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国? ?张其武
老红军战士、开国少将董宏国参加并记录了红四方面军长征从秦岭到巴山途中的几件事,鲜为人知,真实感人。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遗稿收藏者予以整理发表,为“四史”教育提供一份生动素材。
我们红四方面军自1932年9月撤离鄂豫皖,过了京汉铁路后,行军打仗两个多月,没有休息一天。进入鄂西后都在山区活动,到了陕西秦岭山中更是山高路险,人烟稀少,粮食更加困难,所以连队很少集体做一次饭吃,都是班排或个人想办法在行军中弄点东西吃,充充饥。同志们经常空着肚子走路。因此,在途中,不管是生的、熟的、甜的、苦的、酸的、辣的,只要嘴里能吃得进去,能吞下肚子,就心满意足了,用老百姓的话来说,除桐油炒铁钉吃不动、死人不吃外,只要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不说野菜了,就是像野果一样的果实,我们也吃过,真是“尝百草、吃百果”。一天,我们行军来到长满核桃树的山头,枝上挂的,地上掉的,满是核桃,有的同志捡了一个看了一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的同志搞了几个在嘴里试试,好香呀,很好吃。有的装了一米袋,有的装了一挂包,有的用衣服包了一大包。大家高兴地说,今天找了点好吃的东西了,再走几天不怕饿了,都得意得很。一边行军一边敲开核桃在嘴里嚼着。口嚼干了,舌头涩了,就趴到溪边,“咕噜咕噜”地喝一顿泉水。哪晓得,走了不多一会儿,坏事了:这核桃仁油水大,又喝了生水,一个个拉肚不止。不少同志因为拉肚子掉队,有的说:“不知道这个东西这样厉害,吃了肚子里这样不好受,今天掉了队怎么办?”有的哭了:“打仗咱不怕,走不动,心里难受。”这时又没有急救药,又是紧急行军,是长征途中这个部队遭受的意外痛苦。因为我的身体后来患病(打摆子)尚未恢复健康,所以我也掉队拖在他们中间走。我见了他们这般模样,心里也很难受,可是也没办法,替他们干着急,这一场痛苦经历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董宏国手稿
我们进入秦岭山中,不知翻过多少险崖陡坡,蹚过多少大河小河,日夜兼程,每天至少百十里,天寒地冻,衣服单薄,又常常露宿野外,再加上几天吃不到一点食物,饥寒交迫,痛苦异常。我们忍受了这一切痛苦,一个劲地奋勇前进,终于走出了秦岭山。到了唐峪、苦峪一带,往西北一看,哎呀,好大的平原呀,来到几百里秦川了!11月底,我们从苦峪出发,到了西安以东的子午镇,头天将国民党杨虎城的十七师击溃并缴了他们的新式步枪1000多支,这是出秦岭在陕西省打的第一次胜仗。
子午镇很大,有钱人都逃跑了,有些穷人跟着跑了,有些店铺关闭,老百姓见到我们红军不敢讲话。我们到达子午镇这天,天气变坏了,北风阵阵,吹得满天沙土,大树呜呜地叫,不一会儿下起大雨。我们红军战士自出鄂豫皖以来,一直穿夏服,身上只一两件单衣,脚穿草鞋,大雨地里行军战斗,但是个个精神饱满、情绪高昂从不叫苦。
师政治部主任周光坦找到宣传科长李庆雍说:“现在天下大雨,部队没有衣服,你们去收集一些御寒的东西,不管是单的棉的、新的舊的,只要部队能穿的都要收集来发给战士穿,挡挡寒。”我说:“我也去吧。”李科长说:“好,你身体没问题吧?”我说:“我能去。”李科长又派了几个保卫队的同志一道去,我们走到子午镇东北边的一个林子里,找老乡说话,老乡都不理睬。我们就在这个村庄里的四周走了一圈,看哪家房子好一点。我们到村南,看到一家房屋,门楼高大,屋顶盖的是瓦,断定这家是有钱的,便将大门推开,果然是一家老财,全家都已跑了,一打开大门后,跟进来几个老百姓。我们翻出木箱里的东西看看,里面有几个用碗装的又黑又臭的东西,用嘴试了试味,苦得要命,这是什么玩意呀?又苦又臭,不能吃,要它干什么!我们就把箱子拿到粪池旁边倒掉了。哪知,我们刚一倒箱里的玩意,几个老乡拼命下去抢,抢到的往身上一藏,高兴地走了。我们不知是什么东西,就问老乡:“刚才他们抢的是什么?”一个老乡生气地说:“是黑金子,大烟土,十来块大洋一两。”我们才恍然大悟,从此知道“黑金子”是什么东西了。
大雪封锁子午镇的时候,我正在外面找东西。回来后,他们在家搞了白面和油,准备干粮。天黑了,西北面打枪了,杨虎城的军队来了,我们照样准备着油和干粮。枪声越响越近,我们还是不理睬它,因为听不到子弹叫。八九点钟了,周主任猛然进屋子说:“你们真沉得住气,敌人打来了,还在搞干粮,快走!”周主任说完,掉头就走。我们一看情况有些紧张,连忙走出院子,政治部人员都集合出发了。此时,敌人子弹在我们头上嗖嗖飞过,打得屋瓦格楞楞直响。我们连夜撤出子午镇,敌人打得很厉害,我们且战且走,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来到鄠县地,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我们部队在子午镇同杨虎城军队打了好几次仗,取得了一定胜利,但我们红军这时无力进攻西安城,因为敌人集中了很强大的力量同红军作战,地形、兵力、气候、供应等均对红军不利,所以又迅速转移到秦岭。
12月中旬的一天,部队要从新口子进入秦岭,这道山口山高路窄,加上雪冻路滑,人员骡马行走都困难,每个师都要从这里入山。原来部队是几路走的,现在都拥挤在一条道上,行军速度很慢,走走停停,一个小时走不了几里路。天黑了,我们停滞在山口,大雪纷纷,寒风阵阵。正在这个时刻,传来命令:“就地宿营”。这儿前面无店,后面无村,北面山上只有一个老乡看苞米的小窝棚,四面透风。我们几个人——陈家会、张玉明和熊某某一块,在半山上扒开雪,背靠背坐在一起休息。夜里风大,雪不停地下,每个人身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脚手冻得又麻又痛,身体不停地哆嗦。时值三九寒冬,我们仍只穿两层单衣,在这样寒冷的雪地里露营,受冻之苦,不可名状。好不容易等到东方发白了,大家艰难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又继续前行。
红军进到秦岭山中,连续行军一天也未停。这里走的都是山间小道,人烟稀少,就是偶然遇到一两户人家,也是一些在山坡上种苞谷的人,住的是用柴草和野藤捆一下木头搭起的窝棚,想在这里找吃的也很困难。好在在秦岭行军有一个方便之处:头上没有飞机了。这是因为山高,悬崖中间夹一小道,敌机不容易发现我们,飞机不敢低飞,飞低了就会撞山;再者,这个地区是杨虎城的地盘,蒋介石管不着,所以没有来飞机。我们白天大胆行军,也没有敌人在前面堵路,杨虎城的队伍看守西安等大城市去了,没有力量同红军在这里作战,所以我们在行军中可以说说笑笑。一天一天过去了,走到秦岭中部的老君岭,我们就在这里宿营。几家店子住得满满的,都是红军部队,我们照样住在野地里,这样宿营已习惯了:宿营了,原地住下;出发了,起身就走。人就是这样,苦到了极处,反而也不觉得苦。
这天,快天黑了,我们看到炊事班架起大锅。大家很高兴,一定是司务长找到了粮食,今天有望饱餐一顿。天黑洞洞的,大家都在耐心地等着开饭。“嚯嚯嚯!”炊事班长的开饭哨响了,我们都拿着盆碗去打饭。司务长问:“各科的同志都来了吗?”“都来了!”我们答话,因为快要有一顿饱饭吃了,答话声音也特别响亮。炊事班长揭开锅盖,一股香味冲鼻而来,好闻极了。炊事班长不慌不忙地问道:“你们科几个人?今天这顿饭,按人数分苞谷棒子,大一点的棒子一人一个,小一点的棒子一人两个,一律平均,连周主任也一样。”我们刚才的欢喜劲儿一下子跑光了,心想,这几天没有吃饱肚子,分一个棒子能顶什么用呢。我们吃了棒谷粒子,又把棒子心也嚼巴嚼巴吞下填肚子,没有办法,饿呀!
吃一个棒谷走了几天路。到了离小河口还有30里的地方,快要出秦岭了,这里有村庄住户,虽然仍是雪地宿营,但是这天却吃了一顿一半苞谷一半大米的饱饭,身上又暖和多了。就这样,我们经历了难以忍受的饥饿寒冷,越过数不清的崇山峻岭,涉过一条条河道沟渠,走出了秦岭,向八百里秦岭告别!
我们走完秦岭下山已到12月中旬,天气渐暖,但是西北的寒风不停刮起风沙。一天,来到汉水北面一个名叫神仙村的村庄。为什么这个村叫神仙村,我们来不及调查了解,但是这个村的确好,北靠秦岭,南近汉水,西南是汉中大平原,地形平坦,土地肥沃,人烟稠密,每户院子内都有几棵橘子树。我们到时,橘子已摘完,家家都有一些又红又黄的橘子放在院子里,说真的,嘴里想吃它几个,但是我们谁也不动它一个,这是我们自觉的纪律。我们政治部都住在村东头一家老财的房屋里,老财跑了,他家有粮食,我们用它做饭。村内老乡大半都走了,因为不了解我们红军的情况,也有一些老乡在家,但不同我们说话,因为他们讲话我们不懂,我们讲话他们也不懂,有些是听懂也装不懂,总之,老乡对我们有些害怕。这是我们所到新地区的必然现象。
下午3点,来了命令,部队立即行动。我们跟着部队朝西南走,道路平坦,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条大河边,一眼望去,是看不到边的白沙中间的绿色河水。我们到达河边,部队在河边站了黑压压的一长阵。天已大黑,我们所有人员静悄悄地听候命令,谁也不敢多说话。一会传来命令,今夜渡河,除女同志和伤病员可以乘船外,其余人员一律涉水过去。命令一下达,大家都忙着整理装束。我心里想:这河有多宽,水有多深?不过,大家能涉过去,我也能涉,虽然身体不好,还能坚持,总不能掉队,在这里掉队就完了。寒冬冷月,河水冰冷刺骨,开始下去,觉得冷,但两脚还走得动,后来河水越走越深,淹到半身了,脚也冻麻了,每走一步都要用全身力量,我全身发抖,好难坚持啊。不行!得拼命走,不迈步走,倒在水里就完了。我咬紧牙,一步步,拖着沉重的两腿,终于渡过这道河水。部队过河以后,没有在河边休息,上岸后穿了衣服跑步跟上前面部隊。部队一直向南走,走到西乡县沙河一带,沿途许多老乡都来看热闹,有的打着红旗,在我们经过的道路两旁热烈欢迎。看到这种情况,我们高兴起来,心想走了好几个月都没有人欢迎,今天有人欢迎,这个地方老乡真好。过汉水后走了一天,到了巴山北部的孙家坪。
我们师政治部驻在孙家坪小街中间一家当铺里。李庆雍科长说:“我们全科都要出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他分配我在孙家坪街上就近宣传。这里群众基础比较好,虽然说话有些听不懂,但老百姓愿意接近我们,第二天我们出去做宣传工作时,就有地方同志和我们联系,给我们介绍当地情况,协同我们一道来组织群众。不到几天,地方乡农会成立了,也组织了地方武装游击队。这里的保安部队不敢同红军打仗,地方农民武装建立后,更是壮大了红军和赤卫军的势力,原地方保安部队纷纷向红军投降缴枪。因此,在这里平平安安地住了几天,是第四次反“围剿”以来,我们最安全最轻松的几天。
动员入川,做好准备。人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要从这里到四川。到四川的道路很多,但是各处都险要。我们要走的是有名的“三七二百一”的大巴山。什么是“三七二百一”呢?就是说这山高、山大、路程远、道难走。上山七十里,平走七十里,下山七十里,合计三七二百一十里的路程。领导规定部队要快速通过巴山,每人带三天干粮,五斤稻草,五斤干柴,以便在山上用。在群众支持下,按照上面的规定,样样很快准备好了。
12月底,我们从孙家坪出发了。行军到钟家沟住了一夜,第二天拂晓,吃了干粮就进入巴山北面陕西地区,从钟家沟经东南走了一段慢坡,接着越走坡度越大,道路越狭窄,只有小小的一条茅草和灌木丛遮盖的山径,我们沿着这样的羊肠小道往上爬,一会出现悬崖陡峭台阶路,台阶两边是悬崖绝壁,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会没命。大雪封山,道路更不好走。我们带来的稻草尽铺在这些地方,以防滑倒。到了半山,浓雾滚滚,凛冽的寒风吹起雪花扑打在脸上,打在眼睛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后面的人只能牵住前面人的衣角,一个紧跟一个往上爬行。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巴山顶峰是一片云海,满山白雪。说是“平走七十”,其实并不平,有山有沟,坑坑洼洼。就在雪地里行走到天黑。巴山上没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叫天池寺的,好像是一个破庙堂,我们只好在冰山雪地里宿营,冻得没法,就起来走走,走进这个破庙往里看看,正好李庆雍科长在里头,他看见我忙招呼道:“董宏国,快进来吧。”我伸进头一瞧,哎呀,一个挤一个,挨得针都插不进,哪还有地方?在这个冰山雪地里,谁能睡得着觉呢?冻得大家一夜未合眼,盼望早点天亮,早走路。大风刮得呼呼叫,雪厚一尺多深,树枝干草都冻成冰棒了。没有柴草引火,水不能烧,饭不能做,饿了就吃把干炒面,渴了抓把雪放进嘴里润润。我们就是这样走过了三七二百一十里的大巴山,终于胜利到达了四川省通江县的核桃树、两河口。从鄂豫皖到川陕,西行五千里,行军作战,饱经艰辛,至此,结束了第四次反“围剿”以来的半年西征,在新的根据地又开始了新的战斗。(责任编辑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