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散文诗:在思想的隐喻里展开或释放 (二十)

2021-05-17 12:51黄恩鹏
散文诗 2021年4期
关键词:佩斯散文诗大海

黄恩鹏

3

圣-琼·佩斯:《海标》

圣-琼·佩斯,原名阿列克西·圣-莱热,1887年出生于法属西印度群岛瓜德罗普群岛潘-达-毕特海港附近的一个小岛上,家族世代经营种植园。圣-琼·佩斯的童年时代即在该岛上度过,并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8岁便享用天文望远镜、游艇和乘骑。而航行和马术后来则成为他终身的爱好。望远镜对圣-琼·佩斯更具某种象征意义,它培养了圣-琼·佩斯对于远方的事物的强烈爱好,也启示了他对于远征和探险的渴望。这一份童年的美好,对于他将来从事文字和外交生涯之判断和远见卓识都有着一定的意义。

1896年至1899年,圣-琼·佩斯就读于潘-达-毕特中学,热爱数学和植物学,课余喜欢观测天象,常在岛上纵马驰骋或泛舟海上,知识从小岛逐渐扩大到海洋。他热衷自然和哲学,童年生活经验成为佩斯一生最难忘的回忆。圣-琼·佩斯的全部作品都来自这个背景,也从未停止反映这些雄浑新奇的记忆。如他早年写作的《喜庆童年》,就是在一个怀旧主题下,将失去的童年美好重新创造出来,开章以“国王之光的领地”作题记,有着很悠远自傲的韵味。而《阿纳巴斯》则含有“内心的登陆”的意思。据佩斯自己说,这章作品,文本里表达的是征战中的孤寂,领首的人物是整个作品情调的主宰,而诗人也在其中成为精神的符号。因为明确的细节预言不明确的背景,让写实成为反映生活的氛围,所以使这章散文诗文本成为“记游体”而成为精神游历的一种类型。

1897年,经济危机让圣-琼·佩斯家族破产。1899年圣-琼·佩斯便随父母回到法国,定居于比利牛斯山下的波城,并考入波尔多大学学习法律。这期间,他结识了诗人弗朗西斯·雅姆、保尔·克洛岱尔和雅克·里维叶,这对他的诗歌写作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1906年,他进入军队服役一年。同时研究地质学并登山,当然,他也没有放过任何机会去扩展并加深对大自然具体详细而精密的知识学习。1911年,他投身外交,先后在西班牙、英国、德国等地旅行。在英国,他结识了康拉德和泰戈尔,对泰氏的作品深为钦佩。1916年,他被派驻北京公使馆担任秘书。在中国5年,他常到各地旅游,东北、内外蒙古、朝鲜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横越戈壁大沙漠的经验则促使他写下了史诗《远征》。而他的外交生涯在驻华期间,也有了顺利的发展。1921年,圣-琼·佩斯回国,途中他游览了诸多美丽的群岛,继续以双桅帆船漫游、穿越南太平洋,顺由美洲太平洋海岸回到法国。不久被派往美国担任远东问题政策专家。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圣-琼·佩斯专心致力于外交工作。二战结束后,他担任美国国会图书馆文学顾问达10年之久。

这期间,他写作《流亡》《致异乡女》《雨》《雪》《风》等重要诗章。这几章作品,一是怀恋身世类似的西班牙女友和在流亡途中对故地的思念,一是让自然现象成为世界文明的净化剂,喻示了万象亟待更新的状态,具有神秘性和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在这些作品里,圣-琼·佩斯表明,是以诗人的权利,对新的社会秩序所应起的一种作用。他于1957年回到法国,写出了被公认为法国诗歌史中最重要的篇章之一 ——《海标》这部总结性的长诗。

圣-琼·佩斯对中国有着深厚的感情。与中国民间有较广泛的交往。他和个别中国官员和知识分子建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佩斯对中国的山水风物有着自己独特的观感。他把生命的情感全部拿出来,融入到他在中国生活的日子。他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对中国人民更是有着深厚的情谊,对东方这块大地更是有着美轮美奂的赞叹。“从北京城到那座断了香火的道观,骑马需要一天的工夫。它建在一座小山丘上,从这个小山丘可以俯瞰那通往西北边陲的丝绸之路。”在给康拉德的信中,他曾详细描述了在戈壁沙漠的旅行经验;他给纪德的信中更是坚称北京是“世界天文中心,超越时空,是绝对的存在”,紫禁城更是“美妙的抽象,是心灵最终摸索的石阵,这个世界最后的几何聚合点”。他回答瓦雷里对中国诗的探询时说:“至于中国人心目中的诗,我们还是不要谈吧。我们对诗的原则的老争论,在这里全不适用。中国人的诗观一向服膺于最学院性的工整,因此没有触及诗的真正神秘根源。”读圣-琼·佩斯的诗,整體却是惊心动魄的庄严和宏伟。那种海底珍贝一样闪光的句子,在他的笔端无穷无尽、绵绵伸延,任他驰骋。礼赞和倾诉。叹惋和吟诵。在佩斯的诗里,看不到悲伤和忧郁的情绪,诸多诗句都有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对大地万物的新奇。这种新奇倾倒了他对这个世界最美妙感悟。诗句细节清晰、明朗、精准、简洁、匀称,支撑整个诗的结构。局部的奇迹在整个章节里起到不可分割的作用,承担着微妙而独特的隐喻人类秩序重建和心灵重构的意义。激情震荡、积极,真有天风海雨般的凌厉和迅猛。由此创造的诗境,在每一个片断里,都是那般的炫人耳目。在创造诗境的同时,与天地大美相遇,语言的力量抵达了极致。

圣-琼·佩斯的一些著名的作品就是在中国写成的。在北京西山附近的道观,他完成了《阿纳巴斯》(《远征》的一部分)。这部长诗让他获得了196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部和中国息息相关的作品,在发表时就被当时一些著名诗人如奥地利的里尔克、英国的艾略特、意大利的翁加雷蒂等发表评论给予肯定和赞扬。这首诗写的是“我”的历史——既是战斗部落的领袖,又是寻求智慧的哲人。这首长诗在佩斯的创作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圣-琼·佩斯的诗性精神,来源于丰富的游历、古老的事物、熟悉的海洋,以及童年时代海岛风光意象珍奇的回忆。他阅读、漫游、学习,得到了许多非凡的知识,如植物学、动物学、地质学、昆虫学,等等。佩斯把所有珍贵的事物收集进他的诗篇,并记录种种令人感动的人类情绪,从卑琐杂乱的世界里把它们提纯出来,重新清洗,并镶上闪亮的宝石,终于成就多部想象力丰饶的诗作,成就了伟大的、令人惊叹的散文诗史诗。如《群鸟》《海标》《阿纳巴斯》《赞歌》《诸王的荣耀》《摄政王的故事》《与君王的交游》《喜庆童年》《克罗采画图》《流放》《风》《雨》《雪》,等等。

如他叙述一支在沙漠戈壁中行进的军队,有意在诗句内在楔入了进行曲般的节奏:闪光的青铜。啸吟的战马。不可一世的首领。气魄和昂扬斗志。精美厚实的重彩。古文物散发的幽思。荒滩岛屿的奇幻。时间的渐次黯淡与明亮。莽原的葱翠与斑斓。孤寂而又纷纭的群鸟。感知与触觉。现实与历史的融解。隐没于浪涛间的声音。亘古大道的人影。闪烁阳光里的圣像。永恒的逆着时间行走的人。堂皇富丽的灵床。穿戴金缕玉衣和珍宝饰物以及皇亲国戚的亡人标带。没有记性的处女地。最嫩的蒺藜芽子。最赤裸的广场。等等。纷至沓来的意象充盈在文本的字里行间。在大海上,他的诗句就是大海律动的浪涛、上天入地的蓝光、灯塔的火光。他写大雪,又似绵绵不绝的低诉和叮咛。他写狂雨,雨水和泪光一起奔淌。他写掠地而起的大风,创造或毁灭的力量,掳夺着人间梦境……

写于1957年的《海标》则是一章歌颂大海的散文诗。那时,诗人已经在颠沛中安顿下来,他静聆人生,感慨一世的奔波,也祝祷自己的梦想。而大海,是诗人始终不能离开的意象。他的躯体在大海上漂泊,他的灵魂和精神也在大海上漂泊。多年来一直这样,不由心生感慨。这部长诗共分为四个部分。在创作这章大散文诗时,诗人宣称他要唱一支“他从未唱过的大海之歌”。《海标》是一部心灵史诗,是受到伟大的自然力启发写成的作品。

……船舶窄小.我们的眠床窄小。

烟波浩渺,在欲望封闭的房间里,我们的帝国更为广阔。

夏天进来了,它来自大海。

邻近的陆地徒然为我们划出它的边界。全世界翻滚的同一道波浪;源自特洛伊的同一道波浪,驱滚它的髋部,直达我们面前。这道轻风昔日曾吹到远离我们的汪洋……

然而有一晚房间里喧声鼎沸:连死亡本身吹响的螺号,也没有被人听到!

夏日开始了,它以大海为生。而我的心给你展示比碧水更清纯的女人;种子和甘甜的汁液、与奶混合的酸,和鲜血一起的盐,金子和碘,也有铜的滋味及其辛涩的成分——整个大海装在我身上,如同装在母亲的坛子……

出生于海的男人躺在我躯体的沙滩上。愿他把脸贴在沙下的泉水里汲取清凉,愿他如身上刺着雄蕨图案的神,在我的平地上得到欢乐……我的爱哟,你干渴了吗?我是在你唇上比干渴更新鲜的女人。我的脸埋在你的双手,犹如埋在海滩的清凉手掌间。

船舶,我美丽的船舶,肋骨弯曲,载负着男人的一夜的船舶,你是我載运玫瑰的花船。你在水上冲断祭品链。于是我们与死亡作对,行驶在猩红色大海黑色老鸦企属植物丛生的道路上……被称为大海的黎明广阔无边,浩渺的海面横涯无际,在翻耕的土地上梦想我们紫色的疆界。而远处涌起的长浪顶着红锆石,像一群情人!

(《海标》九:船舶窄小)

《海标》是圣-琼·佩斯的力作,曾构思七年之久,足可代表他的风格和特点。他将大海称作“永恒的力的水库”,用大海象征性地表现人对自身的完善和超越。这部作品“明显摆脱了基督教的信条和原罪的主题。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佩斯在人与天地之间反复联结的那条神秘的纽带”。这首长诗和他一生大部分诗作的内在结构相同,主要由意象、情感、理念三个层次的特质建构而成。

第一个特质是无序次、无边框的意象叠加。展开他的诗之长卷,犹如展开一幅没有边框的巨幅油画。我们恍若看到,他正在把那淋漓着阳光的色彩层层铺卷开来,再用画笔一笔笔描绘。那些如同海浪的拍打,让海的色泽更加浓重。一方面,“海”预示着一种未来的神秘性;另一方面,这帧巨幅油画永远是“未完成”的,可以无限地叠加、垒筑浪涛的情感。这是圣-琼·佩斯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拓展而成,但每次都是递增着情感,从而加重了意象的繁复性和生命的艰涩,这是意象派的特征。而在长诗开始部分,“梦境”的海,是迷幻的海,是多重世界变之又变的海。海,容纳着大千世界的悲悲喜喜,深厚,无法猜度、揆探、蠡测。而“阅读”则是信息量的海,是可以充盈的。它包容着方方面面的因素,哲学的与现实的。过去的与正在发生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人群”也是一个万头攒动的海。而“边地祭典前夕的喃喃”和“调人祭日的狂欢”,当然是宗教情感加异域情调的期待与欢乐的海。自然、人生、梦幻、宗教,以及时态的延展,都是海的意象。这些庞杂而繁缛的混合,将会透过现象深入本质。因此,那些浪花,就会不断地冲击着人生的灵魂,从而检验其精神堤坝是否坚固,是否能承受住万千浩渺与横涯无际。

第二个特质是情感的自由组合。自然的海、人生的海、梦幻的海、宗教的海,古往今来形成了各自的海洋,融汇成了煌煌熠熠宇宙的大海。诗人把幽隐于文字背后的喻义又通过文字的缝隙传达出来,令人们去猜测、揆度,从而使文本更具有博大的审美意义。而每一个章节里,又是如此的有着诸多心灵的感叹。无论是悲喜苦乐,还是离愁别绪,全都融进了摇摇欲坠的海浪里。这是将人类的意绪,从琐碎的世界中提纯出来再加以展示,并饰以珠光宝气,从本质上强化了它们的存在和富丽堂皇。而诗人本身,则将全部的思绪放逐其中,任由海水一遍遍冲刷、涌宕、迭加。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诗人自己的个性与外在的自然情感复杂地叠合在了一起,从而有了人与自然万象的亘古的对话。这种亘古的对话和摇曳不定的情感,自由地组合在一起,极大地丰富了诗文本内在的蕴含。而“烟波浩渺,在欲望封闭的房间里,我们的帝国更为广阔”,既是对大海广阔的描述,也是对生命无穷尽的赞美,抒发了一种宏壮的理想,让温馨与骤烈并存,让柔情与刚猛同生,是对阳光下生命大海的无限的赞美。然而,当他在景仰大海的浪花之美之纯洁如“圣女”时,却蓦然转向了阴郁的一面:“持花的女巫,端坐于铁骑之上”,这邪祟的一面,是诗人的有意为之。因为这两种对比,也是让文本更突显它的力量,更能够对比、互补和映照,让诗的倾向性预谋和精神性质更有力量。

第三个特质是人类全部文化与习俗的折射。加勒比海瓜德罗普岛的阳光、古老中国的古宅和沙漠、世界各地的奇幻习俗,以及家业、生植物和法律,还有外交的审慎与缜密、广博的学识和宗教意识等等这些知识,为佩斯后续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知识储备量。那些成熟于胸的本民族固有的抒情与浪漫,融合了、夯铸了他的诗情。可以说,圣-琼·佩斯是外交家,更是世界各地知识集大成于一身者。他有着广博的知识和渊深的学养。这些,对他的创作和理念的形成,大有益处。而且,他的思考,是跨越了所有的时代和国家的思考。无论叙事抒情,还是幻象冥思,都能趋向于一种史诗性的磅礴和伟壮。真似那波涛起伏的巨海。“连同君王、摄政王、穿着盛装与甲胄的使者”“连同牧童、海盗、幼王的保姆”“连同人与妖的所有契约”“我们仿佛奔赴约定的梦境,位于承载祭品与角兽的红土高原的斜坡上,我们仿佛踩在用葡萄藤与香料装饰,正面如同缀着流苏与丝带的公羊祭品的红土上,我们看到我们梦境的另一面在远方升起:水平线上的神圣事物,陌生的大海,在那儿守望着异域的不眠之夜——怪异、不相容、永不能匹配的异域——无足迹的大海跌入迷惑的陷阱。”“命令,哦,吹笛人,行动,依旧是只把喜悦之剑放在我们手中的爱情感激!”面对大海,我们仿佛听见佩斯激情的歌唱,那是天风海雨荡响的人类全部的合唱,宗教的神圣与阿波罗王子的力量,让整个大海奏响了凯歌。这睿智的灵魂,也像蓝色的海浪闪耀出辉煌的光芒。

圣-琼·佩斯在《海标》里,实现了意象、情感和理念三个层次的开放。诗人从头到尾,展示的诗行或一组节律性强的诗句,其词语华美亮丽,恍若一道强烈的阳光直射海上,托出诸多海上景象。那种祭典式的词句令精神品质高昂而神圣。以文字无限拓展了诗境的意义空间和准则。这种无限的开放也为现代诗歌注入了活力:可诵性与交响的歌唱调性。博大的精气贯注着全章。长章《海标》创作于回归时期,是诗人思想的总结。诗中常常出现的大海,一定程度上阐示了诗人的一种对大海的祈祷与呼唤众女神的意境,在中间部分的“唱段”中,还表现了那环水的陆地上的人类活动,象征着不同的女神,如:诗神、悲剧女神和古罗马的贵夫人。她们以亲善和慈悯的形象出现,配合大海歌唱。而在最后结束的“唱段”中,诗人又是颂歌的形式,把人类的大生命意境融进了大海中,使最终的合唱变为献诗,礼赞大海,盛典大海。

读圣-琼·佩斯的作品,我们将目睹和聆听到“文字”本身,并重新发现其力量,以及作为重新构成自然的一种元素的存在。圣-琼·佩斯在长诗里擅长跌宕起伏的“变奏”,尤其是精于艺术的节拍和抽象的思维,从而让诗文本复杂起来、独特起来。他的散文诗长章虽长但又能够节制,抒情中无不浸透着渺茫的人生沧桑感与宏大的宇宙感。他强调的是理性与神性的飞迸,追求生存的极限宏大与苍茫,把个体生命托诸一种“大道”,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是人与自然的“神曲”。歌唱、赞美、祈祝,全都寄托在一起,是人与世界之间的一种亘古的对话。在这个世界中,“文字”是人类的一种特别赠礼与权益,也是唤醒人类深藏的符咒。瓦拉斯·福里认为,在本世纪中没有任何诗人比圣-琼·佩斯更为关心如何量度与估计诗之力量的了,而且也再没有哪个人的诗比他的作品更能灿烂地证明诗之力量的了。因为圣-琼·佩斯重新唤起了文字所具有的崇高和神秘的能量。这些诗,是那些如矿藏般潜伏于世界之体中的力量的实现,是诗人所带来的今日的光之宇宙和重新树立起的关于过去了的、被深埋永久的宇宙秘密。

如他的《雪》。雪的到来对诗人来说是一个节日,让流离失所的佩斯减轻了负荷,让我们恍然看见一位行走茫茫大雪中的不朽的诗人,那片大雪,闪映太阳的金光。他的诗句,就是一行行万千风雪都冲刷不去的脚印。他的身影,也像阳光照彻在大雪的山峦上一样不朽。“那戴着金色面具的王子,为寓言的全部威名所环耀的王子”,这些在风雪里诞生的诗句,和他在大海上一样,乘着理想的白帆向遥远勇敢地启航。在他身后,是一丛丛滚滚不尽的生命奔啸的浪花。“这种诗,既非一贯眷念,亦非经常预言,却是一往情深地讴歌,歌唱往昔、今朝和未来,歌唱童年,历代传奇,奥德修、阿纳巴斯、流放和宇宙万物——雪、雨、风、海洋和太阳,诗无往而不发现应当歌唱的事物。或许单凭这一点诗人才自觉去歌唱。当然,那也只有值得歌颂的事物本身饱和了宇宙感及其本质。”①

圣-琼·佩斯的散文诗作品,每一章都有着古典意境。比如在诗中钳入传奇:面对历代皇陵的吟咏祷告。深埋海底的青铜器。遗弃了的道路。庙宇的残垣。难以辨别的楔形文字。永恒的廊柱侧影。蕨类植物化石。穿插着雅典神像的吴哥古刹神雕。发自古籍和涂写过的皮纸或贝叶卷迭。等等,无一不喻示着古典的浪漫和复归平静的人类原初。这也许与他一心向古的心态有关。因为现世对人的戗害实在太多,也的确令人沮丧或瞪目。

那么,诗人所寻找的,也许只有过去了的宁谧时光。回忆,与过往的岁月交谈,也不失为古典浪漫主义的优秀品质。佩斯在其中倾注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忆,从而为大散文诗文本注入了相当的隐喻的活力,而不是那种令人费解的偈语。然而,每一个题材,也都与大自然紧密相关,大自然的幽香与生命的馨香融合在了一起。但有时候,“阴影和光明简直就是一回事”。对于古迹的描写即是对于现实的逃离,而现世在诗人眼里,就是一个消亡或者不存在的虚空。只有过去了的才是真实的。那些物象的存在,是过去,也是现在,更是将来。作为见证着一个个历史变幻的诗人,他不把悲伤作为主调,而是乐观于回忆。无论是过客也好,主客也罢,对于他来说,只要航行,内心就有“海标”,就不会迷失方向。诗人让“存在”说话,那存在的主体是不是诗人自己,或是某种圣灵的声音,道尽了神的秘示或者天地的真言?这也只有诗人自己知晓。但是,作为语言的“同等体”所揭示的正是语言镜像所折射的精神本身,这一点,毫无疑问。

结 语

20世纪后半期美国诗坛上风格最为独特的后现代诗人之一、以寓言式散文诗驰名于当今美国诗坛的拉塞尔·埃德森这样论说散文诗:“散文诗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它可能是那种似乎不属于任何其他体裁的所有相对短小的作品。然后,因为这一点,散文诗似乎并没有自己的体裁。难以把散文诗认为是一种文学形式。有时,被它所不是的东西所描述似乎最好。在理论上,一章散文诗的内容创造它自己的体裁,就像突然从一片黑暗的梦幻之海中突现出来的岛屿。我并不是在谈论如何写出一个人的梦幻,那并不起作用;一位散文诗作家不应该把自己看成是自己的梦幻的抄录者。已经做过的梦就像窗台上的死苍蝇。有谁需要它们或甚至发现它们还有吸引力,也许只有那些喜欢为其私人动物园而收集死去之物的精神分析学者。最好是在写作的一页纸上重新做梦,正如我所称呼的那样,半梦半醒,然而就像有些人所偏爱的那样,在接近了睡眠的创造、诗歌真正的家园、无意识之际,就完全苏醒。”②拉塞尔·埃德森的作品,實验性很强,想象力丰富,语言诙谐,情节较强,并能将意识融进语言内部,在语境的构成之间完成着精神意绪的彻底放逐,从而把叙事当作流动的主脉,产生写作者之“在场感”。同时又具有浓厚的反诗歌特征,貌似荒诞、幽默、逻辑错乱,实则另有深意。他还善于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给读者以新鲜的启示,等等,这不能不说是散文诗作家们,在创作文本时较之前人,更有意味地向着纵深掘进了一步。比如他的特色不同的两章:

反物质

在镜子的另一边,有一个颠倒的世界,那里,精神失常者变得正常了;骨头爬出了泥土,退缩成爱的最初粘性物质。

傍晚,太阳在升起。

情侣们哭泣,是因为他们只年轻了一天,童年很快就劫去了他们的快感。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很多当然是快乐的悲伤……

飘落

有一个人找到两片树叶,拿进屋来给他的父母看,并且说他是一棵树。

他们说,对什么而言呢,那么到院落中去吧,别在起居室里生长,因为你的根会损坏地毯。

他说,我在开玩笑,我不是树,他扔掉他的叶片。

而他的父母却说,看吧,树在落叶了。

委内瑞拉诗人维尔弗莱多·加利萨雷斯的《沙痕》则是将沙痕作为审美镜像,来诠释沙痕以海滩为模子,出现在人的变化不定的目光面前,展示不稳定的状态,展示时间符号的易变性质,展示变化隐喻中的沙子,传达这种物象的教诲。可是,谁需要它的教训呢?大海分别处理海岸,出现了堤防。大海施展种种手段,用撒网的办法抓住了流沙。男人的灵魂在沙子和波浪的边界中间颤抖——很深的隐喻性质。世界优秀的散文诗作品就是这样,以丰盛的精神性质和巨大的隐喻,来求证人类灵魂的存在,以及能为这个存在互证性地言说。读世界经典文本,就需要分析贯注其中的哲学思想和喻指。它是大的观想所产生的记录。读者能从中联想到从精神到肉体被挤压变形,以至令人丧失精神本相的力量。而意象的陌生化也时时提纯诗的含容量,从而令文本更为博喻广大,具有深入骨髓的力度和向度。

纵论以上,我是从以下7个方面,来对世界经典散文诗文本艺术审美的。这7个方面都是结合诸多文本例子进行的。这7个方面是——

一、经典文本创作的精神向度;二、审美主体创造的“镜像体验”;三、在纯美喻象中融进个体经验;四、“差异”带来的文本张力;五、超验的语言凸显的美质;六、精神符号与“四元素”说;七、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希梅内斯和圣-琼·佩斯的散文诗。

世界经典散文诗文本有着非凡的镜像,照鉴我们本土散文诗的创作发展,从而让散文诗写作不再是小花小草的一种徒劳无功的文学品种,而是上升到了一种意义化写作的大指向中。诚如巴勃罗·聂鲁达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辞《诗歌不会徒劳地吟唱》中所说的:“在漫长的旅途中,我找到了炮制诗歌的必要的配方。那是大地和心灵对我的奉献。……孤独与声援,情感与行为,个人的苦衷,人类的私情,造化的暗示,都在诗歌中同时展开。”③

我们肩负沉重的天空,我们在一种气象多变的阴晦晴朗时代里行走,听历史与现实的碎片于大风中纷纷扬扬,看个人小命运与整体大命运在时间的深谷里起起落落。但是,面对沧桑大地,我们在填饱了皮囊的同时,是否会想到,我们还有更多更大的人文精神在流变中错失?作为诗人,感到茫然的是:我们的自由精神与独立思考已然凋零,很难再看见生命的葳蕤与葱茂。尤其是一些人,整日面对的,是庸常生活带来的种种焦虑。创作上更是人云亦云、邯郸学步;更是虚荣之轻浮、热闹之俗性、急功之躁动。而一位诗人,若是离开了时代、离开了心灵的写作,永远是在肤浅之层的写作,永远是思想死亡的写作,永远是自以为是的写作。因而也是夜郎自大、自我陶醉,更遑论读得懂优秀的世界文学、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来。(连載完)

注:①【法】圣-琼·佩斯:《圣-琼·佩斯诗选》,叶汝琏译,吉林出版集团,2008,第183页。②【美】拉塞尔·埃德森:《对散文诗观念的某些注释》,转引自《中国诗人》2011年第2卷。③【智利】巴勃罗·聂鲁达:《诗歌不会徒劳地吟唱》,《漫歌》,江之水、林之木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第6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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