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伟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清代是中国传统慈善事业发展的高峰时期,不仅出现了许多官办的慈善机构,而且民间慈善活动也十分活跃。在慈善事业研究方面,国内外学者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然其研究多集中于江浙一带(1)主要有梁其姿的《施善与教化:明清的慈善组织》;王卫平等的《中国古代传统社会保障与慈善事业——以明清时期为重点的考察》;夫马进的《中国善会善堂史研究》等。。其中,研究江西慈善事业发展的成果较少,且多重于探讨慈善组织的发展(2)主要有肖倩的《清代江西民间育婴事业研究》;余滔的《清代南昌慈善事业研究》;涂藴漪的《清代江西慈善组织研究》等。,忽视了其他慈善活动。善士指慈善之士、行善之人[1],在民间慈善事业中发挥了主导作用。江西省金溪县善士人数众多,仅同治《金溪县志》收录的清代善士便有152名,故本文拟以金溪县善士活动为中心,从金溪善士的特点、善行、思想根源及慈善理念等三方面展开论述,重点探讨清代江西民间慈善事业所取得的成效。
金溪县,位于江西东部,属鄱阳湖平原与武夷山的过渡地带,地势由东南倾向西北,形成东南中低山地、西北和中部丘陵、西南平原的地理环境[2]。因其历史上曾出金产银,山间溪水色泽如金,而得“金溪”之名。北宋淳化五年(994),升金溪场为县,“以临川县归德、顺德、顺政、合归政凡四乡,立为金溪县,属抚州军”[3]。顺治二年(1645)归抚州府管辖。
自古以来,金溪县便是一个重善之地,其善士活动多样。金溪县浦塘村中立有一座“名荐天朝”的牌坊,其记载了洪熙元年(1425)金溪县遭受严重饥荒,富商徐积善捐45万石谷救灾,后受明仁宗嘉奖之事。清代,金溪涌现了众多善士。经笔者总结,金溪善士总体上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善士多为儒士出身。他们幼时入学,学习儒家经典,而后或外出经商,或考取功名,待富裕后便好善乐施。唐享荣,初为监生,“客湖湘,居积致富,而慷慨慕义”,助学、掩骼、施药、施茶各种善事,无不为之[4]。黄树青,为监生,祖、父两代读书,而“因贫服贾星沙,稍获赢余,即好为义举”,遂有修建义塾、捐谷、修桥等善事[5]。黄观光在嘉庆十二年(1807)“由邑庠生恩赐举人”,后倡捐义田,复捐谷千余石[5]。他们皆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思想,读孔孟之道,讲仁义礼智信,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自小就深深烙在了他们的脑海之中。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具有足够的经济实力,确有余力帮助他人,因而构成了善士的主体部分。
其二,善士多是孝悌之人。中国自古就有“百善孝为先”的传统观念,且孔子亦认为“仁者爱人”,应从孝悌开始。胡树绩“性孝友”,嫡母王氏得病,其“侍病三载,不少懈”,而庶母孀居数十年,其“事之无违色请”,之后也多为善事,如修学宫、捐资于养济院和武阳渡等[5]。余培基,本性孝顺,“母老而瞽,培基朝夕侍奉,不离左右”,“逾年母左目忽明,人以为孝感”,其多行善事,如捐谷、修书院、修县学等[5]。吴金绶之季弟,因欠人六千四百金而被人每日催债。吴金绶慨然曰:“今生不尽埙篪乐,那有来生未了因”,竟代为偿还,后在修桥、焚券、义渡时皆出数百金[5]。杨怀修在蜀地经商致富,“与弟友爱”,见贫苦之人必救济之,流浪于外地者给予钱财[5]。可见,善士多孝顺父母、敬爱兄弟。
其三,善士多为族人谋福祉。郑嗣侨曾言“视侄尤子,待宗族如同室人无间”[5],足见宗族关系之密切。所以,善士多为宗族谋利,主要举措有:一是建宗祠。郑文彩,自小经商使“家渐裕,即建宗祠”[4];二是设义仓。周福书家贫“贾于饶郡,眥稍裕”,即拨田一百二十石为族人设义仓[5];三是修族谱。王明照见“族谱历二百余年未修”,乃捐二百金倡议修谱,后又捐田以赡[5]。中国是一个伦理本位的社会,地方上推崇家族制,其核心思想是“敬宗收族”,即由亲骨肉到尊祖先,由尊祖先衍生敬同宗,再衍生团结族人。敬宗收族的主要方式便是建宗祠、设族田和修族谱,族田从物质上团结族人,宗祠和族谱乃从精神上团结族人[6]。北宋时期,名臣范仲淹建立范氏义庄,专门对其族人进行救助,实施了诸如立义学、奖励科举、储粮备荒等善举,为古代典型的宗族救助范例。因此,善士救助族人是义之所在,亦是心之所愿。
综上所述,善士多为读书之人,自小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也自然会孝顺双亲、敬爱兄弟,而在其家境富裕后,又多为族人谋福祉。
金溪善士不仅人数众多,其行善种类亦较为丰富,主要类型有救灾类,如捐谷、施粥、低价或平价粜米等;教育类,如捐建书院、义学、义塾、学宫及资助考试等;修路类,如修路、桥、堤、亭、祠等;义田类,如捐建义田、义仓、社仓等;慈善机构类,如捐建育婴堂、普济堂、栖流所、养济院、惜字会等;义渡类、掩尸施药类;其他类还有低息、无息借贷甚至焚借券,拾金还人与抚养他人子女等。据统计,可初步分析金溪善士所偏重的行善类型,详见表1所示。由表1可知,金溪善士最偏重于修路类,其次是教育类,再次是救灾类,较少参与义田类和慈善机构类,最少则是义渡类。
表1 金溪善士行善次数表(3) 资料来源:同治《金溪县志》卷二十七《人物志九·义行》,清同治九年(1870)刻本;光绪《抚州府志》卷六十七《人物志·善士二》,清光绪二年(1876)刻本;光绪《抚州府志》卷六十七《人物志·善士三》,清光绪二年(1876)刻本。
相对而言,修路是更为简单易行的慈善活动。即使家境并不富裕,只要存有善心,亦可参与其中,如姜奠川“家仅温饱,而好施予”,后独立修建石桥。对于教育类善事而言,其与金溪县的重教传统密不可分。金溪自建县以来便广泛设立了地方官学、书院、社学、家塾和私塾等教育机构。据同治《金溪县志》所载,金溪县历代取中进士者共217人,其中清代59人,由此可见其教育之盛[7]。金溪善士多捐建义学、学宫、书院等教育机构,如罗为栋“创义学置田五十石,而不足以济也”,便逐渐积累资产,后“增置义田二百四十余石,建义塾以劝学”[5]。除此之外,善士还资助乡人参加科举考试,如李庭藻对参加童试、乡试、会试的考生均有相应资助[5]。再者,由于天灾频发,常有饥荒、洪涝、瘟疫等灾害,因而善士多捐谷救济灾民,或采用低价、平价粜米形式。如黄瑜在雍正十一年(1733)、乾隆八年(1743)及乾隆三十年(1765)三次饥荒时,数次买谷数百石,“减价以赈”[4]。此举虽然并非免费给予灾民谷物,但较些许商人因饥荒而抬高物价,亦是善行无疑。
义田类、慈善机构类与义渡类善事所需资金较多,故而金溪善士较少参与此类慈善活动。尽管如此,金溪善士在开展这些慈善活动中,仍有许多可取之处。义田主要为济荒和学费之用,如王昉英见乡里“多质敏而废学者,每遇饥荒,尤难自给”,便置田二百余石,建义仓为“束蓨济荒之用”[5]。对于慈善机构,较常见的有育婴堂、普济堂、栖流所等,金溪善士对此捐款颇多,且设立了多个慈善组织。仅以育婴堂为例,金溪县明确记载的便有三处,分别为陈文楷、米延二、傅金铨设立,相较江西省大部分地区为多(4)江西省各县大多设有一至两处育婴堂,少有三处及以上(参见涂藴漪所写的《清代江西慈善组织研究》)。。与此同时,金溪县也捐建了一些其他地区较少出现的慈善组织,如老安堂、少怀堂、与人社等。老安堂为杨慎修捐银三千两所建,“以栖男妇之老而无依无靠”[4];与人社为陈文楷于嘉庆五年(1800)时创立,乃“拯溺掩骼之义举”;少怀堂亦是陈文楷捐白金一万二千于会城修建,为挽救溺女之设[4]。义渡则是非营利性与以便民为目的的渡口,较好地解决了民众水运出行的问题[8]。姜虞传经商富裕后,因“许湾义济渡为要津,虞传与友人丁世璧等各裒眥倡,首于金家渡设小舟六,阮家渡设小舟二,以便过客”,并设定章程[5]。陈建凯曾在其硕士学位论文中指出,金溪有3处义渡[8]。对照江西省各县而言并不算多,但有不少善士进行捐助,对义渡事业的发展同样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为了更全面地评估金溪县民间慈善事业的发展成效,笔者遂统计出抚州府其他各县善士行善次数(慈善类型同金溪县),与金溪县做一比较,详见表2所示。从表2可知,其他各县善士行善次数明显少于金溪县,甚至于各县次数之总和都不及金溪一县,这与各县善士人数有着显著关系(5)经笔者翻阅抚州府各县方志,统计所得各县善士人数分别为:临川县42名,乐安县20名,宜黄县39名,崇仁县24名,东乡县24名,均与金溪县152名善士相差甚远。。其次,各县善士慈善类型分布与金溪县大致相同,偏重于修路类、救灾类、教育类,较少参与义田类、慈善机构类、义渡类。不过,金溪县虽然颇为重视教育,但在书院修建方面却与其他县相差较大[9]。总体而言,金溪善士确在抚州府整体慈善事业发展中发挥了核心作用。
表2 抚州府各地善士行善次数表(6) 资料来源:光绪《抚州府志》卷六十七《人物志·善士二》,清光绪二年(1876)刻本;光绪《抚州府志》卷六十七《人物志·善士三》,清光绪二年(1876)刻本。
综上所述,金溪善士善行内容丰富,行善次数颇多,远胜于抚州府其余各县,其中尤以修路、教育、救灾等三类为著。金溪慈善事业发展与金溪较为繁荣的经济息息相关。金溪县以刻书业闻名全国,尤其浒湾镇是明清时期江南最大的雕版印书中心,有“临川才子金溪书”的美誉。此外,由于当地耕地面积少,故金溪人多外出经商,待其富裕后,又返回家乡,遂乐善好施以报答乡里,促进了当地慈善事业的发展。
金溪善士为何如此重视慈善事业,个中原因,除以上所提及的经济因素外,更重要的当从其思想根源出发。
一是仁爱、大同思想。儒家的思想核心乃是“仁”,即希望儒士多以仁心慈爱关怀人民疾苦、乐行善举。大同思想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寄望于仁者致力于济贫弱、助危困的社会慈善活动,以期天下一家[10]。对此,金溪善士始终坚守仁爱、大同思想。如王宗翰经商富裕后,便慷慨好义,捐银千两救济饥民,又设立粥厂,“寒者衣之,病者药之”,并置义田掩尸,甚至在其病重时,仍心系善举,谓其兄曰:“吾幸获盈余,志多未逮,今不可不了我心事也。”此后,又修学宫,增加宗族祭产及修建村堤等[5]。可见,王宗翰一生致力于扶危救困,充分体现了儒家的仁爱、大同思想。
二是义利观。除仁爱、大同思想外,义利观也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部分。孔子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3]又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3]正是受此熏陶,金溪善士经商致富后,重义轻利,乐捐善资,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慈善事业。他们舍财捐资创办会馆,如王文杰见金溪会馆“屋圮而基隘”,便命其子“广而新之”,“始终其事工竣”,并谓“事关一邑,不可惜费惮劳也”[5]。作为一种地缘性组织,会馆又通过举办各种慈善活动以促进同乡情谊,主要有助学、助丧、施医、济贫等方式。商人虽多被指摘为“重利轻别离”,位于四民之末,但其中也不乏好善尚义之人,始终践行儒家的义利观。
金溪善士之所以高度重视慈善事业,其思想根源乃是儒家的仁爱、大同思想及义利观。追根溯源,其思想的形成又与当地的文化土壤密切相关。作为“心学”的发源地,金溪县的文化土壤自然离不开陆九渊的培养,尤其是其哲学思想。他承继孟子思想,从情、心、理、道等四个角度阐释儒家思想之“仁”,构建了一套完善的“心学”体系[14]。受此影响,金溪善士积极行善助人,同时阐发了教养兼施、劝人为善的慈善理念,对后世起到重要的教化作用。
其一,教养兼施。“教”,即慈善教育;“养”,即慈善救济。两者相较,后者救人之“身”,前者则是救人之“心”[10]。因此,慈善事业首要应重“教”,而“养”应重在救急。金溪善士一向秉持教养兼施的思想,如江映彩“贾蜀致饶裕,好施予”,常告诫族人子弟“当明大义,不可失教也”,并出资百金置田八十石,专为族人设立义学[5];胡仰震“尤重师儒,尝谓贫不可失教,乃建经义家塾以课族中子弟”,后又捐田五十石以赡学[5];王禹畴平素好义,先捐钱置田产二百余石,后“又移钱百千入家课,赡束脩,族遂教养无缺。”[5]简言之,金溪善士不仅重视慈善救助,更重视慈善教育。为此,他们还专门设有劝学堂、斌勖堂等机构,以勉励乡中子弟勤奋读书。
其二,劝人为善。何谓劝人为善,明代思想家袁黄在其善书《了凡四训》中指出:“生为人类,孰无良心?世路役役,最易没溺。凡与人相处,当方便提撕,开其迷惑。譬犹长夜大梦,而令之一觉;譬犹久陷烦恼,而拔之清凉,为惠最溥。韩愈云: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15]其大意是:人皆有善心,但常被俗世污染,故需有人指点和提醒,这种功德是最大的。而如何劝人为善,韩愈提出两种方式,“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金溪善士同样秉承着劝人为善的观念,如乐怡堂住宿于上清镇时,有一窃贼被人发现,人“欲刖其足”,而他不忍见窃贼如此下场,遂“释之并赠以金,以营生,窃者感泣后,竟改行”[5]。郑士超遇“无赖子入家塾,席捲将出”,遂言“尔年方壮,事败终身不齿,且玷尔先人,可速去,吾不尔拽也,其人卒改行”[5]。他们以言论引发窃贼之善心,并使其改行向善。这既是功德无量的善行,也是劝人为善思想的重要表现。
金溪善士发扬的教养兼施理念,意味着中国慈善事业从“重养轻教”的传统慈善事业,即偏重生活救助,开始向近代慈善事业转型,即注重能力培训、思想改造与行为矫正[14]。总之,金溪善士在行善过程中所体现出的种种思想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至今熠熠生辉。
清代,金溪县凭借着良好的人文环境,兴教育,重科举,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士绅阶层,由此出现了大量善士,并开展了多种慈善活动。究其原因,除金溪善士自身所具备的高尚节操外,政府的提倡与民间的歌颂亦是其中的重要因素。首先,政府对善士多给匾额以示旌表,如艾景开修宗祠、修学宫及施馆等,“知府董斯福奖以匾额”[5];同时,政府还授衔以嘉奖善行,如杨慎修建栖流所、建义仓、修义学,后“议叙八品衔”[4]。其次,民间多为善士颂德立传,甚至于立碑、勒石,如于坤甫捐金“置义田以赡贫乏,族人勒石于祠”,后亦授武略骑尉[5]。
一言以蔽之,金溪善士多为儒士出身,且受“心学”影响,故而他们践行了儒家思想中的仁爱、大同思想及义利观,广施善行,积极参与慈善救济,报效社会并造福家乡。在行善过程中,他们也阐发了教养兼施、劝人为善的重要慈善理念,影响深远。通过对金溪县善士活动的探讨,可见清代江西民间慈善事业总体上成效显著。但也应看到,其发展过程中仍然存在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即各类慈善活动频率不一,慈善机构不足,也缺少综合性的慈善组织,如同善堂、同仁堂、众善堂等机构,这皆是今后需进一步研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