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创彬
紫薇树一树紫花,开到荼靡。他抱着手臂,耳朵插着耳麦,微微仰首站在树下,雾眼迷蒙地听着音乐,九月初上午时分的阳光依旧炙热,后背的汗珠似蚯蚓蠕动,他也浑然不觉……
手机循环播放的是《天边》,初看视频时他就惊叹:她与她的气质何其相似啊!
31年前的今天,在母校、在花色一样树形酷似的紫薇树下,她抱着刚领到的书坐在石凳上兴致盎然地翻阅,他也领了新书经过,看到戴着眼镜、面目清秀而有些特别的她,他一时怦然心动,她似乎感受到他热辣辣的注视,抬眼之间四目相对,她的脸颊当即飞起红晕,而他却做贼似的转过目光,像木偶一样边走边直直地点着头回应她的点头之礼,那棵紫薇树则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第二天上课在同一教室又碰面了,都是蓦然一惊,然后她像老朋友一样会心一笑,他却是有些心虚地点头讪笑。
她来自北方的边远小城,他来自母校所在省城的卫星城。
每逢周末,同学们大致有两个去向,本省离得不远的同学大抵会回家,外省的尤其是北方的同学却满是新奇感,每个周末都是往市区跑,往景点跑,她自然也不甘落后,加入到探寻这座美丽江城的队伍之中。他则是回家最勤的一个,上学前,他已在老家处了个对象,因为要赶班车,他还成了逃课专业户。
她是学霸级人物,谦逊、文静的外表下有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凌厉之气,大考小考成绩总是稳居第一。他是散漫型人物,不羁之中透出的恰恰是一种优越感,虽然不努力,成绩却总是位列前三,几近与她比肩,惹得不少女同学侧目。
最后一个学年,他的身体出了点儿问题,需要住院治疗,是在离学校三站路远的二医院,中途,她与另一名女同学一起去看他,他正边打点滴边啃微积分,她们坐了一会儿,似乎也没多说什么,离开时她告诉他,同学们组织了一场元旦联欢会,希望他能参加。
毕业季,同学们的心惆怅而激动,毕业留言成了倾诉衷肠的重要载体。他很用心地在留言簿扉页上写下寄语,期待留言的真诚。留言簿在同学之间流转,他是最后一个从她手中收回自己的留言簿的,她的留言真诚中性,但是是写在满满的擦痕之上的。而他对她的留言一时被同学们戏称是爱情诗。
他是打算送走所有同学后最后一个离校的,但家人携女朋友迫不及待开了车子专门来接。不得已,他跑到女生宿舍这边来告辞,楼梯口正巧碰到下楼的她,他告诉她要走了,平常持重娴静的她突然失声大哭,他一时不知所措,只是笨拙地安慰不要哭。正如当初他在寄语中所写:“也许相逢难再相聚,也许别后不再重逢。”
25年间,他与北方绝大部分同学完全断了联系。但这一年的九月,已是紫薇花开到荼靡之际,大学同寝室的在南方打拼的同学打来电话说,她来南方旅游来了,家境是多么好,生活得多幸福,在南方刚置了房产,以后就是“候鸟族”的了。最后特别强调说,提起你她就流泪。他长久无语,室友知趣,只有挂了电话。
毕业后的第27个年头,又是那个紫薇花开到荼靡的季节,他借北京出差的机会,绕道去了一趟那个已经颇有些名气的北方城市,她来机场接站,一袭黑缎连衣裙,还是学生时代的发型,还是原来那副黑边框眼镜,还是原来的身段体形,他不诧异,在他的心目中,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依然瘦,但不是过去的那种单薄,脸也丰润了些,她盯着他看了半会儿道:胖了一点儿!似乎也不诧异。
去宾馆的途中,她问:你那时订婚没?后来怎么又离了?
他知道她问话的隐晦的意图,就像他这次来,想要印证什么一样。他在她面前始终是单纯而真诚的,没有制造、没有加工、没有顺应、没有导引,照实说就好,但他清楚,真实本身就存在不确定性和想象空间。
她已通知周边方圆几百公里内的几个同学过来相聚,相认是件十分尴尬的事,这些同学的相貌身材全被岁月打磨得失了原型,以至于他对曾经同寝室的一位同学回顾对比良久才敢确认。
第二天,她那已是“一方诸侯”的老公也来陪餐了,话题就超出了叙旧范围,风土人情、社会经济就占了主流。
第三天上午他就要走,她已提前安排好专车送站,几个同学昨晚都说好了,都不送,有的是有特殊情况,有的说是不喜欢送别的感觉,说好就此别过。
上车前她还是赶到了他下榻的宾馆,匆匆握手,默视点头。
去机场的途中,他发信息给她:真欣慰,你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迷人。她回:你也没变。他调侃:你没老,我都不敢老……
即将登机时他收到她的来电:我们彼此现在都过得很好,我们都要珍惜,希望你越来越好!
她叮嘱:短信都删了吧!他只回了一个感叹号。
毕业后的第29个年头,又是紫薇花开到荼靡季,她携已大学毕业的女儿,约闺蜜作伴,来母校寻根,有居省城的女同学接待,他自然知道她的动向,便赶过去陪同,这次主要是充当随行记者角色——负责拍照。一路走来,笑语欢歌,她为他的拍摄技术点赞,说是颇有专业水准,他憨笑,掩饰着苦涩与初衷。
离开省城的前晚,他喝高了,酒桌上他默然不语,她的闺蜜应该知道些什么,故意挑逗他要表现表现,本不喝酒的他以酒为矛,四处出击,喝高了。
晚上她带着女儿到房间来看他,似无意问切了一块心形地瓜片给他解酒,并叮嘱他多喝水。
他想晚上能陪她出去散散步,能有一个单独的渐渐深入的私语空间,能敞开心扉印证一下,能拉拉手能有进一步亲密的接触,但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他将地瓜片拍照,微信给她并附言:舍不得吃,风干了做记念。
第二天,她坚持不让送站。
途中,他发微信给她:手都没拉一下!然后附上一个拥抱图标。
她即回:你早就欠我一个“拥抱图标”。
他的眼睛一下模糊了,愣了半天,他打出一连串的拥抱图标。
去年,也是紫薇花开到荼靡季,同届校友于母校举办三十年庆,她去了,他没去。
本已平静的心,被同学圈里疯传的一首《天边》视频所搅动,那歌词、那旋律、那意境、那忧怨的情节深深地震憾着他,他感知着惊人的相似但又并不确定相似在何处。她与他之间是有完整确定的故事的,她与他之间却什么也没发生,即便是后来有了些许的印证。
但他又确信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天邊》一曲终了,重启过门,微风拂过,紫薇的花枝轻摇慢舞,他后背一紧,睁开半眯着的眼。
眼前的这棵紫薇树自然不是母校的那棵,这是他费尽周折照着母校紫薇的树形花色、高矮大小,苦苦搜罗而植于自家院中的,树下也摆了一石凳,与母校的一样。
他探身轻拂石凳靠背上的落英,嘴角不经意地撇出一丝苦笑。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