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侠
犹记得1991年早春的时光,我坐在长满小松的高岗上,看下面的焦赛湖,和湖洼里一畦畦的紫云英。长江边的早春天,水稻田里的紫云英唱主角,而它们的花红叶绿,将在插田前,被犁头翻耕,成为养田的肥料。其时,那人骑着摩托车,从江堤上飞速而来。他背后的高天流云,使他的行程,多了一份壮观。而真正赋予他行程意义的,是他包里的那部书——从县图书馆借回的我们共同期冀的《平凡的世界》。
欢跳着迎上去,一把夺过包,直接掏出那部书。那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12月的版本,已经被数人翻阅,书的四周卷了边。淡黄色的封面,五个普通的宋体字《平凡的世界》,闪闪放光;书名下面是一幅淡黄色山峦图。扉页上一行“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令人肃然起敬。
没有急着回到住处,两人就在江堤上展读起来。一部书,两双惊喜的眼睛,相同的阅读速度,有音律般的文字,诱得人不由得大声诵读:“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十几岁初学写作时,我是读路遥的小说《人生》获取滋养,启迪心智的。对这位作家,心里一直把他放在伟大的位置。后来在电影《人生》里悲歌咏叹,唱着“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感受爱情的悲喜和炽烈,学着写了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字,但离好作品,相差甚远。而后生活变迁,我由皖北到江南,在离开故乡的怅惘里,作了一些思乡文字,尽管有热度有情感,但仍显浅薄。得知心仪作家又有了新作《平凡的世界》,不由得狂喜,恨不能马上读到。但居于小镇一隅,想要获得这部著作,颇费周折。终于,在县里朋友帮助下,从县图书馆借回了这部大著。
在阅读《平凡的世界》那段时光里,我终日怀着饕餮后的醉意。《平凡的世界》里的原西县中学,瞬间和我曾就读的故乡苗老集学校吻合了!操场、食堂、教室、打饭排成长队的学生……脑中回放着孙少平偷啃黑面馍馍就白开水的场景,上映着苗老集学校那间有着高高窗台的食堂,我们举着搪瓷缸排队打饭,暄腾的白面馍馍,漂着肉片的白菜粉丝汤……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给了我极大震撼。作品里书写的乡村的矛盾和人物命运,苦乐与忧愁,绝境中的拼搏挣扎,陷入爱情泥淖的滔滔泪水,皆闪烁着史诗般的文学气质和张力。在长江边的日子里,我把对故乡的思念,融进字里行间,以苗老集学校为背景的散文《那座木楼》便生成了,并发表在1992年第2期《随笔》上。而《平凡的世界》里那个叫石圪节的乡镇,那被东拉河、哭咽河相拥的双水村,有着动人传说的神仙山、庙坪山,还有极具鲜明个性的乡村人物孙少安、孙少平、田福堂、孙玉厚、孙玉亭、田润叶、兰花、贺凤英等,仿佛为我找到书写乡村的原始密码。之前,我的写作还处于想到什么写什么的初级阶段。此后,我脑中的皖北大平原,訇然站立起来,我写作乡村的文学思维一下被激活了。正如路遥老师在扉页上那句“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所言,《平凡的世界》为我寻找到了书写乡村的原乡:我要写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写那些消失了的、我曾经历过的岁月,写那些在岁月褶皱里倔强挺立和挣扎的人们!
一系列带着我故乡皖北平原地域特色的散文、小说和报告文学生产出來。中篇小说《遍地庄稼》在《中国作家》发表后,又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奔走于生死之间》在《北京文学》发表后,获得了“老舍散文入围奖”;而中篇报告文学《迷惘的庄稼》在《北京文学》发表后,荣获了第六届《北京文学》奖;长篇小说《农民工》获得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农民的眼睛》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皖北大地》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列为扶持作品……
一部经典的可贵之处,是能为每一个人,开启属于他(她)的幸运之门,就如一生爱对一个人、选对一个行业一样,《平凡的世界》无疑为我书写乡村,讲述生我养我那片土地的故事,找到了最恰当的切入点,铺设了畅通路径。正因为这部经典指引我最快找准写作的原乡,才有了后来那些生动的文字。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购得《平凡的世界》三卷本,并在旧书网上,高价购买了我最初阅读、刻骨铭心的第一个版本,珍藏于书斋之中。
回望三十余年的写作和阅读,磕磕碰碰,喜忧参半,但在长江边诵读《平凡的世界》时那份怦然心动,让我终生铭记。时光老了,生活厚了,掀翻开哪一个页码,都藏着一个故事,都是一份传奇。而在青春年华里遇见《平凡的世界》,则是超越所有传奇的奇迹。
责任编辑 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