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鸟》的观众在场与思辨性

2021-05-23 05:13京锐
剧作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黑鸟观众人性

京锐

摘 要:大卫·哈罗尔创作于2005年的《黑鸟》在爱丁堡戏剧节首秀后引起广泛关注与影响。这部讲述少女与成年男性之间复杂关系的独幕剧以破碎化的语言形式呈现,辩论般的张力充斥着两人复杂的情感关系。本文主要从语言与心理的角度具体分析戏剧中两位主人公雷(Ray)和于娜(Una),以及他们之间混杂情感的立场拉扯,进一步剖析剧中的观众是如何在场的,从而分析此剧的思辨性。

关键词:观众;恋童癖;人性;情感立场

《黑鸟》是英国苏格兰剧作家大卫·哈罗尔(David Harrower)于2005年写成的剧作,多年来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在全球各个地方进行上演。这一篇幅并不长的独幕剧被评论家们称为一场“由智力参与的、缓慢燃烧着的火”。在中国,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复排版本的《黑鸟》也已上演多年。《黑鸟》讲述的是15年前,40岁男人雷(Ray)与12岁女孩于娜(Una)有过一段非法的情爱关系,甚至准备私奔乘船到海的另一边去。然而私奔没有成功,于娜被送回家中,受尽家人与他人折磨,雷被捕入狱,三年后改名换姓,重新开始生活。15年后,于娜辗转找到雷,两人对质,当趋于和解之时另一个女孩却突然出现,于娜又面临了新一轮的情感崩溃。

“黑鸟”一词源于苏格兰20世纪60—70年代的时候,在相對开放和性解放的社会状态下,出现了十几岁的未成年少女自愿“勾搭”成年男性的现象,当时,这些女孩被称为“黑鸟”。《黑鸟》的剧本也是基于2003年一桩真实发生的、震惊西方的案件:一位美国军人诱骗12岁的女孩并将她从英国带去了巴黎,在巴黎与该女孩发生性关系,最后男人在德国被捕。在这种社会现象之下,作者有意用戏剧来探索犯罪、恋童、性侵这些看似简单标签背后矛盾复杂的人性与心理。他无意做任何价值判断,这也能从开放剧本开放式的结局中看出,多年后年轻的于娜在报复质问结束后,是否甚至想重启这段关系?而声称自己已经被送进过监狱想重新开始生活的雷是这段情感关系中的侵害者还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受害者?正如剧作者哈罗尔自己所说:“我喜欢模棱两可的事物,因为它们能让人看到两面。我本不想写戏剧,因为台词只能用一种确定的方式被说出来。但(写戏剧)其实需要让这些(事物的两面性)一直在场。”

关于《黑鸟》中颇具话题度的主题不乏浅显的、关于两性之间的感情与伤害的剧评,但深入分析的文章并不多,本文从思辨性的角度剖析剧中的语言与人性、情感与立场以及观众以思辨性为主体的在场。

正如前文所提到戏剧开放式结局所启发的那些问题,《黑鸟》作为一个反响巨大、引发热议,或者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效”的戏剧,就在于它能够让观者摒弃传统的道德观念批判。大卫·哈罗尔并没有试图评价恋童所引发的犯罪现象(同时这也不是戏剧该做的),也避免将这种关系归结为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操纵者与无辜的受害者,剧本所传达的是一种更为凌乱、可怕的,杂糅进了人性与感情的关系。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观众在剧中所起的作用,“观演关系”一直是剧评中被提及的话题,但是观众更多地仍是被动接受的那一方,此剧的观众由于这种思辨性而在观演关系中更具有了一种主观能动性。在《黑鸟》中,观众与舞台上的男女主角构建了一种具有相近权重的关系。全剧开始于中年“性侵者”雷和于娜之间简单的会面,转变为两个角色与观众之间的三方互动。当雷与于娜反复回忆起他们过去亲密关系的细节时,那段40岁男人与12岁女孩之间的回忆里,每个观众都是基于自己观剧视角的沉默的审判官,思辨性让观众成为剧场里一种沉默但有力的在场。

剧中的台词、角色的语言有助于突出文字不足以表达的深沉与复杂的情感。角色们也能够进入美国戏剧评论家CaridadSvich所说的“思想与行动脱节以及混乱模糊的情感表现”;文字能更多地反映明晰但实则过于简单化的道理,但非于娜和雷两人的实际感情;社会也常常习惯于使用语言的特性来执行简单的道德判断和塑造人物,但这也同时阻止了剧中的角色对主观的、由情绪主导的经历的回忆。因此,在讲述两人过往的关系时,他们面临重重阻碍,无法看清两人的非正常关系为何没有被自我制止,又为何继续下去。在语言常会造成刻板印象的当下,通过唤起人们对语言传播刻板印象的能力的关注,剧作家的实际目的也是让观众重新思考恋童癖的固有印象与模式。《黑鸟》里,雷和于娜之间的动态力量关系与常见的“受害者—操纵者”模式显然并不是一致的。然而,阐明于娜和雷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并不代表剧作家有意规避描述雷的罪行——只是,大卫·哈罗尔将雷从另一个角度对雷和这段关系的立场进行了塑造。

观众对于雷这一人物的理解和接受经历了从诱骗少女的侵犯者到没有原则与道德感的软弱男人的形象。雷无法拒绝一个准备将他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的年轻女孩的诱惑。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罪犯,他在剧中更多地以可悲而不是卑鄙的形象出现。具体来说,他的言行中不考虑自己行为所可能产生的后果。例如,剧中当于娜告诉他别再揉眼睛了的时候,他为自己辩护:“我揉眼睛是因为它疼,只有这样它才能不疼。”如此说辞说明了他幼稚不顾后果的性格,也暗示他是可能被于娜所诱惑的。而雷在剧中表现出的幼稚与犯罪后社会对他的描绘并不一致,社会试图将他描绘成一个简单的侵害者形象,而辩护律师也沿着这个逻辑试图将他塑造成一个有合理动机的侵害者。他的律师向他施压,试图让他声称自己在孩提时期曾经遭受过虐待——“律师问我以前有没有被……(虐待)过。如果有,这样对我比较有利。如果有,一切都更简单。我看那些书。想了很多。想确认自己是不是那种人,但我不是。”雷的律师告诉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在法庭上采纳这样的论点。这也引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假装自己曾受虐可以帮助他呢?因为社会习惯对人进行分类,在得知他们并不能理解的事情时——比如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年轻女孩的吸引力时——归咎于是童年创伤的直接结果。雷的律师也正代表社会的视角,即要求他简化对于娜的复杂感情,用自己曾经遭受的虐待导致了他如今的施虐,编织一个简单的逻辑闭环。

而相反的,剧作家将于娜刻画为一个“坚定的受害者”形象,同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其实也是整个事件的推动者。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剧中她要求雷道:“我想你当我的男朋友,我想坐在你旁边,让你带我去城里玩。然后让别人都看着我,看着我们。”和雷完全不同,她表现得仿佛一切行动都基于一个已经成熟的、深思熟虑的计划,从把纸条塞在他车的刮雨器下来操纵站在街对面的那个孤独、不安的男人开始。在这段关系中,于娜似乎才是那个拥有“恋童癖特征”的人,如同雷引用的一本书中所说的,这些人“非常非常小心,非常非常会迷惑人”。由此可见,在他们的关系中处于权力位置的是于娜而不是雷。剧作家塑造了于娜这一超乎寻常的成熟女孩形象,在雷看来于娜甚至比他之前约会过的女人更成熟,更懂得爱。和于娜由某个目标驱动不同,雷只是在根据本能行事。

不仅如此,审判雷的法官也认为于娜有一种可疑的成人般的渴望。让雷的幼稚与于娜的成熟进行对比,剧本构建了一种偏差的呼应。于娜的人物形象不仅是成熟的,更是一个交织着的矛盾体。她成熟,但有时也显露出不可避免的幼稚。例如,在性接触后,她却想着要吃巧克力,这种偏差更加突出了社会对于这种关系模式的无法理解与无法处理。即便如此,僵化的传统道德审判仍然很快将雷定性为侵犯者,而于娜为受害者。观众在观剧过程中对于雷与于娜之间的关系模式随着剧情推进进行理解,这种新的思辨又与法庭和社会拒绝超越习以为常的简单答案和刻板印象、拒绝将恋童癖视为值得真正进行分析的复杂现象形成了一种微妙偏差,而社会对于无知与漠视的无动于衷,也是剧作家隐晦的思考。

雷的人物角色塑造也在他使用社会的评价标准来为自己的罪行进行开脱中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剧中,他提到自己阅读有关猥亵儿童的书籍以确定自己并不是其中之一,从读过的书中收集信息试图说服自己、于娜以及观众他并不是恋童癖者。的确,按照社会标准他确实不符合社会以及观众心里所固有的对恋童癖的印象,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模式也并不符合恋童癖书籍中所描绘的,如同雷在劇中所说,于娜最初于他只是“邻居的女儿”,而并不是某个目标。这种动机的开脱使雷挽救并重新建立起了对于自我的认知乃至无视对于娜造成过的伤害。他认为自己与于娜之间存在一种合理的情感联系,这种情感联系是社会渴望能够做出快速和轻松的判断而非仔细思考权衡才能得出的。因此,他将这一点也用在了自己身上,试图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的感情是爱而非是单相思中所产生的欲望以及孤独造成的非法行为。同样,过于僵化并广泛传播的恋童模式也导致周围的邻居们无法从他们最初的互动中看到任何端倪。

由此,尽管雷的确性侵了于娜,社会的反应、对雷的宽恕对于于娜而言与雷所施加在她身上的伤害一样多,甚至更多。社会如何用虐待、侵害来定义这场遭遇实际上都不足以表述于娜所经受的一切,因为事件本身之后的二次伤害比事情本身更像是虐待,如于娜在剧中控诉的:“他们把我按住打了麻醉。打开了我的双腿,然后取——取出了证据。他们问我你做了什么。我不说,他们就跟我说。你只是寻欢而已。这就是为什么你最后消失了。因为你已经得逞了。”

当于娜说“他们”时,她指的是医生们以及整个社会,所谓正直、不会性侵儿童的人。然而这些人恰恰是给她带来二重伤害的人,他们像对待动物般从她的身体中取样,仿佛这种行为听起来更像是虐待,一种对于她身体和尊严的双重侵犯。这种“侵犯”与于娜和雷过去都认可两人之前的亲密接触(即社会认为的“侵犯”)是愉快的回忆又形成了一重新的矛盾。社会由每一个观众组成,任何来源于社会的语言都与身体侵犯一样严重。无论于娜是否真的与雷之间产生过爱情(一个少年能否真的对一个成年人产生所谓爱情也是该剧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毫无疑问她是关心这个男人的。医生对于雷的谴责一定会让这个在当时确信自己遇上了真爱的女孩陷入困惑。社会的反应僵化了、模糊了、淡化了她曾经感到无比真实的关系与感情。《黑鸟》并不是一个关于少女于娜长大后向雷追问过去犯罪事实的剧作,而是因为多年过去,社会也并没有让于娜接受与雷之间不恰当关系的实质,而是用标准、道德判断将他化为了一个扁平的人物,一个对于于娜而言陌生的人,将他们隔绝起来。过去的一切被层层笼罩,始终像迷雾一样,被这样的感受围绕的于娜,即我们在剧伊始时看到的于娜,她试图拨开迷雾,又不可避免地再次沿着从前的路线重新走向了雷。观众也很快就明白雷自事发后遭遇的一切审判以及于娜这么多年与雷的隔绝并没有消减于娜对雷的情感,甚至在最后让于娜重欲投回雷的怀抱:剧末当雷想走时,于娜几次挽留,几乎是绝望地想要抓住他。

在剧落幕前,于娜好似站在观众的立场上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雷。我有太多其他可能可以去相信了。”于娜的这段台词点明了本剧内涵,即迫使观众质疑他们固有的对于恋童癖的预设以及这些预示的假设对于恋童癖受害者乃至侵害者本身的多重影响。观众代表整个社会,是社会的一个缩影。观众带着对社会现象的某些误解或者僵化的理解进入剧场,预先设定了角色的立场。而剧作家创作《黑鸟》的高明之处便是利用雷和于娜之间的戏剧性的相互作用,对于过去不同视角的抽丝剥茧般地回忆,让观众突破固有的思维模式,进入人物的深处进行思辨,而乃至启发他们对于更多相似的问题的思辨。如此看来,《黑鸟》未尝不是一次对于严肃剧场内核回归的尝试。

参考文献:

1.乔宗玉: 《话剧〈黑鸟〉:一部剖析人性的社会问题剧》,《 中国艺术报》, 2015-10-16(004)

2.Harrower, D., Zabou Breitman and Le?a Drucker (2007). Blackbird. Paris: Larche, Impr.

3.DeLoatch, D.M. (2016). Symbolism in Blackbird: A Review. [online] All the Worlds a Set. Available at: https://alltheworldsaset.com/2016/04/26/symbolism-in-blackbird-a-review/ [Accessed 26 Jul. 2021].

4.Dickson, A. (2017). “I Wrote It in a frenzy”: David Harrower on the Play That Saved Him. [online] The Guardian. Available at: 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2017/aug/25/david-harrower-knives-in-hens-blackbird-una.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责任编辑  姜艺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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