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洪教授您好,首先请您介绍您个人的求学与任职经历。
洪兴宇:我于1982年进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以下简称“清华美院”)的前身——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工艺美院”)染织美术系就读,1986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受到当时已渐成气候的“85美术新潮”的影响,学生们普遍向往自由自在的艺术创作。入学之后,时任副院长常沙娜教授一直向我们强调,应当树立牢固的设计意识,结合社会现实与人民需要,注重产品现状、市场效益的调查,在比较充分的科学依据基础上,思考色彩和装饰在生活中的运用与呈现。常院长注重设计的理念对我影响至深。
在我的求学过程中,专业学习包括图案、装饰课程以及工藝实践等内容。许多课程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常沙娜院长在继承雷圭元先生图案理论的基础上,对敦煌图案各个时代的特点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并通过临摹学习到创新运用这一渐进过程进行设计训练,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受益匪浅。如今,鲁晓波院长带队利用数字化技术保护与传承敦煌艺术,也是这一教学传统的体现。又如奚静之教授为我们讲述俄罗斯美术史时,运用了大量的历史资料与图像案例,后来我到俄罗斯圣彼得堡欣赏原作时,对画作的艺术流派与表现技法这些背景知识依然印象深刻,这让我对工艺美院的教育模式与教学方法感触良多。教育应该引导学生认识、理解、学习经典,不能一味求新,要有自己的根基与传统。
1999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入清华大学,更名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各系部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现在的工艺美术系相当于工艺美院的“微缩景观”。机构设置与专业建设理念都发生了显著变化,从立足行业上升到服务政府以及国家宏观艺术战略,对专业要求、师资配置、培养模式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然,回看工艺美院的教育传承,我们也一直能感受到这种宏观视角与全局理念的训练。在我上学期间,参与了国家形象设计如首都机场、北京十大建筑等的末期工作,这对于从国家层面去感受艺术的价值,去感知设计的力量,体会其中复杂的协调和动员能力大有裨益,能够扩大自身的认知视野,强化自身的战略意识。
我们现在也经常参与奥运会、世博会、冬奥会的设计工程。由衷感谢这个时代,感谢我的先生们,感谢工艺美院的教育传统,感谢清华这一平台,这是我的荣幸,也是学生们的荣幸。
《中国艺术》:在您学习期间,柳冠中先生归国并倡导工业设计,当时工艺美术与工业设计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张力,您能谈谈这个阶段吗?
洪兴宇:当时柳冠中先生从德国回来,还有老师从日本回来,加上本土培养的师资,不同思想之间不断磨合。柳先生倡导学习包豪斯设计体系,强调设计为大众服务,要求统一化、批量化,服务改革开放以来的设计市场,能让人民快速感受到设计带来的益处。但同时有很多先生认为要保持传统,设计要逐步个性化。当时,李绵璐副院长就要求我们深入民间,实地考察,向手工艺人学习,走进少数民族的工艺。各位老师思想不同、教学方式不同,在工艺美院这个平台上不断产生理念的碰撞,这有助于学生们形成兼容并包的思想,找到适合的发展方向。
当我接受图案、装饰课程,包括花卉、人物、动物、风景等图案学习的同时,辛华泉老师将三大构成带到基础部,成为教学训练的一部分,图案与构成,在当时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博弈。1986年,带着双重训练与思考的我,抵达海南,到黎族、苗族地区考察当地的工艺与衣食住行等生活习俗,这次考察对我个人的创作具有极强的启发。在我看来,三大构成与图案课程并行不悖,各有利弊,需要看学生自己如何转化运用。例如,我的研究生、博士生在做传统工艺时也会运用构成的理念,在做现代设计时也会运用图案的知识。韩美林先生的博士付少雄将构成元素运用到锡器中,转换传统,从而产生新的设计。
《中国艺术》:1997年“学科目录”调整,以设计专业替代原有的工艺美术专业,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当时产生了哪些变化?
洪兴宇:当时正值工艺美院与清华合并,各院校都在按照学科目录要求进行调整。以理工科为特色的清华,实际上经历了比较长的适应时间。理工科是以严谨著称的,我们被要求在报表中完成工作,追求数据的量化。同时,因为学科目录与教学大纲垂直、统一管理后,磨灭了多元化的样貌,美术学院的独特性就消失了。以前每所美术类院校特点都很显著,鲁迅美术学院侧重雕塑与油画,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方向实力雄厚,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则偏重于设计,有非常明显的特色和方向。随着国家政策调整与教学改革的稳步推进,近年来出现了积极的变化,各院校重新开始寻找个性化定位。清华也在目录框架内,给予教师团队自由发挥的空间。像今年学校的职称评定就不再唯论文、专著以及全国美展这些指标而论,艺术不能套用非黑即白的理工科的学科规律,“灰色地带”才使人有想象空间,“非黑即白”不是艺术。
从另外一个层面而言,我们的加入对清华大学来说也是非常好的补充,对于大学美育的完善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像艺术博物馆的兴建,以及图书馆、教室等方面的改建,在视觉审美领域的提升显而易见。清华过去只注重结构、材料、力学,现在则有了系统的美学观念。对于清华学子,美术学院的加入促进了他们对于传统艺术的理解与欣赏,增强了文化自信。
《中国艺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合并到清华后,工艺美术系设有哪些专业方向,本科教育开展的情况如何?
洪兴宇:2000年,工艺美术系在原有金属艺术和漆艺术两个专业的基础上,筹建并成立纤维艺术专业和玻璃艺术专业。2006年,随着学院整体迁入清华新校址,工艺美术系最终形成金属、漆艺、玻璃、纤维4个专业方向和5个实验室,金属专业包含首饰和金工2个工作室。
本科生每年招收2个专业方向,如果今年纤维、玻璃方向招生,明年则为金属和漆艺。本科招收规模控制得非常严格,一个班只有10人左右,属于小班教学。清华大学是研究型高校,不是应用型大学,这在合并转型中还是有所体现的。举个例子,以前工艺美院很重要的一部分收益来自“考前班”,针对美术高考进行培训。并入清华后,按照学校要求,立即停止办班。这对教师们的收入产生了一定影响,成为融入清华、适应清华的一种“阵痛”,但很快教学经费就在清华的统筹之下得到了更为充足的保障。清华对本科层面的教学一直进行比较严格的控制,同时注重高层次的培养,主要是研究生、博士生的教学。因此我们的研究生占比超过三分之一,接近学生总数的一半。
同时,我们的本科阶段强调通识教育,专业方向在一、二年级灵活变通。选修课从20%调整到50%以上,学生有了更广阔的选择空间。学生在打基础阶段,对各个专业进行普遍认识,到研究生或博士阶段再选取某个方面进行深入研究。本科阶段还可以跨学院、跨系部修双学位,这样不仅拓宽了学生的知识面,还有助于学生找到真正的兴趣点。
工艺美术系现有师资10名。最初创建者是具有国内外影响力的艺术家、设计家和教育家。近年入职的王晓昕等年轻教师,兼具国内外优秀的教学经验,为建设具有国际引领性的工艺美术专业教育不断努力。
系里每年都会邀请5至6名外教来校,开设工作坊课程。组织国内和国际学术会议、邀请专家进行学术讲座更成为工作常态。前几年,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工艺科的前田宏智教授应邀到清华美院进行金属工艺交流。前田先生非常敬业,从早到晚在工作室工作,这种言传身教比知识的讲授更能打动学生,更能带领学生体悟到工艺的精神。
工艺美术系有设备齐全的专业实验室,这些实验室也对其他专业学生开放,现在通常周一、三、五是专业课程,周二和周四为选修课程,周末则需要提出申请。基于安全考虑,现在还未做到全天候开放,但学院一直在向这个方向努力。目前我们也在对实验室管理人员等人事制度进行改革,积极吸纳优秀的研究生任职,给予不错的薪金待遇,以提高实验室的服务能力。同时,实验室引进了现代化的管理手段,在每个实验室门口配制电子显示屏,实时展示实验室使用情况,满足学生对实验室的使用需求。
《中国艺术》:在您看来,学习工艺美术的学生有哪些新变化?
洪兴宇: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关注、喜欢传统工艺,现在还有许多其他院系的同学来选修手工艺课程。我们也积极地引导学生进行实践考察,以此连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考察通常在国内有代表性的工艺聚集区、企业、博物馆进行,由专业教师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安排地点。同时带领学生回到民间,去工艺产生的原境采风。去年我们带队到云南鹤庆新华村调研银器工艺,并从工艺与市场两个方面进行分析研究。只有深入民间,才能促使学生增强对于传统以及当下工艺系统的理解。如此一来,研究才能落地,才能有基础与大师们展开对话。
另外,我们也强调以当代的生活方式对传统工艺进行再创造、再利用。工艺美术需要融入当代生活,要有时代精神,才能发扬光大。否则只能进博物馆,成为遗产。教师们需要引导学生对传统有更加深入的认知。传统和现代是相辅相成的,不是孤立的,走一走又得往回看看。
《中国艺术》:近年来,工艺美术系的培养模式有哪些变化?
洪兴宇:一切都在变,课程体系随着时代在变,手艺人包括其传承人也在变。我有一位研究生——姚兰,她的母亲是苏绣大师,其作品曾作为国家外交赠送的国礼,或作为藏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作为苏绣大师的下一代,她能不能或者需不需要“复制”母亲所拥有的工艺技能?这名学生其实有属于自己的思考和行动,她参与同宝马汽车的合作,将刺绣应用于汽车定制,还设计出刺绣手表,将中国传统工艺与时尚生活相结合,探索出更广阔的市场。传统有传统的魅力,但不能只依靠传统,现在以抖音为代表的互联网媒介不断更迭,设计生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革新,需要不断拥抱变化,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步探索。
我们不仅将工艺大师、民间艺人请进课堂,也邀请各行各业的专家为学生分享知识。清华强调学生的自由发展,这几年培养的学生,无论是做设计师、工艺美术大师,还是出国、考研、创业,都能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学院和教师不会设置领域的限制。清华美院培养出的学生有故宫博物院顶级的漆艺修复师闵俊嵘,也有北京地区规模最大的画室创办人,这就是教育的力量,我们不是职业教育,希望学生有多元化的发展。
《中国艺术》:您能谈谈清华美院的工艺美术系是如何塑造自身特色的吗?
洪兴宇:这需要与其他院校进行横向比较。从人数上看,一般美院、设计学院招生人数多达一两千人,但清华美院本科生每年的招生规模仅有240人,在数量上始终保持着精英教育的状态,虽人数不多,但产生的社会影响却不容小觑。有些院校培养社会迫切需要的人才,而我们注重培养研究型人才。再从特色上看,以前设计方向是我们的特色,现在其他院校也开始布局设计专业,全国两千多所院校都有涉及,最近工艺美术教育也逐步在各大美院开始筹建、扩招。我们怎样能站在更前沿的层面,以研究引领方向?综合考虑工艺美术专业的特点以及对教育领域的独特贡献,我认为必须保证各专业方向要有一个国际性的展览,作为专业发展的风向标。例如玻璃方向有中国当代玻璃艺术三年展,纤维方向有“从洛桑到北京”国际纤维艺术双年展,漆艺方向有“从河姆渡走来”国际漆艺展,金属方向有“熔古·铸金”中国国际当代金属艺术展,各展览两年或三年举办一次,每年探讨不同的主题,同期举办研讨会,让全世界的艺术家和教育工作者融入进来,聚合专业前沿思想,引领学术发展。树立行业标杆,并在世界范围内起到引领作用,成为近年来我们坚持的学术目标。
当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科特色非常明显,现在我们系部也緊抓自己的特色,特色就是专业的灵魂。
《中国艺术》:最后,请您谈谈对工艺美术系未来的展望。
洪兴宇:希望更多年轻的同事能参与进来,努力建设工艺美术系。
首先要开放。清华美院工艺美术系立足中国传统,同时面向世界,具有较高的国际化程度。目前已与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等30多所国际知名院校建立了学术交流关系,我们需借鉴他们成功的经验。日本的每所高校都有特色,没有程式化的课程要求。东京艺术大学因人设专业方向,像国宝级的大师宫田亮平、三田村有纯等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在研究性、引领性的领域独立开设课程,这种方式也契合清华近年来主导的教育改革方向。
其次是包容。工艺美术要扎根于本民族,在基础课程中加强民族传统艺术内容,如中国画、传统器物和造像的临摹等,通过这些课程让学生对民族艺术的精神追求和审美境界加深认知。
最后,更为急迫的计划是清华美院青岛研究院的建设,这也给我们更广阔的平台,利用这一优势可以突破我们现有的瓶颈,例如玻璃实验室玻璃吹制用火的安全问题能得以解决。这样大家的艺术创作就能更好地展开。
在科研、教学与社会服务方面,我们也会继续深耕,不断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