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春勤
一岁时,聚宝坐在扁担一头的箩筐里,另一头是他爹赖以生存的剃头家当。他爹挑起挑担的那一刻,就把一个家彻底挑离了饱受欺辱的家乡,从此在几百里外的我们这个小城安了家。
聚宝爹剃头的手艺不孬,人也温和,挑担在哪里放下,哪里就有等待剃头刮须的顾客。牙牙学语的聚宝每每看到头发油垢、满脸胡茬儿的老头汉子,口齿不清的他学着他爹的模样命令来客:“刮!刮!”惹得一众哄笑:“让你爹也刮下你的小鸡娃,哈哈……”
日落月升,树绿草黄。16岁的聚宝在父亲殷切的期盼中,接过了那条养家糊口的挑担,开始了剃头匠的生涯。
他极其享受这门手艺。炉火的大小、水温的高低、热毛巾下胡茬儿多久变得柔软、须刀在发亮的箅刀布上响亮摔几声就会锋利,他都了然于心。当右手里锃亮的须刀锄草般横斜在被他左手抻紧的顾客下巴上时,茂密杂乱的胡须连同白色的肥皂沫卷向刀被,每刮四五下,聚宝娴熟地抿在翘起的左手食指背部,集的泡沫多了,一摔左手,地上便开出几团小云朵。“嚓、嚓”的响声会让聚宝兴奋出一脸满足的笑容,享受其中的顾客常常会进入沉睡,打起鼾声。
理完发,剃完胡须,聚宝取出工具箱里的粉扑蘸上白粉扑在顾客的脸上和头上,再用干毛巾轻轻扫几下,残留的发茬儿掺杂在光滑的粉里被一并清除。聚宝爽快地拍一下顾客的肩膀,麻利地解下脖子下米黄色柞绸围布:好嘞!一觉好梦后,顾客摸着清爽滑溜的下巴和头顶直呼:得劲!得劲!
聚宝刮胎毛的技艺甚至胜于他的父亲,出生不久的月娃头皮和毛发都很软,一不小心就会划伤,左右手的配合和须刀的速度都要求精准,聚宝从未失手。刮下的胎毛小心翼翼地包好交给家长。精湛的手艺,时不时能得到大嫂用红纸包裹的大喜包。
聚宝20岁那年开春,媒婆上门提亲,16岁的女子虽家境贫了些,容貌却是一等的标致,聚宝也一百个如意,只待女子再大些择个吉日迎娶过门。
70年代末,国营理发店人流如织,人们更喜欢专业理发师的造型。聚宝的顾客虽不如以前多,但还能饱腹养家。到了80年代初,精明的温州人在全国铺天盖地开起了无数的发廊,吹染剪烫,人们的发型空前多变又时尚。这个小小的县城也林立好多家前卫的发廊。原本顾客渐稀、生意冷清的聚宝,脸上愁云不散,极少放晴。那套谋生的家什也日益显得另类怪异。也是在那年,聚宝的头莫名地生疮、流脓,一片一片的头发连根削去,像一个被胡乱削皮的大土豆,就这样成了癞痢头。
剃头匠癞头,哪还有顾客敢上门。依然挑着挑担的聚宝眼巴巴地望着穿梭于街市的人们,炉火上斑驳的瓷盆一如往常冒着热气,三角柜小抽屉里摆放整齐的推子、剪子、刮刀、粉扑静静地躺着,一天天未曾动过,被两代人的肩膀早已磨光的扁担像个垂暮的老人,静静地靠在墙角无望地等待一天又一天。每当黄昏,聚宝担着挑担踽踽行走在熟悉的街道,望着发廊里穿着时髦的人们,他的目光里是无尽的困惑和无奈。
未过门的女子家退了彩礼,父亲的哮喘好像能把天咳出血来。完全没了生意的聚宝,坐在为他娶媳妇而盖了没几年的大瓦房里像霜煞的茄子,眼睛没了光亮,神情也愈发呆滞。
初冬的一个黄昏,聚宝步履缓慢地沿街独行,去哪儿?根本没有目的,他像空了肉体的影子,没有思想也没有体积。这天晚上,城内一处宅子冒着浓烟,卷起狰狞的火光。慌忙扑火的人们提桶掂锅,被寒气裹袭本已倦倦的黑夜又被嘈杂声激得异常亢奋,推着火团向空中飞舞。
次日天微亮,聚宝稀疏的头发和眉毛顶着白乎乎的冷霜回了家。此时的家已是一堆烧得黑乎乎的废墟,父亲变成了一具焦炭般的黑尸,唯有那根闪着幽暗亮光的扁担完好无损地躺在父亲身边,那是聚宝爹抢出的唯一家什。
眼前的一切像一把天降的利刃直插本已木讷了的聚宝心头。他坐在蜷曲一团如幽灵般的父亲身边,面向死灰般的天空发出狼一般凄厉的悲号,这一声嘶吼过后,聚宝再无悲愁。他扛着扁担,顶着一张符号般单纯的笑脸,幽幽独行在西街上。
聚寶每天早上去街中段莲嫂的早餐店乞讨,他从不接受好心的莲嫂从饭锅里为他打的饭菜,只吃顾客剩下的残羹,莲嫂总把煮破的茶蛋塞给他。中午和晚上,聚宝走到哪家,哪家就会毫不吝啬地给他一碗,不用的旧衣服旧被子也会想着他。
夏天到了,聚宝喜欢在西街尽头的河里洗澡。冬天来临,找个背风地,铺盖都有,倒也冻不伤。直到街角的银行装了自动取款机房,聚宝就有了固定的住所。虽说他是个十足的乞丐,倒也不脏不臭,少了几分乞丐应有的模样。
一年暑假,聚宝去河里洗澡,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不远处的水里嬉闹,一个小孩儿不小心掉到了淘沙坑里,两只手惊恐地扑腾,头一会儿浮起,一会儿没在水里,另一个小孩儿拼命呼救。聚宝抱着他的扁担,望着沙坑里挣扎的小孩儿依然无声地笑,呼救的小孩儿急得哭了起来。突然问,聚宝脸上的笑容变成惊诧和慌乱,他本能地伸出扁担想要让水里的小孩儿抓住,可扁担长度不够。他拿过岸边的裤子,一只裤腿绑在扁担一头,另一只裤腿握在手里,水里的小孩儿终于抓住了扁担,上来后吐了几口水,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哭起来。聚宝解下裤子,抱着他的扁担,标志性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聚宝救人的消息在街坊里传开,当人们向他竖起拇指时,他的笑容一如先前毫无变化,这夸奖似乎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顾自摩挲着他的扁担。
被救小孩儿的家人为感谢聚宝的救子之恩,塞给他十张十元的纸钞。聚宝不拒绝也不看,好似这是些可有可无的纸片儿。随后一段时间里,城里另一个叫“飞娃”的小乞丐常拿着一张张十元的钞票一脸兴奋地光顾面包店和小吃店。
寒来暑往,风暖雪扬,西街老旧的房屋逐渐变成了高高低低的楼房,鳞次栉比的商铺日夜通亮。唯有街中心寂寂的城隍庙和幽幽独行的聚宝,成了西街静止和移动的两个老画面。上了年纪的人们习惯于他们的存在,就像习惯于常年陪伴街道两旁春生秋发的梧桐树,几天不见聚宝这个“活物”就会有一搭没一搭互问:这两天咋不见聚宝?
我总在想,聚宝临死前的那个晚上,一定会再次清醒吧。他会想起死去的母亲,虽然有关母亲的记忆只是一张泛黄斑驳的照片。10岁那年,他爹指着照片上齐耳短发的女人告诉他:宝,这是你妈,那年秋天的一个雨夜为生你丢了命!聚宝反复端详着小眼小嘴从未见过面的亲娘,瘪着嘴流两行泪。做剃头匠的那些年,聚宝始终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底层抽屉的里侧。在那场毁家的大火中,他爹只抢出了扁担,本想进去再抢出三角柜,可被浓烟呛晕烧死在屋内,就这样,聚宝娘在大火里又死了一次。
那个被秋雨洇漫,湿湿沉沉的秋夜,聚宝定会想起照片里的母亲,轻轻地开口叫一声“娘”,脸贴在扁担上再叫了一声“爹”,在这个和他出生时极其相似的冷秋夜雨里闭上了眼,结束了苟且混沌的一生。这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但无数次这样的假想,竟让我确信那就是聚宝死时一个真实的场景。
莲嫂和当年被聚宝从河里救起的小孩儿的母亲,给死去的聚宝买了一身新衣新鞋,这是几十年未曾沾过新布丝儿的聚宝唯一一次体面的打扮。一声声意味深长的哀叹是这个世界准备遗忘他前送上的结束语!
秋雨已止,凉风又起,那根挑起过聚宝父子无数希望和失望的扁担孤独地躺在街角,一枚枚枯黄卷曲的梧桐叶随风旋落,一点点儿遮蔽了它曾经的光亮。
行人每一次无意的踩踏,扁担都发出低沉喑哑的呻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张延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