

沒过多久,王大胖身边换了一个女人,长相甜美,小鸟依人地偎在王大胖身旁说:“老公,今天到安然轩喝咖啡,去不?”

王大胖满身幸福,捏着伸过来女人细嫩的葱指说:“去,去,我打个电话,说我不过去了。”

女人娇声娇气地说:“早就该雇个人了,以前那么大一摊,你一个人忙,看着就心疼,那女人也不帮你。”

王大胖说:“挣钱是男人的事,也不用你帮,每日在家好好整理家务就行。最好明年咱俩添个丁。”

女人说:“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是两个人的。”两个手捏得更紧了。

曲勇看到王大胖换了女人,对秦聪说:“有钱人就是好,说换个漂亮女人就换了漂亮女人。”秦聪说:“你换得比人家勤,也没见你有多有钱!”

柳芹虽属管理处卫生监督员,其实也是清洁工,凌晨六点过来给经理们打扫办公室卫生。面积不大,柳芹却非常认真,窗台桌椅用抹布擦得一尘不染。在管理处也有几年了。办公室卫生完全可以包给清洁公司的,却没有,管理处把人用到极处。那些坐办公室的谁也不愿意天天顶到前线督查卫生,于是就叫柳芹去监督,工资加行政级别四百,却没相对应称呼,在保安清洁工眼里,还是管理处一个搞卫生的,以前一个月一千六,后来两千。有时还到小区业主那儿做清洁工,都是秦聪介绍的。

3

卫生监督员工资太少,柳芹平时还是个吃货购物狂。一上班嘴里就塞满超市打折的食品,荸荠苹果薯片饼干一大包一大包买回来放到保安室一个木柜里。早上干完卫生,就开始转换身份,本身染有黄头发,背地里抹抹指甲,换个裙裤。

保安换岗。柳芹坐到保安室的办公桌旁说:“谁吃饼干?”保安们一听,汹涌而至,一大堆饼干疯抢完。柳芹说:“还说我是吃货,你们个个都是吃货中的吃货,明明贪嘴,却舍不得钱。”保安说:“哪有你天天有时间,如今升官坐办公室了,当官的不就是喝喝茶吃吃零食,等时间下班嘛。”

柳芹不理他们,打开柜子开始养生。里面拽出小电饭煲,把内胆提出来,放上枸杞枣子及一些食材,拿到公共厕所的水笼头前冲洗,然后抱回保安室,插上电煲起来,她说是用来美容美容,降血压,没病也可预防。保安室也是她打扫。有保安烟灰缸没倒,马上训斥保安:“哪个家伙抽烟不倒烟灰缸。”哪个保安随便丢纸片,吐唾沫,就吵谁,还叫办公室发个通知,贴到通告栏上:请保持室内卫生!

拖地时,低头看到有双脚,就叫道:“把狗脚拿开!”有一次经理过来找里面单独办公的保安队长,柳芹低着头,看见有脚过来,用拖把打打那脚说:“把脚挪开,没看打扫卫生吗?”那脚迅速挪开,问道:“队长在里面不?”柳芹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又迅速镇定:“是经理呀,这么早,保安队长刚出去。”经理哦了一下说:“小芹呀,干得挺认真嘛,哈哈。”說着,走出很远。柳芹惊吓得到处跟保安清洁工们说:“那个死老头经理突然查岗,正好我在拖地,把他的脚用拖把敲了一下。发现后,吓死我了。”

秦聪笑着说:“那脚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柳芹说:“咋不一样,都是臭男人的脚。你以为老头就老实呀,照样坏!”

秦聪叫道:“别看你人小,厉害着呢。伶牙俐齿的,没一个好钢口,还干不过你。”

柳芹嘲笑道:“嘲弄呗,再嘲弄呗,不就是对你严了点,你以为我想呀,业主一投诉这儿不干净那儿不干净,在微信里当官的就说我没监管好,叫你们赶快处理。他们那么大声凶我,我不凶你凶谁?”

秦聪说:“理解,理解,官大一级压死人。”

柳芹说:“我也是清洁工,当然知道搞卫生的难处,可上头不管这些,他们那些人最怕业主投诉了。”

柳芹隔一段时间就会帮秦聪除垃圾,尤其年关,清洁工有部分干了一年到头,想回家看看。这些空出来的楼层谁打扫?当然秦聪扫呀,扫不了就外面请人,按天按星期按月算都行,相当于突击打工。要不然秦聪一个人扛,有一年他包了五个楼层,从凌晨二点爬起来,干到早上八点才干完,冬天衣服湿塌塌,脱下来能拧出半斤汗水。

柳芹主动帮打扫楼层,当然高兴,工资还是清沽工那么多。柳芹也没想被特殊照顾。有时她会叫老公过来帮忙除垃圾。老公是外面厂里的厨师,吃得方头大耳,肥嘟嘟的。

大多还是柳芹一个人,一般只一栋,多一栋凭她那单薄身子,肯定累趴下。别人一车能拉完,她要拉两车,小区没人帮她,除了老公。一般要帮秦聪一个月。那个月柳芹干得格外动劲,开心,也没见她多累,反而笑得比平时更灿烂,跟秦聪走在一起更像两口子。保安有事没事就喜欢打趣他俩。习惯了,秦聪柳芹也不反驳了,只是笑,有时柳芹突然笑着冲到保安身上,捏了一下保安嘴说:“真想撕了你这张嘴。”保安反而凑上前:“用嘴撕更亲切!”柳芹忙丢开手:“一群流氓!”落荒而逃。

柳芹当然知道保安队伍的货色,随便拧一个,她都知那个保安是哪的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到的小区。

秦聪的工作每天做不完,主要以上面安排的为主,余下的自己安排,周末两天,领导放假,秦聪也跟着放,但不离小区,怕卫生投诉,没人处理,所以不敢外出。晚上一般是要出租屋,有投诉,反应不激烈的明天早上过去处理,激烈的当晚得赶过去。

秦聪除了当清洁工顶班,卖纸壳瓶子破铜烂铁,一个月也能卖个千儿八百,加上给业主搬家具什么的,也就一千五左右,一件一件算下来,一个月满打满算,不下万元。要不然柳芹那么巴结他。

柳芹在小区也卖废品,很少,一般夹在秦聪的废品当中。柳芹看似开放,实则保守。女人年龄到了,不论咋涂脂抹粉,也难掩脸上岁月的烙痕。那些皱纹不论多么细,总是悄悄爬上眼角,额头。抹粉后,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十岁不止。秦聪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哪有不寂寞的。好几次无人处,柳芹故意用发梢擦秦聪的脸,身上喷的香水味浓得他直打喷嚏。秦聪不是不想,是不敢。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在风口浪尖上,没有那回事,别人口中已传得沸沸扬扬,哪敢下口。所以秦聪心中有个原则,女同事不沾,同事的老婆不沾,话可以骚,身体不能违规。在职场上有太多活生生例子,男女同事之间开始暧昧,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小者失了友谊丢了饭碗,大则吃官司丧命。秦聪心里明镜似的。

有一次柳芹在小区顶层和秦聪移花盆,问道:“你一个人在这,不想吗?”

秦聪当然明白,想指的是什么,说:“当然想呀,我那点工资撑不起那点想法。”

柳芹大胆地迎着秦聪的脸说:“免费送上门的呢?”

秦聪脸红了,羞得脸跟西红柿似的:“天下哪有免费的,都要后补的。”

柳芹丧气地说:“你对女人还挺了解的嘛,怕被缠上吗?”

秦聪不言语,刚好有个电话打进来,是老婆的,是她下个月想过来,可不是再过一个就暑假了,时间飞快。

小区越来越严,经理调来调去。秦聪来的这几年换了八位经理。以前保安八小时制晚上可打呼睡觉,十二小时制后,不但不能睡觉,还有被开除的风险。缘由来自山东的一位保安欧阳太。

欧阳太,矮矮胖胖的,就是反应有点慢,慢就慢吧,还爱记仇,一旦反应过来或经人提醒,会怒气冲冲过来算帐。欧阳太农民出身,身上有一股劲。手掌厚实,胳膊青筋暴凸。和人扳手腕,小区保安全被干趴下。秦聪每次拉垃圾出去,未到门口就能听到欧阳太睡觉的呼噜声,很响很响。有几次秦聪敲窗户,没反应,准备拉窗自己开闸,谁晓窗户里面扣了打不开。为了好睡觉,欧阳把窗户四闭扣上,插上门销,点了蚊香,不到晚上十二点就打起呼,中间没人打搅他,能呼呼大睡到下班。秦聪就害怕这个欧阳太,睡就睡吧,还把门窗关那么紧。轻扣窗,没效果,秦聪伸出双手使劲拍窗户,拍得整个亭子摇晃起来,欧阳太终于从呼呼声中惊醒,椅子上翻过身,流着口水,叫道:“谁呀,谁呀,哪个小偷这么大胆!”

秦聪把垃圾车抖了几下说:“欧阳兄弟,拉垃圾出去,小声敲你窗,你不醒,只好使了劲,吓着你了。”欧阳太别看人傻不拉叽,一看到是除垃圾的清洁工,脸虎下来:“以为是小偷呢。”开了闸说:“走吧走吧!”秦聪知道欧阳太瞧不起清洁工,也不想和他斗气。拉着一车垃圾向外走去。不仅秦聪受气,其他清洁工也受气,好些人说:“往管理处投诉晚上有保安睡觉。”秦聪拦住了说:“都是苦命人,何必为难人家,多敲下窗,陪个笑,过去就算了。”

欧阳太别看五十了,平时看上去挺老实,可有一次让全小区对他刮目相看。他喜欢上了一位在瑜伽馆上班的女孩。瑜伽馆下班晚,常常晚上十二点才关门。那些姑娘个个身材苗条,袅娜多姿,穿着暴露,还是紧身服,把身体的线条美张扬得极性感。欧阳太每次看到练瑜伽的美女进出,就堆上笑主动开门,眼睛死死盯住人家胸脯、大腿。人家走远了,才回头。那些练瑜珈的姑娘或美妇们,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心里美滋滋的,偷笑。那天晚上,欧阳太上夜班,打了一阵呼噜,又醒了过来。小区的住户灯光越来越少,最后剩下小区几个晦暗的灯光。商铺晚十点就关门走了。瑜伽馆也开始走人,最后出来的往往是瑜伽館当日的值班姑娘。瑜珈馆姑娘不出去,在小区睡,那次忘带卡了。就到门卫那儿,想叫保安大叔开下门。

欧阳太就是喜欢这位瑜伽姑娘。人家穿着并不暴露,却浑身洋溢青春美女的气息。瑜珈姑娘声音娇滴滴的,并不喊保安大叔,而是脱口而出:“保安大哥,我忘带卡了,帮我刷下卡行不,就在前边十七栋。”

欧阳太看了姑娘一眼:“好呀。”说着跟了出去。到了十七栋电梯门口,姑娘站在旁边,等待欧阳太开门。谁晓欧阳太迅速猛虎下山扑到瑜伽姑娘身上:“让我抱抱!”

瑜伽姑娘被欧阳太胳膊死死箍住,只好小声求饶:“保安大哥,求你了,轻点行不?”欧阳太以为姑娘春心荡漾,就松开一只胳膊,姑娘借机挣脱出来,打电话给老板。

监控室调监控,欧阳太调戏瑜伽姑娘的画面不堪入目。老板声言报警。管理处经理对瑜伽老板说:“报警当然可以。想过对你这个店的影响不?这样,我把此保安处罚后,调走!”瑜伽老板想了一下说:“那你管理处得免我几台车半年的停车费。”经理想了一下,伸了三个指头说:“三个月,我有权批!半年的话,得上报公司走流程,起码得半个月才能批下来。”瑜伽老板就把此事按了下来。管理处迅速处理了欧阳太,扣五十分,调到另一个小区上班。

欧阳太调到新的小区,是夜班巡逻。调去那天,就有人知道欧阳太是调戏人家姑娘才下放到这儿的。当班队长嗡声嗡气说:“在这儿好好上班,不许惹事!”

上到半夜,欧阳太就跑到楼梯间睡觉去了,也不打点。那天睡得腰酸背疼,哪有门岗椅子上打呼睡的舒服。

第二天,欧阳太给当班队长递了一根烟,队长客气地拒绝:“我不抽烟,在这里上班不能抽烟!”欧阳太小声对队长说:“你们这儿巡逻,哪儿有睡的地方?”队长一听,火冒三丈:“什么?你到底是来上班巡逻还是睡觉?”欧阳太仍笑嘻嘻地说:“不都是一个公司吗,我以前待的那个小区,从队长到队员,从巡逻到门岗哪个不睡觉,你们还装,以为我新来的?”

队长气得不行,当场怼欧阳太:“我抓住你一次睡觉扣十分!”

欧阳太才不管这些,巡逻了一半,就躲在一个楼梯间睡着了,呼呼声在夜里格外响,传出老远。门岗叫巡逻顶岗,半天呼不到人,只好上报队长。队长用对讲机呼、打电话都没用。到处找人,也找不到。这个小区比中环小区还大一倍,每一栋还分散得远。直到一业主投诉楼梯间有人打呼噜,以为又是醉鬼回来找不到家。希望保安过来处理一下。队长赶过去,老远就听到欧阳太雷似的呼噜声。队长用脚踢,欧阳太才醒过来。

来了不到三天,开了一个罚单。半个月不到,欧阳太被开了十个罚单。公司上面找他谈话,欧阳太大言不惭:“又不是我一个人睡觉,你们只抓我,咋不抓中环小区,保安从上到下哪个不睡觉?”

中环小区保安肺都气炸了,开始都还在同情他,谁晓没走几天,把中环保安全害了。欧阳太告密后,中环管理处下大力气整治保安睡觉问题,为此还开出好几张违规上班睡觉的罚单。从那以后,中环小区保安再没一个敢睡觉,大多把眼眯一下,一有动静马上惊醒过来。秦聪每次拉垃圾出去也好了许多,不用敲窗,大多老远闸就开了。秦聪忙递给保安一根烟:“兄弟辛苦了!”

小区经常换经理,并不是因为干得好高升,也有,极个别。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一群老头级别的经理中卓尔不群,个子不高,偏胖,皮肤白皙,有书生气。那是在一次电梯事故中被高升而来,再高升而去。说起那场电梯事故,颇惊心动魄。小区有专门电梯维修师傅杨丰,其实也不怎懂,只是皮毛,在关键时刻,那些皮毛也能救人于水火。他能断电,简单地让电梯停止运行,停止伤害。检修靠电梯公司。小区房子年代久了,电梯也跟着上了年纪,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搞得小区业主经常被困电梯,一困就检修,一检修就耗时间,快则一天,长则半月。咋上去?一步步爬楼梯。

小区因为电梯困人,好些住户要求換电梯,管理处则推说,可以换呀,大家平摊,当然大伙不愿意了,说管理处收了管理费,就应该拿出一部分,哪怕一年换一部电梯。管理处说,一部电梯动不动二十几万,那么多栋,得好几百万,业主不平摊赔本也换不起。为此经常打嘴仗。

有一次秦聪刚下十一栋三户型电梯,发现门关不住,就上报给保安。保安过去试乘了一下,没事,也就没上报。晚上七八点时分,外面星光闪烁,二楼游乐场其乐融融。突然一个电话打到监控室,说有个五岁小孩被困电梯。本来母子是一起进的电梯,母亲由于接电话忘了小孩,电梯快关闭时,才发现小孩还在电梯,不论怎按八层楼键,电梯门就是不开。

母亲开始电话求救监控室值班员:“我五岁儿子困电梯了,求求你们救他出来。”夜班值班员荀小慧,一边查看被困电梯监控,一边安慰那位年轻母亲说:“你稍等,我马上叫人过去营救!”一边手机拨通当班队长曲勇电话,曲勇叫赶紧通知电梯师傅杨丰,一边往出事电梯那儿跑,一边通知荀小慧用电梯电话安慰被困小孩。

小孩开始一个人在电梯挺镇定,后来发现妈妈还不回来找他,也打不开电梯门,有点急了。这时荀小慧通过电梯电话,温柔安慰道:“小朋友,不要慌,电梯有点小问题,马上就好。你妈妈就在电梯外等你。”小孩有点急了说:“我要出去,出去,我要妈妈。”开始哭了出来。困在电梯最忌讳说话过多,耗费氧气。荀小慧仍柔声说:“小朋友,别害怕,也别说话,听我给你讲大灰狼故事好不?”

小孩说:“不要,听过了。”

荀小慧说:“那我给你讲乌鸦的故事好不?”

小孩突然安静下来,听荀小慧编的童话故事。曲勇早赶到出事电梯门口,小孩母亲已瘫在地,语无伦次哭叫道:“都怪我都怪我,一直接电话,忘了小宝,我该死,我是罪人!”

曲勇上前安慰道:“我是小区保安队长,电梯维修师傅马上就过来了,不要着急,里面的宝宝,有我们值班人员通过电梯电话讲童话故事,暂时比较安静,你也不要太着急。”

小孩母亲看见是小区来人了,突然吼道:“都是你们害的,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师傅杨丰当时不在小区,在外散步,年龄偏大,腿脚也不好,半天还没赶过来。半小时过去了,小孩母亲气得拨火警电话,消防车不到十分钟呼啸而来,杨丰也正好赶到,和消防员一起把电梯门打开。刚打开,电梯维修公司才到。小孩已昏了过去,还好及时抢救了过来。小孩母亲便上告管理处不作为,一直上告到市里。管理处没办法只好自掏腰包换电梯。

说是换电梯,名誉上好听点,实际上还是那部电梯,只是花了十万元,彻底换了电线发动机,轿厢轿门都没换。还是那个电梯维修公司。小区经常坏电梯,电梯维修公司来得也勤,说电梯老化了,换小零件解决不了它的运行缓慢,老出故障。但现在也只能脚疼医脚,头疼医头。

小区以前那个五十八岁的头发花白的老头经理,因电梯事故调离了,换了上面说的那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经理。换经理也没用,电梯还是坏。唯一办法就是看哪部最严重,就先换哪部电梯发动机及其电线。核心部分换了,电梯运行安全了许多。其它的只要不是长时间出故障,就小零件小零件地换吧,直到下次把人困昏在电梯里为止。所幸那些旧电梯老马堪用,没再出现困昏人的事故。

新经理待了半年了,调到物业公司另一个更大的小区当经理。半月后,又来了一个快六十岁的高个子老头主持中环小区。

秦聪只管老老实实上班除垃圾,那些夹七夹八的事,与他无关。老婆说要过来了,可是还没过来。

曲勇又谈了一个女朋友,其实他一直在几个女的中间周旋。上一个还在藕断丝连,就又泡上另一个,不服不行。这次是网上谈的,下载的交友软件上谈的,网上VlP会员要钱,对上眼视了频,姑娘,其实大都是四十几岁,一打扮都说自己二十几岁。从视频到见真容,中间花了两千多。男人单身久了,看什么女人都觉是貂蝉。那个女人也是单身,离婚好多年了,没有小孩,与父母住在一起,还有一个弟弟,开了一个杂货铺,她天天帮弟弟送货,用面包车送。那次女网友还亲自开到中环小区找曲勇。门岗保安看见了问:“你找谁?”

那女人说:“找保安。”

值班保安笑着说:“我就是保安,难道找我?”

女的笑道:“找曲勇。”

保安说:“他不知你要来?”

女的说:“他不知道,我这儿有一瓶茅台劳烦你送给他。”说着从后门开车走了。

曲勇赶过来,只看到茅台没见到人:“她说要来,没想到说来就来,面不见又風风火火走掉,搞不懂。”

保安笑道:“一个开车的小富婆呀,厉害!”冲曲勇伸大拇指。

保安问:“女的哪的?”

曲勇说:“广东的。”

保安说:“怪不得那么黑,瘦得很,没你以前那几个漂亮。”

曲勇说:“网上聊的,虽不漂亮,却是实诚过日子的人,相处一段再说吧。谢啦!”说着,提着那瓶茅台走了,曲勇平时不抽烟喝酒,但茅台是啥酒,名贵着呢,多少可以换两个钱。再说女网友送的,岂能随意送别人喝。

黄东拉客,还送快递,每天累得不行。欧阳太事发后,黄东睡觉就愈发明显了。管理处对兼职和睡觉玩手机管得严了起来。黄东在宿舍占了一张床,有时在小区睡有时在外面租的房子睡。曲勇对秦聪说:“黄东搞到钱了,是小区保安队伍中的富翁。”

秦聪说:“我每星期看到他带一个四十多的女人,来小区洗热水澡。”

曲勇说:“还给她买了一台三千多的女式摩托车。”

黄东近来走了狗屎运。小区快递暴发式增长,好些快递员觉得在小区送快递慢,进小区要登记,按门铃,挤电梯,丰巢小了,去晚了又放不进去。于是快递员们和黄东暗地搞了一个协议,帮忙送快递,送到住户每一件一元。于是顺丰中通邮政都找上黄东帮忙送,开始只是一小堆,二百多件,二百多块呢。有时巡逻过来顶班时,借上厕所时间也要送十几个快递。好些保安看到了羡慕不已。管理处领导每天开着车从小区进出,看到岗亭旁堆满快递,斥责当班保安队长李好:那是岗亭,不是快递公司,那么多快递堆在门口太不像话,多影响形象呀!

李好又下来申斥黄东,说不能把快递堆到岗亭旁,上班时不能送快递,逮到一次扣十分。

黄东知道接手快递生意后,从上到下对他嫉妒羡慕恨。小区保安十二小时,半个月转一次班。黄东值夜班时,白天几乎不睡觉,随着快递的增多,基本保持每日五六百件,因为自己是小区保安有门卡,省去了按门铃的麻烦。快递送完了,又去拉客,出去几小时运气好又是一百,用他黄东自己的话说:该自己走运了,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

保安帮黄东算了一笔帐,保安一天工资一百三十元,快递平均五百元,拉客八十元。天哪,一个小小保安日挣七百多元。怪不得不仅保安队员羡慕,管理处也格外关注。

黄东还有一癖好,爱捡废品,常常变废为宝。宿舍除了他几乎没人住,虽然也有人占了床位,从没来睡过。黄东时时在这儿睡一下,占了四个上下铺,一个铺自己睡,另几个铺摆满了旅行箱和杯子。旅行皮箱被黄东擦得崭新,五六个,里面不知放没放东西。茶杯子十几个,擦得油光闪亮,齐刷刷放在一个铺位床头。没事时喜欢待在宿舍洗被子刷鞋,即使快递生意红火。黄东对送快递越来越有技巧,有时在门岗就把快递送出去了,那些业主高兴,黄东更是捡了便宜。

最不开心的是李好,近来由于上面的压力,对黄东的监督愈来愈严苛。快递不能放门岗,人家移到小区绿化带里看不见地方;上班不能送就下班送。同时黄东遇到另一个棘手问题,上白班时不能按时送快递了,只能等到天黑下班。为此好些业主大发雷霆,说保安不及时送快递。投诉到保安队长那里,黄东说,叫业主找快递公司,我没送他的快递。黄东反应极快,可不是,收不到快递,不能找保安,只能找快递员,快递员又推说放到保安那儿。互相推诿。

黄东打扮也比以前光鲜了,行走像广东人那样肩上挎个包。即使有钱了,黄东还在大食堂吃饭,常扒了几口就匆匆忙去了,看得吃饭的保安一脸羡慕。黄东遇到业主催,上班不能送,有时就叫已经下班的曲勇过来顶,一小时二十元。

夜班开始好些。小区出了欧阳太事件后,对睡觉查得极严。黄东日子难过起来,已查到好几晚当班时睡觉,被拍到发在工作群里。

黄东不在乎,扣钱就扣钱。黄东在外有了一个女人,离了婚的,开始每星期来小区洗澡,后来半月一次。

荀小慧在监控里看到那女的来了,就对男保安说:“黄东的女人又来了。”

男保安说:“男人一有钱就不一样。”

荀小慧:“那女人长得不咋样,只是会打扮。”

男保安看看荀小慧说:“你年轻,长得比她好看!”

荀小慧把粉拳砸到保安身上:“打趣老娘是不?”

黄东又被逮住了。保安室的黑板报上贴满了黄东的睡觉处罚通知,一年来贴了十好几张。

黄东夜班,白天不睡觉已是公识,天蒙蒙亮,骑上电动车拉客去了,快中午时回来送快递,送完刚好食堂做好饭,吃了到床上睡两个小时,估计白天吵,睡不着,又去拉客,饭点回来,吃后送快递。然后上班。

进门岗第一件事坐在椅子上,半睁半闭着眼养神。晚上十二点左右,头就歪在椅背上睡起来,虽然没有欧阳太的呼噜声,却睡得更沉,由于白天劳累过甚,几乎一到半夜就不由自主进入梦乡。开始管理处考虑到黄东日子过得清苦,没有老婆,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挣点钱娶一房媳妇,半百的人了,也不容易。黄东不这么想,觉得自己靠本事吃饭,不欠谁的?

谁劝他跟谁急。

奈何上面觉得黄东影响公司形象。决定全公司全区域大力整顿保安睡觉玩手机问题。会上说从即日起,违反公司规定,只要开了三次罚单,就解除合同。黄东还是顶风上,我行我素,在夜班上睡觉,半月不到,被连抓三次睡觉,三张明晃晃的罚单。黄东被开除后,李好从黑板报上一一摘下有关黄东的处罚单共有二十一张,合计一年多罚款一千六百元。

秦聪老婆过来了。

久旱遇甘霖。老婆说,家里都好,只是来了扶贫的人。他们看到我们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中间一个病人,便说给我们贷五万元款,没有利息,把屋好好整一下,如果盖新房,也有几万补助。他们嫌我们家那四间砖瓦屋太旧了,虽收拾得干净,从远处,整体看,我们那屋破旧低矮,跟周边的两层带檐楼,格格不入。秦聪说,这次是动真格的,真来扶贫的,我干脆与你回去盖房,虽没攒多少钱,加上贷款和补助,也有一二十万,不够,盖两层的泥坯房也行。不能让别人把我们看扁了,我们老了无所谓,长期这样,以后儿子连个媳妇都说不到。

秦聪和老婆孩子,一个星期后回到家里。老家变样了,除了几家低矮房,家家户户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带院的楼房。比城里拥挤的房子大多了,独门独院,如果把老家的二层楼搬到城里少说值近千万,贵的是地皮,人工费长了不少。乡里下来一位姓刘的干部说要帮扶秦聪一家脱贫。秦聪忙递上广东带回来的双喜烟,刘干部并没有接,而是在破落的院子里蹲下来,想谈谈帮扶贫的事。

秦聪说:“这次回来就是想配合你们的扶贫工作。我长期在外面打工,你也看到了,六口人只有我一个人在挣钱。在南方小城一个小区当清洁工,累死累活也就三四千,刚够一家人吃饭上学,哪有余资盖房,我们不想向政府伸手,说良心话真不想被你们扶贫,让别人背后戳我们脊梁骨。我虽穷也是有骨气的。”

刘干部看上去四十来岁,戴副眼镜,清秀中不掩隐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成熟,稳重。听了秦聪的诉说,劉干部说:“在外面做清洁工辛苦了,根据我们的摸底调查,你们一家人均收入,已被列入低保。”

秦聪叫老婆给刘干部搬来凳子,刘干部发觉腿有点酸便坐上去。秦聪吩咐老婆做饭给贵人接风。刘干部连忙摆手:“我们下来是真帮你们扶贫的,谢谢,我们有工作餐。要不过会我再来?”

秦聪拉住刘干部的手说:“吃饭早着呢,难得我们相谈甚欢。说老实话我听说翻盖新房有无息贷款和补助,我就匆匆赶了回来,就想跟你们商量盖房的事。”

刘干部一听,当场都乐了,说:“上面是有这么一个规定,但有条件,不过你们家完全够那个刚性条件。而且人工费也全免。”

秦聪说:“那不行,人工费我出,只求他们把屋盖好点,盖牢靠些!”

刘干部:“这个你放心,扶贫办代表政府,哪个敢不好好盖。”

说干就干。秦聪在家待了半个月,清洁公司催,只好先走,把盖房和照顾一家老少的活推给老婆。走那天夜里,第一次在老婆面前流泪,说嫁给他这么多年,没过一天好日子,每日在贫困线上挣扎。这回赶到好的国家扶贫政策,也可以扬眉吐气盖楼房了,心里高兴,只是苦了老婆。

临走,刘干部赶来送行,说:“工作重要,你先回去工作,施工人员由我们监督,不会出什么事。”

秦聪回到中环小区,向同行、保安、一些熟人说农村扶贫办是干实事的,不只是在纸上精准扶贫。

其实有几个保安和清洁工都被老家扶贫了,但没一个说出口,怕丢人。秦聪说:“开始我也怕别人说闲话,但我们努力了,确实跟不上大流,被扶贫了。只要我们好好干,一定会快速脱贫,给国家减少些麻烦。”

小区近来事多,又有一位同事回老家了,有两栋楼需要除垃圾。秦聪也不在外面找人了,想多挣点钱盖房。估计二层小洋楼盖下来,加上装修,得欠一屁股债,至少十几万。虽然有政策,但人家不能超标,大头自己出。十五栋九楼秦聪包了。凌晨二点就起床睡不着,迫不及待给老婆打电话,问房子盖得怎样了,几乎一天几个电话,待看到老婆传过来的盖房进度图片,心里舒服多了,他没想到这一辈子还能盖一栋几十万的楼房。

从最上层用扫帚拖把一层层往下打扫,换黑色垃圾袋,提垃圾,捡废品。干习惯了,再苦再累也就不觉得了。当秦聪踏着蒙蒙夜色,拉着一车垃圾过保安门岗,咣当一声停下,给值班保安递上一根烟,并点上火,聊起来。

保安说:“今天这么早,别的清洁工还没起床吧?”

秦聪吐了一口烟圈,指上的烟在夜里一闪一闪,和保安手中的那根彼此呼应:“睡不着,每天兴奋得睡不着!”

保安谈:“有什么喜事,兴奋睡不着?”

秦聪说:“从没想过我这一辈子还能盖一次房!”

保安说:“钱攒够了就能建房,有啥稀奇的。”

秦聪说:“搁你们家也许是的,搁我们家就不行了。我们一家六口人,三代同堂,都指望着我在这儿微薄的工资,刚好能供家里人吃饭、上学,哪有余钱盖房?”

保安惊住了,问道:“你老婆不能挣钱吗,上次看到你老婆挺健康的。”

秦聪说:“老婆一直有病,在吃药,医生交待不能干重活,也不能累,否则……唉!”

保安说:“平时你看上去挺乐观、随和、勤快、坚强,没想到你内心挺柔软,也挺苦。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你看我们保安一有钱,哪个不花天酒地。”

秦聪吸了一口烟,熄灭扔在地上说:“走了,生活得继续!”

低头,耸肩,脚尖用力,近一千斤的垃圾车,咣当咣当地从保安身旁经过,消失在拐弯的夜色中。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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