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芭蕾

2021-05-17 12:56余艳
北京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飞飞白鹤

春天是从寒冬走过来的。

李锋在罗霄山脉的那个春天,卧在草丛里看到这番情景:群鸟飞过,几百盏LED强光灯照射,飞鸟就呆作一片白色的亮点。接下来枪声大作,此起彼伏,很多鸟掉下来。山谷响起欢呼“打到了,打到了”!然后就是笑声。接下来再看,雪片一样落了一地的——鸟!

张厚义是“洞庭湖的老枪杆”,被一只鹤求救的眼神软化,救下替它疗伤。一个杀鸟不眨眼“魔王”,从此跟一只白鹤结缘,放下手中的——枪。白鹤12年往返渔家感恩,他用一辈子護鸟,偿还自己曾欠下的血债。

同是2018年,受伤的“爱爱”被人用飞机护送,追赶北迁的鹤群。可“枪生”“419”两只鹤,则磨难重重。419鹤误入人为投毒区,“枪生”更惨,身中三枪、生命垂危……三只带有传奇色彩的白鹤,历经多次生死磨难,顽强地活下来。真可谓有杀戮也有保护,最后正义战胜邪恶。关键,它们能飞到2020年这个特别的春天。

“新冠肺炎”大疫中的2月2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一个重要决定:《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也就是,国家放大招,给吃野味画上了休止符!往日滥食野味的“病毒开关”,从此绝不容许触碰!

《决定》鸣哨,一场国家力量打响的人民战争,拉开战幕。野生动物与人类的和谐,生态文明的春天,到了。

鸟语花香,万物重生;白鹤欢飞,舞跳芭蕾……

第一章    寒冬里的杀戮

人们越来越熟悉这样的情节:总是从接触某种野生动物开始,人类在病床前及实验室的显微镜下与病毒展开搏杀。而现代生活的边缘地带,依然是农牧民、盗猎者、伐林者进袭丛林。

在湘南的祁阳县,被称为“野味帝国”的野生动物交易窝点,常年发售野味。就在“新冠肺炎”武汉暴发时的鼠年春节前,这里还在赶过年的暴利市场。小动物在这里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一些生命没有了,一批生命转移到了餐桌上,填充座上宾的变态食欲。残忍之极,丧尽天良!害人害己,祸国殃民,更成了繁殖和传播病毒的发源!

钟南山院士反复忠告:80%的急性传染病来自动物,吃野生动物是陋习。这些年,传染性极强、致病率极高的SARS、MERS、埃博拉病毒、尼帕病毒,在世界各地如“潘多拉魔盒”里的“病毒库”冲出来,魔鬼般疯狂肆虐着人类。

仅仅以祁阳县为例。我国有两千多个县级城镇,谁敢说禁止了野味?山地、平原,到处是野味大补、猎奇炫耀、畸形消费。而且,从未真正杜绝过。

身体得病,提醒我们怜惜它。

地球生病,提醒我们珍惜它。

城市害病,提醒我们爱惜它。

瘟疫发生,提醒我们爱护其他生灵!

武汉封城的1月23日,有“野味帝国”之称的祁阳县龙腾生态农业有限公司,还展示贩卖河麂的视频,并表示“带检疫、养殖和销售证”。1月28日永州市林业局发布消息,该非法网上经营野生动物窝点已被捣毁,当事人已被控制。

封杀,“龙腾”死了;捣毁,铲除一个病毒库。这家逆天命的公司终归成了无数小生命的陪葬品,偿命般地彻底消失!

1.“活杀大鸟,150一个”

志愿者岳兵(化名),几年前在网上注意到该窝点的信息,悄悄添加一名张姓负责人的微信,发现其朋友圈发布了大量的野生动物销售广告。“我们两三年前就举报过一次,但他们还是继续经营。野味交易的品种多得数不过来。河麂(獐子)、白额雁、果子狸、鳄鱼、大雁、梅花鹿……其中的果子狸就是非典大疫情的罪魁祸首。看看这段‘屠杀视频,何等残忍与贪婪!”

因屠杀窝点已捣毁,从岳兵提供的视频、截屏,我们用录音整理出来。

2020年元月23号凌晨。

“活麂子,现货100多只,又是一车。过年啊,还有果子狸,大量现货预订。”

“活杀大鸟,150一个,纯野生的。活杀黄麂,活杀,全部活杀。”

“第一批,每天300只,19号中午发往福建莆田了……今晚连夜赶工,活杀15条黄麂。发海南、东莞……看一下,绝对现杀的。”

视频里除了毫无人性、专横跋扈的吆喝声,就是一盆盆屠杀去毛的小动物们。据说小麻雀是不用刀的,用力一捏,就毙命。

“活杀大鸟”只用剪,特质剪刀锋利又灵活,“第一批,每天300只”也就是个把小时的事。他们手脚之快,来不及看一眼临死时动物的绝望眼神!

最惨不忍睹的,是刚被活杀的黄麂、果子狸。横躺血泊中的它们还在抽搐抗争,每只黄麂都有成年狗那么大,眼神里透着绝望后的仇恨。

这里,“活杀”“现杀”是高频词,“有伤”“带伤”是常冒头。伤麂子、残野猪,被猎夹夹到腿残缺的,哪怕价钱低一点,他们依然不放过敛财的机会。

一个视频镜头对着一只河麂,它一只后腿被夹断。伤口还流着血,皮骨吊着,显然它是不顾疼痛——逃。才从那铁夹底下忍受剧痛,撕扯着、挣脱着九死一生逃出来。三只腿蹦跳着跑不快,还是被人活捉了……

2.丧尽天良的野味通行证

这个超级野味贩子的“野味帝国”,拥有的是一条可怕的产业链:捕杀、猎获野生动物,贩到餐馆、酒店成可怕的野味。他们可以一次贩运30万只麻雀,心安理得!从网络截图、载频中看到以下信息:

“小麻麻,100个一包,第1批供应,30万只。今天发走1800多只。售价:2元一只批发。”

“一千,晚上可以发走;一万,只需一点时间,但安排起来也很快。”

“广东阳山一件、惠州两件、梅州一件,大巴明天发送。全部活杀的,中央红头公发云南昆明……”

一家贩,不知足。替人办证形成产业链。“龙腾”能代办各类与野味相关的经营许可证——丧尽天良居然还有“通行证”?

“办证难,这是困扰很多想做野味生意的瓶颈!现在不用发愁了,龙腾帮你解决。”

“办证,两万多元全部搞定,上门服务,正常半个月就差不多。给下家(客户)办证,收费标准2~3万。”

如果前面说的只是杀戮,有了“通行证”,能办到检疫证明,那是组建军团,扩张队伍,集团杀戮,祸害可是成百上千倍!

腾龙“野味帝国”,源自祁阳,发展壮大在广东。说办证,曾经有假证,严管了。办合法证件,上演的是一出出“闭眼猫和投机鼠”的讽刺戏。

自称手续齐全,还神通广大能“搞定”通行证,客户自然越来越多,血债越来越大。

问:办个证、保多久?过完年就要办。

答:保三年。确定需要办,那就先预约,预约了就会安排人先帮你办,年后要办证的很多。

问:靠谱吗?

答:证件办不下来,一毛不收。有需要办的朋友请提前预约,年后要办的很多,现在都有十几位在预约了。

同时,他们还大摇大摆“对外招商”,号称一万元一股,每天的毛利收益在60~120元不等。一个以“龙腾”为首、意图构建“超级野味”巨大的收购、贩卖网络正在形成。

岳兵是多年的环保志愿者,对“龙腾生态农业”这个野生动物的屠宰场,他几次向上举报,随后就是恐吓、威胁,最终不了了之。可是,他依然坚持着。

3.舌尖上的杀戮

岳兵说:原来贫穷,野味做饭桌上的荤腥。如今生活好了,野味在药用价值上“開发”,集中在“大补”上。而“补”,最多的需求,是“壮阳”。穿山甲、老虎、果子狸、禾花雀……被吃到濒临灭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人迷信食用它们,可以健体。就说广东人喜欢的禾花雀,其实只是一种“飞越平常百姓家”的普通雀鸟,却硬是被人几近吃绝。

他们,天上有翅膀的除了飞机不吃,地下带腿的除了桌椅不咽。江南有道招牌菜,毒王蝙蝠与鹿肉或麂子一起炖,美其名曰——“福禄汤”。还有一道更绝的菜——“三叫”,是把刚出生的小老鼠囫囵吞吃。筷子夹起来蘸酱油是第一叫;放进嘴里用牙齿一咬,是第二叫;咽下肚是第三叫。

江南人很柔弱吧,苏州是胭粉之地。那里也有一道名菜“松鼠鳜鱼”,温柔之乡一掷千金也就算了,太残忍,被剐、被切、被油炸,端上桌还务必活着,嘴巴翕动、活色生剥。否则,不足以展示厨师手艺。继而,宾客笑赞,大快朵颐……

北方有一道菜唤作“生离死别”。把活乌龟塞进蒸笼里,只留下一个小孔,孔外放一碟香油之类的调料。乌龟在蒸笼里受热不过,就伸出头来喝一口香油。乌龟熟了,香油也浸进五脏六腑了。再把梨切成瓣放在周围,就是生梨(离)死鳖(别)。

人说,太残忍是会遭天谴的。天谴有许多种,天灾、瘟疫。大自然发威加小生命复仇:你让我上餐桌,我请你下地狱!“龙腾”搞系列融资加盟,就是续建超级“病毒库”!

病毒,病毒,神奇的相似。世界系列大瘟疫,绝大多数都来源于野生动物携带、变异、转化的病毒传播——

1967年,一群非洲猴子将马尔堡病毒传给实验室工作人员,导致5人死亡。在接下来的10年里,它感染了许多非洲人,死亡率在90%以上。

2003年,人们从果子狸身上感染非典,科研人员却从蝙蝠群落发现了组装SARS病毒所需的所有基因。蝙蝠带来的病毒,在果子狸体内进行了复制与进化。果子狸被人当野味吃掉,同时把病毒传播给了人类。

2007年,调查马尔堡病毒的一组科学家,在10万只蝙蝠生活的洞穴里,发现了马尔堡病毒的罪魁祸首——果蝠。

该长记性了,人类历史上的传染病,死去的人数何等惊人:

公元6世纪暴发于东罗马帝国的鼠疫,又称“黑死病”。这场瘟疫在地中海地区肆虐了两个多世纪,约掠走1亿条生命。

暴发于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造成至少2500万人死亡,并致使一战结束,因为参战各国已缺少兵源……

这次的“新冠病毒”虽然来源尚未清楚,但截至2021年3月10日,全球累计确诊1亿1千万人,累计死亡259万人!无论是否源于野生动物,世界终需与它们和平相处。人大常委会的《决定》就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信号。

严寒中的杀戮终会停止,保护的春天已经到来。

第二章   保护,总有人深入“敌后”

全国人民都宅在家里的鼠年2月24日,李锋的电话从鄱阳湖打来。那声高喊,把我的头都震蒙了:“全国人大今天通过了《决定》,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说的是‘全面……”

李锋的兴奋,我懂。他是想说,对野生动物保护,身后不再是他一个人、一批人,而是国家力量,全国人民!

进入秋天,成群的候鸟从北方起飞,经东、中、西三路分别飞往中国南部地区越冬。湖南、江西等地形成了极窄的迁徙通道,成了从中部路线南迁候鸟必经的“千年鸟道”。但这些千年鸟道,却因为一些人的猎杀,而成了这些鸟儿的死亡墓地。

——摘自中央电视台《面对面》解说词

这个解说词是为李锋写的。上中央台的访谈节目,李锋作为卧底到罗霄山“千年鸟道”的杀戮现场,冒着巨大风险记录下惨不忍睹的猎鸟暴行。这本是一条穿越饥寒,寻找温暖的路,现在却成为无数鸟类的不归路。因为在这里,等着它们的是火枪、鸟铳、竹竿、大网,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

作为摄影记者,李锋冒着生命危险,8次出入罗霄山脉拍下短片《鸟之殇!千年鸟道上的大屠杀》。这个12分钟的视频,镜头对准尸横遍地、哀鸿遍野的惨状,诸如“一天打了三吨鸟”“保证是天鹅肉”的场景,以及一声声摄人心魄的枪声……视频一出,震动全国。

因为他的勇敢,对野生动物杀戮、贩卖和残食一条完整链的揭露,他的爆料不到一天,优酷网上的点击量就超过了15万,社会反响巨大。他终于推动了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的第二次修订。

游走于三湘四水,不让候鸟在迁徙路上倒在枪口下、毒池边。李锋这样说,也早这样做了。

1.几百盏LED灯后,隐藏着几百杆枪

李锋搞环保,说他动真格的,太浅。他是玩命,直往深里走。

李锋被人叫成“疯子”是干了罗霄山脉那一票。一个普通记者,每月两三千块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干环保没钱。可李峰说,他好这口,借钱也去干。看了朋友那里一堆血淋淋的照片,他说:有风险?肯定。我是个男人,干有挑战的事。我为兴趣工作。

最初听爱环保的朋友说,鸟道沿途打鸟很严重,多少记者来了,也没报出去。李锋说:打鸟这事儿并不新鲜,没有深入到杀戮现场、没人披露血淋淋的真实,当然没鲜料可报。把真实场面拍到,用活生生、赤裸裸的事实和画面展现,就能直击人心。我们出品——真家伙!

偏偏车友论坛里“黑山老妖”“风中练刀”两个人跟他同道。“风中练刀”,退伍侦察兵,会开车,万一发生什么危险,他也能打,至少我们能逃掉。“黑山老妖”,自己开影像工作室的,倒闭了,却正好做纪录片影像技术。

三个不怕死的、真正热爱地球、热爱这个国家的人,没有任何费用,就因为事情有意义、挺刺激,也好玩,干上了。

具体的,他俩是跟着我干。李锋说。

说,总是轻巧的,真玩起来,啥事都出来了。开车,油钱得自己出;饿了,自己得掏钱买食。这事具体,还重要。他们仨在网下开碰头会,说既然要玩,费用是大事,我们集资吧。好,AA,大家一起玩。

一系列的调查后,李锋他们选在桂东县的罗霄山脉拍摄。那里人打鸟很专业,全部是持枪。要玩真的,咱就去最险的地方——最危险的经历、最恶劣的杀戮!候鸟必经之路,每到它们迁徙季节,打鸟、网杀便成了沿途村民的主业。边饱自家的口福,也为小到路边饭馆、大到星级酒店的餐桌上,增添了一些令现代人趋之若鹜的野味。

而眼下,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顺当。第一趟,他们什么也没干就折回来。

跑进大山,一条县道山路,你在这个山头,他们在那个山头。晚上只看对面打鸟的LED强光灯,照得天空通亮,枪声连绵不断。影像,却什么也留不下。

回去,重新研究方案。

第一次远距离拍的画面,不清晰。镜头焦距不够,感光度也不好,不能用。二次再去,李锋他们很专业地武装到牙齿。迷彩服裹在身上,在大山里躲起来。照相机镜头,用黑卡纸剪个洞,遮住镜头,防止反光。这“专业化”是花了代价的:采购了军用迷彩,还先去浏阳河上游大围山做实战演练。

“代价”不是钱的事,精准施策,将时间和精力准备到位,到了实战,就是不一样。通常,捕鸟者的捕杀活动会选在夜间进行,他们利用鸟类在夜间迁飞过程中的趋光性,用篝火或氙气灯等发光设备吸引候鸟,实施捕杀。有时,甚至有人会在山谷狭路上布下用白尼龙绳制成的天网,这种网可宽达数十米、高三四米,用以拦截并捕获经过这里的所有鸟类,俗称,“天网恢恢”。

李锋回忆,那天老妖和我在这边,“练刀”去对面山头,用LED强光灯照射,看能不能发现我们。中间隔了大概五六百米。李峰用对讲机很“军事”地问:

你能发现我们吗?

发现不了。练刀回答。

再细致点找。

还是找不见。

“那就比较安全。”三人在各自阵地都安心备战下一步。

第一个下午进山,他们就扮作打鸟人,跟真打仗一样,先占领山头。再一看,那座山头,总有几百盏LED灯,后面隐藏着几百杆枪。

战前埋伏,不见鬼子不拉弦。

半夜时分,大概是鸟的迁徙队伍路过的时间,灯光从无数山头亮起,束束蓝光直射空中,早已准备好的火枪、鸟铳、竹竿、大网,都从草丛、石后、树旁露出,一场杀戮将要开始……

后来才知道,这里的打鸟人有三类:一类是当地村民;二类是职业捕鸟人,设备专业,有完善的产业链;三类是来找乐子的人,开着豪车,带着美女和啤酒,扛着鸟枪来体验打猎的“贵族”生活。

那些人,是有专业分工的。有人专门打灯,有人专门打枪,还有人拿着手电筒去找击落的鸟。鸟们,飞得过这个山头,也飞不过那个山头。天罗地网,不在这个山谷打下来,就会在那个山谷被击落。

据媒体报道,候鸟迁徙经过的地方多是深山老林、地广人稀,很多都位于几个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而且鸟群经过时都在深夜。林业公安上山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打鸟人一见动静立马逃走。山区那么大,根本找不到人,更不用说抓到证据刑拘。

那种枪我们叫鸟铳,一种土枪。它结构简单,火力也不像正规枪械那样足,但用它拿来打鸟,是个好工具。它是装霰弹的,就是钢珠或钢钉,一群鸟过来,一枪放出去,霰弹就像网一样撒出去。

李锋他们已经开始隐蔽着。拍摄视频上能看到,每当有鸟群飞过,强光一照,飞鸟就是一个个白色亮点。接着枪声大作,此起彼伏,很多鸟都掉了下来。枪声过后,有人喊“打到了,打到了”!然后就是笑声。

事后,有村民指着越野车说,一天打下来的,用“吨”数算。是啊,两三百盏灯,一盏灯代表一伙打鸟人,数量是明擺着的。每次鸟群一飞过,底下就是一阵枪响。然后,雪片一样落了一地的——鸟!

杀戮的惨状,激起我们更真实拍摄的决心。一定要披露出来,为了那些冤死的鸟,为我们后面的生态环境。李锋愤愤地说。

待他们再回来,带着自己的短板,带上更多的谋划。光潜伏不行,必须再靠近“前沿”,靠前指挥。比如,要买红外设备,近距离拍摄。

再买设备,没钱了啊。李锋刚说出口,两位同伴就给否了。我们进山,一去六七天,都是啃馒头,晚上睡在山里。只有一次在乡村集市吃饭,三个人花了35块,还觉得贵。

红外线设备,最便宜的七千多。“算了算了,玩过了,也不好玩。”李锋知道,两个兄弟不想玩了。不是别的,苦并危险着。对方在那儿放枪,我们在这里心惊胆战。九、十月的山里,闷热潮湿,淌下的汗能用盆子装,蚊虫叮咬又难以忍受。有一次,三人静静趴着,竹叶青蛇爬到老妖身上。老妖感觉有什么在身上,手一甩,我们用灯一照,是条蛇,竹叶青蛇!照片我都拍下了。

那是毒蛇,咬到的话,是会死人的。老妖吓得不轻,这辈子都别再跟他提蛇。谁提,他准跟你翻脸。

记忆中最深刻的有一次。

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守在“哨位”上,枪声响起来。突然,那边LED灯扫过来,就照到我们。练刀,这个退伍的侦察兵,第一个就跳悬崖了。

真悬崖!白天看见,起码有几百米吧,他就跳下去了。还好那儿有大量的灌木、杂草,人不会滚下去。人吓人,吓死人,他这一举动,让我背着摄影机的,本能地跟着跳下去。当时,我擦过他身边,继续往下面滑。死命抓住救命草,撸了一堆,手割伤了、衣划破了,最终被树挡住,停了,没掉下悬崖。

他们说不想玩了。我说,不行,还得继续玩。没了你们,这事我一个人干不成。而最现实的是,我们又没钱了。

借钱,我跟老婆打欠条。这些年都这样,老婆那儿也没有了,就跟外面的朋友借,欠一堆账。

再去的时候,我们成熟多了。作战方案在家就研究好了,实地上走,像在蛇皮袋上剪几个洞,让人家一看就明白是收鸟的。我们做得很隐蔽,摄像头藏在袖口里。

当然,一次比一次接近悲壮。

每天凌晨五六点,李锋他们就出发开始行走,观察、调研、记录,直到午夜十一二点,才去找睡觉的地方。临睡前,李锋一定还会整理路上拍得的素材,发上微博,以留下一天的发现、宝贵的资料。

其实,还有一层不明说的东西,那就是哪怕自己遇到意外,资料发出去保存了。相信,会有人接着整理的,万一我人没了,这事儿不会死。

第三、四次去,老妖换到我们对面,那是可以直接看到我们的地方,固定机位,时时刻刻监控着我们,怕有危险啊。我反复交代,我们万一被人打了,你就给拍下来。那是没有退路的,即便是死了,你也要把我死的样子拍下来!

太打眼了,外地人、生面孔。我们只能每次下午最早进山,第二天凌晨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才最后下山。就是避免撞上他们,可能还不是麻烦,是关乎——命的事儿!

2.愤怒,让人不顾生死往前扑

李锋爱玩,玩越野,玩无线电,玩快艇。对环保,他说也是玩,却拿了命玩。

“环保这事有意义,一帮人合得来,就一起去玩了。”李锋说,当时我联系了很多环保团体,促成了湖南第一个民间护鸟营,去做一些实地活动。当时就有很多人参与。各大校园、环保机构,前前后后,超过四五百人。可,这事是太难了,如今坚持不下来,不能怪别人。

“不亲自去到污染严重的地方,你不会知道污染有多可怕。”李锋说他和朋友开着车去外地调查污染源,可不是一般的搞户外,时时刻刻得提防被别人发现。

那是当年地下党“潜伏”,它衍生的感觉,死了那么多我们的同胞,那种仇恨,让人不顾生死,往前撲!

玩的这一票,亲眼看到死了那么多鸟,都是跟我们人类一样的——生命!李锋和他的两名同伴先后8次、历时一个月,窝在千年鸟道上,打着手电筒躲在草丛里观察和拍摄。不仅拍了战火纷飞的战场,也拍了杀戮贩卖的后方。

“都是我们深入敌后得来的真实,真实才最有力量。”其实,在这之前,许多媒体的文字报道也不少,但我们的暗访视频比书面报道不仅仅更直观、方便网络传播,关键用命换来的,“含金量”不一样。

最后一次,我拍到了,他们在我眼前放枪、捡鸟。一米两米的距离。我给他们打到的鸟拍特写。和他们聊天,给他们发烟。烟是提前买好从家带过去的,最便宜的烟。

我们假装跟他们勾肩搭背亲热地聊,他们说一个晚上估计能打到上吨的鸟。特别是当地村民说,每年的候鸟过境两三个月,是一年中重要的收入,能搞到万把块钱。这些都是隐蔽的聊天聊出来的。

我们又去饭馆、集市,看打下的鸟卖到哪里去了。在餐馆,一般的鸟最低只卖5元,一只天鹅能卖到300元。钱下能生出“勇士”……

一个市场里,很多人都在明目张胆地买卖野鸟。那些人跟我们谈笑风生,关于打鸟的乐趣也好,细节也好。他们习惯了,没往生命上想,甚至不知道这就是残忍。比如,他们用橡皮筋扎着鸟嘴,开始跟旁边人聊天,慢慢地拔那个鸟的毛,直到把一只活鸟折腾到死。

其实,这过程也差点把我们折磨到半死。你想啊,心疼这些冤死、惨死的生命,又不能说;可恨、可悲、可怜这些愚昧之人,他们又恨不至死;潜伏拍摄连片地死,恨得牙疼心碎,却又同情这些靠山吃山的农民。关键,他们都这样:有鸟的时候打鸟,没鸟的时候外出打工。

我终于知道,富人以破坏资源起家,穷人再以破坏资源起步。一句话,富和穷都把破坏资源当桥梁。

最可恨那些豪车美女啤酒,把上山打猎当娱乐显摆的人。什么乐子不能找呢?非要以这么多生命为代价,不遭报应下地狱,才怪!

后来,李锋他们才知道,打鸟不是新闻。在湖南、广西类似“打鸟坳”“打鸟界”“鸟吊山”的林海茫茫的山坳里,打鸟是一项自古以来的传统,以打鸟习俗而命名的这些地方,在我国还有很多。

偏偏地处山坳的“天然”环境,候鸟迁徙就会选择在这里略作停驻、歇息,打鸟坳的鸟一般飞得较低,必经之路上,捕鸟者能轻易捕杀。

每次拍完撤出来,李锋他们疲惫得跟病了一场,很沉重,话都不想说。随后,就拼命地整理拍摄资料,就想让这些镜头、影像资料活起来、立起来,才能更生动一点,更有力一点!潜伏般的拍摄,自然不是消耗体力的事儿,是心肝肺都疼。

可是,拍了一个月,我躲了三个月。李锋说这话的时候,情绪一下低沉下来。

就在这部短片被网络疯狂转载,并引来众多社会关注的时候,李锋和他的同伴,也在承受着另外的压力。在我们对李锋进行采访时,并没有见到他的那两位同伴。

——摘自央视《面对面》解说词

随着《环保“疯子”:一个人的环保之路》等文章在媒体发表,太多的电话,还有很多找上门的人,李锋他们顿觉压力大了。被揭露的当地政府找到报社,说他们会改正,让报社给他们作正面报道。暗地的也来了,打鸟那个产业链上的人,来威胁。

“挡了我们的财路,断我们的产业链条……你孩子在哪儿念书,你老婆在哪里上班,甚至你老家农村的父母住在哪里,我们都一清二楚……”李锋说,威胁我还算了,直接给我家人打电话:哪天找到你家李锋,给他一铳,让他做一回枪下死鸟!

怎么办?那段时间我忙着给家人改电话号码,甚至找地方准备搬家……到处躲的时候,终于有大把的时间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我想啊,哪怕被他们杀了、死了,我也得把前半生捋个明白。

我是国家包分配的最后一批毕业生,可我一天班都没去上。我父母都是放电影的,夫妻放映队,上过新闻、国家给过嘉奖。但朴实的泥腿子,为人处事却在十里八乡——杠杠的。

我三十多岁了,如果从物质来衡量的话,我很失败。我以前经过商,挣过钱。这么说吧,我是我们县城第一个买跑车的。

但是我不想人生一眼看到头,就是知道六十岁的自己是个什么样。我去打工,上建筑工地;做家装,开洗脚城……我是比较早地搞产业链的,洗脚城被我做成了连锁店,员工近千人。那个时候,我每天都是数钱。后来,不数了,记整数。

钻进了环保,我也钻进大山、走进沙漠,游走乡村湖泊……人家都说我是个疯子,一根筋,近乎偏执地掉进一个坑里……

可我把自己和家人逼疯也算了,老妖和练刀,被我拉下水,陪我干了这一票,各种压力扛不过,只好跑路。一个骑单车海南环岛,一个自驾去丽江。

就为这一票,我的工作丢了,朋友也没了,家人也保护不了——绝路了。好在,中央电视台来了。到报社门口,却进不了门,找不到人。有个和我关系好的同事,偷偷给我打电话。

“要不你豁出去,悄悄去接个头,在外面接受采访。这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索性搞大,或许还能帮到你。”

“别以为你是搞新闻的,告诉你,你的那种‘不主流的东西在本地是发不出来的。但新华社发了,我们就能发,而且可能是必须发。这是套路。”

我也懂,毕竟在几家媒体打过酱油,太有数了,得想个办法绕个弯。就这样,找了个地方,我接受了采访。

再联系中央级媒体,新华社等报刊先发出来。然后通过网站,把视频放出来。

那天,新华社的稿子出来,进到我们报社的稿库。当天值班老总看到就问,这里说到的志愿者李锋,是不是我们报社新来的那个?同事说,是。

那天傍晚,接到送照片的通知,骑着自行车我就去了,老总一看说,不错啊,那就发一个版吧。我很感谢当天的值班老总,他是采编口做上去的,懂新闻,还有担当。

没几天,国家林业局和国家公安部,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组,从北京过来,不在长沙作停留,直接奔到桂东县去了。因为这个事情背后,牽涉到方方面面,野生动物保护、运输,那么多鸟枪、土铳,枪支管理是要命的事情……

我看越来越复杂,也闹得越来越大,我也跑路!我跑了,对家人好——我去了缅甸。

过了十来天,有人告诉我说央视播出了。又过了一个星期,省里传来一个消息,是巨大的好消息——在省委常委会上,省委书记点名表扬了,说,李锋这个同志,要给予肯定和表彰。

3.写好“国”,“家”字就难写

天呀,这一下峰回路转了。我们报社老板也卸掉了麻烦,牛气了。省委书记秘书让报社找我,说省领导要见我。老板要陪我一起去,我说,我不去,坚决不去。

报社马上让我回去上班,我没回。晃了几个月,按照报社的规矩,我不在岗、工作没做,够开除一百回的。但报社最后给了我一个非常好的条件,以我的名字成立了一个影像工作室。我还做我的专题,给我自由,时间和工作上的自由。

感动啊!巨大的安慰,一次彼此的人格的尊重!我又回来了,也真难为他们,这样容纳我,容纳这样一个疯子。这好意,我懂,我应该感恩!

风中练刀、黑山老妖,他们是英雄,幕后英雄!他们和我一起承担危险,承受压力。等到峰回路转,荣誉来的时候,他们又没有任何名和利。

不多久,中央台通知我,让我去一趟北京,我说,这事是三个人干的,要去三个人一起去。两天后他们答复我,行,三个人解决吃住。

失落的羽毛,留给大地沉重的诘问。残存的哀鸣,唤起人间正义的携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候鸟守望者,守护的是一片美丽的天空,更是一种不能失去的文明。

——CCTV2012年度法治人物之候鸟守望者颁奖词

其实,领这个奖并不重要,这一票玩得我九死一生,可还是值得。因为,被揭露的那一片,彻底改变了。

桂东当地,以县委书记为组长,所有公务员都发动起来,上山守候。这两年,我可以说,在整个候鸟迁徙季,整片山上再没有一盏灯,再没有一个打鸟的。这条千年鸟道,终于恢复了宁静。

湘南鸟道上的杀戮平息了,可新的情况又出现了,打鸟人开始转移。当候鸟到达洞庭湖、鄱阳湖这些重要栖息地,那么宽广、一望无际的地方,打鸟人就像隐身人,或是群鸟中的一只大鸟。

每年十月后,迁徙的候鸟都要来到南方,尤其到美丽的洞庭湖。李锋就去那里守护。三四天、七八天,也许更长。

那天,巡湖的机滚小船行驶至四坝子区域,李锋意外发现,迁徙中在这儿稍作停留的小天鹅口吐白沫。不好,遭遇投毒!

肌肉急促痉挛,呼吸艰难挣扎,几次无力栽倒在湿地里,尤其揪心它们眼含泪水、哀鸣不止……围湖捕鱼的水面有20只小天鹅在李锋的镜头下死去,令他痛心疾首。

因伤口未愈,大鸟不吃鱼虾,只吃香蕉和梨子,梨子还要吃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过夜的不吃。张厚义十二分耐心走好几公里路到果园去买。每天一个来回,细心地喂。大鸟慢慢开心了,张厚义却累得够呛。

筒子骨炖大米粥能增强抵抗力。张厚义担心它久卧双腿僵硬,他每天还给白鹤的双腿按摩。那天,张厚义对大鸟动情地说:我这辈子,对亲仔都没这么好。我欠债太多啊,老天派你来收账的……

大鸟终于在张厚义的看护下度过了危险期,半个月后能蹒跚着站立。蛰伏了20多天,它的心情特别好,不停地拍打着双翅,嘴里时常发出“咯咔咯咔”的欢叫声,与张厚义更是形影不离。

一天,洞庭湖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来了,说这是一只成年雄性白鹤!有着极高的观赏和科研价值。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呢,要把它带走。早已把鹤视若珍宝的张厚义愣了半天没说话——他心里舍不得。

临走时,张厚义突然发现白鹤眼中有泪水。那一刻,打了半辈子鸟的张厚义生平第一次为鸟流泪。如父子俩的难舍难分……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白鹤被带走的第二天居然又飞回来。此后白鹤又被带走两次,但每一次它都很快飞回来。工作人员没办法,只好把鹤留在张厚义家,并聘请他为自然保护区的“协管员”。

张厚义家像添人加口般热闹,其乐融融。可他每到夜深人静,白鹤睡了,张厚义想开了:白鹤终归要回到自然,多多繁殖,候鸟北归的时间不久就到,它不会飞可不行,得训练它。张厚义每天捕完鱼就回家,像拉着幼时的儿子,拉着白鹤来回走。跌倒了,摸摸头扶起来再抱抱;罢工了,哄着来奖励吃的,再竖大拇指。

有时张厚义走累了,就让老婆、儿子接替。飞不远又落下来,张厚义看着它笨拙又努力的样子,虔诚地给它取了个吉祥的名字——“飞飞”。

那段时间,飞飞每天清晨6点准时醒来,鼓羽亮翅,嘴撮床沿,催主人起床。

白天,张厚义去湖里打鱼,飞飞不是在船上前后翻飞、如跳芭蕾,就是张开洁白的羽翼,低低盘旋在半空。再一会儿又收起双翅,落在船头,安详地看着主人撒网捕鱼。到了晚上,它就蜷缩在张厚义的脚下,把长喙伸到主人的膝下……

飛飞越乖,张厚义越是担忧它的未来。它要飞回西伯利亚,那是5000多公里。受伤的腿和翅膀,能承载这么远的飞行吗?不行,要下狠心训练。他带着飞飞来君山后湖放飞。飞飞情绪饱满,欢喜灵动。入湖后先是振动双翅,再前引长颈、后伸秀腿,在一声声“咯咔、咯咔”的欢叫声中振翅飞翔,愈飞愈高。地面上看着的张厚义突然想:它会不会就这么飞走了?心里那份难舍,泪水都涌出眼眶。可是,无论飞多高多远,飞飞最终还是会飞回来。张厚义就摸着飞飞的头嗔怪着:没出息哟,就是恋家。

这天,一男子找上门来,开价5万元想买走白鹤。5万块,对张厚义一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他更知道,白鹤一直是国际偷猎分子的主要目标。如此通人性的鸟,九死一生活下来,不能被别人拿去作践!没有半点犹豫,他拒绝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眼看着越冬的鸟类越来越少,月朗星稀的夜晚,当又一群白鹤飞过穆湖铺,“咯咔,咯咔”的鹤鸣声清清荡荡传递它们最后的行程。飞飞抖着洁白的羽毛,围着张厚义跳跳点点地转圈,不时抬头朝天发出急促的响应。清明节那天,一群白鹤飞经张家上空,见状,飞飞一冲而起,跃过屋顶,飞向鹤群。但在天空盘旋了3圈后,飞飞再一次返回到了地面,落到张厚义的肩上。伸出长长的脖子,在主人的脸上来回摩挲着。看飞飞恋恋不舍的模样,张厚义轻轻地抚摸着飞飞的颈脖,哽咽着说:“去吧,你的同伴在等着你呢。”

张厚义知道飞飞已到了求偶配对的时候,他怜爱地嘱咐道:“冬天再回来,别忘了带个‘媳妇回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说完,他抱起飞飞再使劲向天空抛去。

张厚义知道,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他抚摸飞飞的枕背,羽毛的滑爽从来没有如此沁人肺腑。张厚义双手托起飞飞用力一抛,白鹤振翅扇起一股清风腾空而去,“嗬嘎——嗬嘎——”越飞越高。

一个感人的场面呈现了:飞飞在张厚义的头顶上空一圈圈盘旋,足有半小时。它难过、它不舍。“咯咔、咯咔”,飞飞用它独特的感恩,真情道别。又何尝不是人鸟和谐的真情大爱!

此时,地面上的张厚义,早已泪流满面……

2.“飞飞”感恩催生一个“护鸟王”

白鹤这回真的走了,张厚义整个人像病了似的,精气神都没了。那些日子,他没有一晚不做梦,每次梦见飞飞,不是他们一起父子般地玩耍,就是融入鹤群的飞飞在蓝天振翅。有两回,一声枪响,飞飞又被人击落。一阵惨叫,飞飞被人关进铁笼……

不,你们……你们别杀它,它通人性,它会感恩。濒危鸟类,它要繁殖。这大自然的精灵,世上仅存3000多只!

几回梦中惊醒,张厚义都一身冷汗,接下来就是彻夜不眠。懊悔呀,从前怎么能杀鸟不眨眼?多少飞飞这样的精灵被我残忍地灭了。

飞飞走了以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张厚义依然在湖中转悠。说真的,每每看鸟儿从头顶飞过,习惯性的动作还没有断了他打鸟的欲望,神枪手打鸟王,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收获,而是为荣誉与尊严!但一想到飞飞,他就克制了自己:必须断!这天,一起打过鸟的“老朋友”找上门来,见张厚义依然住在老旧的房子里,便怂恿:“现在城里人都爱吃野味,你枪法那么好,只要出去遛一圈,还不是大把大把的钞票来了……”可是,任“老朋友”说得多么诱人,张厚义始终压制着自己。

偏偏老伴患病住进了医院,张厚义当时急需一大笔治疗费。就在张厚义四处借钱时,一名偷猎者找到他家里,许诺:只要你重出江湖与我合作,这10万元就是你的了。一块砖样捆扎的钞票无疑对急需钱的张厚义是太大诱惑,更是考验。他沉默一阵再缓缓地说:国家明令禁止打鸟,你这买卖还不收手,会出事的。我既然开始护鸟,就绝不回头,你走吧。

张厚义宁做清贫护鸟汉,也绝不再拿枪。遇到有人打鸟,他就豁出命拼。这天,张厚义巡湖,突然发现有人正在湖边投毒捕鸟。脚边有不少鸟已被毒死,横躺岸边。他气愤着冲过去要抢他们手中的“毒饵”。可这人身强力壮,哪会把张厚义放在眼里,居然反手把单薄的张厚义按倒在水里。幸好遇到穆湖铺渔场熟人路过这里,才让张厚义躲过一劫。

经历了此事后,农场领导特许张厚义背着鸟铳巡查。张厚义还以为是考验他的定力,直摇手说:“我虽是神枪手,可我再也不打鸟了。枪就让它永远闲着生锈吧,来告诫大家都来护鸟。”

张厚义由一名“洞庭杀鸟王”成了洞庭湖畔的护鸟英雄,他的故事感动了许多洞庭人,在他的宣传和游说下,许多以前以打鸟为生的人放下了手中的猎枪,加入爱鸟护鸟的行动中。

日子在护鸟、也在思念中一天天过去。好不容易,张厚义盼到了候鸟南飞的10月,天空整天有迁徙飞来的候鸟,就是不见飞飞的踪影。飞飞好吗?它会回来吗?每到傍晚时分,张厚义拿出录放机,沉浸在清脆悠扬的鹤鸣声里,再将目光投向远方,沉浸在对飞飞的牵挂中……

那夜,如很多次梦中惊醒,睡到半夜的张厚义突然听见鹤鸣,他一下翻身坐起:“飞飞,飞飞回来了……”老婆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相思病害得不轻。

可第二天清晨,奇迹还真发生了。张厚义打开房门,两只大白鸟从门前50米开外的芦苇丛里径直朝他冲来。“飞飞,真是飞飞!”只见伸长脖子、拍打翅膀、嘴里不停“咯咔咯咔”鸣叫的飞飞就到了近旁。张厚义淌着热泪,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精灵,不停地抚摸它的脖子,像搂着远行归来的孩子,嘴里喃喃地说:“回了,回家来了。好,好……”

这时,张厚义注意到飞飞身后跟着另一只白鹤。这是一只刚满4岁的雌性白鹤,通体雪白,喙和脚红得发亮,亭亭玉立如一位青春美少女。张厚义对着飞飞连连夸奖道:“真有出息,带回‘老婆了,回来结婚的?好,得操办操办。”张厚义拿出苹果、梨子和莲藕,像办一桌喜宴,还在侧房边用木板和石棉瓦当天就搭了一个“双鸟窝”,上面还贴个双“喜”字。飞飞和母鹤在一旁漂亮的翻飞,像是感谢主人,又像庆祝即将落成的洞房。张厚义顺便给美丽的母鹤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小雪。

冬去春来,飞飞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第三年,飞飞不仅带回小雪,还带回一只黄绒绒的雄性小鹤。瞧这一家子,张厚义真像看到儿孙们回来,笑得合不拢嘴,给这“小孙儿起了个灵性的名字——東东”。

更令张厚义高兴的,是屋边湖边和芦苇丛里白茫茫的一片,一阵“咯咔咯咔”的鹤鸣声里,他看到数百只白鹤纷纷起飞,划破长空,顿时天空一片雪白。“真棒!带回这么多同伴。”张厚义索性打开自家的粮仓,拿出一袋苞谷粒朝湖中撒去……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张家人和邻里常能看到一对白鹤欢快舞蹈。“鹤舞渔家”的故事在八百里洞庭不胫而走,人们路过这里、甚至绕道,也要到张家来看看一双白鹤。

看鹤的人又多了,其中一位叫李霞平的姑娘特好奇,也特别喜欢白鹤。张厚义捕鱼、巡护,儿子总是十分热情地为她讲解白鹤,还说到白鹤永不弃离的“婚姻”。两个年轻人因白鹤越谈越投机,两颗心也越来越靠近。在候鸟返回西伯利亚的季节里,张桥新和李霞平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第二年,李霞平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张厚义直说,白鹤天使给张家带来了天使。

在张家,东东小鹤在单独放飞,小孙女也能满地飞跑了,聪明活泼的她与东东成了好朋友。每次小孙女外出玩耍,东东就不紧不慢地扑扇着翅膀随着小主人前后翻飞。

这时,让张家两辈子记恩的一件事发生了。

小孙女为采一朵漂亮的小花,失足掉进了河里。东东吓得转来转去,嘴里发出惊慌的鸣叫声。正在附近觅食的飞飞和小雪赶忙飞过来。见小主人落入水中,它俩自动分工,小雪留下来守护小主人,飞飞则快速朝主人家飞去。一落家,飞飞用嘴叼起李霞平的裤管,狠劲地往外拖。飞飞没有这么焦急过的,出什么事了?当李霞平随飞飞跑到河边,见宝贝女儿已被河水卷着正往洞庭湖口冲。李霞平吓得脸色发白,纵身跳入河中救起女儿。由于救护及时,孩子没什么大碍。待到孩子苏醒过来,感动不已的李霞平一把抱住飞飞泪流满面……

东洞庭湖来了数百只白鹤的消息,立即在国际湿地保护界引起轰动。要知道,此前,国际鹤类基金会宣布这里只有320只白鹤。很快,来自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法国、日本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研究白鹤的专家和学者纷纷来东洞庭湖考察。东洞庭湖湿地栖息着900多只白鹤,成为世界罕见的白鹤群。

国际鹤类基金会主席乔治·阿基波博士也知道“鹤舞渔家”,他偕夫人专程赶到岳阳。在张厚义家的芦苇边、湿地里,近距离看到最自然、却是最美的白鹤芭蕾:飞飞轻舒两翼,“咯咔”鸣叫几声后,便轻盈地踏着舞步走向“爱妻”,围着她边转边舞。小雪也缓缓张开双翅,细挪脚步,轻巧地迎着“丈夫”翩翩起舞。舞到高潮时,夫妻喙对喙,上下轮流翻飞跳跃,引颈长鸣,一起展示着它们的快乐和幸福。

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专场芭蕾”,可乐坏了阿基波博士,他紧紧地拉住张厚义的手说:“张先生,你太了不起了,我致力于保护鹤类20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真实美妙的双鹤舞蹈。”待阿基波回去,张厚义收到了国际鹤类保护协会授予的最高荣誉奖章,此奖章在全世界仅颁给了5人。张厚义同时被正式吸纳为会员。

3.“飞飞”回来吧,这里不发大水了

每到候鸟北飞的3月,张厚义的心情总是特别难受。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飞飞一家美妙的鹤鸣声;习惯了夕阳西下小雪和着晚风翩翩起舞的身影;更不忍心小孙女失去贴心的小玩伴——小鹤东东。其实,飞飞一家面临大批候鸟返北时,也恋恋不舍难展羽翼。这时,张厚义就对家人说:我们不能太自私,它们有它们的生存轨迹、生命规律。每到这时,张厚义不得不狠心轰赶,才让飞飞一家在空中盘旋很久很久,最后离去。

此后,每到11月,飞飞一家3口就会准时出现在张厚义的家里,而直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飞飞才会带着妻儿依依不舍地离去。

这一往返,不知不觉过去了12年。

2008年4月,多雨时日持续很久,一向温驯可爱的飞飞一家突然显得烦躁不安,食欲大大下降。几乎到了最后一批该迁徙北归的时间,这一家子却赶不走轰不走,张厚义也只能让它们留下,一家子就没有飞回北方。

就在这年,它们特别反常,有时连续数天不到张厚义家来栖息。7月4日凌晨,人们都在梦乡里,飞飞一家突然拉警报似的在张厚义家的屋顶上空不停地尖叫,尤其飞飞猛力啄着张家的房门,惊醒了熟睡中的张厚义。他匆忙下床,才发觉屋里进水了,打开门一看,外面已是汪洋一片……

“发大水了!”张厚义也像白鹤那般猛喊,叫醒了家人和邻居。此时,大家才纷纷收拾贵重物品乘船逃离。大伙刚上堤坝,张厚义回头一看,整个村庄已淹没在茫茫湖水中……

白鹤救了300多人的生命!吉祥鸟,幸运鸟,东洞庭湖区的人们都感恩白鹤。可是,一切归于平静之时,却不见飞飞一家……

它们飞回西伯利亚啦?不会,早过了北迁的时候,白鹤懂的。

飞去其他地方了?它是受了惊吓,可总该回来看看吧……

张厚义揪心着,村民们议论着。最终大家说,等它回来,我们再好好感恩它们,善待它们。可是——

一年、两年,飞飞没回来。小雪、东东更没有踪影;

两年、四年,村民想念它们,大家记得它们。

年年白鹤南迁的时候,遮天蔽日的候鸟,却望不到熟悉的身影,就有人对天空祈祷:

飞飞,你回来吧。如今堤坝都围得高高的,再不会发大水了。

这里的枪支弹药都锁进仓库封存到位,再不会让你们受惊吓……

回来吧,飞飞。这里人好水也甜,天蓝食更全……关键,你报恩救300村民,我们还没报你的恩!

东洞庭湖,白鹤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鸟!许多早先打鸟的村民自此再不拿枪!

飞飞再没回来,张厚义更不爱说话了。一年一年每到冬日,他的眼神就盯着北方。他想啊盼啊,他明白飞飞它们早出事了:是被那年滔天的洪水卷了?是在北归的途中遇害了?还是遭遇新的投毒,或中罪恶的子弹……总之,全是我们人类作的孽!

人类不破坏大自然,鸟儿不会遇那么多风暴;我们早把环境治理好,哪来的洪水灾荒?自此,张厚义更全身心投入护鸟。他每年至少有120天在湖里巡查。清“天网”他最内行,一张“天网”一天能捕300只鸟。

多的时候,张厚义一天能捣毁几十张天网……

中央电视台2012年度“中国法治人物”奖,给了朴实渔民张厚义。颁奖典礼上,他接受著名主持人撒贝宁、王小丫的采访。

事后问张厚义:家藏的猎枪、点火盒还在吗?

当然留着!我们吓了一跳。可张厚义神情激昂,猎鹰般的双眼,一股英雄气概喷薄欲出。“如果日本鬼子再敢犯我中华,我一铳装它半斤火药、两斤半铁子。排它上百杆抬枪,轰隆一响像雷雨冰雹炸飞,让小日本知道什么叫土导弹!”快乐的笑声从渔村向洞庭湖荡漾……

那时候,张厚义的眼神是温暖而柔和的,朝着天空远远地望着。洞庭湖的白鹤越来越多,“飞飞”的功劳不小。12年的来回,白鹤从几十只到几百只,最多达上千只!

绿色环境、吉祥白鹤,把我们的习总书记请来了。2018年4月25日下午,总书记为调研长江经济带“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落实情况,来到洞庭湖。他勉励大家,做好长江保护和修复工作,守护好一江碧水……

绿色生态保卫战,像白鹤亮翅,又一次激越打响。

——彻底拆除矮围、网围和迷魂阵,退出珍珠养殖、水产精养;

——砂石开采、堆场整治、城区水环境治理等“三拆、四退、五治”行动;

——以河长制为抓手,确保“九龙治水”,让“长江之肾”永保生机。

天地布满祥羽,环保的春天来了——

碧空如洗,洗得万物碧绿清新;白鹤如云,云一样的白鹤正展翅滑行。

第四章    鄱阳湖的三只鹤

远远地看,一身洁白的羽纱,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长长的颈,水汪汪的眼睛、红红的嘴。可,它不是美女,是“芭蕾精灵”白鹤。

每年入冬时分,南方大都草木黄落、芦絮荡荡,白鹤们从西伯利亚起飞,远涉5300多公里,陆续进入鄱阳湖。全球4000只白鹤中98%会在鄱阳湖越冬,与70万只越冬的候鸟共享这里的美丽和丰饶。

这只白鹤病了,从受伤落单被救治,到飞机护送追赶北迁队伍;又失踪牵动万人心,终于失而复得阔别重逢……这是怎样的一个救护故事?13个省市联动,几万人关注。一时间,媒体征集取名,太多好心人关爱下的白鹤,有了“爱爱”的名字,迅速在江西、山东、吉林大地传播。

同是2018年,与爱爱同期落难的还有另两只白鹤:“枪生”和“419”。三只白鹤都是死里逃生,在大爱中被救护。

419鹤进入人为投毒区,幸遇救助者解毒,捡回一条命。可这之前,它是残疾。一只脚从根部失去了最长的中指,那是踩中盗猎者的铁夹。偏偏后面回迁途中又掉队,再次险象环生……

“枪生”更惨,遭遇盗猎者毒手,身中三枪、生命垂危。同样幸遇保护者,几个小时紧急手术抢救过来,大难不死,它因此取名“枪生”……

1.“爱爱”的几个救命恩人

故事从这只白鹤落单的2018年4月24日说起。

天刚放晴,太阳照在鄱阳湖边的扁担港库区。南昌高新区鲤鱼洲管理处,微风吹过,波光粼粼。库区中央隆起一条长长的沙洲,芦苇映水,景色宜人。

一只白鹤却倒在沙洲上,气喘、无力。眼看着同伴都往前飞,它飞不动,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软塌塌像快死了……

一个叫李增明的村民救下了它。他左手轻握它的脖子,右手抓住它双脚涉水上岸。抱到公路上正准备上车,一辆摩托车“嘎——”一声停在他身旁。是个中年男人,仔细看看白鹤,兴奋地喊:

“活的,好大啊。卖不卖?”

“国家保护动物,能卖?出多少钱都不卖!”好险,幸亏遇见好人,要不然,下分钟这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成了别人餐桌上的野味!

一连串接力,白鹤送到派出所。再通过林业局,直接联系到省救护中心专家汪志茹。“白鹤是极危物种,一分钟都不能耽误救护!我们派车去接,来回要4个小时。争取时间,建议你们直接将白鶴送到救护中心来。”汪志茹在电话里高声喊话,白鹤像是听见了,睁大眼睛望着。

送到救护中心已是傍晚,兽医诊断:精神不振,食欲废绝,毛色脏乱,不能正常站立,腹下羽毛脱落。野外长期未进食,营养严重不良,像人得“厌食症”,体弱才掉的队。

白鹤交到兽医、又是一流饲养员况绍祥手中。他年轻却很有经验,曾协助中心救助过两只白鹤,都在鄱阳湖成功放飞。他家就住旁边不远,每天从早到晚就跟这只白鹤泡上了。起初,在舒适的水鸟隔离舍,白鹤依然呼吸无力,体温偏低,食欲全无。人工灌服食物是他的绝活,玉米、新鲜小活鱼、藕夹。再不行,就实施静脉注射葡萄糖,输营养液补充能量,还配合抗菌消炎药物治疗……

这招真灵。5天后白鹤开始主动进食,还活泼好动起来。偶尔出去放风,还小小的起飞。放心,它不会飞走。因为,四五月的鄱阳湖,已经不见同伴的身影。它们的大部队,正回迁在西伯利亚的路上。白鹤突然觉得好孤独、特无助。这里的人们再好也不及它的同伴,没有翅膀也赶不上它的队伍。

白鹤的自责写在满是愁苦的脸上,像在说:好恨自己贪玩、任性,落到今天这地步。它时而无望地垂头,时而对照顾自己的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只三岁白鹤,第一次跟爸爸妈妈飞鄱阳湖,还是100天左右的鹤宝宝,风雨兼程,长途迁徙。5300多公里对瘦弱的小生命来说,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饿了,没有吃;累了,不能停。总是鹤爸鹤妈一边一个,用它们飞翔的气流“裹挟”着小生命往前飞。只有遇上风雨雷电,才偶尔落地歇息。落到湿地能找到吃的,算幸运。有时临时避难降落,地面一片荒芜,只能饿着。再启程,连起飞的力气都没有。

鄱阳湖,第二故乡、大半年的家,白鹤每年要在那里生长五六个月。鹤宝们两三个来回迁徙,才能壮实,才能单飞。鹤群就这样一代代繁衍生息,是宿命,也是信仰,靠的是坚持不懈,奋勇搏击。

活下来的鹤宝是幸运的,像“爱爱”。头年的宝宝在迁徙途中,半路上缺乏体能摔下的、受伤不能飞的,还有一出生就虚弱被迫留下、只能等着冻死的,是家家都有的痛!因此,白鹤的成幼比总是一个揪心的数字,能带到鄱阳湖的孩子,是白鹤最大的知足,也是族群呵护的中心。

连续两年,爱爱都看见藕塘边等候多时的“白鹤妈妈”周海燕,她是五星白鹤小区的理事长,也是那片藕塘的守护者。2017年11月,由她发起全国“留住白鹤”行动,通过众筹资金,才留住这片藕塘,成了白鹤的“预备地”和大湖旱涝时的“避难所”。每年万里长征往返飞行的白鹤,在此能得到及时补充。

……

这天傍晚,汪志茹悄悄来棚舍看白鹤。他们平时相处挺好的,可那天,白鹤像是故意不亲近他,朝有光的窗户撞飞。这下,汪志茹欣喜若狂:这家伙野性十足,肯定有躲避天敌的本领。该让它走了——既然康复了,归队去、回家园去。野生动物是大自然的精灵,离开种群时间越短越好。圈养,等于拔了它们的飞羽,会丧失野外生存能力。

汪志茹来回踱着步,对况绍祥说:我们的“候鸟书记”省委书记刘奇不是说:要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候鸟,以查命案的力度严查伤害候鸟行为。在江西,在鄱阳湖,候鸟只能多不能少……所以呀,圈养一只白鹤,对种群繁殖是一份损失。何况,长途迁徙,鹤群是借团队力量飞,这家伙得赶上去,它独自飞是飞不回去的。

“不行不行,都5月4日了。离常规5月10日鹤群全部离开莫莫格仅剩6天。”况绍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一旁的白鹤也跟着摇头。

时间确实很紧,汪志茹当然知道。莫莫格湿地是鹤群来回都要休整的地方。“爱爱”若赶上最后一批飞离的同伴,融入鹤群集体飞,就能飞到西伯利亚繁殖地,生儿育女。

“有办法了……”汪志茹坚定的下一句,让大家吃惊。不,是震撼——

“飞机送,追赶北迁的大部队!”白鹤都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借助更大的翅膀,追赶鹤群的飞翔——拜托飞机了!”

真的行动了。

之前,江西只有接收外地野生动物来鄱阳湖放归的案例。到外省放飞白鹤,还是头一回。一大堆的事,全方位调度,两天内完成。为了一只野生白鹤,全江西都在拼。

江西提前向吉林提交商请函;

给莫莫格方面开出动物检疫合格证明;

与航空公司联系,沿途接运,进专门货舱;

量身定制箱子,内侧塑料网、底部铺地毯、几十个小钻孔通风……

江西、吉林两省林业部门、航空公司和南昌昌北国际机场、莫莫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所有的环节通力合作。临行前,媒体为这只白鹤广泛征求的名字也定下——“爱爱”,凝聚太多人的爱,还将带着爱继续飞翔。

5月8日这天,“爱爱”住进一个特制的“木房子”里,直奔机场。

一到机场,“爱爱”显得尤为兴奋。不时地伸出头,痴痴地望着;看到飞机,又不停地扇着翅膀,表示快乐。它熟悉这“大鸟”,在迁徙路上,它们无数次遇到过这种“怪物”。庞大的体型,强大的气流,让它们害怕、躲避、逃离。可今天,它要钻进“大鸟”的肚子,让它载着去追赶队伍。

2.飞机护送莫莫格追赶鹤群

爱爱该是世界上最幸运、享受最高礼遇的白鹤。

机场为“爱爱”腾出一个专门货舱。舒适、温暖的旅行中,它一直东张西望,时而又作沉思状。它在想什么?是否想起“白鹤妈妈”周海燕在藕塘边反复说的一句话:鸟儿会成为人类的亲人。

第三次来鄱阳湖时,爱爱两岁半。一家三口长途迁徙又飞到五星藕塘上空,上千只白鹤已经集聚藕塘,如“精灵”般,或舞或歌,或嬉戏或觅食,与空中飞舞的天鹅、大雁相映成趣,蔚为壮观!

好一场灵动的白鹤展演,在它们面前,演遍世界的芭蕾舞《天鹅湖》少了灵动与细腻,杨丽萍的《孔雀舞》又缺了自然与真实的艺术魂魄!

饿急了的“爱爱”,面对藕塘遍地美食、满塘清香,顾不上欣赏,一头扎进水里,贪婪地先吃个够……

可没几天,出了件不愉快的事。那是“爱爱”到大湖里“旅游”回来,藕塘突然怪异,隆隆轰鸣、连片喧闹。惊飞一天的白鹤、天鹅、雁鸭,同类黑水雞、小白鹭,吓得直接逃亡;“爱爱”与上千只白鹤一起飞离这突然陌生了的地方。

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六七艘机帆船打芡实,机器轰鸣,彻夜不停,惊飞了鸟类和“爱爱”。

不是早有规定,越冬鸟儿回来,禁止嘈杂作业、吵闹施工?

“爱爱”不知道的是,省水利局邱局长为此事亲自彻查。“候鸟书记”刘奇一直将野生动物牵挂于心、呵护有加:一次会议三次提到保护候鸟。他深入鄱阳湖,关切询问候鸟越冬,吃食够不够?有没有保护预案……

而“白鹤妈妈”周海燕,为此四处奔波协调。没几天,鹤群又回来了,这里还原了安详与宁静。那天,对着一天阳光、满塘鹤欢,“白鹤妈妈”向着天地,又像对周边的志愿者,说:如今,环保上升到国家大事,人们已经觉醒,鸟儿会成为人类的亲人!

……

飞机傍晚降落长春。

待赶到吉林省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爱爱”被请到一个比机场贵宾厅还好的地方:宽敞的“卧室”早消了毒,丰盛的食物已经备好。经历7个多小时的旅行,它饿了。它不陌生,也不怕人,不管不顾、无拘无束小跑着扑向食盆,狼吞虎咽地当了回“座上宾”。

历经28小时、途经15省、全程2000公里飞机和汽车接力,终于到了“白鹤之乡”——吉林莫莫格保护区。临飞前,“爱爱”戴上编号S26脚环,并安装了卫星跟踪器。

沼泽地,大片大片的沼泽地!绿绿的草、蓝蓝的天,沼泽之上,鹤鸣嘹亮。

况绍祥把“爱爱”抱出那间温暖的“屋子”。天地真大呀,一眼就发现了约500米远的地方,有鹤群在活动。总算赶上队伍,能和它们一起飞了!爱爱低声鸣叫,还扇动着翅膀表示它的快乐。汪志茹更是兴奋,用望远镜扫视着,说,爱爱,你的同伴在做出發前的“热身”演练呢。汪志茹知道,白鹤种群在迁徙中,各自有分工,利用集体的智慧和力量,形成有利气流“推”着大家长途迁徙。

汪志茹摸摸爱爱的头,融满爱的眼神与它对视。况绍祥紧紧地搂了它一下,再慢慢地、轻轻地放下它。

分别的时候到了,站在原地,爱爱却一动不动。它不像平日点着芭蕾舞步,兴奋地扇着翅膀,头扭来扭去发出快乐的鹤鸣。此时,它不动也不走。

频频挥手的汪志茹,泪水已湿了眼眶。那精心救治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

不吃饭,他们用食诱、仿声的方式为它康复训练;

能进食,粪便又有异常,调理胃肠的药注入小鱼体内,再把小鱼喂给它……

爱爱一步步往前走,回头看看,他们还在原地;渐行渐远,不展开翅膀,而是一直在走,在走……突然,爱爱用颤抖的呜鸣,使劲叫:“咕嘎嘎,咕嘎嘎……”像在喊——鄱阳湖,莫莫格……

3.三只幸运的白鹤欢聚一堂

怪就怪“爱爱”不适应背上的环志,老用嘴啄它们,可能就关掉了“开关”。这一天,是5月28日19时18分,“爱爱”放归的第20天。

这叫失联!“爱爱”的数据再没有更新,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爱爱”当然不知道,它这一失联,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汪志茹他们日夜惦念着,是不是“爱爱”离开了信号传输范围?是不是卫星跟踪器坏了?甚至,揪心它是不是遭遇不测?

“候鸟书记”刘奇特别牵挂着这只鹤,多次询问“爱爱”的下落。他说:“候鸟是自然赐予江西的宝贵财富,要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候鸟,让候鸟常来,让候鸟常驻,下大力气留住鄱阳湖候鸟低飞、渔歌唱晚的美景。”

国际鹤类基金会和中国鹤类联保会,同时发布寻求“爱爱”的信息。没有回音。

江西省林业局在中国鹤类联保会发布资讯,并发动往年白鹤途经的15个省份的野生动物保护机构密切关注。均无所获。

其实,“爱爱”还好。只是,并不顺利。它没有随鹤群飞往鹤群的家乡——西伯利亚。迁徙是一个耗费体能、挑战极限的飞行。它的身体恢复得还不足以能挑战这个极限,一路很吃力。害怕给同伴添麻烦,尤其深深地眷恋着爱它的人们,它又飞回了莫莫格。

休养几日再往南飞,降落到山东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本来稍作休息再走,却巧遇了一位漂亮温柔的鹤公主,“爱爱”好爱她,就在这里守着她、陪着她,形影不离幸福地恋爱了……

它俩耳鬓厮磨、寸步不离,用我们人类听不懂的话语交流诉说着各自的经历。“爱爱”肯定还会说上次到处飞,鄱阳湖的美景让它兴奋到忘乎所以。

事实上,如今的鄱阳湖是“生态高地,候鸟天堂”。白鹤作为文化牌、生态牌正式打出,保护鸟类的各种措施,将鄱阳湖变得更加有吸引力。

时间一晃就到2018年12月底,有位“鸟迷”在一处水滩上,匍匐着慢慢靠近一对白鹤。天地间祥和静谧,草地上白鹤悠闲。“鸟迷”终于选到个最佳拍摄点,轻轻架起相机,他终于选定最佳角度,拉近镜头,接二连三摁下快门……

这组照片,不久网上到处传布,都是白鹤精灵生动的瞬间:一对白鹤情侣,或一前一后,或并肩而行;或昂首嘶鸣,相望对啄;或觅食低语,对舞欢歌。脚上吊着“S26”牌的公鹤,助跑、腾跳、展翅;母鹤回应着起飞、回望、追随。一对情侣,形影不离,翱翔天际。

白鹤脚上的“S26”牌牵着老摄友几天了,他并不知道“S26”来自何方,更不知它就是江西的名鹤“爱爱”。他兴奋着突出“S26”的彩环。因为,作为“鸟迷”兼“摄友”,最激动的是拍到了白鹤,最难得的是拍到带上环志的白鹤!

“爱爱”,这是遗失7个月的爱爱!接下来,又一个爱的狂潮——

汪志茹、况绍祥他们看到了,兴奋到把山东的“鸟迷”电话打爆。

江西水利局邱局长看到了,派人紧急跟踪。

邱局长再把照片交给“候鸟书记”,书记盯着照片看,像总也看不够。失而复得的“孩子”重新找到,当家长的可不止用高兴来形容。

一时间,“爱爱”再次成为江西大地上的“网红”,迅速在江西、山东、吉林等省传播……

汪志茹和况绍祥在网上留言:失联7个多月的“爱爱”找到了!我们一直在猜测、煎熬地等待,现在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它还坚强地活着,而且活得很幸福!他俩好不容易找到拍照的“鸟迷”,想去看爱爱,却被幸福地“拒绝”:它们在这里非常好,成双成对在湿地、沙滩、稻田里觅食。安详、健康,精神状态很好。跟你们说吧,这里,人人都在保护它们。比如说,黄河口管理站副站长张树岩每次野外巡护,对“爱爱”都关爱有加,绕道也要去看看它们,倍加呵护。现在,白鹤“爱爱”是我们的明星鸟。鄱阳湖、莫莫格、黄河三角洲都是它的家。

而救治“枪声”“419”两只鹤的周海翔教授直接赶到鄱阳湖。他那里,不停地有环志、卫星跟踪器反馈的记录。从2018年5月14日“枪声”随鹤群飞离国境,向西伯利亚繁殖地迁徙,返回的记录都到了:

2018年10月9日,“枪生”飞越中苏边境回到中国,第二天抵达吉林向海;

11月15日,它飞回沈阳獾子洞,再抵达黄河三角洲,后到安徽省阜阳市境内;

12月5日,“枪生”与7只白鹤到达湖北省蕲春县蕲阳境内;

12月16日下午,“枪生”一行迁飞至江西鄱阳湖越冬地。

“我那两只磨难深重的小家伙都活着!救治、牵挂、期待,现在它们都回到了鄱阳湖!

看,就这“枪生”,取下三颗子弹,大手术啊。50天后执意要走,只好放飞。长途迁徙,受伤的翅膀,伤口能飞到撕裂!如今,环志带回它一路信息,还原的是白鹤之志:活着,不停止奋斗,不停止飞行!

“还有残疾的419。”周教授感慨,它这一个来回的万里长征,承受了大家无法想象的艰难与痛苦。启程回鄱阳湖越冬,途中又遭遇掉队。环志显示,在回迁到辽宁和内蒙古交界时,可能是体力不支,降落在沙坨子附近。稍作休息后继续追赶大部队,可又掉队了……深夜,周教授拨通当地派出所电话,早晨5点他们出发,在日出前赶到了419临时过夜点,确定它不是单独掉队,有6只白鹤汇集,它们将一同结队飞往江西鄱阳湖,这才放心。

这是419飞鄱阳湖的轨迹——

11月16日上午,“419”白鹤抵达苏皖边界的南京石臼湖;

11月26日上午,“419”南迁鄱阳湖的东洲头区域;

11月28日中午,“419”白鹤飞入鄱阳湖边的大汊湖。

2019年1月11日,周教授赶到鄱阳湖,赶到前几日白鹤“枪生”的觅食点。

当时,滩地上600只左右的白鹤,没有它的影子。再等到1500多只白鹤顺着雨水落下,望远镜中一只刚刚落地、还未收拢翅膀的白鹤,背部闪现了一个黑影,周教授仔细辨认确定是跟踪器。这时,地面周教授的手机收到“枪生”在这个点的信息……

周教授猛地抬头,看到了,“枪生”正过头顶。它跟鹤群一起,抖擞着精神,一阵“鸣笛”,引吭高歌便一飞冲天!它不再是害怕的惊飞,而是用翅膀拍开乌云,在云中穿越,昂然长嘶,天地间印下的全是它和鹤群圣洁的宣言!

快速拍下,右手迅速举过眉沿,以最诚挚的庄严,致敬——奋斗的白鹤,勇敢再生!

又双喜临门呢。就在同一天,周教授有了“419”的信息。原来,鄱阳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吴城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拿来一组照片,他们在11月29日下午巡湖时,发现2只卫星跟踪器、3只戴环志的白鹤。其中一只就是周教授救治后,装上卫星跟踪器、有彩色环志、脚上吊着“419”编号的白鹤,有照片为证!

太高兴了!“时隔半年,‘419和‘枪声重逢在鄱阳湖朗朗天际间。和‘枪生一天救下的‘419,曾踩中盗猎者布下的带锯齿的夹子,从根部失去了最长的中指;挣脱逃命时,还别断了大腿骨。偏偏在北迁至辽河河滩地,它再遭不幸,进入人为投毒区……残疾的‘419好可怜,刺骨冰冷的藕塘里,它无法交换两腿睡觉。白鹤是单腿站立睡、靠扇形分布的三个脚趾站立和行走。而‘419无法靠行走寻找食物,只能原地刨食,顽强地活了下来。解毒第三天,疯狂乱撞,执意要追赶队伍。就这身体,还到北极圈走了一遭!白鹤之志,是值得我们人类敬仰的。”周教授说。

值得欣赏的还有两个特别画面:

11月5日,周教授与志愿者发现,在北风与大雪之中,“419”与它的同伴始终依偎在一起。它在上风口,似乎在为同伴挡风。再细看,怕“419”一条腿站立被风雪刮倒,同伴在下风口为它集体支撑身体!

而在石臼湖的那个早晨,白鹤们集结准备南迁。“419”从队伍的最后,慢慢加速、起飞,掠过前面的同伴头顶。瞬间,所有的白鹤腾空而起,跟随它往南飞——原来,单肢的“419”担当大任,是这个鹤群的领飞、首领!

志存高远的白鹤,忠诚、团结、坚韧、奋斗,一招一式都在礼赞生命;人类啊,该做一场生态与情怀的修行,面对野生动物的初心、信仰,执着、坚强!

尾声

2019年11月,一则消息在媒体传开:“‘五星藕塘迎来越冬第一个双胞胎家庭。”

白鹤一般是三口之家,两只成鸟带一只幼鸟。四口之家能顺利到达鄱阳湖,是非常罕见的。西伯利亚的生存环境恶劣,一对白鹤每次产两枚卵,通常只能活一只。每年白鹤从西伯利亚繁殖地迁徙至鄱阳湖越冬,5300公里的路途不仅漫长,还充满了未知的凶险。不少幼鸟在途中夭折,能抵达鄱阳湖的白鹤,成幼比只有20%左右。

2019年,藕塘里的幼鸟比往年要多得多,成幼比也高于鄱阳湖保护区,达到23%。这背后,或许正体现白鹤生存选择的群体智慧。就像大湖里的地下嫩芽获取,比藕塘要艰难得多。所以,没有孩子的白鹤,会把这块容易获得食物的地方留给带孩子的家庭,而更多的白鹤却主动去大湖里觅食。

一直细致守候藕塘的“白鹤妈妈”周海燕对媒体说:白鹤也如人类,是有组织、有爱心、能奋斗的团队。像大家都知道的“爱爱”,连续两年跟着父母来到藕塘,这里是它们最快的食堂、最近的粮仓。以往,水下根茎是白鹤的主食,可莲藕的淀粉含糖更高,还比大湖的食物更直接、更集中、更优良。小白鹤能在此更幸福地生存。

如今“鸟类最大的敌人是人类”的历史已结束。人类警醒了,保护鸟类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有人愿为他们曾经的伤害赎罪。逐年升级的保护措施,国民大众的主动参与,政府搭台生态唱戏,野生动物保护的春天,真来了!

“2019鄱阳湖国际观鸟节”上,“五星藕塘”成了一个大舞台,上千只白鹤集体亮翅,“飞时不见云和日,落地不见湖边草”。世界各地的嘉宾,尤其俄罗斯亲友团高度评价:天鹅的华美输鹤一段风度,凤凰的艳丽输鹤一段脱俗。水边起舞,曼妙而轻盈;绝世圣洁,如昆仑巅的白雪……

這天是12月7日,太阳、星星做了舞台灯光;风儿拉起两道橘红色的帷幕;丽日晴天、清新空气一起优美伴奏,天地间绝对主角出场——两千多只细长腿立在“玻璃舞台”中央,它们漫步、跳跃、旋转、飞翔,展示世界最美的芭蕾!

白鹤外交、观鸟经济、生态和谐……

快看,一对白鹤从蓝天滑翔降落,有力而坚定,又轻捷如纸鸢一般——那是“爱爱”回鄱阳湖献力来了。

作者简介

余艳,女,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24部文学专著,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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