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琼花的人文发现

2021-05-24 10:37蒋少华
江苏地方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琼花八仙扬州

◎蒋少华

(江苏省委办公厅,江苏南京210024)

琼花是扬州的市花,自古以来也是扬州城市风物之代表。它的形象特征是清晰的,洁白无瑕、清新秀丽,深受人们喜爱;可其人文意义却是模糊的,比如历史中的琼花为什么会有种种神异?古今琼花是否相同?隋炀帝赏琼花而导致亡国是怎么回事?这些疑团把真相湮没在盛行于世的戏说中,给人们造成很大的困惑。因此,需要从历史深处探寻琼花,进而读懂蕴含其中的人文意象。

宋代名臣对琼花的全新解读

北宋时期,扬州是国家经济腹地,地位十分重要,朝廷委派重臣治理该地。王禹偁、韩琦、欧阳修、刘敞、苏轼等名士先后出守扬州,他们以全新的人文眼光解读扬州,其中最有意思的莫过于琼花的人文发现。

至道元年至三年(995—997),王禹偁在扬州任上写有《后土庙琼花诗》,序中提到“扬州后土庙有花一株,琼白可爱,且其树大而花繁,不知实何木也,俗谓之琼花云”。琼花之名源自“俗谓”,说明琼花得名于民间,早已为大众熟知。50多年后,右谏议大夫韩琦在扬州写下“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的名句,刘敞也感慨“天下无双独此花”。在《扬州赋》这篇名赋中,王观称赞琼花洁过玉妃、美如嫦娥、色同春藻、馨逾罂香,胜过长安唐昌观的玉蕊花,可与洛阳牡丹相媲美。总之,宋人对琼花这个“新物种”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反复歌颂、层层演绎,赞美琼花是“地钟灵、天应瑞”(俞紫芝《古调歌》)所孕育的奇葩,既可以称之为代表扬州城的“扬花”(曹璿辑《琼花集》卷一),也被喻为脱俗超凡的“仙客”(姚宽《西溪丛语》卷上),构建出非常丰富多彩的人文意义。

在琼花的人文发现及传播过程中,呈现出人格化、具象化两大特征。所谓人格化就是以花喻人。琼花“琼白可爱”,似雪般轻盈,如月般烂漫,深受宋人喜爱。人们赏花聊自醉、折花赠友人、簪花附风雅,“应寄琼花一朵、慰相思”(晁补之《虞美人》)是当时社会风俗的生动写照,即使到了战火纷飞的南宋,仍有扬州守将以金瓶插琼枝、用快马送临安(今浙江杭州市)之故事。琼花还有诸多美好的寓意,如“论德乃是花之杰,论色乃是花之绝”“节妇之操”“列仙之姿”(徐积《琼花歌》、吴宗旦《琼花赋跋》)等,宋人以此来称赞琼花的优良品格和高尚美德。

所谓具象化就是出现了可观可感的物质载体。比如,琼花图的出现,能够更好满足人们无法亲见琼花的需求和好奇;“琼花露”是宋代扬州的一种名酒,文士们喜欢以花为约、对花饮酒,把花名唤作酒名,既有宴集之风雅,也是“琼花热”的体现。当然,影响最大的要数欧阳修建造的无双亭,把琼花“天下无双”的特征物质化、鲜活化,并逐步进入社会大众的视野。古往今来,当人们游览无双亭时,自然会想到琼花。后来,后土庙还有一座玉立亭(不知是否为无双亭之别名),崔与之、高似孙离任扬州之际,都到后土庙辞行,专程向琼花道别。这多少反映出,琼花受到社会各阶层的喜爱,已经融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扬州的城市符号。

越争辩越说不清楚的琼花

琼花作为“新物种”横空出世,有些不符合常情。人们想方设法去寻找琼花的“近属”,主要集中在琼花与玉蕊花、聚八仙的关系上。琼花与玉蕊花形态差异非常明显,轻而易举即可辨别,可宋人往往把两者混淆起来。这种情况,折射出新旧风俗的交织纠缠。

唐人喜欢玉蕊花,如李德裕任润州(今江苏镇江市)刺史时,把招隐山的无名花命名为“玉蕊花”;长安唐昌观玉蕊花吸引仙女下凡的故事,成为后人常用的一个典故。宋人对唐代这种社会风俗记忆犹新,他们认为扬州后土庙琼花与长安唐昌观玉蕊花如此相像,王禹偁在扬州发现琼花与李德裕在润州命名玉蕊花如此相似,自然把琼花与玉蕊花联系起来,并把玉蕊花的人文意义嫁接到琼花之上。在这个过程中,宋人好文深思,利用文献线索层层演绎,把琼花、玉蕊花、山矾花、郑花、玚花等相互混淆,后人阅读文献时经常感到一头雾水,不禁感慨:琼花到底是什么花呢?其实,这些争辩只是文字游戏,当时就有人对此深表不满,郑兴裔深入实地考察,并撰写《琼花辨》,辨明琼花与玉蕊花各不相同,驳斥琼花是山矾花、玚花等的看法,这种观点后来还为宋人周必大所继承发扬。

琼花与聚八仙相似度颇高,可宋人却大多能分辨出来,与上述争辩话题形成了鲜明对比。郑兴裔对琼花与聚八仙之差异进行过详细观察,从花瓣、树叶、花蕊和花香进行对比,认为有三处明显的不同。他还把两种花拿给儿孙看,连儿童都能很容易辨认出来,说明两花之差异一目了然。

世界园艺博览会徽标

琼花与聚八仙之差异,还涉及一簇花球上到底是几朵的争议,有说8朵的,有说9朵的,还有说8至12朵之间的。其实,8朵的说法是受聚八仙的影响,或者是言之大概;9朵之说则是为了与聚八仙区分开来,随着琼花人文意义的拓展深化,元明清时期文献几乎一致认为琼花一簇9朵,这在当时的琼花图中有清晰的反映;8至12朵之说应该为客观实际。2021年扬州世界园艺博览会会徽“绿杨梦双花”糅合了琼花与芍药,可采用琼花一簇8朵之说,未免与聚八仙相混淆了。

那么,琼花到底是什么花呢?按照现代植物学的解释,琼花属忍冬科荚蒾属,根据专家研究结论,古琼花是聚八仙的一个优良突变种。古琼花早已无存,它死于元代至元十四年(1277),20年后在其故地补种聚八仙,到明万历中(1573—1620)又以桂花树取代聚八仙,最终成为“广陵绝响”。目前所见的琼花就是聚八仙。

琼花移植的神异

琼花既然“天下无双”,那必定是难以移植的。宋代皇室曾三次移植琼花:第一次在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琼花移植到皇宫后,次年春天枯萎,回植后土庙即欣欣向荣;第二次在宣和年间(1119—1125),琼花因起花石纲被移植御花园,虽存活了,可从来没开过花,送回后土庙后花开如故;第三次在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孝宗赵昚下令把琼花移植临安,但长势不好,送还后土庙又郁郁葱葱。这些移植全部宣告失败,无形中更加强化了“天下无双”的神异。

诡异的是,文献中关于民间移植琼花的记载几乎都是成功的。比如,北宋嘉祐三年(1058)刘敞从扬州徙知郓州(今山东东平县),同时还把琼花成功移植过去。宋敏求提到“旧不可移徙,今京师亦有之”(《春明退朝录》),说明开封也有琼花。元祐元年(1086),林旦赴楚州(治今江苏淮安市)任淮南路转运副使,所居府衙内有一株移自扬州的琼花。闽中一带(今福建地区)还采用“脱果法”(即空中压条繁殖技术)移植琼花。

琼花之移植,从北宋嘉祐三年(1058)到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时 间 跨 度100余年;其范围北至今山东东平县、河南开封市,南至福建地区,分布地域相当广泛。不过就琼花移植存活率而言,宋人既然“号为难植”(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似乎不应该估计太高。琼花一般只能在其生长休眠的冬季才能移栽,2006年7月扬州大学农学院历时5年研发“琼花新品种技术”,攻克这个历史难题,使得琼花一年四季均可移栽成活。

皇室移植琼花的失败与民间的成功形成鲜明对比,可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流传最广、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其失败的一面,琼花移植之成功被“天下无双”神异色彩所湮没,这些差异多少反映了宋人对琼花的情感寄托。

琼花之死引发的历史回响

琼花荣枯向来为人们所关注。《广陵遗事》指出琼花有“三异”,即花瓣零落就随风而逝、树叶用来煮水可以治病、花叶的稀密预示江淮地区庄稼之丰歉。这种人文意义的衍生,是在宋代走向衰亡的大背景下产生的。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辛巳年,1161),完颜亮发兵南征,攻破扬州并把琼花连根拔走,可不久即死于叛兵之手。元代冯子振《琼花赋》就认为,完颜亮之死是琼花的报复,因此琼花就是“花神”。

琼花遭遇辛巳之变,是个环环相扣、跌宕起伏的故事。南宋杜斿对后土庙有过实地探访,于绍熙二年(1191)撰成《琼花记》,详细记录了琼花起死回生的前因后果:绍兴二十四年(1154),距琼花母本约一米处突然长出一棵新株,经过8年的生长已根深叶茂;辛巳之变,金兵把琼花母本、新株一并芟剪;道士唐大宁避难返回庙后,发现有残留的树根,经过精心培育,到杜氏探访时,30年间琼花早已枝叶婆娑、亭亭如盖。对此,杜斿感慨“剪而复萌者,终盛也”,其中对宋朝终将复兴之寓意不言自明。南宋张昌言在《琼花赋》中就指出,琼花历经“兵火”“胡尘”,死而复生,必有神灵之护佑,是大宋中兴、盛世再现之祥瑞。郑思肖在《吊扬州琼花》中直接指出,琼花起死回生是“上天福正统、厌夷狄”的体现。

琼花命运随着时代沉浮,终究伴随着大宋的谢幕而香消绝迹。宋元更迭之际,琼花枯死,时间如此之巧合,更加强化了琼花的神秘色彩,即琼花兴于北宋、起死复兴于两宋之交、最后亡于南宋,毫无疑问成为宋代的祥瑞之花。宋亡后,不少人借古怀今、托物言志,借琼花抒发哀愤之痛。

琼花对后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形成了既丰富多彩又光怪陆离的人文意义。稍微夸张点说,一棵琼花树,半部扬州史。特别是隋炀帝赏琼花亡国之故事,孕育于晚唐,肇始于元代,成熟于明代,流行于清代,明清时期琼花作为“祥瑞之兆”的文化意象逐步湮没,反倒成了匪夷所思的“亡国之征”,到明清易代之际,史可法孤城抗清,“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梅花取代琼花成为民族气节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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