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于是
他和她,是一辈子的冤家,到死都是。
五十年前。
他和人在外地做生意赔了本,来要债的是山西人老陈。还不上钱,老陈便吃住在他的家里,一住就是十多天,山西人要债——腚后跟。村子不大,只有五六百口人,无风三尺浪,有风三丈三。他平常在村里也是走里走面、要头要脸的人,如今被账主子堵着门,左邻右舍指着脊梁骨说他赖账不还。她怕他难堪,更怕他父母担忧,就把老陈叫到她自己家里。
“老陈,你们俩在外边干的是什么买卖?他欠了你多少钱?”她说得小心翼翼,甚至是战战兢兢。
“我们俩做的豆腐生意,原先说好了他有销路,能供应几个大食堂,可是后来豆腐做出来卖不出去,做豆腐的这一套家伙也砸在手里,本钱一千多块都是我出的,现在不能叫我一个人赔呀!”老陈愤怒又无奈地说道。
“再多我也凑不出来了,这是五百块钱,你数数,拿了走吧,家里想必也有老婆孩子,总在这儿住着也不是回事啊!”她像是囚犯等待皇帝的赦免一样看着老陈,怕老陈嫌少不肯接。
万幸,老陈接过了这一沓皱皱巴巴的钞票,冲她鞠了个躬,走了。
送走了老陈,她去找他,可他既不认账也不领情,“谁说我欠了老陈的钱?你拿钱给他那是你乐意,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大概早想到他会这么说,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出了门。
三十五年前。
和她的四个儿子一样,他的儿子也到了结婚的年纪,可是既盖不起新房也置办不起彩礼,眼看没过门的媳妇要悔婚,她去说情。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今闺女嫁过去连个窝都没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没新房谁来说情也不行。”姑娘在一旁低着头,她母亲说完上面的话,脸像是祠堂墙上的祖宗画像,没有一点儿表情。
她赔着笑说道:“大妹子说的是,新房正准备盖呢,用不了俩月的工夫肯定盖起来,彩礼咱们不比多、不比少,一辈子的事,怎么也得让闺女风风光光的。”她又转身拉着女孩的手说道:“闺女,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今后过了门儿,日子过好过赖还得靠你们自己。”女孩点了点头,被母亲白了一眼。
俩月盖新房的话已经说出口,亲事也定了,可是不要说盖房,眼下甚至连一块正经的宅基地都没有,那块所謂的宅基地是一个五六米深的大坑。
农历五六月的天气,她和她的丈夫还有他和他的妻子,四个人从村外用小推车运土,蚂蚁搬家似的填平了那个大坑。一个半月的时间,愣是盖起了五间平房,新媳妇也顺顺利利地娶进了门。当然,她又不出意料地搭进去三千块钱。可能是因为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她让他打下了借条,这让他觉得丢了面子,难堪。
二十八年前。
她男人病死了,不到六十岁就守了寡,可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传言,她男人的病,起因是跟他生了一场气,不知道真假。
三年前。
她八十三岁,他七十九岁。他有酗酒的毛病,冬天里,酒后摔了一跤,一病不起,饮食也渐少,后来竟然连半碗粥也喝不下了。她放下恩怨,又或者她从来没把这些年的恩怨放在心上,诚心诚意去看望他,问他最近食欲怎么样。他却以为她是来看他的笑话,躺在床上背着身说道:“好着呢!一顿还能吃三个馒头两碗粥,怎么也得死你后头!”他一辈子在她面前逞强,哪怕到了这时候也绝不能例外。当然,这句逞强且气人的话后来并没有实现,他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并不算十分寒冷的冬天,先死了。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奶奶,您这是找什么?我二爷爷不在了,您怎么也不过去送送他?”我坐在那个陪我一起长大的小板凳上说。她翻了很久,终于找出来半张似乎一碰就要碎掉的黄褐色旧纸,摸着我的头说:“长嫂比母,小叔子是儿,我不去送他也说得过去。他呀,我一辈子想不起他的一点儿好来,到了阴间他也是欠我的。”边说边把那张三千块的欠条扔进了火炉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