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摩罗:寻找自由之路

2021-05-20 15:13陈又礼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13期
关键词:菲林亚伯拉罕米奇

陈又礼

科摩罗最后一位苏丹的宫殿遗址

在被拽进2021年的前一周,我来到了科摩罗群岛(主要由大岛、莫岛、昂岛和马岛四个岛屿组成),于平安夜傍晚,和成百上千个失业或无业的年轻人在首都莫罗尼的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坐坐站站,喝着汽水,在远处灯塔照常在6点半亮起时击掌庆祝;同渔民们一起出海,大汗淋漓一无所获,却意外瞥见了船边一群经过的海豚;看渔民的孩子们光着脚踢一下午球,在辛冽的过云暴雨中,他们欢呼着撩起上衣,向天举起那一根根细小棕黑的食指,像是年少时的罗纳尔多和卡卡;有时也在清晨天刚亮时的早市,坐在路边,和所有卖热带水果的女人一样,慢慢咀着小杯的苦咖啡,一杯接一杯;有时,我也像某个任意的岛民一样,在沿海国道上走走停停,乏了就百无聊赖地在垃圾堆旁的破木凳上坐下发一会儿呆,运气好的话,还能随手捡到几只被风吹落的鲜芒果腹。

某天潜水上岸之后,潜水店的老板问我:你潜到深不见底的地方时,那么无拘无束,难道不会有在天上飞翔的错觉吗?

我扭过头来看了看他,觉得科摩罗可真好。

几周之后,我想科摩罗的魔力也许会把我变成她的裙下之臣,在慵懒且随性的氛围中过完很多年。于是在此事发生之前,我决定逃离,回到现实的世界。

设拉子与咖啡馆

一个下午,我沿着莫罗尼的海岸线散步,太阳照得整条海岸线都好像要融掉了。

路上行人很少。拐角处的一棵大树下有一个上了年份的水泥大圆墩,圆墩上坐了几个人,正中间摆了一个简陋的木制两层小橱柜,嵌着玻璃门,里面零散摆放着几种法式面包,橱柜旁有两个大保温壶,和几个已经掉了漆的小瓷杯。

在烈日当头的海岸线上,这个有树荫笼罩的摊子就像一颗清凉的小水珠。

摆摊的男人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一张既像岛民又不太岛民的脸孔,笑眯眯地招呼我,给我倒了一杯黑咖啡。

一尝,居然比其他几家正儿八经的咖啡馆都地道。

他见我不懂法语,便用英语问我要不要尝尝他自己烤的面包。我随便选了一个巧克力夹心,也比想象中要好吃不少。

我问他为什么会说英文(科摩罗大概有95%以上的岛民都只讲法语和科摩罗语)。

他说:“我以前开了一家法式点心店,不知不觉就做成了全城最大,来的外国顾客多了,就学了一些。”

“那点心店怎么不开了?”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爱得发疯。结果被她骗了,点心店就没了。”

我低头喝咖啡,没有接着问下去。他自顾自地讲开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怪她啊,我爱她是我的选择,不能说我爱你你就一定得爱我,不然我就怨你恨你不爱你了,爱情又不是做生意。奇怪的是,她走了以后,虽然我破产又离婚,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就此崩塌,反倒因为一无所有而突然自由了,就像你失去了唯一最在乎的东西后,其他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

他眯起眼看向那条远到了视线边缘的海岸线,呷了一小口黑咖啡。

“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全城最美的一个角落,连房租都不用缴!”

他名叫亚伯拉罕,今年46岁,曾是“全城最大的点心店的老板”,也是设拉子族群的后代。设拉子族群(Shirazi ethnic group)是13至14世纪从波斯帝国(现伊朗)设拉子来到东非沿海国家(包括肯尼亚、坦桑尼亚及莫桑比克北部)和西印度群岛的穆斯林。他们多为商人,以贩卖象牙、黄金、奴隶为主。这个族群的后代至今仍在许多斯瓦希里区域的经济、文化甚至政治方面占主导地位。

追溯到19世纪的话,亚伯拉罕的祖先莫坦是根正苗红的设拉子,亚伯拉罕说,他甚至还是一个“苏丹”。在当时科摩罗三岛之一的大岛上,总共有二十多个“苏丹”,“所以大概算是区长或者镇长,连市长都称不上。”亚伯拉罕说。

尽管科摩罗大多数苏丹的管辖区域不大,但因为显眼的外形和财富,他们的势力范围比实际的辖区范围要大得多。“最早的那一两个世纪间,岛民们还很单纯地相信,这些白皮白脸、跋扈飞扬的人是神靈差派下来治理岛屿和大海的使者。”亚伯拉罕接着道。

但从莫坦的下两代开始,这个家的“神灵光环”便逐渐消散。原因是莫坦的长孙不顾全家族的反对,娶了一个土生土长、又黑又瘦的科岛村姑,这个村姑还是家里的女佣人。打那时起,他们家族的实际社会地位急转直下。到了亚伯拉罕这里,几乎是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好在去年,亚伯拉罕在迈入“知天命之年”以前,找到了他所谓的真爱。与他那“毁掉家族前程”的曾曾曾祖父一样,他娶了一个纯正的科摩罗农妇。

“可能这个东西(指无视宗法与传统),生来就在我的骨子里了吧。”亚伯拉罕笑呵呵地说。

亚伯拉罕和他的露天咖啡馆

奴隶与港口

“你要有空的话就去我的老家伊崆尼看看吧,走路一小会儿就到了,科摩罗最后一个苏丹的宫殿也在那儿。”亚伯拉罕最后说。

于是我就动身了,只是他所谓的“一小会儿”,我片刻不停地暴走了近两个半小时才到。

所谓的“苏丹宫殿”今天是一片约四五百平方米的残垣断壁。它坐落在岸边,离蓝绿色的印度洋海水不过20米的样子。阶梯、柱石、横梁、墙体几乎全是由黑灰色的火山玄武岩混着各种贝类螺类的碎片构成,基本保存完整,看得出大致轮廓和雕饰。玄武岩粗糙多孔的质地加上海风的侵蚀,让整座建筑更显出凹凸不平的沧桑。

不远处有几座小山。伊崆尼因为拥有这几座急剧入海的小山脉,不易形成滩涂,方便船只靠岸,而曾是全科摩罗最繁忙的为数不多的对外口岸之一。只不过伊崆尼的“对外”是被动的。

自17世纪海盗开始从伊崆尼登陆,直到20世纪初法国在科摩罗全面殖民,其间两个多世纪,科摩罗人都因为猖獗的奴隶贩卖而吃尽苦头。在整个东非奴隶贩卖的大链条里,科摩罗不仅是“出口站”,同时也是“入口站”和“中转站”。很多奴隶被从非洲沿东海岸线的各个国家(北至索马里)一路卖下来,抵达终点站马达加斯加(当时仍受法国殖民)前,会在位于非洲大陆和马岛之间的科摩罗短暂落脚,以获取补给,同时如果科摩罗的精英们有需要,可以随意从中挑选合他们心意的外国奴隶。于是,索马里、埃塞俄比亚和坦桑尼亚等国的血液由此融进了科摩罗人的血统里。

在贩卖集团再次启程出发去往马岛前,他们会装入一批抓来的科摩罗人,继续往南卖去。对此,本土苏丹、设拉子精英和陆续开始插手科摩罗公共事务的欧洲列强们在面对科摩罗人的求救信号时,不但睁只眼闭只眼,还尽量从中抽成分羹,赚得盆满钵满。

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期,据统计约40%的科摩罗人属于“奴隶阶层”。那一时期,伊崆尼的许多女人因为不愿被卖为奴,只要远远看见即将入港的双桅帆船,就会手脚并用地爬上山,走到悬崖边纵身一跃。

“家里的老人们说,她们一般都不是淹死,而是从山上跳下去时,被海里的礁石磕中头部致死……久而久之,就连那一片海,在那个时期都变了颜色。”还在莫罗尼时,亚伯拉罕如此说。

小山海拔一两百米,山脊很陡,峭壁上长满各种植被,不见房屋和人迹。从苏丹宫殿最靠近海、一个明显过去是窗户的长方形空洞望出去,恰好望见它的正侧面,像是一头静默的绿象。

我在破落的玄武岩宫殿里独自坐了一会儿,这个曾经繁忙的港口,现在人迹罕至,海滩上堆满各类垃圾,没有谁有心思清理,很多五颜六色的蜥蜴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海水像几个世纪前一样,湛蓝而可爱。

离宫殿的入口处不远,立着一块简陋的石牌,上面写着:

以此纪念于1978年3月18日被以反叛者阿里·苏林为首的武装力量所杀害的11名同胞。

阿里·苏林是科摩罗自1975年7月6月宣布独立后的第二任总统,第一任总统阿莫得·阿布达拉在任仅20天,就被以法国人鲍勃·丹纳德为首的雇佣军部队推翻,随后,阿里·苏林接任,直到1978年5月,同一支雇佣军再次闯进总统府邸,用曾经的首任总统阿布达拉换掉了阿里·苏林……

科摩罗自1975年建国至20世纪末,共经历超过20次“推翻当局”级别的政变,其中最显著的四次,都由丹纳德及其雇佣兵发起。在他协助阿布达拉夺回宝座后,作为交易,阿布达拉给了他极大的好处,其中包括:总统护卫队的总指挥、总统私人的(也曾是全科摩罗最大的)进出口贸易公司里除总统本人外的最大股东、一艘旅行于科摩罗与南非之间的豪华游轮的所有权、一家高级私人安保公司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经济贸易特权。

奴隶贩卖猖獗的时期,伊崆尼有无数女人宁愿自尽也不愿被逼为奴,从这座小山上跳入海中

直到1989年阿布达拉在又一次政变中被暗杀于他的住所,在这12年间,科摩罗成了总统、雇佣军、法国南非和阿拉伯国家某些利益集团的后花园,辖制着看似挣脱了奴隶制度、实则仍为奴隶的科摩罗人。

在首都莫罗尼的科摩罗国家博物馆里,我捕捉到关于这段过往的只言片语,其中提到科摩罗最北端的一座小城——缪沙缪黎,那里曾是丹纳德除首都之外的主要驻地,也曾是上世纪90年代科摩罗全国范围内极少数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经济收入来源地。

于是我隔天在路边挤进了一辆连脖子都伸不直的客运小巴,来到了缪沙缪黎。

奴隶的后代与国际大酒店

跟熙熙攘攘、人满为患的莫罗尼相比,缪沙缪黎是另一个世界。随风入耳的,多数时候都只有轻浪拍沙、树叶婆娑以及虫鸣鸟啼的声音。

与西印度洋的绝大多数热带岛屿景观一样,晴时淡蓝透亮阴时墨绿深沉的海水、水底缤纷的珊瑚和热带鱼群、绵白的细沙、延绵无尽的椰林和夜晚头顶上方的灿烂银河,使得缪沙缪黎于新冠肺炎在全球暴發前,一直是全科摩罗几个最受外国游客喜欢的地方之一。

我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此前在AirBnb上订好的吊脚木屋。虽然1月本是旺季,但因为疫情,游客寥寥无几,这座木屋便成了当时全缪沙缪黎唯一接受预订的选项。木屋只有一栋,藏在小山坡上的芭蕉树和芒果树林里,屋外的花园里长满精心栽种的各类花果、香草和依兰。房东是个法裔英籍的老太太,名叫希尔维亚,是伦敦大学学院历史系东非近现代史研究专业的退休返聘教授。15年来,她总是半年在欧洲教学、半年在科摩罗写作休假,可因为英国疫情肆虐,她整整一年没有离开过科摩罗。有课的时候,就勉强用岛上尚算稳定的3G网络隔空教学。

“反正就算回去了,也是视频上课,不如在这住着安逸,还有助于我田野调查、搜集资料……作为一个面积才两千多平方公里的超级小国(科摩罗陆地面积2236平方公里),科摩罗却是全东非近现代史的一个‘集合,不,这里可能用‘缩影更加准确。国家之所以被雕塑成今天这个形状,葡萄牙海盗、设拉子、奴隶贩卖、苏丹王国、殖民、乱政和雇佣兵,这些力量的影响和伤疤,至今都是显而易见的。在整个东非,你几乎很难找到另外一个国家,近现代史像科摩罗这样复杂……只不过虽说问题多多,这些历史痕迹也磨砺出了科摩罗独特的气质,很多人但凡在这里待久一点,就会被捆住,走不掉了。”希尔维亚说。

奴隶的后代米奇,如今是一间小潜水店的老板

我们坐在小山坡下、沙滩边上的另一座类似餐吧的吊脚木屋里,正对着微波粼粼的海岸,能看见出海的渔夫们驶着木船,回到港湾。这个名叫“先知之洞”的港湾,海潮入湾口有几座由玄武岩砌成的天然小石山,方便船只停泊,一早一晚,都是本地渔民的聚集地。

42年前的一个深夜,正是在这个港湾,丹纳德带着他的雇佣兵由此登陆,直奔莫罗尼,一举歼灭了阿里·苏林。

这时,三个光着膀子、拖着渔网的中年男人笑哈哈地走了进来,他们手提几条不大不小的斑鱼,网子里却空空如也。打过招呼后,其中个子不高、胡子拉碴的那个径直走向柜台内侧,开始擦头发换衣服。

“那是米奇,这间潜水店兼餐厅的老板,也是我的好友和搭档,我要不在,一般都是由他打理我的木屋和花园。”希尔维亚说。

米奇换完衣服走出来,给自己沏了一壶姜茶,坐到了我们所在的桌旁。

“今天鱼多吗?”希尔维亚问他。

“除了我刚提着的那两条,几乎什么也没打到。不过没关系,够今天的晚饭了,我还能多叫两个哥们来吃。”米奇一脸笑眯眯,看不出一点沮丧。

随后他把目光转向我:“哟,今天终于来客人了。”

我自我介绍完后,米奇一脸兴奋:“什么?你说你在马赛部落里支教?我的祖祖祖爷爷就是地地道道的埃塞俄比亚马赛人,所以说起来我也是半个马赛人呢!”

米奇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去埃塞俄比亚,看一看祖辈们生活过的地方。

“我觉得马赛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接近造物主的民族,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原始的力量,让你能够读云听雨、和动物们和平共处,不用去在乎科技、进步、金钱,只管尽情地奔跑跳舞,世界怎么变烂崩坏,好像都和你没关系……”米奇说完,转身走进旁边的露天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米奇英文说得很好嘛,口音还像是南非人……”我悄悄对希尔维亚说。

“很多年前,米奇曾是格拉瓦度假村游客中心的帮厨兼潜水教练,当时那可是全科摩罗最大最豪华的酒店,由南非白人投建,游客也绝大多数是南非白人。你要从这里步行过去格拉瓦的旧址,20分钟都不到,穿过对面那片沙滩,绕到后面就是了。可惜的是,過去最顶尖的设施和装修,现在什么都不剩了。”希尔维亚回道。

格拉瓦度假村便是那上世纪90年代全科摩罗极少数的国家经济收入来源之一。对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刚结束阿布达拉与丹纳德联合执政的残破不堪的科摩罗来说,这个国际大酒店极尽奢侈又不失野性,拥有182个高级海景套房,赌场、钢琴酒吧、国际认证专业潜水资格证教学和考取中心、各种水上运动设备一应俱全,并给超过700个科摩罗人提供着稳定的、薪水不错的工作,如同它自身独特的建筑外形——航拍看下去,正像一只迎浪飞翔的海鸥,带给那一时期的缪沙缪黎甚至整个科摩罗某种即将展翅高飞的幻景。

从17岁到27岁,直到2001年格拉瓦正式关闭,米奇的大半个青年时期是在那里度过的。他在那10年里,跟顶尖的法国、印度、南非厨师们学了烹饪,在训练有素的白人领班身上学了英文和服务技巧,也看惯了富人阶层如何生活、享乐。最后在离开格拉瓦之后,非但没有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专业商人,反倒愈发向往起原始的生活来。

对此,他说一定是因为自己骨子里的“马赛血统”。

“那么,你的祖祖祖爷爷为什么会从埃塞俄比亚跑来科摩罗呢?”第二天早餐后,我问独自一人坐在一旁抽卷烟的米奇。

“他不是‘跑来的,而是作为奴隶被卖过来的。”

算一算,那应该正是伊崆尼的女人用鲜血染红海水的时期。

米奇转身走进柜台,抬手拿下挂在墙上的一串重物,递给我。

“这就是曾经把他一路从埃塞俄比亚铐过来的那副手铐。”米奇说。

手铐很沉,两个大小不一的圆环被生硬地焊在一起,上面长满颜色深浅不一的铁锈。

“就是这个,我每天一睁眼就会看见它,一看见它,我就会想,终有一天我要回我真正的故乡去。你看,无论是我在格拉瓦的十年,还是现在开咖啡馆餐厅潜水店,虽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像我的祖祖祖爷爷一样,我终究还是白人的奴隶。所以我想彻底抛掉这一切,想过真正自由的生活。”米奇说。

我也很想告诉他,如今的马赛人,很多已经被世俗同化,有的靠受教育程度在城里找到体面的工作、朝九晚五;有的虽然仍身在马赛保留区,但却一头扎入地底的宝石矿中,醉生梦死地盼望着挖到另一颗“海洋之心”,便能从此飞黄腾达;更普遍的,马赛的青年们就像曾经的格拉瓦度假村的科摩罗人一样,投身旅游业,把他们独特的游牧民族特色当成招牌,像演戏一般地尽量保持着纯朴,载歌载舞,以此榨取外国游客的腰包。

到那天,米奇或许会失望透顶地承认:这个世界上可能不存在他所寻找的、真正的自由。

女清洁工和婚宴

除了米奇,我在缪沙缪黎还遇到了另一位格拉瓦度假村的老员工——菲林娜,她年纪50左右,是希尔维亚雇的清洁工,也帮着修整院子。

过去在格拉瓦, 她的工作也是打扫酒店客房。“那时一天从早忙到晚,收小费收到手软,现在一周才工作三天,真是闲得像退休了一样。”她一边开玩笑似的抱怨,一边懒洋洋地拔掉一根根杂草。

和米奇不同的是,菲林娜一直想念着“格拉瓦时期”的日子,“那可真是科摩罗的黄金岁月啊,感觉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她停下了手上的活,双眼盯着一棵百香果苗出神。

“不只是菲林娜,当时格拉瓦绝大多数雇员,在它关闭之后很多年里,都盼望有新的投资者能重建度假村。不过南非人撤资甩手且之后无人接手,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三天两头就政变一次的大环境,根本不适合搞旅游业。”坐在一旁看书的希尔维亚插话。

“现在是不动荡了,可人不照样是穷得叮当响,也不知道全国有几个人是能够找到正儿八经的工作的,无论老少,大家都没事可做地混日子,这样下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存够钱,唉算了不说了……”菲林娜又开始拔草。

作为一个单亲妈妈,菲林娜用尽心思、省吃俭用地存钱,为了给她打算结婚的大儿子办一场浩大的“科摩罗传统婚礼”。这不仅是菲林娜的理想,也是其他科摩罗本地人的奋斗目标,因为一场正宗的、不失体面的婚宴,至少耗资5万美元,其中包括聘礼、足够全村(乃至全镇)人酒足饭饱的盛大宴席、新人的礼服和金饰、双方家庭用以交换的昂贵礼物。这对就业率不到30%、人均月收入不到150美元的科摩罗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天文数字。

两天后,缪沙缪黎刚好有人结婚,菲林娜带我去看热闹。人潮从全镇的各个角落涌过来,一辆又一辆的轿车把窄小的土路塞得水泄不通。

因为舞曲声音太大,实在吵得我头疼,没能等到那传说中的丰盛大宴,我便提前退场,回到了小木屋。

“婚礼怎么样?”希尔维亚问,从镜片上方看我,一副“早知道你会这么早回来”的神情。

“你告诉我科摩罗几乎比东非任何一个国家都穷,这婚礼看着可不像这么一回事啊。年轻人没工作,甚至无地可种,就打打鱼、在街边卖卖汽水饼干口香糖,要攒几辈子才能攒够一场婚礼的钱呢?另外,将近一半的人甚至还有车开……”

渔港踢球的孩子们

“你覺得菲林娜的主要收入来源,就只是在我的院子里拔拔草而已吗?那只是她月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其余的钱,全靠她定居法国的二哥和表姐定期支援。”

原来每个科摩罗家庭,怎么样都有一个(正常情况下两到三个)长期在法国生活的亲戚,这些亲戚绝大多数在法国干着低薪的体力活,素质好一点的顶多当个保姆、替人看看店铺,却无一不背负着整个家庭甚至家族的寄望与开销。

“宏观上来说,科摩罗无农无工,所有至今为止眼所能见的基础建设,全是由外国援助,科摩罗本身连一根橡皮筋都造不出来;微观上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科摩罗人,都不可能脱离他们那些‘法国亲戚而独立谋生,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接受帮扶,稍宽裕一些就酒足饭饱,口袋空了又勒紧裤腰。久而久之,这种慵懒成就了科摩罗气质的主要部分,在外来者眼里是魅力,对本国自身的发展而言,却是致命的症结。”希尔维亚说。

我想起那些婚宴会场里的女人,无一不是穿金戴银,连平时每天穿破洞大T恤戴农民草帽的菲林娜,都精心打扮了一番,艳丽得判若两人,她们看似无忧地欢歌热舞,让人不由得产生身处某中东石油富国的错觉。

“无止境的欲望才是我的奴隶主”

看过米奇祖祖祖爷爷铁手铐的那一天,傍晚他游泳回来,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今早我告诉你,我其实和我的祖辈一样,至今也是白人的奴隶。后来我琢磨了很久,这个说法并不对。仔细想来,其实没有谁真正地奴役我,我的客人们,绝大多数都成了我的朋友,我也并非没有享受过。所以说到底,我的欲望,想赚钱、想发达、无止境的欲望,才是我的奴隶主。”

我还是没有忍住,把关于马赛人的现状告诉了他。米奇听罢,低头沉默了很久。

“实际上,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但人总该有憧憬地活着不是吗?尤其是在一个像科摩罗这样的国家。前些年动荡不安的时候,你因为不确定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日出而忧愁,每次一政变,格拉瓦总会关闭个十天半个月,人们最大的渴望,就是国家太平;如今太平了,你又因为生活变得日夜重叠、平凡无聊而忧愁,期盼着能够回到过去……说到底,我们总是想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米奇缓缓道。

对此,米奇在他潜水店的墙上刻了这么一段来自电影《荒野生存》的台词:

“无可否认的是,‘不受束缚总能够让人感到兴奋且快乐。因为与之相伴的,是逃离历史、压迫、规矩,以及那些令人厌倦的义务和责任。所谓的,绝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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