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长安
我一脚跨进月牙门。
她看见我来,尴尬地微笑着,很不自然的那一种,有点儿僵。看得出,她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大概是从先生田常过世以来,得有五年了吧,也许她都快忘记怎么笑了。
她从屋里取出一壶茶,是她自己采制的手工茶,透过围墙可见,这茶就长在后山,层层叠叠绿透了山顶。简单交代几句,吴非就转身做面条去了。我拉开凳子坐下,烧了一壶水,兀自沏起茶来。阳光从遮阳棚顶上的一个破洞泄下来,投射到杯子里,金黄的茶汤顿时发亮,幽幽的茶香飘起来,嘬一小口,头皮的毛孔次第打开,困乏顿时消了一大半。
这茶,没有一丁点儿的苦涩味,舌尖上有丝丝甘甜,香气游离在齿缝里,提神醒脑,茶水很细很软,清新爽口,如此品质当属茶中上品,没有几年工夫是达不到的。看来,种茶养茶制茶这些年,吴非已经修成正果,是人养茶,还是茶养人?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她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了,走在这平静的生活里,喜欢上这里的静谧。
平日在庙里,吴非除了做饭做功课之外就是照料茶园。每日与茶树厮守,她渐渐了解了每一棵茶树的习性,懂得每一种茶树的味道。每天听着茶树花开叶落的声音,她像是懂得花言茶语,有事没事就去找棵茶树倾诉衷肠。每当心中有点儿波澜,她就坐到茶园里,与茶树对话一两个时辰。她懂茶,茶也懂她,有一种救赎叫悟,花言、茶语、禅悟人生。
她的话不多,在这山里,言语最是多余,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有时候想说点儿什么,茶便是信使。她会制许多不同的茶,白茶、红茶、黑茶、绿茶,各种滋味对应着不同的时节,对应着不一样的心情。也许在她心里,早已把自己活成一棵茶树,无论寒暑,苦涩独吞,甘甜自品,茶自在,观自在,人自在。
莫名地感动着,眼睛迷离之间,吴非端来一盆素面,许是肚子饿得慌,竟然觉得比起我最爱的三鲜面好上数倍,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抬头才发现已是午后两点多了,冬天的太阳早已西斜,阳光透过月牙门,照得整个棚子里亮堂堂的。
吴非又烧了一壶水,换了一泡茶,起身递来一杯,目光闪烁,似乎在问:“怎么会来此,专程来看我?”说实话,还真不是特地来的,我周末寻访友人不遇,不想负了这美好时光,便一路游一路逛,突然瞥见“妙高山”的指示牌,于是临时起意决定登高望远,不想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在此邂逅吴非。
“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庙高山,怎么会是‘妙高山呢?”
“自己到茶园里走一圈儿,兴许你就会明白。”看来吴非是活明白了,在庙里住久了,话里藏着哲理,透着禅意。
闽南多山,山上多庙,庙宇大都建在山脚下或者半山腰,像这样建在山顶的似乎不多见。走出庙宇,放眼一望,远山近岱层层叠叠,流云飞雾缠缠绵绵,似一幅动感十足的水墨山水画,怎么也看不完,怎么也看不够。
回首茶园阡陌交错,清风摇动岸上的五节芒,在阳光的照耀下别样好看。五节芒又名管芒(闽南语肝真),有清肝利水、平肝消火之功效,古人用它来医治肝病,田常病痛那一阵子,吴非没少过来采集五节芒。小时候,吳非就经常来这里,采集五节芒制作扫帚,贴补家用,这样的扫帚现在已不多见,但在婚礼等习俗上依旧是必不可少的。
茶花怒放,彩蝶纷飞,吴非打开蜂箱,蜜蜂顿时蜂拥而出,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她熟练地取出一爿隔板,微风送来冬蜜的甜味,沁人心脾。山上的鸭脚木开着密密麻麻的花,蜜蜂把鸭脚木花与茶花、桂花相拌,产出最美的冬蜜,甜了整个冬季。
“你怎么会住到山上啊?电话总是关机,大家都想帮你,找不到。”
“我得靠自己啊!有儿子支撑,有这山、这茶、这花为伴,有蜂与蝶相处,还有蜂蜜滋润,够了。”她说。
茶香飘远,思绪飞远。当年的吴非是个静娴的女生,总是独自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书,加之她不是寄宿生,很少见到其身影,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我与吴非是同学,但也是她嫁给田常后才知晓的。田常是我的同桌,与我一样的独行客,我们两只稀松平常的丑小鸭游到一起,竟成了一生的死党——上同一所大学,到同一个单位上班,吃同一锅饭。结婚后,我有了小家,别了学校另寻去处,他留守原处,一辈子没有挪过窝。
再次见到田常时,他已经和吴非结婚了。两个人的名字里,一个叫“非”,一个叫“常”,哈哈,“非常”之爱,看来的确非同寻常啊!可惜5 年前,田常先她去了,她,独自一个人去了山上的一处茶园。
山高人为峰,庙高山当座。是啊,风景这边独好,妙高不见山,每日茶相伴,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我突然觉得我问得有点儿多余,此时此景已经告诉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