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毅 图/段明
宋朝末年,湖北竹山县有户姓尹的人家,祖上虽然世代务农,但一直勤勤俭俭过日子,崇尚俭朴,持家有方,所以到了他这一代,已积下了一份颇像样的家业。
这一代主人名叫尹厚,国字脸,厚嘴唇,憨厚老实,为人也相当随和,娶的妻子是邻村一位贤惠女子,勤快能干,终日手脚不停。夫妻俩勤俭不求奢华,小日子过得挺红火。可有一样美中不足,就是成亲数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壮壮实实的儿子,没承想孩子三岁时,有一天随小伙伴出去玩耍,就此没了踪影。村里人说尹家儿子十有八九是被老虎叼了去,这一带常有老虎出没,村里的猪呀羊呀经常丢失。夫妻二人悲痛欲绝,儿子没有了,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
村里人劝他们再生一个。可生孩子到底也不是能自己做主的事,眼见得过了一年又一年,就是不见女人的肚子挺起来。一晃夫妻俩都已五十出了头,村里有人劝尹厚纳个妾。尹厚摇摇头:“这话说过就算,这种损阴德的事我不能干。”
眼见得尹家家业越发殷实,可就是没有人承欢膝下,家族的老太爷坐不住了,提出来要尹厚认个儿子。
尹厚和妻子商量说:“本乡本土的,谁都知道我们家当富厚,这样认来的儿子靠不住,不如我到外面去走走,万一碰上一个真心待我好的,我就领他回家,做我们的儿子。”
妻子听了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随即便给丈夫打点了一个小包袱。
第二天天没亮,尹厚就悄悄出了家门。看他那身打扮,身上穿着破衣,头上戴着破帽,手里还拄了根拐杖。他走啊走啊,日上三竿的时候,已经赶到了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他把早已准备好的草秆插在破帽上,当时的习俗,这是表示卖身的意思。
有人看不懂了:“你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人家买你回去,还能有什么用?”
尹厚苦着脸说:“唉,我是想找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做他的爹,费费心力帮他管管家,给自己安一个养老送终的地方。”啧啧!周围人听他这么说,都忍不住哄堂大笑,怀疑他脑子出了毛病。这副穷酸样,有谁会来认他做爹?
尹厚挺沉得住气,他也不言语,硬是去向人要来一张白纸,写上卖身为父的字据:“本人年老无儿,愿卖与人为父,只取身价银十两。愿者当即成交,绝不翻悔。”他举着纸牌在街上走来走去,累了就在街边盘腿坐下,把纸牌放在身前地上。街上人来人往,大家探知缘由,都骂尹厚是个疯老头子。尹厚只当没听见,笑骂由人,不改初衷。他下定决心,哪怕穿州过府,跋山涉水,非要找个称心的买主不可。
这天,尹厚来到松江府的华亭县,正在街头坐着,一个少年经过,扫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卖身纸牌,说:“孤老院里少一个叫花子头,你去正合适。”
尹厚知道他这是在愚弄自己,也不计较,说:“这纸牌上写得很清楚,我是卖身为父。”
“嘿嘿,”那少年一阵冷笑,“为父?瞧,我手中这小乌龟无父,不如你做它的父亲吧!哈哈──”
“你──”这少年实在欺人太甚,尹厚忍不住要发火,正在这时,已经渐渐围上来的人群中走出一个白净面孔的后生,喝住那少年说:“老大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这样捉弄他,于心何忍?”
“哼,”那少年瞪了这后生一眼,说,“你怜孤惜寡,那你为何不出十两银子,买他回去做爹?”
后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这也不是什么奇事,我只是怕他卖身后,又有亲人来认了回去。若是老人家真的愿意,我正好无爹无娘,就出十两银子买他回去做爹,又有什么不好?”
尹厚一听,机会来了!他连忙站起来,对那后生说:“我就自己光杆一个,你真有这番心意,就请快点儿掏银子出来,我就跟你回去。”
看热闹的问尹厚:“既然卖了身,今后就是这人供养你了,你还要银两有什么用?”
“不瞒各位,”尹厚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张穷嘴很馋,茶饭之外还好吃点儿零食,难道刚进门就好意思向他要长取短的?也要吃过一两个月之后,大家情投意合了,然后再向他开口要。”
众人一听,都料定后生不会掏银子买了,谁知那后生不但利索地掏出了银子,还乐呵呵地说:“老人未曾做我爹,就这样十分地体贴,将来对我一定是无微不至的了,这是我的福分啊!”
那后生把尹厚请到酒楼,要了一壶好酒,点了几只小碟,两人一边吃喝,一边亲亲热热地聊起来。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人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好心肠的后生,所以相跟着来到酒楼,不肯散去。只见那后生对尹厚斟酒夹菜,恭恭敬敬。临了,他从腰里摸出银两,付了酒菜钱,剩余的双手捧给尹厚,说:“请爹把它收好,从今以后,银包都由爹管。”尹厚也不推辞,像模像样地接过银包,俨然一副做爹的样子。一旁看热闹的人连连惊叹,说他们简直是一对怪人。
话说两人走出酒楼,后生便把尹厚领回了自己的家。进得门,后生把尹厚让到靠椅上坐下,自己恭恭敬敬地倒地便拜。行罢礼,后生轻问道:“爹,不知您的尊姓大名,可否告诉孩儿?”
尹厚就信口报了个名字,随即反问道:“那么,孩儿你呢?你能不能把你的身世说给爹听听?”
谁知那后生未开口,泪先流了下来。原来,他姓姚,叫姚继,原先是汉口人,因为早年父母暴病身亡,便跟随同乡曹玉宇到九江贩布,赚了些银两就作本钱,自己做起了贩布生意。日子倒过得还算可以,只是有一件事不能称心。原来姚继跟随曹玉宇多年,时间久了,他看上了曹家女儿曹月娥。月娥看姚继为人忠厚,勤快能干,也对他萌生爱意,但曹玉宇夫妇对这件事却始终支支吾吾,没能点头答应。为此,姚继心里苦恼万分,每逢看到别人全家团圆、父子共享天伦之乐的热闹场景,他心里就羡慕得不行。现在,正好遇上尹厚求为人父,姚继不在乎尹厚没钱,穷怕什么,他要的是父爱子、子孝父的这份亲情。
尹厚得知了姚继的身世,嘴上不说,心里暗暗叫好。从此,两人情逾父子,亲亲热热真像一家人一样。就这样一晃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姚继对尹厚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吃穿自当不提,就连每天的洗脸、洗脚水,都是端到面前。尹厚越看姚继越喜欢,便决定正式向他“摊牌”,并带他回自己老家。哪料就在这个时候,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攻进了雁门关,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到了金陵。父子俩一商量,尹厚认为反正姚继也没什么家当,只不过贩布积下几个银两,不如借逃难之机带他回家,一路上可再观察他人品,到家后再向他细说缘由不迟。不料姚继却为眼前的情景发了愁。逃难是没办法的办法,原本他是靠贩布赚点儿银两,眼下时局这么乱,断了贩布的买卖,他拿什么来养活爹和他自己呢?他想了想,对尹厚说:“爹,我手头正好还有两大捆布没贩出去,我看我明天就挑着它上路,反正我有力气,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我不能让爹跟着孩儿挨饿!”
尹厚一听,不觉动了真情,一把抓住姚继的手,说:“我的孝顺儿啊,不知你我前世有什么缘分,今儿个就生出这一片情来。实话对你说吧,我的真名叫尹厚,我也不是真卖什么身……”他忍不住原原本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姚继细细说了一遍。
姚继听得目瞪口呆。尹厚说:“儿呀,那些布不贩就不贩了,比起我那家产,这不算什么,我们当然是逃难要紧。”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尹厚就硬拽着姚继上了路。
姚继跟着尹厚到了家,尹厚把前后经过一说,妻子对这个儿子也喜欢得不得了,当下忙里忙外地张罗,让父子俩梳洗更衣,然后美美地吃了一顿。饭毕,尹厚把姚继领到原来儿子住的房间,谁知姚继就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怎么这里好熟!”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说,“哦,想起来了,我经常梦到这间屋,看,这窗,这门,这床,这桌,这椅,哎呀,真的好熟。对了,我梦里还见过一个木箱子。”
尹厚心中一惊:“木箱子?”
“是呀,”姚继说,“箱子里有泥人、土马……”
妻子一听大叫起来:“我们儿子是有个木箱子,里面装着泥人、土马,都是他爱玩的东西,只因我们怕伤心,不忍看它们,所以就一直放在床底下。”妻子边说边就从床底下拖出那只木箱,姚继打开一看,果然如梦中所见。
尹厚一把抓着姚继的手:“莫非你就是我儿,只是被人拐卖了,老天有眼,今天让我们骨肉团圆?”
“不,不可能的。”姚继连连摇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另有爹娘。”
尹厚妻在一旁喃喃道:“咱们许是缘分,缘分吧!”
当夜,一家三口谁也没睡着,都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谜一直在他们脑海里盘旋。直到一个月后,尹厚提起了姚继的婚事,平时言谈中得知姚继心里一直放不下曹家女儿,便拿出两封银子,让姚继去汉口曹家提亲。姚继风尘仆仆赶到曹家,奉上银两,又把自己认尹厚为父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们。谁知话音未落,曹玉宇已经“扑哧”笑出了声:“天意,这是天意呀!”
姚继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确实就是尹厚走失多年的儿子!原来,曹玉宇夫妇一直打心眼里喜欢姚继,只是因为有人悄悄告诉他们,说姚继不是姚家后代,其实是别人从外地贩来的野种,当初姚家无后,才买了下来。这一来,曹家便有了顾虑,怕以后说起来难听,所以迟迟不肯许亲。没想到姚继这回贩布走远了,迟迟不见踪影,曹玉宇夫妇急坏了,以为姚继因提亲无望而远走不回,再看女儿茶饭不思,天天以泪洗面,不由懊恼万分,这才明白:其实,人好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曹玉宇想方设法,辗转找到姚家一个远房亲戚,方知姚继身世。现正愁找不到姚继,没承想他又回来了,并且父子已经团圆。
这可真正是一段奇缘!尹、曹两家杀猪宰羊,大摆宴席,热闹了好一阵子,父子相认,儿女结亲,十里八乡的都说他们:好心才有好报,心诚才结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