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遍地风流》是阿城的短篇小说集,写的是世俗生活,说的是世俗故事,在这一篇篇短文里,能够看到阿城对中国世俗文化与世俗小说的理解和表达。探讨《遍地风流》中蕴含的这种世俗文化特质,达到对阿城创作的全面认识,让我们在“寻根”之外,看到另一个阿城。
关键词:阿城;遍地风流;世俗;韧性
阿城的《遍地风流》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写作,逐渐集成的一部作品集。大部分写的是他被下放雁北、内蒙古、云南期间“看到或者喜欢的风度”[1],因此,“遍地风流”的书名也便好理解了。《遍地风流》就是对世俗生活记录式的描绘,表现世俗下人们的欲望与不堪,以及面对艰难时的乐观和豁达。
一、揭露人在世俗中的欲望
王德威认为,阿城小说中“最动人的片段往往在于描写最猥亵的生命时刻”[2]。阿城对中国世俗文化有很深刻的理解,他喜欢世俗中人最本真的样貌、最原始的冲动,比如,阿城小说中经常写的就是食和性的匮乏,写人类面对自然环境的相处之道,还写人性丑恶卑鄙的一面。在阿城的叙述方法和语言上,借鉴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风格,具有古代白话的意味,带着古典美,甚至运用民间说书人的话语风格等,这些都彰显了世俗文化对阿城小说的浸染。
阿城对于世俗文化的理解,是基于对世俗中人们生活百态的理解,是人们最庸常的生活状态记录,沾染了满身的烟火气。“世俗小说并不建立政治上的及时的正确,又少诗意,只是世俗需要的一种‘常。”[3]131所以在《遍地风流》中,我们随处可见对日常生活的描写,有时甚至给人一种漫无目的的叙述感觉。在他眼中,“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3]77《抻面》中开篇就点明道理:管他哪个旗的,还不都是干活吃饭。铁良和铁良兄弟手艺再好,包括社会上各行各业,无非都是干活吃饭,吃饭一直是阿城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吃饭不仅供我们活着,还体现了尊严、儒雅、认真、善良、美好以及感恩,最后他为曾经借钱给自己学手艺的恩人亲手做一碗龙须面,哪怕他是个反革命。《大胃》则将对食物的饥饿放大到了极致,食的匮乏成为了“万恶之源”,世俗中有我们追求的宏大,也有我们永远无法逾越的渺小,主人公大胃就是这样一个因为自己的胃而举步维艰的人。还有一篇写乡间骂人的幽默之作《天骂》,阿城故意将一些很俗的事用很雅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就有了乐趣和幽默,与中国传统世俗中的相声艺术有几分相似,将常识中相对应的事物进行错位表达。骂人本是很俗的事,尤其是农村丢了东西后的“天骂”,无所不用其极,然而阿城却一本正经地总结:“因为天骂的精华,无非是详细描述人体器官及其功能,上至祖先,下及孙儿,所谓诅咒,无非是器官的功能不能顺利发挥,或没有结果,或很困难。”[4]24后来,女主人公小燕在下放的村里结婚成家,竟把自己的“天骂”也当作理想而期盼着,默默等待着自己的第一次天骂。
二、阐释世俗中人的命运
阿城笔下的世俗小人物,基本都是被时代和命运裹挟着前行的人,无论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懦弱或者抗争,结果都是难敌命运的安排,这里并非体现阿城消极悲观的世界观。正如前文提到的,世俗没有悲观或乐观,只是一种无观,即和道家的“无为”思想契合。我们在阿城的“三王”系列中已感受到中国世俗中道教文化对人的影响,阿城认为“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3]33从《遍地风流》中我们可以看到,世俗中的人没有过分顽固,也没有过分懦弱,难以达成的目标会放弃,当掌握规律后也会自信淡定地去解决困境,冥冥中有一个“道”在指引着人或进、或退。
《家具》中王换三一家拼命劳作、节俭持家,从贫穷家庭一步步成为地主,谁料到了“土改”,所有土地包括家具都被命运强行掳走,努力的一生到头来變成了虚空,可是谁又能主宰命运呢?阿城不是表达对历史的反思,而是一种对命运的描述,甚至算不上感慨或指责,这种对命运的理解和书写是《遍地风流》的主题,或成功、或失败是命运的选择,当经历沧海桑田后,被命运赏赐或捉弄后,再回首都会淡漠。就像王换三多年后又有了土地。阿城这种对命运的顿悟导致其生活哲学和写作哲学都受道家的影响,既然冥冥中命运已为我们决定了结果,不如我们顺其自然地活着,和灵魂一道慢慢去经历过程。
《大风》篇无论是从人物和情节设计,还是环境描写和细节描写,都呈现出一种老练、独到的风格。老吴、老齐、老孙三个人作为知识分子,因为言语上的争论,被管理知识分子的农民大李不分青红皂白地下放。一方面,他们的遭际和大李的鲁莽有关,另一方面,三人下放前后均在互相排挤,三人辩论得上纲上线,显得十分可笑又可悲。老孙捣粪认真被表扬,老吴和老齐决心更认真,麻木和虚伪也跃然纸上,自己也成为了改造自己的那群人。最后,当他们和猪、和狗一起抬头望着天上的时候,他们才觉得,“好久没有抬头看过什么了。”他们作为知识分子已经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清高傲骨和听风看月的性情,一部分是被剥夺,一部分是自己抛弃。
当命运推着世俗中的我们前行时,无论是农民还是知识分子都在边走边失去,或如《大风》中的老吴等失掉了信仰、或如《成长》中的王建国失掉了神圣、或如《小玉》失掉了艺术、或如《洁癖》失掉了坚守、或如《小雀》失掉了爱好等,阿城将目光投注到世俗中最普通的那些人,顺应着命运的牵引,以一种最朴素的方式生存。这可能就是阿城对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世俗的理解,在世俗文化中有一种极大的韧性,这种韧性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一种更偏向道家文化的自由自在。阿城对命运的描写不是简单的信命,而是认为“道家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秩序。”[3]25几千年的世俗文化中浸润着道教的“无为而无不为”,人们学会了淡然,学会了容忍,也学会了适时改变自己的通达和庸俗,这种性格在鲁迅笔下的阿Q身上都有一定体现。
三、世俗生活中的韧性
虽然阿城笔下是最世俗的生活,描写的人物皆是生活中普通的工人、农民、知青,他们的故事也没有怎样复杂、怎样辉煌或悲壮。反而,能看出阿城在刻意地回避辉煌或者悲壮,他在行文中用极短的篇幅、极短的句子,努力去写小人物、小事件、小心思,他用这些“小”去对抗历史、文化、社会、人生的大,他用俗世的语言、俗世的生活去对抗学术、哲理、政治中的崇高,这两种对抗是温和的,有一种“以柔克刚”的感觉。世俗中的种种压迫、无奈、紧张等情绪并没有将这些平凡的人压垮,反而呈现出了特有的韧性,能够被弯曲但是无法被折断的倔强特征。这完全不像年轻气盛时的作品,反而显得十分老成。阿城努力将描写刻画的东西缓慢展示,故事情节的拿捏有的放矢。世俗生活中的“以柔克刚”是几千年中华民族身上的一种韧性和对生活的态度,从刀耕火种到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人民的视野一直是小的,小到“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到有吃、能生存即可,但也就是这种“小”支撑中国世俗延续几千年而从未断绝,这其间强大的韧性和生命力是非常值得探讨的。
《豆腐》中写了孙福从小掌握了做豆腐的手艺,经历了一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还被抓到德国去做豆腐,辗转被法国掳走还是做豆腐,回国后被请到学校给学生们讲五四传统,可讲来讲去还是讲做豆腐,哪怕到了改革开放看到那么多先进的机器,还是满口自己的豆腐渣。对他而言,一切都只不过换个地方做豆腐,换个地方吃豆腐罢了,历史沧桑变化于平常百姓而言都只是生活罢了。《裤子》通过老万这辈子穿的裤子折射了不同时期人们的生活,皆一个“穷”字,却看到艰苦历史中普通民众的生活仍具有坚强的意志。《结婚》则有所不同,似乎是老林的婚姻悲剧和人生悲剧,老林在很大岁数终于被安排结婚,却因为鞋子、枕头摆法不同、别扭而匆匆选择了离婚,被人骂“俩废品”。老林如此“折腾”到底对不对呢?老林对所有的批斗、所有的安排都是逆来顺受,最后却因为极小的日常生活细节而进行了反抗,是顽固还是傲骨?或许就是这种大的麻木与小的敏感体现了知识分子对世俗性格继承中的韧性,可以有极大的包容,也有些许不忍,就像小农社会的农民一样,无论承受多少压榨,但是当你要夺走他手中的饭碗时,那便是绝对的反抗,这“小”就是农民的吃、知识分子的矫情,这反抗最能体现世俗精神的“以柔克刚”。
《遍地风流》中还有一些篇目以世俗生活的细碎渺小去对抗崇高和宏大。《观察》中老张非常善于通过观察来完成工作问题,退休后依然情绪高涨,在家观察儿子手淫并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没想到结尾点题才发现是他“职业病”犯了,他总是依靠这种观察抓住知识分子的软肋进行提审。阿城不介意用如此庸俗的世俗方式去讽刺和揭露那些投机取巧、道貌岸然的人,对抗的目标有多正经,我便以多不正经的方式去抵抗。文中还有一段老张的话“我是不懂你们那套佛乐得,叫什么?伏了依得?伏了作揖吧!”[4]138能看出阿城就是在故意消解崇高。《专业》写了一群下放的青年人对知识极度渴望,终于辗转找到了一位下放的大学生,但这位北大的学生光着屁股从煤窑里爬出来时,说自己专业对口,学的地球物理,世俗中知识青年的窘态无声地在对抗着社会历史宏大的主题。这种以庸俗对抗崇高,和前文以小對抗大稍有不同,但相同的是,这两种对抗都很温和,没有呐喊、没有批判,但每当阿城戛然而止停笔时,读者皆会陷入沉思,我们都会细细体量那些最平庸的角色、最世俗的生活,在这里具有了极大的张力,展示了生命的一种韧性。
参考文献:
[1]阿城.阿城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7.
[2]王德威.当代小说20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309.
[3]阿城.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4]阿城.遍地风流[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作者简介:武子翔,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