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2021-05-19 06:14钱玉贵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张姓饭局座位

钱玉贵

梁明约我这顿饭说起来差不多有半年多时间了,见到面总说最近就办,你等着,可就是没有具体的日子和地点。这也不奇怪,如今查“八项规定”很紧,吃个饭像做贼似的。好在这回是真的往我的手机里发来了酒店地址的短信,我回了“谢谢”,他还不放心,直接打来电话,让我早点儿到,聊聊天什么的。

我想,梁明请我这顿饭,是因为我明年就要退休,当年他在我手下当过副手,我后来也提携过他,如今政府、人大和政协换届在即,他是有可能官至副厅的(热门人选之一),请我吃顿饭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饭店居然选择在偏僻的城郊一条阴暗的小巷里,几乎看不到门牌和酒店名称,只叫什么村大院。我是靠手机导航打车先到了村,后来又问了路人,才找到了里面所谓的“大院”。从前厅走过,我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到了一户私宅,里面有正堂、厢房,装饰考究,正堂的大方桌上摆着日常的茶具,相当精美,一看便知是富裕人家。穿过挂着带框的山水风景画的走廊,就到了后院,我看到对面居然是一间间像廊庑一样的包房,原来这里才是真正吃饭的地方。一进院子,我就看到梁明正一手叉腰一手抽烟,跟他身旁几个男人又说又笑,看见了我,一弯腰,把手上的香烟随即扔到地上,上前恭敬地拉住我的手——唉哟,老领导终于到了!请,请——直接把我拉进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一张漆红的大圆桌上摆着六瓶茅台,一条中华香烟,茶水也是事先都泡好的,此刻还冒着热气。我注意到桌边坐的基本都是熟人,尽管一时还叫不上姓甚名谁,高就何方,我还是微笑着不住地点头示意——这种场合,这不叫礼数,应该叫规矩吧。

一圈儿人坐定后,梁明开始介绍,其实大家都好像挺熟,都是官场上的人嘛,会上会下都是照过面的。只是其中有一张陌生面孔,说是某开发公司的董事长,是个中年男人,理着小平头,一双肉乎乎的小眼睛很亮,圆圆的胖脸上泛着不冷不热的微笑,我想,他可能就是今天这顿饭的埋单者吧。

这顿饭根本就不是主请我的——在进屋看到座位排序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上席空着的座位显然是更有头面的人物,或者说,那才是真正的主请嘉宾——我被安排在靠近桌下角,如果将桌面以时钟方位来表示,我的座位恰好就是12点20分那个位置上。

开宴前,一个围着花布围裙的胖女人笑嘻嘻地走进来,给大家鞠了一躬,然后眯着她那双浮肿的似乎只有一条缝隙的眼睛,恭敬地说,今晚的菜都是自家院里养的,自家地里长的,自家池塘里游的(那三个“自家的”说得像背口诀似的),一句话,都是本色土菜,唯一不能保证的就是她的厨艺,请大家多多包涵,云云。梁明高叫一声,老板娘说得好,并带头鼓了掌,大家也就跟着鼓起掌来。显然,这顿饭是梁明事先精心安排的。那个时候,桌上几乎已经摆满了由这个老板娘亲自掌勺的美味佳肴。

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年轻人,三十岁上下吧,刀瓜脸,很瘦,额头上有不少青春粉刺遗留下的小小黑斑点。他是先坐在那里的,我坐下时我们对视了一眼,并且礼貌性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等桌边人都坐定后,梁明开始介绍诸位,我注意到,轮到了介绍我身边这位时他竟然停顿下来,表情窘迫地一笑,然后就跳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好像是故意忽略不提,又像是大家都熟悉他,所以也就不用介绍他了。看这个年轻人那副淡定从容的样子,我估计他也该是个官场得意的少壮派吧;至于究竟在哪个部门高就或姓甚名谁我就不清楚了。当然了,都是梁明请来的客人。那个时候谁都发现,梁明左边的座位还是空着的,那才是正堂上席。梁明介绍完了,冲大家举了一次杯,算是这个饭局开始了,但就当时的情况看,因为那个重要客人没到,酒桌上并没出现那种放开来喝的气氛。或者说,大家都知道,真正的高潮必须要等到那个重要客人的到来。

我右边坐着的是一个年龄跟我相仿、肤色黝黑、神情凝重的男人,哦,我如今的记忆真是要命了,我同样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哪位了,甚至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哪个部门工作。先前梁明介绍时他好像也是一句带过,语速极快,我甚至都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奇怪的是,他倒像是跟我挺熟,我先前坐下来不久,他就拉住我的手说,老孙啊,你过得不错啊,气色还这么好!就像是他不仅经常跟我见面,而且还一直关注着我的身体状态。我说哪里哪里,心里就发慌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称呼他。因为这个发怵心理,我后来一直不敢主动跟他说话。不过,以我的经验看,今晚梁明请来的大小都是官僚,无非头衔大小不一样而已,而且都是梁明认为可靠的人吧。

这个饭局,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开始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左边的那个年轻人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愣愣地望着眼前慢慢转动着的桌子上那一盘盘用陶瓷碗盛着的菜肴,只是望着,却不动筷子。其他人这时都悄悄地喝上了,我也就礼节性地跟他举杯示意一下,我是怕冷了场子。他当即心领神会,也端杯跟我示了意,还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各自抿下一小口。不一会儿,是他主动举杯跟我示意了,我也端起杯,这回我俩又把酒杯碰了一下。当时桌面上已进入私话阶段,几乎都是左右相邻谈,就像是约定好的。我隐约听得见,梁明这会儿正跟我对面的某局长交谈(这个局长当年也跟我共事过,但关系不好,他是一个爱打小报告的人,我印象里梁明从来也不敢怠慢他,这是我最不愿意在这种饭局上见到的人。我记得自我进屋后我们客套地拉了手,点了头,后来几乎连目光的交流也没有)——谈话的内容,无非谁可能要晋升了,谁有可能要调离了,要不就是谁的情况有些不妙了——那种声音听来,有种做地下工作者的味道。

除了与身边年轻人彼此两次碰杯外,我就没了动静,或者说,我几乎一直被冷落着——知道他们不那么待见我,可能就是因为我明年要退休了吧,当下的一些敏感话题也就不太适合再跟我说吧。

你明年真的要退了?年轻人突然问,我扭头看他,他的眼光疑惑而专注。我点头,笑着(其实心里纳闷极了,他怎么也知道我明年要退休了,是梁明事先告诉他的?)——看不出你快六十了,他又说。我把这种话当作礼貌性的恭维。我倒是觉得梁主任快退了呢——他接着解释,梁明主任看上去可比你显老啊!我笑着说,我其实比他大十岁呢。年轻人马上感叹道,从外表上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外面突然闪电打雷了,那一声霹雳,吓得大家一跳,以为地震了。很快,密集的雨点声由屋顶响起,接着屋子周围也响成一片。梁明跑到屋外去了,随手带上门,我知道他就站在屋檐下打手机,声音急切,因为隔着门,加之雨水声嘈杂,他具体在门外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楚。显然,那个神秘而重要的客人未到,让梁明多少有些心急如焚。茅台酒只开了两瓶,菜虽摆满了桌面,但大家都没有放开来吃,这局面多少令人尴尬。

大家的脸色都有些阴沉,当然也包括我。坐在跟梁明成对角座位上的那个理着小平头的中年人,不时用谨慎的眼光左右瞧着,那种机械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但神情越来越忧郁而烦躁,光亮亮的额头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

回到座位上的梁明,这时换了一种轻松的声调,说要来几个好玩儿的段子跟大家乐一乐。于是他顾自说了,表情虚伪而夸张,语调也不神秘。其实,他说的几个段子并不怎么样,似乎大家都听过,他所谓乐一乐,也只是大家附和性地笑了一下,我甚至觉得一点儿也不可笑。谁心里都明白,那个空在梁明身边的重要客人不到,这个饭局好像真的快持续不下去了,或者说,气氛不可能好起来。你会发现,几乎没人再愿意动筷子,更别提端杯了。梁明无奈提着手机又到门外去了,随手关上门。外面的雨水声没了,但闪电还不时映照在窗户玻璃上,外面天色早就黑透了。

酒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静默,好像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被梁明带了出去。大家面面相觑。这时,倏地从桌上站起一个人,端着酒杯直呼我,老孙啊,咱俩喝,喝,喝。我慌张地站起来,还来不及端杯,这老兄居然一仰脖子喝干了,皱着酒劲儿弥漫的脸,把干了的杯底亮给我看。他是某局副局长,在那个位置上干了十多年也没能把那个副字去掉,平日里牢骚怪话就挺多。我们也算是老熟人,平日里我叫他老李。我忙说喝一半吧,我的酒量老李你是知道的。老李依然站着,别磨蹭,喝干!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只得又喝了一口才把酒喝干。他这才坐下,我也坐下。茅台酒顿时就在肚子里那个烧啊,我赶紧抓起筷子捡了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下去,要压一压那股翻腾喧闹的酒劲儿。

老李抓起桌上的茅台酒瓶,亲自过来给我倒酒,一边说你都要退休的人了,老孙,犯不着还这么磨磨叽叽、畏畏缩缩嘛!酒斟满了,他回到座位上,又冲我举起酒杯,老孙啊,咱比你小五岁,还有年头要熬,不比你,咱装孙子那是没办法的事啊!你现在还怕谁,我看除了怕老婆,谁也犯不上你怕!桌面上终于出现了真实的笑声。他这么说,我根本就回不上话,只好再次恳求喝一口吧,我说再一口闷,我就要倒了。老李哈哈笑了,一摆手,好,就一口吧。他自己倒是又一口喝干了,嘴里还啧啧有声:茅台酒就是他妈的不一样,有劲儿,不上头,好东西!其实看得出,梁明这么重视那位未到的重要客人而冷落了桌上其他人,老李是有气的,他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他接下来又跟桌上其他几位一口一个地干起来,算是终于把桌上尴尬的气氛冲淡了些,或者说,把气氛弄得有些热烈起来了。

我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年轻人这时对我悄声说,我看梁主任今晚弄的这个饭局真有些不合时宜啊。我听清楚了,也悄声问,为什么?年轻人苦笑一下,我是说,他请的对象有问题。我问,你知道他今晚到底请的是什么大人物啊?年轻人看着我,仿佛十分惊异于我对此一无所知。他把瘦削的肩膀靠上我,声音更低了:今晚梁主任请的是——哦,哦哦,我连声应着,脑子里终于把那个人的模样和身份想了起来。那是一年前刚刚从这里晋升到外省某市担任要职的,姓张,我们应该算是面熟但从没打过交道。据说,张在外省那个城市做得风生水起。我说,这么说,他回来了?年轻人说,是路过,带了一个考察团,今晚就住在城里。你想想看,请他来吃饭,捎带上咱们这些人,不是不对路子吗?他那个级别的领导来了,让咱们讨好他,陪他喝好吃好?他黑着脸说,神情透着厌恶与鄙夷。我说,可能梁主任这个时候正有事求他呢?年轻人把怪异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遍,可能没看出什么异常。唉,可能吧。他说,就动起筷子吃菜了。

桌上已出现了喧哗声,仿佛真正出气氛了。我也应该选择一个目标喝上一杯,说说话,烘托一下气氛嘛。我端杯跟右边的这位我忘记了姓名和职务的男人敬过去,他哦了一声,显得有些激动,把酒杯碰过来,似乎就等着我的主动了;他突然腾出左手勾住我的脖子,低下头,慎重地跟我咬耳道,老孙啊,我要是你就不再掺和这种场合了,没意思啊,你还图什么呢?我说得对不对,没意思啊!我一连应声“啊!啊”了好幾下,后面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这都什么人啊?这话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我一时间觉得他们似乎全知道今晚这个饭局为了谁。

这时梁明又进了屋,手里握着手机,显然刚刚通完电话,神情也明朗些了,说快了快了,然后招呼大家,喝吧,放开喝吧,领导说马上就到了。他今晚可是有两场应酬呢!

老李冷着脸说,梁主任,我看今晚你就不该请大家来,要不事先说一声也好,咱们改日再聚也行嘛,这酒喝得上不上下不下的,两头挂着,累不累啊!梁明苦笑着说,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也是请了大家之后才知道领导到了咱们这里,我打个电话问声好,顺便说要请他,可是人家竟满口答应了,所以才弄成这样的嘛。桌上的人都把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显然这话未必可信。梁明愣了一下,不再辩解了,站起身端着杯子说,我给大家赔个不是,算是自罚一杯吧。他一口喝干了,然后对那个理着小平头的中年人说,小董啊,快去问问老板娘,还有什么菜没上,催催,全弄上来吧。小董起身就出去了。

外面又一道蓝光闪电,像来自另外一个遥远的星球。

坐在我右边这位我忘记了姓名和职务的男人这时对梁明说话了。梁主任啊,这回换届如果高就了,可不能把咱们这些兄弟们忘掉了啊!当年咱们应该算是一起出道的吧。他语气沉稳地说,桌面上出现一片附和声。显然,这应该是大家都想说出的话。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啦——还有,我右边坐的这位接着说——你到时候可不能大乌纱帽往头上一戴,眼里就没咱们这些兄弟了啊!梁明赶忙双手作揖,岂敢,岂敢!今晚鄙人备薄酒一杯,就是想表达诚挚的谢意,这些年仰仗大家的关照和厚爱——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小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急叫了一声梁主任,就站在门后那里直招手,梁明赶紧从座位上起身走过去,小董趴在他肩头对他咬耳了什么,就见梁明立马拉开门出去了。我猜想,那个重要客人终于到了吧。

果不其然,那个姗姗来迟的重要客人,在梁明恭敬的引领下,阔步走了进来。这位张姓领导双手抱拳,微笑着,边走边说抱歉啊抱歉啊,在上席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目光环视着大家,逐一点头,他显然喝过酒了,脸色红润,眼光明亮,气色不凡。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变化不大,唯有他的双鬓和额头几乎全是白发了,下颌好像又尖又长了。他没有逐一叫出我们的姓甚名谁,但那种笑意是表示熟悉的,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桌边的那个理着小平头的小董那里和我左边的那个年轻人那里都迟疑了片刻,目光有些疑惑,然后就一扫而过。梁明站起来,双手摩擦着,显得又激动又兴奋,正要说点儿什么时,张姓领导摆摆手,让他坐下来,不想,我右边的这位这时突然也站了起来,抢在梁明的前头说,老领导啊,你回到家乡,就是咱们家乡人的骄傲啊,今晚在座的一直在恭候着您,所以我先提议——他已经举起了酒杯,桌上人纷纷站起,附和声也快要响起了——我左边坐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对我咬耳道,这马屁拍得真不高级!这时,就见张姓领导马上迅速地用手示意性地制止了(那个动作也可以理解是愤怒地制止了,就是用手猛地往下一压的动作,那手势的力道相当于说了一句:浑蛋!)——他说,神情庄重而严肃,那声音——我一听就觉得跟他过去的声音大相径庭,好像更浑厚了,说得直白点儿,也就是更像一个大领导作大报告时的那种气韵了,而且神情严肃。

诸位都是过去的老同事,家乡人嘛,今天回来能够相聚,真是荣幸之至!这样吧,我请大家共干一杯,既表示我迟到的歉意,也表示我的感激!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于是大家也纷纷端杯站起身,像是约定好的那样,丝毫不敢怠慢。他带头喝干了,大家也跟着喝干了。他放下酒杯,转身就离席了,边走边说,欢迎大家有机会去我那里走走看看,多给予指导啊。梁明一时间有点儿发蒙了,说,怎么,您这就要走,就喝一杯?张姓领导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似的走到门口那里,拉开门就往外走,梁明一直跟了出去,桌上人也跟着往门口送(包括我,我那时想着去卫生间方便呢)。张姓领导跨出门口,站在院子里说,不用送,不用送的,你们继续喝吧,再见了。

外面漆黑一团,又一道蓝光闪电划破夜空,我看到地面上一片水亮亮的。其他人又回到座位上坐下了,我出了门,去旁边的卫生间里方便,从屋檐下走过时,我听见就在前面的黑暗处,那位张姓领导对梁明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弄这么一大桌人喝酒,“八项规定”你不知道吗?你是头脑发昏了,还是觉悟太低了!你想跟我说什么?就是想当着这些人的面说?(我后来回忆他的这些话,觉得他一定是有所指的,也就是说我们桌上那一圈儿人当中一定有他防范和厌恶的人,那么会是谁呢?)当时梁明忙着赔不是,说领导误解了,就是想见见你啊,你是老领导嘛,大家也都想见见嘛,云云。老领导根本就不想聽,一边挥手一边往院子的后门走去。我在卫生间撒尿那会儿,听见外面有轿车发动的声响,我知道张姓领导真的走了。

等我回到桌上时,梁明已经坐在那里了,但这会儿他脸色阴郁,目光呆滞,完全不在状态的样子。我端着酒杯走过去,躬身在他肩头小声说,老梁啊,你心意到了,人家会理解的,别往心里去啊。再说了,人家毕竟是大领导了,考虑问题自然在我们的水平之上嘛。来,喝一个吧。他跟我喝了,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老孙啊,谢谢你理解啊。

桌子上这会儿仿佛没人再顾忌梁明的态度了,那个重要客人一走,大家仿佛都自由了,自在了,也就放开了,喝啊吃啊说啊,一个个神情上看似从禁闭室里放出来一般。应该说,这个饭局到了这会儿才算是真正有了酒宴的氛围。唯一例外的是,那个理着小平头的中年人,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顾自拣菜吃着,也没人主动跟他碰杯和说话,他似乎也懒得去讨哪个好。

我不禁纳闷,以梁明的官场经验和情商,不至于把这么一桌人拼凑到一块儿来。据我的观察,这些人彼此之问好像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各自态度也显得有些暧昧,似乎谁都不爱搭理谁。我当然不知道这些人私下里跟梁明的关系究竟如何,但把我跟这些人凑在一起吃饭,还是令我十分意外。“工作事小,饭局事大。”这话是谁对我说的已经忘了(好像是一位前任领导,也是前些年在酒桌上说的),但这些年里,我见到太多的跟谁只能在一起吃饭喝酒,跟谁只能在办公室里谈话,跟谁只能在场面上讲场面上的话——所带来的结局完全不同——说得严重点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女老板这时又进了屋,还是那样笑容满面,站在桌边恭敬地说,诸位领导菜还满意吗,要不要再添加几道,咱们小店还有——就见梁明早已不耐烦地冲她直摆手,意思是出去,其实应该说是“滚出去”。女老板立马收敛笑容,转身就走,再也没有进来了。

原以为这个饭局吃到这个时候也差不多了,那几瓶茅台在迅速地被倒空,开始阶段的推辞谦让都是做戏,好酒量的这会儿到了“谁怕谁”阶段。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反正迟早要散的,我这样想,让自己耐着性子。我早已没有了吃喝的兴趣,只想着早点儿结束回家睡觉去,尽管酒劲儿也上了头,有点儿晕乎乎的感觉。我身边那个年轻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态,冷不丁把脑袋又靠到我的肩头悄声说,老孙啊,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一时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说你这话是啥意思?他不答话,冲我挤了一下眼色,接着抄起筷子拣菜吃去。

好戏是什么啊?我心里乱糟糟的。这个饭局真是云遮雾罩,就像事先早就布置好的一场迷局,而我,完全成了个“丈二和尚”。

我看了一下表,快到夜里十点了,我想,不管有没有好戏在后头我都要回家了,正要起身告辞时,居然有一个容貌俏丽的中年女人推门进来了,她直呼“梁明,梁明”,那口气就像是梁明的强悍的夫人一般(梁明夫人并不强悍,这我知道)。桌面上马上静默下来。梁明倏地站起来,那动作比刚才那个张姓领导来时更显紧张——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来头不可小觑。那个女人径直走到梁明的身边,梁明马上请她入座——就是半个小时前走的那个张姓领导的座位。女人没坐,用一种冷峻而轻蔑的眼光把桌上的人扫了一遍——比先前那个张姓领导的样子还要严肃得多,目光也更加盛气凌人。我的大脑那一刻在高速度运转,这个女人好像是熟悉的,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看来我是真的老了啊!),只是依稀记得,当年她可是本城屈指可数的大美人之一。她跟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点头示意或寒暄,问梁明,老张来过了?梁明点头,说来过了,来过了。哦,哦,女人机械地应着,低头思考着什么,然后拉住梁明的手臂,说,你跟我出来一下。她毫无顾忌地把梁明拉了出去。

我扭头看了一眼,外面漆黑一团,闪电好像早就停歇了,地上湿漉漉地泛着水光。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后,门是由梁明随手带上的,但起风了,门被风推开了——那个女人就在院子里对梁明气冲冲地说,你不是不知道老张的高血压、高血脂,怎么还能让他喝呢?他要是喝出问题来了,你负得了责吗?梁明立即插话:就喝了一杯,就一杯,是他自己提出喝的。唉——女人重重地叹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他这么急匆匆地走,是不是想躲着我?他走时也没说什么?梁明慌张地应着,没有,没有,只说他还有公务要处理。唉——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有了脚步声,很快又可以听见女人的声音:老梁啊,不是我说你,请老张来吃饭,人总要挑一挑吧,不说是级别上的讲究,至少也应该是老张过去的老朋友吧——可你瞧瞧,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梁明没话说了,他追着女人“笃笃”的脚步声而去。

梁明再回到屋里,有人提前穿戴好衣物,准备走了。梁明勉强地换了一副亲切和蔼的容颜,说再喝点儿吧,可是没人响应了。于是只能握手告别,气氛冷落得像遗体告别一般。我刚起身,梁明说,老孙,你跟我走,我有车送你。我想,这会儿他一定是想起了这个饭局他跟我约了半年多,结果竟是这样一场尴尬的饭局,心理上觉得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吧。

那个理着小平头的中年人夹着包,逃了似的出去了,后面大家鱼贯而出。屋子里一下子空了。

原载《天津文学》杂志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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