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树建 图/段明
这两年古城安宜的百姓可算是吃尽了老天爷的苦,先是春季栽秧时大旱,到了夏日却又是大涝,经此两番折腾,到秋季收获时,田间的稻子已是稀疏得能跑马了。
仅此天灾也还罢了,人祸偏又接踵而来,不知何时安宜城外的青龙山上啸聚了一伙山匪,这伙山匪虽说不多,只有几十个,但个个剽悍强健,青龙山山势又极险峻深广,一时间打家劫舍害人不浅。望眼欲穿中官府终于派兵来了,谁知山匪一个没抓着,各色名目的费用却“捐”出不老少,粗粗一算账,官府之祸更甚于山匪,罢罢罢,由他去罢。
沈家是青龙山下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庄主叫沈名德,庄外牛羊成群田亩无数,家中数十个大粮仓更是堆得有屋顶高,因为持家有度经营有方,这两年的旱涝交加并没有大损沈家的元气。可这天沈庄主站在自家高高的箭楼上往外望时,却久久沉吟起来,好半晌对侍立在身边的儿子说:“你可注意到外面有什么异常吗?”
沈少爷听了睁大眼望了又望,然后一脸纳闷地说:“除了一拨一拨的饥民打眼前经过,没有什么不同啊。如果说有不同,就是逃荒的饥民更多了些,噢,我明白了,爹,你莫不是想开仓赈灾吧?”
沈庄主不吱声,沈少爷是知道他爹的为人的,一向比较心善,此刻一见他爹的样子,顿时急了,叫道:“爹,儿劝你万万不能心软,现在粒米如金,正是我沈家壮大基业的时候,若为了灾民开仓放粮,眨眼工夫就会坐吃山空,只怕我们很快就跟他们一样了。”
沈庄主听了眼中一阵迷茫,然后长叹一声,说:“你说得不无道理,俗话说心善成不了财主,再说仅我一家即使倾力赈灾,又能撑得几时?老天爷,莫要怪我心狠了──儿子,刚才我问你外面有什么异常,你说是饥民多了,难道你就没发现除了饥民,这几天还有一些行迹可疑的大汉在外面转悠吗?”
沈少爷听了吃了一惊,睁眼再细看,果见饥民中不时有汉子窥觑过来,这些汉子明显不同于那些面黄肌瘦的饥民,沈少爷声音都颤了,说:“难道他们是……”
沈庄主一点头,说:“铁定是青龙山上的山匪,他们这是瞄上我家了,可又忌惮我家院高墙坚,再加之有庄丁护卫,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只怕动手只在早晚之间了──这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管家来报:夜里粮仓被盗!
沈庄主和儿子大惊,忙来粮仓察看,所幸被盗的只是两大袋稻子,沈少爷正庆幸,沈庄主却一脸凝重,他看到粮仓大门上的锁头竟不是被铁器强力撬开,而是硬生生扭断的!这时管家说庄园墙头发现有飞爪的痕迹,不用说贼人是先用飞爪搭上墙头进得庄内,再扭开锁头盗走了粮食。
沈庄主吩咐道:“立即把所有粮仓全换上大锁,再增加夜巡的人手,保证一刻也不能断人。”
沈少爷在一旁咬牙叫道:“如果叫我抓住这偷儿,一定先打他个半死再说。”
沈庄主听了瞟他一眼,也不言语。
谁知只过了两日,粮仓又被盗了,依旧是飞爪,依旧是强力扭断大锁,而偷走的依旧是两袋稻子。
沈少爷大怒,指着守夜的人痛斥道:“不是让你们轮流值夜不要断人的吗?现在怎么说?滚,全给我滚蛋!”
守夜的一听都要哭了,哀求道:“这年头少爷撵我们走,不是要饿死我们吗?少爷,我们真的是尽心尽力地看守,当时我正巡逻转悠,突然眼一花,有个人风一样出现在面前。我正要喊,被那人劈面一把抓住,那人的力气大极了,在他手上我就同小鸡一般,半丝半毫的反抗力气也没有。那人先堵上我嘴,再把我绑好扔到一旁,然后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扭断大锁……”
就在这时有人接过腔:“你看到他只用手就扭断了大锁?”
守夜的一看,原来是庄主到了,忙垂手说道:“是的,千真万确,他只一伸手,‘嘎嘣’一声,锁就断了,然后一手拎了一袋稻子出来,再一晃就没了人影,说起来他简直像个鬼魅一样。”
众人一听齐刷刷打了个寒战,沈庄主一摆手,说:“这事与你们守夜的无关,下去吧。”
回过头沈庄主换了一身寻常衣服,不从正门,而是从角门出了庄园,谁也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
沈庄主一路行来一路睁大眼寻找,半天工夫过去了,他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口中忍不住喃喃自语:“难道我猜错了?不、不会的!”
左转右转之下,沈庄主来到了这里最热闹的一个去处,牲畜交易集市,此时人欢马叫气味熏人,大伙儿都在忙着交易牲畜,灾年人都养不活,小户人家只有忍痛贱卖牛羊了。
沈庄主正仔细看着,忽然间身后大乱。原来不知何时一只大公羊受了惊吓竟挣脱了束缚,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路狂奔而来,所到之处大伙儿如波浪翻卷一样忙不迭地让开道,因为那羊太高大健硕了,怕有二三百斤重,更可怕的是,它头上的两只长角如钢刀一般锋利,这要是让它撞着擦着了,不死即伤。
就在这时沈庄主和大伙儿一起惊呼起来,原来前面赫然出现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而疾如快马的大公羊正朝小孩杀奔过去,小孩一时间吓得动也不敢动。
惨剧眼看就要发生,大伙儿眼前突然一花,有人拦在了公羊面前,那杀气腾腾的公羊毫不减速,头一低,挺着两只角,以雷霆之势直撞过去,众人刚要惊叫,羊突然不动了,好像硬生生撞上了一堵厚重钢硬的城墙──它的一只角给那人单手抓住了,竟动也动不得!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再看那只羊,愤怒地大叫着,埋头弓背蹬腿再撞,那人却还是好整以暇稳如泰山,目眩神驰中这人发出一声喊:“给我倒!”
“扑通”一声响,公羊魁伟的身躯轰然倒地,直砸起一片灰尘──这人竟只用一只手便扳倒了不可一世的大公羊。
这时卖羊的主人赶了过来,在牢牢绑好羊后,对那人千恩万谢的,那人只是淡淡一笑,转身便走。
沈庄主把这一切全看在眼内,脸上顿时一片喜色,当即大步上前拦在那人面前,深施一礼后说道:“壮士,在下这厢有礼了,我叫沈名德。”
壮士听了眼皮也不抬一下,还要走,沈庄主已从怀中掏出一张票据双手奉上,说:“壮士刚才的义举令人佩服,这是我的一点儿小意思,万请收下。”
壮士依旧头也不抬,口内嗡声嗡气地说道:“救人是分内之事,我要你银票干什么?”
沈庄主摇摇头,说:“给银票是玷辱壮士了,这是我亲手写下的一张票据,壮士凭此据,到我庄中可任意提粮食。”
壮士一下子停住了手,接过票据认真看着,问道:“你说的可当真?无论提多少粮食?”
沈庄主微微一笑,说:“无论多少,即使提空也决不吱一声。”
壮士面无表情扬长而去,也不谢一声,但沈庄主分明看到他眉毛挑了一下,这就足够了。
然后沈庄主又在集市上逗留了好半天,其间喝了茶吃了点心,还听了一出戏,说实话,自从发现有山匪暗中踩点后,就如同头顶时时悬了一柄钢刀,已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现在,一切可说是迎刃而解了。
等他背负双手施施然回转庄园后,一见儿子的面便吩咐道:“马上有人来提粮,他手中持有我写的票据,听着,他要提多少便是多少,决不许叽咕一声。”
儿子大惊,对他老子左咂摸右打量,叫道:“爹,你让人随便提粮食?你是老糊涂了不成?”
沈庄主把脸一沉,骂道:“混账东西,说谁呢?听着,不听我话,我家庄园覆灭只在早晚之间。”
说话之间突然涌来好多灾民,一眼望去如潮水一般,领头的正是那壮士,然后如蚂蚁搬山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三座大粮仓被搬了个精光。
沈少爷见了心如刀绞,沈庄主却越发笑得欢了,而那壮士依旧面无表情。
夜里,庄园外突然火把通明,几十匹高头大马鸣声揪心,当中一人特雄壮特威武,扬鞭大叫道:“沈庄主,听说你白天开仓放粮,一放便是三座大粮仓,可真大方啊,怎么样,可不可以给点儿粮食让我们煮碗粥?”
沈家父子站在箭楼之上,沈少爷尽管吓得胆战心惊,但没忘了挖苦他爹:“爹,让你放粮,瞧,这就叫树大招风,现在好了,把狼招来了。”
沈庄主“哼”一声,说:“他们要是要粮食就好办了,只怕他们不要。”当下放声叫道,“来者一定是青龙山上的好汉吧?好汉,你不就是要粮食吗?行,我给你,你要多少?”
那领头的山匪哈哈一乐,说:“逗你玩玩的,我要粮食干什么?我只要银子,听着,立即拿一万两银子来,我们立即撤兵,不然的话,叫你这小小的庄园地塌土平,一把火烧成白地。”
沈庄主镇定自若:“银子没有,命倒有一条,你有本事就来拿好了。”
山匪大怒,手一挥,那些踩过点做好准备的喽啰们架上云梯便开始强攻,而这边丝毫不惧,训练有素的庄丁用刀用箭,甚至用石头用热水拼命厮杀起来。
尽管庄丁们奋勇当先,但毕竟不如山匪凶狠善战,不久便落了下风。眼看着山匪要攻上来,情况万分危急,人人惊惶胆寒,沈少爷急了,叫道:“爹,怎么办?还是答应他们吧!”
沈庄主眉头紧锁,说:“若答应他们只会遗祸无穷,再说他们也折了不少,现在答应已是迟了,不,我不会看走眼的,他应该来了……”
话音刚落,忽听得下面一阵惨叫,是从山匪身后发出的。
大伙儿往下一看,只见山匪身后突然出现无数身影,当头那人用黑巾蒙面,忽东忽西飘忽不定,身形快如闪电一般,抬拳飞腿间山匪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动弹不得,跟在他后面的竟是衣衫褴褛的饥民,个个抡刀使棍杀声震天,双方一时僵持不下。见势不妙,那领头的山匪一抬手摘下背在身上的弓箭,火光之中沈庄主瞧得真切,大叫一声:“壮士,小心弓箭!”
话音未落,蒙面人已身随声动,倏忽间来到那头领面前,也不知他怎的动作,只一伸手,山匪头领手中的弓箭便到了他手中,众人一时间全呆住了。
再看那蒙面人,双手微一用力,便拉得弓如满月,山匪们大惊,这弓是铁胎牛筋弓,这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拉如满月!
这还不算,蒙面人再一用力,“啪”的一声响,弓弦竟拉断了,真是神力!
蒙面人朝着目瞪口呆的山匪们断喝一声:“看在你们都是贫苦人出身的分儿上,暂且饶你们一命,还不快滚!”
众山匪这才回过神来,忙扔下刀反身作鸟兽散,那头领混在人群中也要走,蒙面人再喝一声:“你作恶太多,给我留下见官吧!”
头领大惊,刚作势要搏击,蒙面人早已一掌砍在他脖子上,立时昏了过去。
这时沈庄主已开了庄园门大步走了出来,高声叫道:“壮士莫不是白天单手制服公羊之人?多谢壮士解救之恩。”
那蒙面人愣了一愣,然后缓缓解下蒙面黑巾,果然是他。
壮士问道:“沈庄主,你怎知是我?”
沈庄主一笑,说:“我还知道你曾在夜里借了我四袋稻子。”
沈庄主说借不说偷,那壮士一听“嘿嘿”笑了起来,问道:“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沈庄主说:“很简单,你出入我庄园如入无人之境,可只取粮食不取银子,而借那么多粮食何用?分明是散给饥民了,所以你必不是山上强人,而是位义士。其次,你两次进入我粮仓,不借用工具,全凭手力扭断大锁,这要何等的力气!而白天有幸见你单手制服发疯的公羊,所以便知你为那借粮壮士。刚才你拉断强弓一幕,除了你,又能是谁有此大力?”
沈少爷呆呆听着,然后发自肺腑地叫道:“原来如此,义士,请受在下一拜,多谢你相救之恩。”
那壮士一摆手,郑重说道:“谢我不如谢你自己,要不是白天你们慷慨放粮,我是断断不会救的,大伙儿也绝不会伸出援手的,所以救人者,恒自救!”
话音一落,壮士拎起那山匪头领,只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沈家父子久久站立黑暗中,沈少爷高兴地说:“这下子心腹大患除了,爹,你可知这位壮士是什么人?”
火把光中,沈庄主一脸神往地说道:“我早听说有位正义大侠,来去无影力大无穷,所以那天我一见到大锁被扭断,便估计是他。儿子,下面我们该怎么办?”
沈少爷望着面带菜色的灾民,斩钉截铁地说道:“庄园因那无名大侠和饥民才得以保全,爹,我知道怎么办了──开仓放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