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凯旋
晚年的郑德荣
我的爷爷——东北师范大学郑德荣教授,是著名的中共党史学家,他用近70年的光阴精研中共党史,著书立说、教书育人,立足平凡岗位,作出不凡贡献。他不仅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共产党员,更是一名集慈爱与严苛于一身的丈夫、父亲、爷爷。
说他慈爱,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牵挂每一位亲人,每当家人遭遇困境,或历经人生重大转折,他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像舵手一样为我们指明前行的方向。说他严苛,是因为他要求家人时刻把爱党、爱国放在首位,做一个有追求、有信仰、有原则的人。他就像一枚吸铁石,将家人牢牢地吸附在他的身边;他就像一个吹风机,吹掉我们每个人心灵中的尘埃;他就像一根擎天柱,为我们撑起一片湛蓝的天空;他就像一面镜子,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够一遍遍地重新审视自己,照出自身的缺点与不足。今天,虽然爷爷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他音容犹在、精神不朽、信念长存!
爷爷是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名副其实的红色理论家。多年来,他兢兢业业地从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研究与教学工作,不管在何种情况下,他的共产主义信仰都没有丝毫动摇,他的心也从未离开一张书桌、三尺讲坛。就连他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句话都是“不忘初心,坚持马克思主义”。
2018年4月上旬的一个深夜,身患重病的爷爷突然从梦中醒来。他艰难地举起手臂,按动墙上的闹铃。几秒钟后,卧室房门被推开,正在隔壁房间的老姑走到他的床榻前。此时,因病几近失语的爷爷,用尽浑身力量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转告我的学生:不忘初心,坚持马克思主义。”随后,他又沉沉睡去。谁能想到,这句话竟成了老人家的最后一句遗言。
爷爷从病发到过世历时半年多,在此期间他最为关心、牵挂、惦念的是他正在申报的国家重点课题,是他正在撰写的科研文章和著作书稿,是他倾尽心血培养出的学生……旁人看来枯燥乏味的科研工作,他却甘之如饴。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在鼓舞、支撑、推动着他?直到爷爷过世以后,我才终于找到了答案——信仰的力量。
青年时代的郑德荣
1926年2月,爷爷出生于吉林省延吉县龙井村的一个小职员家庭。我太爷爷是地方邮局职员,虽然生活比较清贫,爷爷的童年却过得十分简单、快乐。1931年,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日本人发动九一八事变,随即占领东北全境。对于这段历史,爷爷曾有过回忆:“在我五岁那年,本来正过着幸福快乐的童年,但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亡国奴。”“在伪满洲国的学校里读书的中国孩子经常遭到日本老师的体罚、打骂,而且在学校期间不允许我们说汉语、写汉字。”因此,他从小接受的是日本人的奴化教育,过的是寄人篱下、受人奴役的“亡国奴”生活。这样的成长环境让他切身感受到什么是亡国之痛,幼小的心灵已经沉淀了一份浓郁的家国情怀。1945年,高中毕业的他以优异成绩被“新京法政大学”录取。同年8月,得知日本即将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后,正在阜新筹备婚礼的爷爷当即决定提前举办结婚仪式,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迎接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最辉煌的时刻。
鄭德荣就读的东北大学
日伪殖民统治的时代结束了,东北人民的苦难和煎熬却并未终结。国民党统治期间,长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学校也被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1948年,爷爷怀揣着对革命事业的憧憬,与一部分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冒着生命危险穿过国民党设立的重重哨卡,到达解放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那里的一切都让爷爷感到新鲜,让他找到了新生的感觉。后来,他以进步青年学生的身份被组织上安排进入东北师范大学的前身——东北大学读书,受教于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教育家成仿吾、公木(张松如)、张心如、智建中等,受到了红色启蒙。爷爷如饥似渴地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感性认识逐渐上升为理性认同,看到了个人和国家的希望,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郑德荣的大学毕业证书
爷爷在东北师范大学工作了半个多世纪,历任教研室主任、系(院)主任、副校长等行政职务,晚年虽然离开领导岗位,但作为荣誉(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学校仍有一定威望与影响力。不管在领导岗位还是在一线教学岗位,多年来,他始终秉持党性原则,从未用组织上赋予的权力或个人的影响力为自己和家人谋取私利,用行动为家人、学生、同事做出了榜样。
爷爷共育有五位子女,都生活在长春地区,却没有一个人在东北师大任职。是没有机会,还是能力不够?其实都不是。1974年,我父亲作为下乡知识青年返回长春,按照相关规定,组织上将他分配到氧气厂上班。当时,东北师大其实有政策,每位职工可以安排一位子女进入后勤部门工作,按理说父亲是可以留下来的。可是爷爷却对爸爸说:“晓雷,你已经成长起来了,既然组织上让你去氧气厂,那就去吧,在哪里都是干革命。而且你是大哥,要为几个弟弟妹妹带好头。”就这样,爷爷把大儿子送进了氧气厂。
我大姑在双阳区人民医院工作,为了就近照顾老人,也为了给子女上学提供些便利,她向爷爷提出过调到东北师大医院工作的请求。当时看来,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可她得到的答复却是否定的。直到退休后,大姑才回到爷爷、奶奶身边。
20 世纪70 年代郑德荣全家合影
我二叔本科就读于东北师范大学美术专业,毕业后向爷爷明确提出,希望能留校任教。这样一个看似并不难办到的要求却遭到爷爷拒绝。爷爷的一位下属主动找到二叔,表示他可以帮忙安排,而且不用爷爷亲自出面。可是,得知这一情况后,爷爷严肃地对二叔说:“帮你安排工作,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我在校长的位置上,不然谁会帮你?对此事,我坚决不同意!”于是,二叔毕业后被分配到长春搪瓷厂做技工。
我的老婶曾经是一位出色的会计师,她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瞒着所有人报考了东北师大财务处。经过层层考核、筛选,她的名字出现在拟录用人员名单上,但当校委会讨论这份名单时,爷爷却当即表明态度:“对于此事,一、事先我不知道,二、现在我不赞同。”在其建议下,老婶的名字被从名单中划掉了。老婶知道后非常伤心,在家中痛哭了一场。多年后,在一次家庭聚会中,爷爷还提及此事,他说:“我当时在那个位置上,就是要以身作则。你们作为后辈,应该支持我、理解我。”这样一句话,不仅显示出爷爷对这件事坚决的态度,也流露出他对家人的一份歉意与无奈。这就是人性与党性发生矛盾时,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领导干部毅然决然的选择!
“节俭养德”是爷爷恪守的做人准则。几十年来,他在生活上克勤克俭、力求节约,坚决抵制铺张浪费。他一直住在老房子里,装修很简单,家具都是旧的。他生活极其俭朴,衣裤总是那几件,鞋子是从地摊上买的,出门带的黑色手包是出版社赠送的,一支笔、一个本、一部非智能手机、一串钥匙——这就是包里的全部家当。
爷爷家里有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老照片,记录下了父子之间温馨和谐的一幕。在照片中,时值中年的爷爷面带微笑地坐在家中,相拥在他身畔的是儿时的老叔与二叔。就是这样一张普通的家庭照,背后却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
20 世纪50 年代郑德荣与次子、幼子在一起。图中书桌上摆放的是郑德荣请木匠制作的简易手工台灯
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百废待兴,物资比较匮乏,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爷爷的房子里面除桌椅和书柜外,基本没有其他家具摆设。当时,很多人家晚上都用蜡烛或油灯照明,但爷爷从事的是教学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备课,出于工作需要,屋里安装了一个50瓦的小灯泡。听爸爸说,那时的爷爷晚上常常要伏案工作到下半夜。可是时间一长,就算身体能熬得住,眼睛也受不了。爷爷的双眼不仅布满血丝,还迎风流泪,去医院检查,大夫建议他保持正常睡眠,不要继续熬夜。但那时他的教学任务特别繁重,根本停不下来。后来为了能在夜间继续工作,爷爷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到学校的一位木匠师傅,做了一盏手工台灯,也就是照片中摆放在书桌上的那一个。这盏台灯以一个刷了几层红色油漆的粗制小砚台为底托。底托上,一边为了装饰固定了一个白色的搪瓷小鸽子,另一边安装着台灯。台灯的灯身用的是老式“大肚子”糨糊瓶,瓶口与灯泡连在一起,穿上一根电线。最后,为了聚光,用大白纸做了一个白色灯罩。就这样,一个简易台灯制作好了。这样一盏简易的台灯,爷爷一用就是33年。在这期间,他相继担任过院系和学校的重要领导职务,完全有条件将台灯换掉,但他始终舍不得。
爺爷住的房子是1990年单位分配的,多年来,楼里的住户换了一波又一波,楼房也逐渐老旧破败,但是爷爷一直住在这所老房子里面。学校领导几次提出要为他更换一套条件更好的住房,都被他婉言谢绝。看到爷爷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的一位学生曾经当面提到这个问题:“老师,对于您这样的知名学者,现在的房子实在太旧、太小了。”爷爷笑着回答说:“房子小一样出学术成果,比起当年中央领导在延安住窑洞,咱这条件不是很好吗?”爷爷简短的回答深深烙印在这位学生心里,令她终生难忘。
2000年后,随着年纪的增长,爷爷、奶奶相继进入杖朝之年,出门多有不便。爷爷平时出门,学校派车接送,可奶奶是小学老师退休,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而且奶奶晚年身体不是很好,经常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交通问题很令人头疼。特别是进入寒冬后,陪伴的家人去路边打车,奶奶就站在一旁等待,常常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对于这种情况,家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起商量过几次,希望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家中的一位长辈提议说,是否能够以爷爷的名义让东北师大出车,载着奶奶去医院看病,爷爷给出的答复是:“学校出车是照顾我,咱们家除了我以外,任何人不能使用单位的公车!”爷爷的态度为什么如此决绝,是他不疼惜自己的老伴吗?不是的。两位老人共同度过了71个春秋,其间经过无数风风雨雨,相互之间早已成为彼此的生活依靠与精神寄托。爷爷之所以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就是出于共产党人的一份无私情怀,这份情怀铭刻在他灵魂最深处,是他为人处事无法逾越的原则。
“惜时如金”是爷爷身上最为宝贵的优秀品质之一。爷爷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忙人,几十年如一日,分秒必争、废寝忘食地俯首案前,时刻以“理想、勤奋、毅力、进取”为座右铭,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着身边每一个人。
据家人回忆,爷爷从青年时代开始就像个陀螺一样高速地旋转,白天上课、参加会议或培训,晚上备课、读书、撰写稿件。中青年时代的他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下半夜两三点钟,第二天天还没亮又起床了,平均一天睡眠不足五个小时。但是他仿佛从不知疲倦似的,到了晚年仍能保持高昂的工作热情。他对事业的这份执着与热爱,深深感染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位家人。
1980年至1983年,爷爷被组织上抽调到北京,在刚刚成立的中央党史研究室工作,担任土地革命时期编写组副组长,工作任务十分艰巨、繁重,一年最多只能回家一次。由于长时间无法相见,家人们非常惦念他。1981年秋天,二叔去南方毕业实习,中途在北京停留一天,去看望爷爷。他按照爷爷给的地址找到了位于海淀区大有庄100号的中央党史研究室。经过门卫通报后,有工作人员出来接待二叔,并带他走进一栋四层小楼的会客室。工作人员对二叔说,爷爷还在工作,让他等一等。可是二叔从上午八点一直等到中午,爷爷也没有出现。后来还是那位工作人员过来,让二叔先去吃个饭,下午再来。
下午一点,二叔又回到那间会客室等候。接近四点的时候,爷爷终于出现了。据二叔回忆,当时爷爷穿着一身中山装,虽然衣着很整洁,但是脸色蜡黄,一脸疲态与焦虑,看得出是经常熬夜以及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的。二叔刚向爷爷说完家中近况,还没来得及多聊几句,就有人通知爷爷去开会,于是爷爷匆匆离开了,整个见面过程还不到十分钟。二叔说,他当时能感觉到爷爷那种焦虑和急不可待的心情,爷爷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工作以外的事情。本来爷爷的意思是让二叔在楼里住上一宿,第二天再走,可是二叔怕留下来会影响爷爷工作,下午五点就直奔火车站离开了。这是他们父子那一年见的唯一一面。
郑德荣在辅导学生
爷爷从教67年,其间丝毫不曾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热爱的科研、教育事业中,即便晚年身体出现种种状况,也仍然一边与病魔抗争,一边在加班加点地工作,争分夺秒地與时间赛跑,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2012年,爷爷身体突感不适,经过医院检查,确诊为直肠癌,要接受手术治疗。但在是否动手术的问题上,家人犹豫了,毕竟爷爷已经是86岁的老人,上手术台是存在风险的。最后,家人们决定听爷爷自己的意见。他的原话是:“这样一场手术,无非就像女同志的剖腹产一样,在肚子上开一刀。连她们都受得了,更何况我是个男人!”就这样,爷爷被推上了手术台。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家人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手术过后第三天,爷爷又给家人出了个“难题”。他说:“天天让我在病床上躺着,不是吃药就是睡觉,我的脑袋都空了,需要精神食粮,给我拿几本书来。”家人劝他,刚刚动完手术,应该多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神。可是在他再三强烈要求下,家人们还是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回家取书。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共取了两本书,一本是《邓小平时代》,另一本是《毛泽东年谱》。爷爷拿到书后,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郑德荣抱病向大学生宣讲十九大精神
大概术后半个月左右,爷爷可以下床走动了。有一天下午,我陪他去楼下的公园散步,正走着,爷爷突然问我:“凯旋,我住院前咱们合作完成的论文,你写得怎么样了?”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的爷爷,毫无准备的我有些张口结舌,只能说,还有几个问题没想通。可是爷爷却坚持让我有问题立即问。就这样,我们爷孙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问他答。不知不觉中,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直到我问完最后一个问题,老人家才满意地让我把他扶起来,一步步挪回了病房。十几年的光阴转瞬即逝,虽然时过境迁,这件事却始终萦绕在我心间,令我难以忘怀。爷爷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和惜时如金的治学精神是他留给后人最为宝贵的财富。
爷爷对我们家人而言就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每当身边的人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或处在迷茫与困惑之中,他都会默默地守护在身旁,不断地警醒你、教导你、扶植你,为你指明前行的方向。
我的父亲及两位叔叔都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他们兄弟三人先后返城,相继被安排进工厂工作。就在他们意气风发地走上各自工作岗位时,有一天,爷爷把他们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经过农村的历练后在工厂工作,这很好,但是你们是否想过未来各自的发展与人生走向?我觉得做人在立足当前的同时,还应积极规划自己的未来。从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来看,还是要继续读书。积累更多的知识,才能为国家、为这个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你们说呢?”听过爷爷这番话,兄弟三人意识到了学习文化知识的重要性,纷纷选择进入夜校进修。1978年恢复高考后,他们相继考上了大学。
我们家不仅第二代如此,第三代也是这样。前几天我家中发生了这样一幕——我的小儿子突然拿了一份报道爷爷事迹的报纸,指着上面爷爷的照片说:“爸爸,给我讲讲太爷爷的事情好吗?”看着一脸稚气的儿子,我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那时的我何尝不是拿着一本画册,让爷爷给我讲革命英烈的故事呢?
小时候,我经常去爷爷家玩,爷爷会在工作之余给我讲革命故事。有时赶上他给学生上课,我便有模有样地旁听一会儿。正是爷爷的无私付出与教导,成就了今天的我。本科毕业后,我进入一所民办大学做行政工作。刚参加工作时,身上担子很重。记得是在2004年9月中旬,在与爷爷交流的过程中,当我提到未来想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时,爷爷语重心长地说:“凯旋,既然你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师,那你知道要达成这个目标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吗?那就是长期积累的专业知识,以及相当的学历。现在社会发展得这样快,仅凭你目前的学识、学历,想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是很困难的。你如果真想有所作为,就应该立即行动起来,积极备考,争取早日攻读硕士研究生。”爷爷这番话让我如梦初醒。从爷爷家出来,我直奔书店,购买全套考研书籍,从此开始了异常艰苦的考研之路。
第一年,由于备考时间不足,考研失败,但是我并没有气馁,不仅加快学习进度,而且为了节省通勤时间,搬去学校居住。由于条件比较差,冬天屋里温度特别低。爷爷从我父母那里了解到我的近况后,专门买了一组移动暖气片,托人送给我。这组暖气片陪伴我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寒冬。第二年,我终于通过了研究生考试。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爷爷书房中挂的一副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即便时隔多年,当时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尤其是爷爷的谆谆教诲,永远是那么发人深省、催人奋进,我会时刻铭记心间。(责任编辑 赵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