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陈城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南京210000)
南京自六朝始便佛法昌隆,《事实类苑》记载:“杜牧江南绝句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六朝帝州之地,何足为多也!”[1]可见六朝鼎盛之时,城内佛寺众多。历宋至明,香火不衰,常见佛教建筑除了寺院、塔、经幢、石窟外,还有楼。南京的唱经楼与今山西太原唱经楼不同,山西太原唱经楼,具备科举性质,是“唱五经魁首”之所。而南京的唱经楼属佛教建筑,按《金陵梵刹志》所载,南京唱经楼有多座,且分属于不同寺庙。其中北门桥唱经楼遗址位于今南京市鱼市街与东西唱经楼(街)交汇处,民国时期尚存,今楼已不存,本文择之以研究。
北门桥唱经楼始建年代与目的,《金陵梵刹志》记载:“国朝仁孝太后建经楼,唱念佛曲,化导愚氓。”[2]简而言之,仁孝太后在明初建造唱经楼是为了诵唱佛经,教化百姓,但笔者认为事实并不止如此。
首先探究兴建北门桥唱经楼的目的。建唱经楼的主导者是仁孝太后——明永乐帝朱棣的发妻徐氏,即明朝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长女。徐氏皇后建北门桥唱经楼如《金陵梵刹志》所言仅是教导百姓,传播佛学吗?笔者认为,明初靖难之役后,在天子易位、国家动荡的大背景下,兴建北门桥唱经楼,是徐氏皇后通过佛教的宗教影响力与神话色彩巩固永乐帝朱棣的统治地位。徐氏皇后作为徐达之女,将门虎女,自幼耳濡目染朝政军事,能力非同一般,曾在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守固后方,甚至披甲临阵,鼓舞士卒。朱棣登基称帝,得位不正,屡受方孝孺等朝臣的质疑。为了巩固朝局,不仅要通过武力镇压,还要从思想上稳固。于是,徐氏皇后兴建经楼,编修佛经著作,并在北门桥唱经楼诵念、讲解经文。其亲编《梦感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经文:
皇上提兵御侮于外,城中数受危困。吾持诵是经益力,恬无怖畏。皇上承天地眷佑、神明协相。荷皇考太祖高皇帝、皇妣孝慈高皇后盛德大福之所垂荫。三十五年平定祸难。奠安宗社抚临大统。[3]
上述徐氏皇后所著经文,内容与朱棣登基大有关系。朱棣领兵打仗得胜是受到神佛庇佑、父母(朱元璋与马氏皇后)垂荫,继承大统亦是如此。徐氏皇后在北门桥唱经楼上唱念如此之“经文”,讲述如此之“佛法”,很显然是教化天下人,朱棣继承皇位是受到其父明太祖皇帝认可,神佛神授的。可以说,兴建北门桥唱经楼名义上是“唱念佛曲,化导愚氓”,实际上是教化人心,巩固统治。同样,明代董谷《碧里杂存》对北门桥唱经楼的记载也恰可佐证:
我成祖文皇帝既靖难,既思所以导民于善,乃于都城凡四达之衢,必建一听经楼。每夜妙选高僧于上讽讲经义,俾臣民咸席地而静听之。既迁都,百余年后,旧制尽失,尚存其一于北门桥与十庙相近。[4]
此段记载明确提及永乐帝靖难之役后,所建听经唱经之楼在选址和面对听众上有两大共通之处,一是建楼地址选在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二是听众范围广,无论臣民皆席地听经。显而易见,选择人流量最大的交通要道建经楼,无论臣民皆听经的要求,是为了最大程度、最广范围宣扬“朱棣即位为正统”与“神佛神授”的观念。
至于徐氏皇后兴建北门桥唱经楼的时间,历史文献及近年南京地区出土文物中并无明确记载,《碧里杂存》记载,建唱经楼导民于善,发生在靖难后,即建文四年及以后。建唱经楼并在经楼说法的主导者徐氏皇后,参考《明史》,其病逝于永乐五年。而建唱经楼并在经楼说法,理当在徐氏皇后在世所为,故推测北门桥唱经楼的兴建时间为建文四年至永乐五年中间。
北门桥唱经楼沿用南唐忏经楼的观点,最早见于晚清时期的地方志文献,《续金陵琐志二种·钟南淮北区域志》所载:“南唐后主讽经处,明永乐中建楼于此,徐皇后尝临幸焉。”[5]而《金陵梵刹志》记载,明代北门桥唱经楼虽为普缘寺所领,但实际上离普缘寺有一定距离,为独立建筑。且由于其兴建者为徐氏皇后,等级必然高出一般佛教建筑。依据董谷《碧里杂存》记载,永乐皇帝夫妇选址建楼的要求是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并非前朝佛址,且明代编纂的《金陵梵刹志》中也无记载北门桥唱经楼利用前朝经楼的事情,可见“明代北门桥唱经楼是沿用南唐忏经楼”这个观点是存在疑点的。笔者认为,南唐忏经楼很有可能为晚清文人杜撰或讹传,并不存在,故明代北门桥唱经楼没有沿用所谓的南唐忏经楼。
经楼这一建筑常见于明代及以后,经楼最早出现的年代仍需进一步考证,惜南唐遗留文献较少,笔者参考相去南唐不远的宋代,禅寺中殿堂类型有:“山门、佛殿、法堂、僧堂、前方丈、内方丈、库院、行者堂、众寮、侍者寮、旦过寮、知客寮、维那寮、东司、后架、浴院、轮藏、祖堂、客位、钟楼、延寿堂、阁、亭、庵、水陆院、蒙堂、前资、颐堂、经堂、看经堂等。”[6]并没有唱经楼、忏经楼,同为楼式建筑的是鼓楼,其作用为“悬鼓报时,或于典礼时敲击”[7],与诵念经文无关。
文献中言及忏经楼为南唐后主李煜诵念经文之处。诚然,李煜一生笃信佛法,听信小长老之言广修佛寺,甚至亲自为僧人制作如厕所用的厕筹,为保证厕筹光洁,以颊试之。李煜在位期间,也曾在南唐皇宫中“建永慕宫,又于苑中建静德僧寺”[8],而李煜在皇宫内修建佛寺的事例不胜枚举。如此佞佛,是否有可能李煜在北门桥外修一座佛教建筑供其诵念经文呢?笔者认为,这种可能很小,毕竟既然皇宫之中佛寺院落丰富如斯,且北门桥外未闻有佛迹现世,李煜何必舍近求远,特意在北门桥外建楼诵经?
北门桥唱经楼经明初徐氏皇后兴建,直到“嘉靖庚寅,僧惠晓募缘重葺。”[9]皇家经楼的修葺,在嘉靖年间竟需要僧人募缘才得重修,而非皇家拨款下旨修缮。此举与嘉靖一朝官方禁佛有莫大关系。官方下旨,拆毁寺庙并勒令大量僧尼还俗。在嘉靖六年“京师即毁尼姑庵寺六百余所……(霍韬在南京)三月之间,毁寺、观、庵、院数百所。”[9]并且礼部申明“凡中外一切游聚尼僧,俱勒令还俗。”[10]此外,嘉靖朝国库空虚也限制了官方修缮佛寺,“嘉靖庚寅(九年),朝廷定四郊分祀制,忙于修建日、月坛等大型高级建筑。”[11]国库有限,也无暇“拨冗”修缮佛教建筑。更不用说修缮北门桥唱经楼了。
1900年时的南京北门桥唱经楼
至清一朝,清代编修的南京地方县志中依旧可以见到北门桥唱经楼的身影,但其损毁与修缮情况不详。清末民初,北门桥唱经楼有图片资料存世,在图片中,北门桥唱经楼整体为“凸”字型,二层式,屋盖为单檐歇山顶,檐角飞扬,弧度异于常见歇山顶式样,楼身两侧立电线杆,推测此时的北门桥唱经楼已然通电,且二楼安装玻璃。楼外悬挂牌匾——品泉茶社,足见此时的北门桥唱经楼已经成为餐饮之所,自此北门桥唱经楼的佛学性质逐减,至后来更沦为“戏台”、布店,出现在张恨水等文人名家笔下。楼身与屋盖也屡遭改筑。最终于1994年的南京城市规划改建中,北门桥唱经楼被拆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