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水家园在德村的最西边,属于老破旧。作为一名行窃老手,不应该选择这样的小区。一是住在里面的都是穷人,没吃到荤还会惹上一身腥;再者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德村大酒店就在德村的东边,虽然离涓水家园有一段距离,毕竟都在德村地界。更何况是短时间内进来两次。可下午三点十五分,诺米又从涓水家园晒得滚烫的三单元楼顶滑到五楼阁楼外的露台,从窗户淡定地跳进去了。他穿着灰色运动装,戴着黑口罩和肉色手套,像一名传染病医生那样全副武装。
诺米在德村大酒店的后勤部上班,主要修理客房内的马桶、瓷砖、墙皮、下水道什么的。由于他的右手食指有残疾使不上劲,大活指望不上他,他的工资比其他修理工低不少。事实证明,这些年他也没有指望那点工资。
他第一次进涓水家园很偶然。前天轮休,他到德村敬老院看二姨。自从母亲半年前在这里去世以后,二姨的老年痴呆愈发严重,现在已经认不出诺米了。诺米看着自说自话的二姨很郁闷,只待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出来后他骑着电动车在街上胡乱转,很快就看到了这个门脸破败、没有门卫的涓水家园。那会儿是下午三点十五分,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少。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因为三单元五楼窗户上贴的一溜大红喜字吸引了诺米。他从楼顶跳进阁楼的小露台,用钢针拨开了那个形同虚设的插销。那是他从业以来第一次空手出来,并不是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而是因为一盘象棋残局。
沒人记得诺米热爱象棋,包括父母。只有诺米自己记得,德村后面的涓河底,还躺着他的“天鹅”造型的水晶奖杯。那是上初中时他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象棋比赛,获得的金奖。当时颁奖给他的老评委很激动,一再说象棋界后继有人了。可这只“天鹅”很快被他扔进了涓河,因为父亲有次醉酒用它把母亲的头敲出一个洞,诺米的右手食指也是在那次争执中被他自己用“天鹅”砸废的。那次以后,诺米再也没有摸过象棋。
站在那盘残局前,诺米很激动。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小偷,一个劲儿琢磨棋局。他轮流当黑军和红军,跟自己较量到最后,也没有办法走出个明朗局势。是楼下的汽车喇叭声惊醒了他,他匆匆跳窗走了。
今天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他直奔残局而去。令他失望的是,棋局没人动,保持着前天的状态,上面还落上了一层灰尘。他愤愤地四下张望,阁楼是毛坯,没有装修,除了地上的棋局和棋局旁边的一把铜酒壶,其他什么也没有。踩着阁楼楼梯往下走,他的角色很快转换成了贼,变得机警而麻利。
这是个小户型,楼下荡漾着新婚的喜庆和廉价装修后的甲醛气味。沙发上方的婚纱照斜向一边,像是被什么东西碰撞后,保持着惊慌失措的姿势。照片框上影楼的标签没有揭去,上面写着:安国庆、唐三彩,5月25日取,皇家新娘影楼。那家影楼在德村敬老院对面,诺米从门口走过几次,是两间简陋的临街房。照片上唐三彩穿着紫色的婚纱,朝诺米笑,她的眼间距很宽,显得脸上的笑很茫然。安国庆则侧脸看着她,露出耳朵下方一块紫色的胎记。诺米很想跟他们坐下来研究研究那个残局,像战场上的对手那样。门口响起了钥匙的叮当声。
门开了,耳朵下方有紫色胎记的安国庆进来了,没有任何悬念,唐三彩跟在后面。唐三彩把两个鼓囊囊的超市袋子吃力地放在地板上,叉着腰喘粗气。如果不是她的眼间距很宽,诺米几乎认不出她是照片上的新娘。她的下巴比照片上更尖了些,头发还奇怪地遮住左边脸,像小时候看的港片中的女鬼。诺米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要弄这个鬼发型,因为她侧过脸看墙上的钟表时,诺米发现她左半边脸上有一块新鲜的淤青,像一条壁虎趴在那里。诺米蹲在阁楼上从扶梯间隙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不想走,身后的窗户很安全地敞开着。
手机在他手里一闪一闪的,屏幕上出现“祖宗”两字,他挂断了。一会儿“祖宗”给他发来条微信,“下班回来带两根莴苣”,他回了个“嗯”。
安国庆在楼下就跟被大象踩了脚那样“嗷”的一声,诺米打了个激灵,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可事实上是安国庆在打电话。安国庆朝电话里嘶吼,什么钱你也敢欠!我这条贱命不要了,送你了!唐三彩用手轻轻碰了碰安国庆的胳膊肘,示意他别那么激动。没等诺米反应过来,唐三彩就被安国庆一脚踹在地上。诺米唬了一跳。
“祖宗”的微信又进来了,让他再买半斤肉,并且牢骚一句,肉越来越贵了。诺米回了个“嗯”。眼睛没有离开楼下。
诺米觉得唐三彩很傻,被踹那么一大脚,爬起来扑打一下身上,居然像没事人一样,还扒开超市袋子,把馒头、罐头往冰箱里放。安国庆挂断电话,上前把超市袋子摔在地上。袋子里传出一阵稀里哗啦的瓷瓶破碎声。唐三彩说,你想干吗?安国庆说,干吗?揍你!什么钱你也往外欠啊!边说边抓过她的头就往冰箱门上撞。冰箱被撞得“砰砰”响,一颤一颤的。
外面的风裹着黏糊糊的热浪涌进阁楼,一股浓烈的花香让诺米差点忍不住打喷嚏。他得赶紧离开这里,这不是他想看到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诺米走时把铜酒壶揣在了怀里,又看了一眼象棋。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大,乌云转眼堆在了窗外的四方天空。诺米的一条腿刚跨出窗外,楼下便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扎在了身上。于是,诺米挂在窗外的腿定住了。伴随着男人的咆哮和“砰砰砰”的撞击声。诺米想象到唐三彩正在像一袋粮食那样被安国庆甩来甩去。诺米第一次想到110。唐三彩会死的!
看着屏幕上110这串数字,诺米又赶紧删除了。他把窗外的腿抽了回来。
唐三彩的鼻子破了,呱嗒呱嗒往胸前滴血,薄纱上衣前襟被染得像个车祸现场。她没有管这些,正举着一个破碎的啤酒瓶子,似笑非笑地跟安国庆对峙。蹲回到老地方的诺米心里暗骂愚蠢的女人,因为他能料到,这个距离的威胁安国庆一脚就能解除。果然,安国庆一脚蹬在唐三彩肚子上。这一脚和铜酒壶飞向他后脑勺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不跑不行!诺米像一道闪电,从涓水家园飞奔而出。下雨了。牛毛似的雨浩浩荡荡跟在诺米身后,诺米觉得跟来了千军万马。铜酒壶飞下阁楼时,唐三彩抬头看了他一眼。安国庆会不会被砸死?这个念头像闪电劈过他的脑海。
德村敬老院的少白头门卫举着一把黑雨伞,拦住他说,小米,跑什么?下雨还来看你二姨啊?诺米气喘吁吁地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口罩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远处有隆隆的雷声传来,诺米含糊地说,对。门卫说,你母亲安葬了吗?诺米说,对,对。
母亲的骨灰还在家里那台老式空调机上面放着。母亲住进敬老院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跟她住同房间的二姨哭天喊地,抱着骨灰盒十多天不松手,是被诺米强行夺回去的。为怕引起“祖宗”的怀疑,诺米把骨灰盒换成网上买的瓷坛子带回了家。他对“祖宗”神秘地说,这是请大师作的法,可以保佑年底发大财,一定不要动,否则就失灵了。“祖宗”鲜有的听话。
“祖宗”是个好女人,勤快节俭,除了脾气火暴,跟母亲相处不来,和不想生孩子外,其他也没什么毛病。她在一家快递公司干出纳,公司很小,忙起来连老板都得去送快递,她这个出纳更得干活,可她回家从不跟诺米抱怨。诺米问过她为什么不想生孩子?她回答得很干脆,把孩子生在四面透风的筒子楼里,这么缺德的事我做不出来。丝毫不给诺米商量的空间。
诺米好几次梦到母亲。在梦里母亲跟他说,小米啊,我脚下老是冷飕飕的,你来给我掖掖被子。诺米就醒了,一时弄不明白母亲在敬老院,还是已经过世了,直到抬头看到空调上面那个孤零零的瓷坛子。他想回头买块墓地把母亲安葬了。
门卫推了推诺米说,有老师正在教老人们跳广场舞,你进去看看吧,你二姨跳起舞来一点不像老年痴呆的样子。不过,门卫惋惜地说,你母亲跳得那可真叫好。诺米看到远处有辆车朝这边驶来,雪亮的车灯劈开飘荡的雨帘,直刺他的眼睛。诺米抹了把脸,像一阵风跑了。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安国庆趴在地上,头下渗出一片血,流淌得像张世界地图。诺米一个踉跄差点趴在地上。
诺米家不在德村,在离德村不远的电厂第五宿舍,是母亲退休前买下的单位福利房。母亲临终前乞求诺米给她买块墓地,不要把她送回祖坟跟“那个死货”葬在一起,被他打了一辈子,不想做鬼还被欺负。对于母亲将要咽气这件事诺米并没有多么悲伤,可是听母亲这么说,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可怜母亲,从嫁到这个家,就被男人打,一直打到男人去世。那天诺米站在母亲床前流泪,恍惚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把“天鹅”扔进涓河,站在头裹纱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母亲跟前无声流泪的少年。
诺米刚进门,“祖宗”冲上来就用敲背的硅胶拍子劈头盖脸地抽他。他边躲边喊,你再动我一下试试,你再动我一下试试!硅胶拍甩得更响亮了,莴苣呢?肉呢?你干吗去了?去找野女人养孩子去了? 打着打着“祖宗”发现诺米今天不对劲,他不光浑身滴水,怎么还穿成这副鬼样子?诺米这才想起酒店发的工作服在电动车后座里,电动车还在涓水家园。
晚上躺下,诺米想,明天下午再去一趟涓水家园,把车子骑回来,看看安国庆到底有没有事。计划明白,他反倒轻松起来,很快就睡着了。他睡着以后,“祖宗”几次起身看他。她觉得诺米今晚反常,精神恍恍惚惚的。她掏出他的电话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可疑的情况。她打算明天抽空去德村大酒店看看。
半夜打雷把诺米惊醒了,他去了趟卫生间再也睡不着了,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抽烟,他想起唐三彩举着破酒瓶子似笑非笑的样子。“祖宗”在黑暗中磨牙,诺米想,如果自己进去了,“祖宗”一个人住肯定会害怕。还有空调上面的瓷坛子该安置了。诺米抬头看了看空调方向。“祖宗”不是没有问过母亲的骨灰安置到哪里去了,诺米轻描淡写地说,敬老院统一存放在殡仪馆。“祖宗”脸上有些不忍,可也没说什么。诺米又抽了两根烟,他没有发现“祖宗”正赤脚站在卧室门口看他。
吃早饭的时候,雨停了,蝉声一阵比一阵急促,搅和得空气黏糊糊的。诺米发现瓷坛子的盖似乎错到了一边。你动了?诺米问“祖宗”。“祖宗”放下粥碗,紧张地说,是不是这就不灵了?诺米说,我问你是不是动了?“祖宗”用筷子抽诺米的头顶,你说我会去动!你说我会去动!诺米的头顶嗖嗖地疼,“祖宗”抽得很用力。诺米走上前把盖子扶正,心里说,老老实实地别折腾,早晚会给你置块地的。
“祖宗”找出一套新工作服递给诺米,看着诺米拎着半干不湿的运动服走了,她没吭声。诺米也没有解释。
诺米在酒店待到两点半,就伺机去涓水家园。他经常这样,节假日踩好点,趁上班的空去,即使事发,他也有上班的记录,不至于被怀疑。
诺米在外面的公共厕所换上运动服,把换下来的酒店工作服用黑塑料袋拎着,就跟去买菜了一样。他步行到涓水家园门口,衣服被汗水浸透了,散发出酸味。有个老太太推着婴儿车从里面出来,眼睛湿漉漉的,就像哭过。诺米拿出口罩手套戴上,很自然地从她身边过去。由于天气炎热,小区里没人,显得破败的楼房有种灾后的空旷。诺米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电动车,还在原地方,被雨水冲刷得澄明瓦亮。他过去把黑塑料袋塞进后座。
诺米没有贸然上楼,他围着那栋楼悠闲地走着,像在散步。当他转到三单元门洞的时候,有个老太太从里面出来盯着他看。诺米的心抽抽起来,没等他躲开,老太太上前问,你是那个清洗油烟机的师傅?诺米摇摇头,老太太失望地朝大门口走去。
这次诺米没有从楼后的直梯爬上去,而是像个正常人那样,走的楼梯。楼梯上的水泥掉得斑斑驳驳的,踩上去就像驾着七彩祥云。整栋楼里静悄悄的,不像发生事故的样子。即使这样,每一层诺米都觉得是在自投罗网。走到第四层,他停住了脚步。他仿佛看到自己在五楼刚露面,唐三彩就詭异地推门而出,后面跟着德村派出所的老刘(受后勤部经理的委托,他曾经给老刘家修过客厅的瓷砖),老刘威严地问他是不是用铜酒壶杀过人,并且要看他的身份证。诺米不甘心地大声说,我是见义勇为,你们不能抓我!唐三彩尖锐的哭声响彻楼道,你这个天杀的贼!我们无冤无仇,你居然下得了这样的黑手!
诺米最后还是放弃走楼梯,他觉得从阁楼的窗户跳进去更安全。多年的盗窃生涯,让他产生了诸多迷信心理。比如上次用什么形式入户顺利,这次也会再次启用;上次穿什么衣服出入安全,这次也不会轻易改动。即使是时间,这次他也是力求跟以前一样的三点十五分。诺米转到楼后的直梯那里。楼后常年不见太阳,一股阴气从他的裤管往上钻,他打了个寒战。
从屋顶滑到阁楼的小露台上,诺米看到那扇窗户像个虎口正在等待他填进去。他掀开口罩使劲呼了一口气,朝楼下看了看,小区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转头的时候,他看到对面楼上有个小孩趴在窗玻璃上看他,诺米朝他挥了挥手,小孩转身跑了。
诺米在公共厕所里换衣服的时候,“祖宗”就到德村大酒店后勤部门口了。接下来的时间,后勤部所有的人都配合她找诺米。后勤部经理是个一米八的女人,被酒店上下称为“大个儿”。大个儿不在意地跟她说,小刘,你放心吧,诺米可能去楼顶了,他去楼顶电话都是关机的。“祖宗”说,那你带我去楼顶找呗。大个儿笑了,谁愿意为这么个疑神疑鬼的女人去费劲呢。大个儿耐心地劝解说让她放心,诺米不是胡搞的人,是她派的单,去楼顶修理水箱去了。“祖宗”一屁股坐在修理部的排椅上说,我等着。
“祖宗”没有在排椅上等多久。当修理部的人找各种借口出去以后,她一个人转悠到了客房区,一个门一个门地偷听,她想知道里面是不是有诺米的声音。从结婚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她跟诺米的婚姻并不牢固,虽然诺米口口声声称她“祖宗”,把挣来的钱都给她拿着,酒店发了什么好吃的夜宵也给她留着。可昨晚诺米的恍惚和沉默让她产生了怀疑,那种不能掌控的感觉比没有钱还令她不安。
诺米的一条腿和上身刚从阁楼的窗户伸进去,就听到唐三彩说,来了?诺米觉得腿变得僵直不能动弹。
诺米跨坐在那个狭小的窗户上,不知道自己该跑还是该进。唐三彩盘腿坐在象棋残局前的地上,毫不在意地说,进来吧。诺米碰了碰口袋里的尖刀。
诺米没下窗台,他保留着那个有利于自己的姿势说,安国庆怎样了?唐三彩说,你会下象棋吗?诺米问,这个残局是谁留下的?唐三彩说,我。你?还有谁?诺米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他太想知道这个残局怎么走下去了。唐三彩说,没人知道怎么走,我跟自己走了十年,它依旧是个残局。
这个窗户没有修,就是为了抓我吗?唐三彩笑了,她一笑,左脸上的“壁虎”显得诡异可怖。看到唐三彩不接茬,诺米想离开这里,他意识到自己简直是魔怔了,接二连三地自投罗网。看到他挪动身子,唐三彩说,安国庆没事,只是右耳朵被打聋了,你那一下还是没有打准。诺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没打准?唐三彩说,如果酒壶长眼睛的话,就该把他的左脸也打青,让他没脸见人。唐三彩笑起来眼间距变窄了,就像变了一个人。诺米说,我、我该走了。唐三彩说,安国庆现在在医院呢。你下来我们来一盘,自己跟自己下棋太没劲了。诺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有些慌乱地说,我可以出点钱给他当营养费,不过没有多少。唐三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用细长的手指把棋局打散了。
他们俩围着棋盘席地而坐。唐三彩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客,你走红,我走黑。诺米拿棋子的左手微微颤抖。
诺米不想浪费时间,像多年前那个少年一样举炮就冲,他很兴奋自己还记得那次比赛的攻势。唐三彩根本不看诺米的阵地,她只专心对付自己,四个卒被她先后推上最前线,时间不长,马和炮也过河了。这个直白的布局,让诺米不得不停下来研究一番。局面上虽然一派岁月静好,可诺米还是嗅到了三步之外的杀气。他现在相信残局是她留下的了。她具备那个实力。诺米想起那场比赛,最后他是跟个女孩对决,女孩的棋风也是这样油滑直白。在领奖台上,屈居亚军的她歪头看举着“天鹅”的诺米,就跟看仇人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诺米经常想起那个女孩和她的眼神,恍若隔世。
诺米抬头看了一眼唐三彩,唐三彩正在朝他笑,他心头一颤。
诺米问唐三彩,你小时候参加过象棋比赛吗?唐三彩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诺米耐心地等她笑完。唐三彩说,我的象棋是在少管所学的。教官说我有这方面天赋,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谈天赋,我就认真了,在他的指导下死命背棋谱。诺米觉得胸口憋闷,可是他没有摘口罩。
下到最后,唐三彩的心思就没有全部在棋盘上了,她有时会站起来用苍蝇拍子打苍蝇,或者站在阁楼的窗前往外看,最后她居然从楼下举着两片西瓜上来。诺米没有吃,他的“帅”被唐三彩的两个卒围困得丝毫不能动弹,用不到两步,残局就会变成结局,可唐三彩的黑子一颗没少,完好无损。诺米没有挫败感,相反他心里充满喜悦和崇拜。这么个杀伐决断的女人,象棋下得这样好,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地挨打?诺米抬头问唐三彩。唐三彩没想到诺米会忽然问这个,她瞪着眼睛茫然地看他,就像没有听懂。诺米左手摩挲着那颗无用的“相”(他仅有可用的了),没有落下。唐三彩说,因为我送给他很多绿帽子。诺米有些尴尬。
为什么要给他绿帽子?
因为他打我。
那,为什么不离开他?
因为我爱他。
……
这是个走不出去的死局。
诺米把“相”落到棋盘上,站起来说,我得走了。唐三彩靠上前说,谢谢你救我。沐浴液的香气和汗酸味夹杂在一起,闷热的阁楼上立时变得暧昧起来。没等诺米想好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唐三彩便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诺米想也没想后退了两步说,别作践自己。唐三彩说,象棋是我的命,皮囊不算什么。诺米感觉身子像被电打了一下,定格在原处。那个每年都会脱光衣服沉到涓河底打捞“天鹅”的少年,第一次大白天浮现在他面前。诺米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打哆嗦,他恍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跳进来,因为他的命也在象棋上,剩余的只是個皮囊行走于世。唐三彩像个母亲,轻轻地抚摸诺米裸露在外面的眼睛和额头,嘴巴附在他的耳边软软地说,你右手食指怎么了?
诺米哭了。
诺米的眼前是汪洋的涓河水,那个少年一次次沉到河底,又一次次浮上水面……在象棋旁边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唐三彩热烈地回应戴口罩的诺米,如同相爱。
“祖宗”在酒店保安室里等着诺米,她是被保安从客房部走廊押送到保安室的。看到诺米,“祖宗”一反常态,没有问他去哪里了,也没有对保安的偷窥指控作出刚烈的解释。她沉默地坐在诺米的电动车后座上,快到家的时候,她说,诺米,我们生个孩子吧。“祖宗”的声音干涩沙哑,诺米一声没吭。
诺米没吃“祖宗”做的晚饭,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出现了唐三彩的长胳膊,然后是两眼间距很宽的脸,还有滴满鼻血的衣襟。“祖宗”也没有吃晚饭,她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不知给谁打电话,不时很虔诚地点头称是。就在诺米快要睡着了时,“祖宗”過来推了推他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诺米迷迷糊糊地没有听明白,他说,要谁的孩子?“祖宗”媚笑着说,要别人的孩子你不是戴绿帽子了?诺米恼火地说,睡觉!
半夜的时候,诺米回身把“祖宗”搂在怀里。
诺米警告自己忘掉阁楼上那个会下象棋的女人,也忘掉涓河底的“天鹅”,这是些跟眼下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他要一心一意地配合“祖宗”生孩子的计划。可不管上班还是下班,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涓水家园附近,骑着车子转来转去,当然是在不戴口罩的情况下。他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唐三彩。
那天黄昏,诺米在涓河边坐了很久。当年扔“天鹅”的地方长满了芦苇。在那片芦苇梢上,挂着蛋黄一样的落日。唐三彩附在他耳边软软地问,你的右手食指怎么了?诺米盯着蛋黄,直到被它的余光刺得泪流满面。诺米决定去涓水家园找唐三彩。
是安国庆开的门。他阴鸷地看诺米,一声没吭,好像在琢磨什么心事。诺米这才想起安国庆。跟唐三彩分开的这一个月,他已然忘了这个被自己打聋耳朵的男人。他摸了摸脸,没有戴口罩。他今天不是贼,而是个跟大街上所有的男人一样的正常公民。很快唐三彩出现在安国庆身后,加入了这个对峙。诺米贪婪地看着她,希望她记起自己,记起那个燠热潮湿的午后。可他从唐三彩的眼神中看出,她根本不认识自己。安国庆回身看唐三彩。唐三彩朝他摇摇头。安国庆回过身子对诺米说,你找谁?诺米怔怔地看着唐三彩,她脸上的“壁虎”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安国庆伸手推了一把诺米,重新问,你他妈的找谁?诺米很想指着唐三彩说,我找她下盘象棋。可他听到自己说,你们家需要清洗油烟机吗?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诺米在唐三彩楼下坐到很晚,他不甘心就这么被“抛弃”。他一遍遍回想那个被他和唐三彩蒸熟了的午后,他们像祭品那样奉献给对方,旁边是散乱的象棋,红子和黑子。可如今这个午后跟“天鹅”一样,沉向水底。他后悔当时没有摘下口罩,没有亲吻她。
“祖宗”的称呼从诺米手机里变回她的名字“刘丽霞”。刘丽霞又去了一次德村大酒店,她默默地坐在诺米的工位上,没有再满世界地找诺米。大个儿给诺米打电话,诺米关机。大个儿只好安抚刘丽霞说,小刘,我派小米上楼顶修水箱了,你等会儿啊,他上楼顶总是关机。刘丽霞说,经理,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诺米的关怀,他的手有点残疾,可是你们还是给他那么高的工资和奖金。大个儿人在暗处,脸却明明白白地红了,她一度认为刘丽霞在调侃自己。因为诺米的工资在后勤部是最低的,更别提还有什么奖金了。刘丽霞没有管大个儿的脸色,她自顾自说起这些年诺米对家的支撑,每个月挣那么多钱,还能容忍老婆不给他生孩子,她现在才体会到诺米的好,诺米的不容易。说着说着,刘丽霞哭起来,她哭了很长时间。大个儿接了个电话走了,哭累的刘丽霞趴在诺米工位上睡着了。诺米坐在唐三彩家楼下也睡着了,在睡梦中两人去领了离婚证。
诺米决定再一次戴上口罩从阁楼窗户跳进去找唐三彩。离开唐三彩,他已经做不成任何事了。为避免遇见安国庆,他在小区花坛后面等了一个礼拜,才等到安国庆骑着摩托车走了。诺米戴上口罩和手套,麻利地爬上楼后面的直梯。从阁楼窗户跳进去之前,他特意等了一会儿,等唐三彩说,来了?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诺米回头看到对面楼上的男孩趴在窗玻璃上看他。他没有朝他招手。
唐三彩躺在床上,看到诺米进来她没有吃惊,只是遗憾地说,今天不能下象棋了。诺米奔过去盯着唐三彩说,他又打你了?诺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唐三彩也听出来了,看了他一眼。诺米没有等唐三彩回答,掀开毛巾被查看唐三彩的身体。唐三彩的身体光滑无缺,像一枚象棋那样凹凸有致。唐三彩双臂缠住诺米的脖子,声音甜腻地说,我只是感冒。诺米想叫她起来,他要跟她讲一讲自己断掉的右手食指,讲一讲涓河底的“天鹅”,讲一讲他对她的思念。可是他的身子却很快爬上了唐三彩的床,仿佛这些日子的期待就是为了这一刻。完事后,诺米像当年在领奖台上抱着“天鹅”那样虔诚地抱着唐三彩说,你离婚吧,我娶你。唐三彩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要离婚,我过得好好的。诺米觉得唐三彩撒起娇来很可爱,跟棋局上那个手段诡异的女人大相径庭。他想摘下口罩亲吻她,被唐三彩按住了。唐三彩摇摇头。
诺米走出唐三彩的卧室,太阳已经变成昏黄色,恹恹地趴在窗台上。安国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他,头顶上是那张歪斜的婚纱照。诺米觉出右手掌中的断指在隐隐发疼。
安国庆没有理会诺米,他拎起手边的药袋子,从诺米身边过去,进屋扔给了唐三彩。诺米看到安国庆耳边的胎记颜色加深了,才记起今天没有带尖刀。可是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安国庆同意离开唐三彩。安国庆出来后,把两个大拇指插进腰带里,上下打量诺米。诺米站在那里,等待安国庆提条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安国庆对他呆滞的样子终于不耐烦了。他轻蔑地说,放下钱滚,别他妈的站那里膈应人。诺米没有听懂。屋子里传出唐三彩的声音,老公,感冒药吃几粒?
诺米奔跑在德村的中心街,他的脑子里交替出现空调上面的瓷坛子和“祖宗”的磨牙声。他跑过德村敬老院,跑过皇家新娘影楼,跑过德村大酒店,跑过无数高楼,直到嘴里出现铜腥味,他才看到涓河。
没有溅起多大的浪花,那片白花花的涓河水让他瞬间变得澄澈。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潜入水底。从初始的呼吸憋闷到顺畅只隔了很短一段时间,他就从容地融进了水里,像一滴水一条鱼一块鹅卵石或者一朵云那样自然。隔着水面,阳光不再刺眼,广袤的水底到处是它淡蓝色的光芒。诺米看到躺在水中央的“天鹅”被水草包围着,宛若多年前那个讷言的少年。诺米喜欢这一刻,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作者简介
王威,女,山东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诸《北京文学》《钟山》《上海文学》《山花》《中国作家》等文学期刊。曾荣获多种奖项,入选各种文学选本。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巧克力》,长篇小说《远处传来谁的歌声》。现就职于山东省潍坊市文艺创作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