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稼文:1965年4月出生于云南省大理州云龙县,从事传媒和互联网工作,主任记者,现任职昆明报业传媒集团(昆明日报社)副社长、昆明信息港管委会主任。20世纪80年代开始业余文学创作。早期习作发表于《散文诗》《诗刊》《星星》《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上海文學》等近百家报刊。出版有《阳光灿烂: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长篇小说)、《江边记》(长篇散文诗体小说)、《我是我从未遇到的人》(散文诗集)、《那些小事情》(散文诗集),作品还收入《中国散文诗90年(1918—2007)》《60年散文诗精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流淌的声音:中国当代散文诗百家精品赏读》《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等书籍。曾获《散文诗》杂志“全国首届会龙散文诗大奖赛”大奖、第四届云南高黎贡文学大奖等。2020年7月任昆明网络文学协会主席。
一双袜子
一双袜子,其中一只又在找另一只。“独个儿孤孤单单,哪有温暖可言。”
它到衣柜里找,到洗衣机内外找,到阳台晾衣架上下找,到卫生间找,到客厅找,到厨房找,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
它生气了,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狠狠摔砸地板上。它继而开始伤心,“我的另一半呀,你到底藏哪里,难道被精灵或者巫婆骗走了不成?”
它几乎悲伤欲绝。如果只剩下它自己,那么,它也没有存在的价值、活着的意义。
突然,它发现自己怀里似乎有东西在蠢蠢欲动——不,是在自己的肚子里,不不,是在自己心里——哦,那蜷缩着的、蠢蠢欲动的一小团,原来,就是它苦苦寻找的另一半。
袜子这物种,天生就有这样一种基因缺陷:其这一只与那一只,非常容易彼此走丢,甚或,即便客观上近在咫尺,事实上也阴阳两隔。
为破这上千年来基因缺陷的魔咒,这只袜子与它的另一半约定:凡是结束在外奔波劳碌、回家洗净晾干之后,就……
是啊,对方已经住进它的心里,可是,它自己居然忘了。
一只红色塑料袋
一个红色塑料袋在大观路上飞呀飞,飞上高高的银桦树,挂在枝丫上呼啦啦响,继而又尖利地鸣唱。虽然它不是旗帜,也不是鸟。
大观河清且涟猗,那景象,仿佛河面上有一块接一块的玻璃在沉默地一边跳加纳抬棺舞,一边坠落、入水、碎裂、下沉。
有一个暖手宝
有一个暖手宝,炙手可热,后来一停电,它便冷死了。
而我唯一喜欢与疼爱的木偶是匹诺曹,因为他历经险难,饱经风霜,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孩子。
松 土
他在挖。
屋外这块板结、僵硬的园地,几年来一棵草都不长。他哼哧哼哧,干得满头大汗。
“你打算播栽些什么?”邻居问。
“那不是我的事情,我只负责帮这块地松土。”他手掌心起了血泡。“我相信,它肚子里一定埋藏着它自己喜欢的种子。”
果然,不久之后,这块松过土的地方,各种芽苗相继顶泥而出,随之,有的长成绿草,有的开出鲜花,还有一株是滇朴的苗,喔,它将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你家那块地应该也一样,”他告诉邻居,“这年景,只需要下番力气帮它们松土……”
太阳照常升起
太阳照常升起,而月亮还挂在西边。丹霞路上的行人,有的摘下口罩吐痰,有的摘下口罩吸烟,有的摘下口罩,吃手中的豆浆油条。
有的人戴了两个口罩。
这是谷雨节气之后的一个清晨,似乎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在他们头顶上,那些叫广玉兰的行道树在热热闹闹地开花。那花儿又白又大,像一只只鸽子,要么鹭鸶——
它们真不会飞走?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而月亮不是。
两棵树
高个头的蓝花楹是半空中一大团丰盈的紫雾,并隐约透红;矮一些的刺桐,无比浓绿的叶阴间,有序地吐绽出一列列鲜红的象牙。
看似不相搭,它们却几乎紧挨在一起。
白 鹭
大观河上的白鹭,全都懒洋洋伫立水边或凫水上。可能是天太热。
至少,如果其中一只飞起来,在半空中扇着翅膀朝我招手,那我也一定会朝它招招手。
岸边,医院隔壁的那几幢烂尾楼热火朝天地复工了。
潮水断崖式退去
潮水断崖式退去,鱼们被撂滞在海滩上,猝不及防、惊惶无望的它们转而祈祷能就地变成卵石或沙子。
未能如愿,它们只是成为大大小小的鱼干。
还有,铁生锈会显得灿烂,火腿开始生虫的时候最香。
秋 夜
“你闻——”她说。扭头,见他正驻足摁电话。漫长的五六分钟之后,他挂掉,快步赶上:“你刚才说什么?”
这时,她兜里手机响起。掏,接,放慢脚步、驻足。匆匆也是五六分钟过去,她挂掉,快步跟上,继续相傍而行。
“你闻——”他说。“桂花香!”接着两人异口同声。
月色溶溶,胜过黄昏。
雨后·立夏
“布谷、布谷、布谷——”一只布谷鸟在叫。高亢、昂扬、单调。
“咕、咕咕咕、咕咕——”两只,或好几只,或一群又一群的斑鸠也在叫。低沉、轻柔、悦耳。
想起石川啄木
衣裳臭烘烘的。汗臭。脱掉,塞进洗衣机。皮囊也臭烘烘的。澡毕,换衣。隐觉这屋里还有些地方也是臭烘烘的,但一时半会儿搞不清具体是哪些地方。
在阳台上晾晒,见风大,又赶忙回屋找塑料夹子来把衣裳夹住,这时想起石川啄木那句:“洗着很脏的手时的 / 轻微的满足 / 乃是今天所有的满足了。”
我也是。今天太阳好,除了打整自己,我不打算做其他事情。
不要久坐不动
不要久坐不动,鸟雀会飞来,站你头上拉屎、唱歌,也不要突然起跑,邻家的狗或流浪狗、野狗之类的会来追你。
而它们均非爱你或恨你。与你无关。
小时候
妈妈我肚子痛。
——嗯,是咋个痛法?
就是痛。
——怕是饿了?
也可能是吧,我分不清饿和痛——不对,它们不就是一回事情嘛!
大玛瑙
花大、形美、色艳——滇山茶里这品种让人百看不厌。无论大理人如何揶揄“猪血溅豆腐”还是“豆腐拌猪血”,总之其“红白天然媚自生”——他觉得它们真好看!
傍晚,他见这花瓣上趴着一只土褐色的、近一厘米长的小虫子。不是蜜蜂,也不是蚊蝇,就是一只很丑的小甲壳虫——它是从树脚泥土里爬上来的,还是借南风空降而至?
他更想晓得的是它趴在这花上干什么或想干什么?嗯,可能跟天天凑在这些花朵儿面前的他自己一样,都长得丑却想得美吧——可是这有什么不好?
流浪狗
手头若带着吃的,给它一点。若还可以忍受它身上的气味, 那么也轻轻抚摸一下它,但不要觸着它的痛处。
也不要让它嗅见你自己未愈的伤疤。
夜 雨
一夜的雨声变幻无穷:哗哗,如大河;轰轰,如长瀑;滴答,如床头的钟。歇一小阵又从头再来:哗哗、轰轰、滴答。
我摸索着下床,找出一片药,胡乱吞下。
天亮了,窗外朝阳冉冉,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开春宴
路过万达大道北段,忽觉空气、天光非同往日。喔,是年前遇过的那一排光秃秃的玉兰树转眼醒来,纷纷擎起了酽红的酒杯。
我灌篮般跃起,够不着。又跃起,还是够不着。唉,要是姚明在旁边就好了。
料峭春寒,我也想要一杯。我的血液需要啊。
一颗钉子
一颗钉子咬开我脚掌心的厚趼,钻进来——它是因为冷吗?若是这样,它将温暖、安适地融进我的血和肉里。
若不是,那我就会将它拔出来,(顺手的话,递给那些收捡破铜烂铁的师傅们。)然后自己去打一针破伤风。
笑 话
他们在看笑话,但他们都不笑。不敢笑。憋着。憋疼了也忍着。也不哭。因为也不敢。
他们只是悄悄用眼神交换看法,偶尔也谨慎地彼此咬咬耳朵。
那个笑话感到寂寞,于是就自己哈哈大笑。
不是寓言
瞧着机器人在制造机器,他也想尽点力,却搭不上手。无所事事。他索性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然后躺椅子里读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咕噜……那热辣辣的水浇进他的胃。
他坐起身,又来到不远处的篱笆旁边,够着头去嗅那还在盛开的黄槐。一只蜂虫惊飞而起。
他心满意足。
与此同时,他略微担心那些机器人会不会凑过来对他说:
先生,我们也可以替你喝酒和读诗的,当然,还可以陪你一道赏花。
有些事情
打开一只箱子,发现里面装着的还是一只箱子,小一些而已。再打开,里面仍然是一只箱子,但更小一些。
我收手。
我明白,这样下去,有些事情将不可穷尽,要么不可收拾。
小 白
“你的衣裳真白,一定是你妈妈亲手帮你洗的。”
“汪——”
“还有,能叫你小白吗?”
“汪汪——”
小白急匆匆地来到那棵滇朴的脚下,蹶起一只后腿为大树浇水,接着又跑往草坪,弓着腰为小草们施肥。
然后它蹦蹦跳跳地去追一只蝴蝶,追不着,又去逗一只竹节虫,过一阵又转着圈儿去嗅一朵蒲公英——那团亮晶晶的绒球,小白觉得跟自己的衣裳一样白,可又有哪儿显得不一样……
小白不跟其他那些拴着皮绳、被人牵着的小狗玩。
不是因为哭
“又圆又胖,还裹这么紧!”我嬉笑着扒洋葱的衣裳。它红着脸,身子里面却是白生生的。扒着扒着,我自己眼泪流下来,只得放手,可还是止不住涕泪涟涟。
有时候狼狈不堪地流泪,不是因为哭。
也有一份
他们捕得一只麂子,兴高采烈地扛回村庄,旋即在大青树下分割它的身体。“人人有份!”他们大喊。
没有回应。
他们又细分,将已经分割的猎物再分割成更多的小块。“人人有份,包括女人和娃娃。”
还是没有回应。
“哦,忘记掉了,巫师和诗人也是必须有一份的。”他们想起了什么,又大声补充。
霞光里的村庄渐渐有了喧声。
我拍了拍自己
身上有些熟悉的东西我从未见过,譬如后脑勺。这么一想,我抬手摸了摸后脑勺。
还有屁股。我拍了拍自己的屁股。
活着,有时显得简单、肤浅,甚至滑稽或笨拙,可又有什么要紧呢。
一片叶子
一片叶子飘落门前。
“你想要进来吗?”
立冬节气
院里,近六丈高的滇朴的叶子已经金黄,大团大团的蜜。也像是用金币砌成的殿堂。
妻子说她喜欢这个季节。
一阵风来,鲜亮的空气簌簌作响。
跟电线杆不一样,树有多高,其根就会有多深,甚至更深。我在树下帮着收拾、归拢,让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