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孤行

2021-05-17 14:33黄德海张定浩孙良
山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国画画画油画

黄德海?张定浩?孙良

最重要的是自由想象

访谈者:这里叫马厩,是您自己这么说,还是本来就是马厩?

孙 良:这就是跑马厅的马厩啊。我们能够追溯它的历史,是从1868年起。前面是跑马厅,格局都是马厩,我这还有马蹄铁呢。一块马蹄铁,当中一个马蹄,这是这个房子的标志。这是一个马掌,这是一个马蹄,这个是他设计的一个标志。只不过我这个楼上可能是工作人员住的地方。1990年以后,可以说我全部的油画都在这儿画的,新工作室我到现在都不适应。到现在为止,只有十二张大的是在新的工作室画的,我现在画得越来越小了。

访谈者:近年您的油画作品好像很少?

孙 良:前年开始,我开始画皮上。皮上作品我在1999年和2000年画过一批,2001年以后停了。前年又开始画,我有一点想延续一下,延续的过程当中我已经感觉不像那种颜色了,就用单色,单色里头仔细看,有很多细微变化,但统看是一个颜色。我喜欢追求那种很微妙的东西,越画越细。因为眼睛老花了嘛,我开始不戴眼镜,人家说你画得那么细,我说我还没戴老花镜,去年下半年开始才用老花镜。也是去年下半年,有几张开始画得精彩了。我画了两件文身的骷髅,那天吴亮来看,他说他很久没看到画那么激动了。后来我发觉,我画中国画当中的一些细微的线条、变化,竟然又用在画皮上。看来我的东西是反过来的,本来在中国画和油画这两条线中,大家都期待我的中国画画成我的油画,我是不想的。我就想走中国的,完全传统的。我说我或许有一天会结合,但是后来在皮上,我发觉结合的感觉会有。所以我就想延续一下,至少把剩下的一批画完。我觉得这已经是一个极限了,再画下去对我也是一个挑战,因为它太细,太不容易了。这些画大概也有二十来张。小的很小,大的大一点,都画得很慢。我好像过瘾一样,有点像痴迷材质,有意画得非常细,细到极致。这些画也不像我完整的风格,但是我自己感觉这样进去以后很特别。

访谈者:大概这就是“互渗”,这个概念比混搭好,混搭是很多东西拼在一起,像《围城》里曹元朗的“拼盘姘伴”。

孙 良:混搭游戏成分偏多。但互渗呢,我觉得是把每一样各自的东西做到最好,之间再相互影响。

访谈者:这种互渗的形成,跟您近年主要精力用在国画上有很大的关系吧?

孙 良:我2007年以后开始做水墨画,有点想回到我自己年轻时候欢喜的东西,但做的过程跟原先不一样,因为我也改变了一些东西。有一部分利用写生,很多国画的花花草草是我一路走一路玩画的,当然也会在画室画。有两年我很注意画些小虫小草,那种不大被人当回事的东西。有一年我去桂林,正好是个秋天,我就画山上那些无名的小草,画了十几张,觉得特别好,是那种生命的感觉,我画那个东西很有感受。后来也去哈尔滨画了一个冬天雪地上的草,那就更没有人画过了,历代也没有人画过。后来到捷克,路上看到一些野草野藤,也画了一些。可能两年多前,我正好去一个画廊,看到地上有一个知了,我就捡起来了,正好回来的路上又捡到一只。我想拿回去写生,但是拿到工作室已经死了,我就放在桌上。有一天晚上,不想睡觉的时候,就画了一张。写生死掉的蝉,这个蝉我觉得画得比较有意思,画得比较好。

访谈者:您画的小虫里有蜉蝣和螽斯,怎么想起画这些小昆虫的?

孙 良:有一次我在黑龙江的乌苏里,蜉蝣从水上浮出来,浮出来就飞,一个小白翅膀,被蜘蛛网给粘住了。实际上它很小很小,整个蜘蛛网就这么大一小块,粘了好多。我就拿相機在坐的船上拍,觉得很精彩,拍下来就像跳芭蕾舞穿着白纱那种感觉。螽斯很像蟋蟀,十几年前,我发觉在我的花园里有两只,第二年又有两只,就在墙脚。2007年把画室搬到这儿来的时候,有一天窗帘还是什么地方,就有一只,我就把它抓下来写生。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很迷恋画这种小虫,就画了一些。

访谈者:您画的那三颗杨梅也非常有感觉。

孙 良:去年的一个晚上,我画了这三颗杨梅,第二天就是我的生日。我那天好像睡得很早,我自己看了画才发现我写了字。画完了之后就有感觉,这张画得非常有感觉。你们注意看这三颗杨梅,距离、颜色、画法都不同,现在很多画家这些细节都不会处理了。这就是古人的能力。就是画这三样东西,这么简单,又要有层次,又要有所不同,又要表达自己的一些感觉,用笔上也要不同,现在很多画家做不到。晚上吃剩下的杨梅,肯定不像刚刚采摘的时候那么紧,这些你都要画出来。我也是偶然会画得很好,但多半时候也没有精力去画。有时候能把那种感觉画对,但不是每一张都能画对。画上的这些字,我也是把纸差不多写完,就结束了。古人画画题字,也就是随手乱写,一口气写下了,肯定不是先考虑好的,有时候涂涂写写,漏字都有的。

访谈者:国画里,尺幅较大的,是这批竹子吧?

孙 良:这批竹子是我去年画的。我觉得我画的竹子,感觉非常好。我自己突然间意识到,我在国画当中的这些,居然都跟死亡有关,比如蝉,已经是死的,还有那些枯草。竹子是去年到成都杜甫草堂去游玩,我朝上面看的时候,那竹子上头都开了花。竹子开花,这个竹子就死了。我回来就画了大概两组竹子,不多,但画得很有感触,觉得历代也没有人这样画过。竹子这种凄凉的冷色的感觉,中国画比较高的境界才画成这样,元人的那种味道。至少在水墨当中,我认为元人是最高的,最合我心思,把一种心境表达出来了。从倪云林、赵孟頫到黄公望,在水墨当中他们是最高成就的人。我觉得去年我最好的画,就是这一批竹子。但是我自己再反过来想,我在国画当中画得最好的东西,竟然都跟死亡有关,这就跟我最开始的油画搭上了,因为我最早的油画当中有这种死亡意识。

访谈者:这种死亡意识跟自己的早年经历有关吗?

孙 良:我早年身体很不好,曾经住在医院里一年,肝炎,出不了医院。我很敏感,晚上听到远处有哭声,就知道那边有死人,我心里就一抽,会很紧张。但在我面前是没有死过人的,包括我父亲和我外公,他们都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过世。按以前的说法来讲,我这个人是火命,命中火很多,很阳气的。

访谈者:想过自己会死吗?

孙 良:我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倒没想过自己会死。对这个问题,我心里会有触及。我早期的写生,就是黑颜色的屋顶。我画画比较早,但画油画很晚,我真正画油画是1983年开始的。从现在的记载看,我的第一张油画是1983年二三月份画的。这张黑屋顶是1983年十一月,我在杭州写生。我看到一个黑颜色的房子,就觉得这个是一个病屋,黑的屋顶。这个病屋四月份也画过一张,单薄了。但十一月这张画,到现在来看都是很好的,一张非常精彩的画。画完这张的时候,我父亲住院了,别人告诉我,我就从杭州回来了。这张画画完以后,下一张油画要到1985年的三月份了,这期间我没画过画。我父亲是1985年过世的。那时学校说出去写生,母亲要我出去,我在外面的时候,父亲过世了。在我的生命当中,这个东西是特别敏感的。所以我好的作品有时候会牵涉到这些东西。整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我画了一大批跟死亡有关的画,所有的作品当中都有骷髅,跟死亡全有关系。

访谈者:对死亡的敏感也是对生命的敏感,从《奥菲利亚》中可以看出这种端倪。

孙 良:画《奥非利亚》的时候,我极其绝望,我生出一种感觉,死亡是另外一种辉煌,所以奥菲利亚的死亡跟我知道的死亡是不一样的,是一种辉煌。你去想想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的时候,这个女孩子躺在编织的花丛之中,吟唱着歌,我就在想那种美轮美奂的死亡。所以我对唯美主义,包括王尔德那些,很喜欢。画完这张之后就画了《莎乐美》,就是有那种感觉。因为我觉得奥菲利亚那个死亡,是另外一个情景。但后来我画中的主题性逐渐减少了。

访谈者:您的画里面总有一些隐喻的色彩。

孙 良:会有一些,但不会是一个简单明显的隐喻,我自己也不力图给出一个完整的解释,在创作过程当中,其实需要把这些隐喻和解释的东西融化掉。

访谈者:但仍然有很多形象是反复出现的。

孙 良:我在创作中有很多纠结的东西,有很多缠绕的东西在这里面穿插进去。在绘画形象的创造中,我一直就在寻找一种丰富性,那些可以带来不同联想的形象,比如说豹。豹子是什么?讲到非洲草原上的豹,人们可以有很多联想,有人说那个毛皮多漂亮,那个背弓线条很优美;有人会说到速度,豹的速度非常快,风驰电掣;甚至还有人会联想到狡猾,豹会隐藏,在一些草地中你会忽视它的存在,但是你知道危机感在哪,豹子有凶残的一面;豹子躺在那里很好玩,很慵懒,甚至玩耍的时候很天真……我上面讲的每一样特点,都是豹子具备的,可是还不止。那么,你在进入这个形象,使用这个形象的时候,必须有所选择,这个选择是你的。对我而言,我喜欢豹的华丽,以及这华丽背后的野性。

还有一个我画得比较多的形象,是蛇。从远古到现在,各种文化里都有蛇的存在。玛雅文化是蛇崇拜,有丰收的意思;我们祖先的形象就是人首蛇身,交缠在一起,好比生死;而在《圣经》里,蛇一方面意味着引诱,同时又和智慧相关,两个傻子,亚当和夏娃,站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谁,蛇给了他们智慧。再从平常生活经验来讲,蛇又恐怖,毒性,阴冷,潮湿,狡猾……总之一大堆很恐怖的词都可以用在它身上。人类对很多东西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各种各样的理解,这些东西单独来看好像并无关联,但它们都可以反映在同一个形象上面。这很有意思。可能我就追求这种繁复与华丽,它甚至可以让人感觉很平静,但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不舒服的东西隐没其间。

访谈者:说到豹和蛇,您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类似的人形兽或者说兽形人,您为什么这么迷恋这个主题?

孙 良:形象创作一直是我喜欢的。在我前期或者是所谓最早的表现主义阶段,怪异的形象就出现了。那时候每一个形象就代表一个简单的情绪,一只巨大的鸟,一些蛇,一些蜥蜴,这些形象的表现还是比较明显和单一的。但后来就不是这样了,要把这些形象融在一个作品当中,我觉得这个中间有一些结合,将这个结合表现出来,会更让我兴奋,更有意义。这个兴奋不一定是开心的,但你就会更迷恋于这些,以至于真实的东西我觉得反而要远离。我画这些东西不参照任何实物,你按真实的比例去要求它,都不对。我现在在指导一些年轻人帮我做雕塑,以前我找很多专业的人做雕塑,怎么做都不对,因为他们做出来的雕塑是按照真实性去做的,我现在去找了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来做,他也不大会画画,但就把我的东西做出来了。所以有时候在远离真实以后,你的创作会更加自由。说得简单一点,就好比摆弄玩具积木的人,你想怎么搭就怎么搭,想怎么组合怎么组合,这个经验亦相通于创作。

访谈者:您绘画中的这种人身兽面的形象,是不是受到过《山海经》或者类似神话传说的影响?

孙 良:很多人都问过我《山海经》,说实话《山海经》我没有看过,《山海经》表现出来的怪,和我的画没有什么关系。但我也不去否定,一定说没有《山海经》的影响,因为我是中国人,我们民族早期的神话传说,一定已经成为我们潜意识的一部分,但是《山海经》这本书我确实没看过。事实上,这種人兽混杂的形象,原本是超越民族和时间的,古今中外,历朝历代,从先民壁画到中世纪绘画,都能找到类似的表现形式。此外,还有一个自由想象的问题,绘画最重要的是自由想象。因为自由想象不能够完全凭空,还是有形的,要受环境和文化的影响,只不过人们总希望超出自己眼见的一点,去触及那些边缘,触及更远的东西。

访谈者:画里很多西方神话的影子,也是这样一种影响吗?

孙 良:实际上,我没有那么多地依赖于神话。我早期是借用一些神话,因为我是画画的,我老是觉得现实不美好,不漂亮,可能我有一个审美要求,只有这样子才觉得很美丽,有些现实的美丽你不能表达好,就像我们觉得大自然很漂亮,你把它表达下来就很俗气,或者我们看某个美女很漂亮,可你要把她完全画下来就觉得很俗气。当你用绘画表达的时候,真实的就不那么美好了,我创造我的美感,我觉得这样子才达到我认为的味道。

年纪轻的时候看书多,比方伊卡洛斯,九个太阳,我是用东西方神话去对应。包括莎乐美,奥菲利亚,或者其他的一些,我都有一点针对的。但后来我想把文学从我的画面当中抽离,我不希望有一个故事在我的画当中。形象本身是可以组合的,你看到这个东西可以由你来组合想象,我把我的情感,把我一些内心的东西,就放在这些形象之间去,让它们融化掉,我后来的画面是这样子的。但这样子的东西很不适应今天的审美,人家一定要问这个画是什么。原来的画是要告诉你做什么,我们要有一个主题,都是这样。实际上艺术还有一些东西,或者在有些诗歌当中,谈了一个景物的时候,实际上有一个情绪在里头。描述不重要,情感的东西才重要。我不在乎人家的看法,但是人家会从里头去得到。艺术家如果能这样去玩,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值得玩味的。

画画主要是给自己看

访谈者:您上次给我们一些您的画册,其中有一本英文画册很有意思,里面每一个对开页上,右边是一幅画,左边是您自己的一段说明文字,觉得非常好,因为这里面很难得地可以看到画家自己对每一幅画的认识。

孙 良:这是为在英国的一个展览写的,我给自己的很多画都写过一些文字,画册上的还不全,因为没有完全翻译过去,但资料肯定还在,我可以找出来。

访谈者:在这本画册里面收有一幅1994年的作品《无题》,在说明文字里,您提到“颜色的流动”。因为关于您的作品,我们以前听得比较多的,是您作品中线条的流动。但在这幅画的说明文字里面,您除了“线条的流动”,还提到了“颜色的流动”,这让我们比较好奇。

孙 良:具体的说法我有一点忘了,因为1994年到1995年,可能是我创作最好的时期。我在画家里眼光算是很敏感的,那个时候更是极度敏感。当时我作画的时候,每一段色彩线条都力求变化,哪怕只有一小段线接上去,也是始终在变化的。后来我的眼睛敏感度没有那么高了,所以说现在就做不到了。

访谈者:您说了个比喻,跟巴赫的音乐一样,我觉得这个比喻真是好。这个流动的感觉跟巴赫的音乐确实是很像,很自然地流动。

孙 良: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就我而言,画画还是为自己画得更多一些,画的时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没有任何功利心。你们写作的人一定也有这样的时候,文字之间绕来绕去,穿插往返,都是自己在玩。音乐也有这样的时刻,作曲家觉得这个旋律自己很喜欢,他就想尽办法围绕这个旋律变化、发展。我觉得现在这样的画家少了,以前应该有过一些,比如莫奈,同样一个场景他可以画几十张,用不同的颜色表达一样的东西。这其实是对一种形式感的追求,包括雕塑,包括早期图案艺术,其实都有这样的情况。别人不一定感觉到这个画家在动脑筋,甚至觉得很无聊,但艺术家自己这样创作的时候会很有劲。

访谈者:您说的这个基本上是画给自己看的情形,一直是这样吗?

孙 良:我一直是有点欢喜一意孤行的。我也从来没有进入过所谓的大众喜欢的那个层面,也一直被人家认为完全游离在绘画之外。可能美术圈的人认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会胡思乱想,跟这个绘画系统完全没有关系,或者不一样。有时候我又很苛刻,我要求自己高不错,我不一定要求人家也高。美术圈有时候说我会得罪人,原因是我顺口就把人家给批评了,根本也没注意。我就是那么挑剔,就像一个好美食的人,你拿山珍海味我也不会说好,你把他烧好了,我才讲好。这个不是什么食材的问题,你拿一个很简单的青菜,炒得好,哇,好吃,就好了嘛。

访谈者:这个比喻好。

孙 良:你喜欢的这个东西,好吃,一瞬间你会有那种感觉出来,那就好了,你不一定非得吃刀鱼,那么贵的东西,吃得很勉强。有时候青菜炒得好,一个简单的东西弄得好,我觉得好,太幸福了。都是缘于自己的感觉。我觉得,一个真正的画家,很多感受应该是像我这样的,但是现在真正的画家好像并不是很多。我最近还有一个想法,每个时代,每种品位,每个时代的收藏家,造就这个时代的艺术。现在,所有的艺术,包括文学,都是为别人服务的,你不为别人服务就没有市场,就没有人去关注了,久了画家就会被扭曲掉。只有像我们这样的很特殊的,正好在某个时间出生,该寂寞也寂寞过了,最后被人们认为我们好,只不过是大家都听人家说我们好,你不能说我不好,那个时候我们才可以适当地随心所欲。

访谈者:这段随心所欲的时间段大约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

孙 良:比较有代表性的画是1996年画的四张,一米八乘以一米二。那一年,我本来想画一张画或两张画。我画画的时候就觉得我用尽自己的力、想法去画,我不在乎它哪天结束,也不在乎其他的什么,我一年就画四张。我觉得那一年,这四张画对我非常重要,因为没想到要让别人承认,也没想到引起什么关注,就这么慢慢地把它画完。这件事我觉得很有意思,之后我没有精力画那么些,因为画得太讲究了。另外年龄有个高峰期。比如《奥非利亚》,我的表现主义那几年快到结尾了,那个时候的画完全是情绪性的。

访谈者:具体的细节现在还能记起来吗?

孙 良:这些画,背景的处理都很讲究,我在里面加进去颜色,因为红颜色不容易干,别的颜色上去还会起作用,全部画完了以后,这个红才慢慢洇出来。它是“淡”进来的,不是被我调进来的,所以我尝试了很多那种绘制瓷器的感觉,并且肯定是比瓷器还要讲究。另外你看,每一根线条,都在变化,就是那种微妙感,今天的人不见得能够体会的。但那个时候是最好,最细微的。所以那个時候,1995到1997这几年,是我个人的黄金期,之后我就不怎么这么画画了。

访谈者:谈谈这几幅画如何?

孙 良:比如这张《斯芬克斯之谜》,我先画这个鸟头的部分,然后又画这个像老虎一样的生物,又画蛇,蛇实际上有隐喻的那种味道。我画到这里的时候,我儿子很小,八岁,到处跑。他说,爸爸,你这是画的我们家里人吗?我说怎么是家里人?他说你属鸡,他看这个鸟儿是鸡。他妈妈属虎,他属龙。这样一说,我这张画就要重新定义了(笑)。然后再开始画这些东西,都是以这三个为主。这张画画完以后,隔了一年我再把它拿出来看,一看没有名字,我就画了一只狮子,后来我就想起那个谜语,“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我自己就觉得莫名其妙,真的是这样。我画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些事。

这张叫《圣雨》,我认为当时也是针对恐惧,世纪末情结,艾滋病,我认为一种博爱,一种愿望达到一个不合理的极致的时候就是一个恐惧的东西,大概有一百多个血滴子。这个倒是有过梦的,天上下巨大的血。这张就是《伊卡洛斯和九个太阳》,太阳能把人烧死、熔化,人也可以把太阳射下来,就是想象这样的情感。

访谈者:在当代艺术里,您这些画也够“怪异”的吧?

孙 良:我的很多画不按一般的当代绘画常理来做。比如那天我在路上突然间想画被风吹散的一只鸟,撕碎的鸟,然后我就用虫子或者花啊,我绘画当中的因素把它组在一起。在寻找这些花的时候,我也认为这些花带有一定的毒素和诱惑感。这两年的作品就是画这些,用很细小的毛笔,一年画不了几件,我画得很慢。

访谈者:您自己对这些画的评价也很高吧?

孙 良:我一生当中,这四张画我认为很重要,随便怎么说,我认为这是中国最好的油画。另外,我说过,迄今为止,中国人在表现主义绘画方面,我做得最好,没有人画得过我。因为我是把所有的情感、情绪、张力全用在绘画上。而我们现在的表现主义绘画,还是停留在技巧、技法层面,但我不是,我画这些,是要表现特殊的情况下的那种挣扎那种矛盾。

访谈者:是不是艺术家在创作的某个阶段正好有一种技术爆发期,特别对技术敏感?

孙 良:是的。有时候是针对形象,有时候就是完全的技术迷恋,我最近也有这个现象。我就对很细的线非常迷恋,比如我在皮上作画,因为皮上画颜色不能多用,在形象创作上也有很多局限,因为它不像油画,油画虽然不好改,还可以适度有一些补充和添加,但在皮上,是一点都不能改的。你这一笔下去,如果画坏了,这个画一下就坏了。我这两年就是很热衷于玩这个线,玩线与线之间的微小变化,也许一张画的主色调都是蓝的,我尽量在这个蓝色里面,还有一些小变化。我最近可能眼睛弱了一点,变化不像以前那么多,以前每个细节都在变,现在颜色变少一点,会转而追求线和线旁边的浓淡之间的变化。我觉得画家在完全为自己做事情的时候,很容易变成自己在玩,你还在学习阶段是不会这样的,只有你在风格形成到某个程度的时候才会这样。你要在自己的风格中寻找一些变化的时候,会寻找很多的点,有时候是在色彩上变化,有时候就是细微的线的变化,内容上的细小变化。

访谈者:说到变化,那么,您是基于什么来感知这种变化的呢?

孙 良:有些是和自己在这一段时间里的敏感方向有关,比如说这段时间我很敏感色彩,我很在乎色彩之间的变化;还有一些,是在一定的积淀之后,会产生一种变化的要求,比如说我画这一幅画,这些颜色都玩过了,那我就要寻找一些变化。但我也不像有些画家那样,变起来就完全换了一个人。作为一个艺术家,会遇到一个问题,当你形成一个风格以后,其实同时就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你不能老是跃出圈外,跃出圈外就不是自己,就是别人了。那你该怎么办?你就只能在这个圈子里往上走,也可能是往下走,你只能在你的空间里面去变化,在你的风格中去寻找变化。

访谈者:就像一棵长在自己园子里面的樹。

孙 良:对。向上,有时候也要往下生长。对画家而言,风格虽然是一个好东西,实际上也压抑人。因为作为画家,毕竟创作期很长,一般都能有几十年的时间。一个画家风格形成了以后,其实也不能随意老变化。你怎么在既有的限制里变化自己,也是很大的问题,很多人就是老在这个圈子里面绕,绕不出来。

访谈者:这个所谓的变化,对画家来讲,他想达到一个什么目标呢,肯定有一个预想的效果吧?

孙 良:应该有效果,每张画都不同。像我这个变化就是针对这张作品,这张作品是用线,这个线当中我有一些纠缠,有时候可能是缠绕和反转,但是有一些线我有意地会在线势当中出现一些锐角,其实就是一些情绪上的变化。有时候可能平缓一点,有时候会增加一定的起伏,会增加一定的刺激,但很纠结。以前我在画面当中喜欢把情感的东西直露在外头,但是从1992年开始,我觉得艺术如果过分宣传和强调所谓明显的故事或者主题的话,很幼稚,我认为有一些东西要藏进去,给人的感觉虽然并不是那么波澜壮阔,但内在的心思依旧可以非常繁复,非常复杂。我觉得这样的艺术方式,更适合我这个年纪的趣味,因为年轻的时候你要呐喊,要愤怒,要宣泄和哭泣,都可以。但是到某一个阶段的话,这些问题就不再这么简单,哪怕痛苦也不是靠哭泣就能解决掉的。

访谈者:当创作中情绪转化到作品中之后,会不会觉得心理很放松?

孙 良:我画画慢,哪怕表现主义,也要画好几个礼拜,或者几个月画完一张。这个过程反倒可能也是因为受过训练以后,艺术家不会一天到晚亢奋得不得了,就是按照我们的节奏,有时候要冷静下来整体处理。你一开始很猛烈的,最后会很平静地处理掉一些东西,一些细节。这一部分有很多是经验,你要把它处理掉,不能让它到处龇牙咧嘴。小青年的画就是到处龇牙咧嘴,那就是技术有问题。先从整体开始,慢慢到各个细部,调整完细部最后签完字,你又有一个整体的感觉,有时候就非常兴奋,很开心的。有时候甚至于走在路上,你会觉得别人长得很矮,觉得你自己很庞大的心理都有。

访谈者:您在画一幅画的时候,更多考虑的是自己对这个复杂性的认识过程呢,还是对这种复杂性的展示?

孙 良:因为我的画并不是很短时间完成的,有时候需要一个很长的阶段,你的情绪因此也会被慢慢消磨掉,也会被时间引到后面去,所以不会在画面中满足于把一个简单的情绪表达出来。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创作并不是一个年轻人晚上简单地写日记,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作简单的表述,他最后还要考虑作品的完整度。当然,在创作过程中,你的作品会有起伏,可能起伏的原因十几年以后都不记得了,但当时就是那个样子呈现在作品中了。我估计写作的人也有类似的情况,你写长篇用了一两年,其间跟老婆吵架了,你也会把此时此刻的情绪在某个地方表现出来……创作过程中间就是有起伏。但一个小说完成之后,就是很完整的作品,什么你都感觉不出来,只有小说家自己知道。

访谈者:画的过程中有没有那种极其迷狂的状态?

孙 良:我觉得我的创作过程不大像别人,熬夜我不行,你叫我赶任务也不行,我没有一个作品能赶出来,我就是这么慢慢弄。我会边创作边想,有时候也在分析,创作时间最好的,有时候一天都在画,有时候是习惯性地在画。布局已经基本上差不多了,我要把它完成,小的细节再处理,让它有一些变化。但是有时候那一瞬间脑子特别好,你会突然有奇异古怪的念头。往往是下午,我一个人在画室就睡了,休息完了以后迷迷糊糊喝茶,喝完茶醒过来,醒过来以后懒懒洋洋开始要画,这一瞬间,非常奇怪。当然不是每次都是,就那一瞬间非常起作用,这幅画有些最重要的东西就有了。你把他拿出来,或者至少知道这个地方开始怎么样进入。

访谈者:现在有些搞现代艺术的人,把自己搞得很累,完全是消耗性的。看您的画,觉得生命力很饱满,所以觉得您整个生命状态调整得蛮好的。您这种状态,比如说觉得画完一幅画,出来以后看到别人比我矮的这种感觉,才是一种回馈感。

孙 良:有这种状态时一般是画油画,国画少一点,因为国画速度偏快,那个是长时间的积累。这种现象现在也少了,那个大都是在90年代。那时候一张画画两三个月,画出来以后,有时候是狂喜,觉得没人画得过我。这是一个创作过程,小幅作品你不会当回事,一般都是大件作品。我以前画画挺耗自己,我是过敏体质,也不很注意身体,画完就会生个病。我一年画不了几张,我总有感觉,每次大画画完了就感冒、鼻炎,或者有一点什么小病。好像这种现象重复率还不小,我自己有感觉,可能耗得太多了。后来我也自己要控制,因为这样子还是蛮伤自己的。

把能做的做到极致

访谈者:您的国画,大部分是花鸟,山水很少。

孙 良:最初我是喜欢花鸟,80年代中期的时候画过一些山水,没多久就和西画并起来了,后来主要画油画,国画就不画了。我说的这个不画是基本不画,偶然还会拿支笔画一画。2007年,闵行的工作室有了,又开始画国画。我早期画大写意,后来觉得这个到老头子也能画,觉得没有意义,就停了。有时候我买了纸,到新西兰那边没事干,就画几张,画完以后就挂在墙上,后来我发觉这种随时画给我带来很多新的可能,走到哪画到哪,弥补了我近二十多年来没有写生的缺憾。我画油画以后就不写生了,都是凭空胡思乱想。另外,我喜欢偶尔做点记录,有时候记录下来的东西,我没当回事,但事后给别人看到,说那个文字有意思。我就想有时间了,每天画一张,再在上面题一点字,然后我用一年画三百六十多张,就是一年的日记,一本很好的画册就出来了。我只是有这么个想法,具体哪天去做我不知道。我也不希望开头做得很自然,最后做得很刻意,那就完蛋了。这有点像行为艺术,把传统、行为、文字都串起来,我觉得蛮好的。

访谈者:您的文字都挺有意思,纯粹现代白话文,不是画国画非要用旧体诗文。

孙 良:我是这样,想到就写,顺口就过来了。后来发觉有些文字开始并不是很有意义,但是后来也觉得里面有点意味。还有一个,实际是我自己对绘画的要求,就是像我这样一个艺术家,早年很狂野地搞前卫的当代艺术,中年画得很精致的,老年我还是想回到大写意,随心所欲。我有时候甚至想补一点书法,老年甚至有意去写书法玩,也不一定。中年这一段,我觉得我在国画上想的,就是精妙,那种精致的东西。

访谈者:这两年您不大画山水,是因为山水比较大呢,还是其他原因?

孙 良:一个是我没有把完全的精力放出来,还有一个就是,我觉得油画还是最主要的。国画比较随性,就想留下一些作品。我曾说过,我很希望有一天像黄公望一样画一张《富春山居图》,这种画我就很满意,我最高的愿望就这一点。但这个不容易,你不能去临一张,对吧?画山水,你要有对山水的兴致,还要关注你自己对山水的感受。我有时候出去会想这个问题,发现这个还离我很远,我还没有对这个世界这个环境这么超然,这样就刻意去画,去做个山水画家,对我来讲是不负责任的。上次我从北京回来,就靠在窗边,一直看着外面的山,这个环境代不到古人的情境之中。黄公望那样在山水中生活,和我想象在山水中生活是不一样的。

访谈者:上次美国藏中国古代书画珍品展,您说过去一幅山水,可以展开看,可以卧游,您要是做一幅《富春山居图》,大家也可以卧游了。

孙 良:对当代山水,實际上我有很多批评,包括对张大千他们,我觉得都是假的,因为不是一个真实的你和山水发生的关系。民国以后的山水,像黄宾虹他们,玩弄水墨技巧,或者陆俨少的炫技,可能更合适一点。其他的画还是一种塑造,李可染写实写真,我觉得达不到那个境界。实际上整个中国山水画,明清以后达不到宋元的效果,当代人完全进不到山水境地之中。就像我画花鸟画,我也没想做个花鸟画家,我只不过就像写生一样玩。山水不好弄,这条线路我没有找出一个很好的方式。我现在的花鸟,也有意从写生绘画中拉出来,加了很多西方的东西,实际上不是很传统的花鸟。但是我有时候用技巧,用方法,甚至图章,我要保持那种气息。

访谈者:我发现您在临王铎的书法,系统练过吗?

孙 良:没有很系统地练。画中国画的都会写几下,安静的时候偶尔写一段。实际上我字不好,只是天生那个气息好。我从小字就写得不是很好,唯独题画题得特别好,可单个也不是很好,只是布局、气息好。90年代中期很少画油画的时候,我在威海路那摊了一个板,写了两年字,也不是认真写,就是拿叠报纸乱写,写完团团就扔了。我没有刻意在书法上用功,但那两年对我的书法有一点好处。第一是字不俗气。很多人临帖很认真,但那个气息很俗,恶俗不堪,这样临没有用。第二,我早年临颜真卿多,所以字有点古意。也曾想过,等年纪再大点,不画油画了,也不天天画国画了,写写字看看书,也不错。

访谈者:您有素描作品吗?

孙 良:做学生的时候画过。

访谈者:在如今的美术创作中,素描是不是在慢慢弱化?

孙 良:今天的艺术,实际上是彻底改变了,因为观察的方式变了。古人是骑马、骑骡子去到京城,几个月在路上,今天的人是乘高铁,一天可以来回,观察周遭风景的方式完全不同。今天年轻人拿个手机,全世界的事情就可以知道,理解现实的方式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们这一代人做学生的时候还喜欢去一些风景区写生,现在学生画画就拿一个Ipad,或者拿一个Iphone,四处拍照,再照着照片画。

访谈者:现在很多画家就是看着照片画画。我不知道您当年画的时候什么感觉,比如说面对一个树林,照片不管拍得怎么细致,总会遗漏很多信息,这个信息遗漏是没法弥补的。

孙 良:也没啥,弥补它干什么?以前素描的标准现在不重要了。我们画画的时候,是看着人画,每个时刻的光线过来都不一样,甚至你画的那个模特也会动,你对模特产生的一些情绪和影响也会时时不同。现在呢,人物所有的细节都可以用手机拍下来。这里头有一个好处,就是说你不为它本来的杂乱所困扰,你自己要有一个构图方式。很多画家构图会有习气,你在看自然的时候没有习气,我也力图把习气避掉。混沌中的一枝花,相机不能够全部捕捉到,差不多能拍1/3或1/4棵树,可我画的是那个当中的1/100,对吧?那个时候你的选择就有了。还有一个,我拍完以后没多久就要画了,那个花的色彩、气息还在这儿,隔了一段时间就不会画了。

访谈者:画一片树林,画的时候画家的思绪会随着树林的变化而变化,但拍成照片,这些变化就会消失。

孙 良:在不同历史的阶段,人对自然的观察重点是不一样的。早先的人热爱树林,要把树林画出来,但画的过程中会把那些残枝败叶,或者把那些坑坑洼洼的水塘都画成草地,或者改掉,一定要有加工的过程,一定不会一模一样。到了印象主义,森林或房子是什么,已经不是我最要关心的了,而这一瞬间光源的变化很重要,所以印象派在画的时候,虽然还是画一个教堂,但那个教堂是什么样子无关紧要,甚至画一个门洞就行了,最要画出来的,是那冷色的阳光和阴冷蓝紫色的阴影。到表现主义的时候,同样是画教堂,是我觉得要表现成的样子,这是我要的教堂,和以前又完全不一样了。到了今天,今天的特点是信息覆盖的速度太快,一秒钟,新的东西就把你前一分钟正在为之发呆的东西全部盖住,另外新的东西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这必然会催生新的表现方法和新的形式。但随便它怎么新,过去已经有过的东西你也不能完全覆盖。我这个年龄的人,一方面可以接受这些新的东西,同时还有老的东西,它们同时存在。

访谈者:您重新回到国画,和什么最有关系呢?

孙 良:作为艺术家,我们早年就是到自然中写生,背一个画箱在外头画画,是对大自然有感觉的。后来慢慢退回画室之后,你不能把自然的东西直接拿来用。我有时候甚至极端地认为,现实是很丑陋,很不美好的,但我的创作可以是很好的,因为我在创作我的世界,我把我认为好的东西组合起来,像上帝一样。但是也有一个问题,比如说年轻人喜欢吃肉,吃鱼,老了以后才觉得蔬菜好吃,这是年龄到了,对很多东西的口味也变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龄的问题,就自然有一些倾向的变化。

另外,一个艺术家走到一定的程度需要钻牛角尖,但钻的时候空间会越来越小,你最后就很累。还有,油画对生理也是有要求的,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很吃力,很多微妙的感受力都会下降。中国画对生理的要求就相对小很多,它并不以准确为最高境界,它强调的是你感觉的准确。书法也是这样,你年轻的时候写得剑拔弩张,四面出锋,却未必好,老了以后哆哆嗦嗦画两笔,写两个字,忽然就可以好得不得了。我举一个赖少其的例子。赖少其的字我从来没喜欢过,写得又烂,字又黑,临死前九十好几的时候,他想起鲁迅,哆哆嗦嗦写了两个字,“鲁迅”,很大,写得精彩之极,我觉得把他很多凝聚的情绪和情感最后哆哆嗦嗦写出来了。中国文化就这样,越老越好。

访谈者:皮上画也和这些有关吗?

孙 良:皮上绘画和国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前的油画虽然我用了一些东方的东西,比如线条,但因为是在油画上面,油做成的颜色很滑润,为了更加丰富我甚至渲染一根线,就让那根线有变化,但线质不一定好。而皮上作品是不能改变线质的,加上我这几年画国画,手上的功夫又增强了,就能够用这个线质,没有渲染。在皮上,画完这个线条就吃进去了,没有办法渲染,这变化当中的轻重缓急,同样一根细细的线在绕的时候,要把情绪,把要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出来。所以说,我也得益于早期画国画的经验,让我在皮上能够控制好。我一说画国画,很多人就说,那太好了,你要把你油画里的那些特质变成水墨。我想,变成水墨也可以,但我觉得没太大意义,因为我在油画上已经表达得完美了,我再去表达,无非换了个表达形式,也不会做到像我的油画那么完美,我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但反过来讲,我画国画的经验对我在皮上作画却有很大幫助。我觉得这个时期会很短,大概画过今年我就不一定再画了,很珍惜啊,我竟然在这两三年左右的时间,画过一批这么讲究的画,想想以后人们看这个画家的作品竟然玩到那么细,我就很高兴。

访谈者:您做过一段时间的玉雕,在画家里面,有过工艺美术这一段的人不太多吧?

孙 良:我这一代不算少,像我们玉雕厂出来的画家很多。当时毕业后没有办法,只好去做这些。其实玉雕我很讨厌,但是后来我觉得学的东西都是有用的。前两天我跟人家去聊瓷器,我就会谈对瓷的一些要求。你对工艺懂一点,对某些东西就会讲究一些。

访谈者:工艺会让人手熟,但也容易带来匠气。

孙 良:国画也一样,容易有习气。我刚刚顺手就把山水灭掉,原因就是它会沾染别人的习气。习气是最可恶的。有些人很刻苦很努力,技巧可以很好,一直在画画,可就是画不好,都是习气在作怪。

访谈者:看您这些画确实很有生气。

孙 良:你不要去沾染习气。包括很多绘画我不喜欢,为什么呢?他有商业气。有些很好的画家我都感觉有一种俗气,一种习气,他有时候装得很潇洒,可就是有种粗糙、粗俗的东西隐在里面。画画是这样子,有些你画得很工细,有股匠气,画得粗糙有股粗俗之气,这都要完全避免。实际上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是对自己的要求和你自己长期对品质品位的要求。如果你老是顺着人家,你一定会沾染很多习气。我这个个性让我经常碰得头破血流,但是我力求在我的作品中不要有这么恶俗的东西。

访谈者:油画,国画,书法,工艺,现在的画家里面,像您这样的多面手仿佛并不多见?

孙 良:作为艺术家,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我觉得一个艺术家该做的都要做到,不应该漏掉什么。像齐白石,以大写意著称,但他中年也画过一些非常精细的虫虫草草,这种精细乃至精致,是对他大写意的一种互补,他做得很全。我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我觉得现在中国艺术家里没有我这么全面的,我要把这个全补上。所以我要画虫草,画得非常精细、精妙,人家看到你作品的时候,觉得你什么都能达到。在我最好的年龄,就是五十来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就是弄两笔,玩一下,得到一点掌声,我要把我能做的做到极致。

细节在那一瞬间是被忽视的

访谈者:您的这些变化,我觉得跟您的看画有关系,中间欣赏的东西变了。

孙 良:对,我欣赏的习惯有改变。艺术被西方的宣传已经拉到极致了,我认为艺术是有弹性的。我有个比喻,就像一根橡皮筋,松的时候你怎么弹都有弹性,可是你把它拉到极限,他跟铁丝无异。艺术有一定的宽泛性,你可以很低端地进去,也可以从一个很好的艺术家进去,就像我们今天看《富春山居图》,去看拉斐尔一样,年轻的时候你觉得很好,实际上你画得很成熟的时候去看他,它依然在你上方,你爬不过去。艺术就是有这种弹性。

访谈者:除了这些经典作品,当代艺术展您经常去看吗?

孙 良:我不怎么看的。去年年底上海有几个展览,一个是中华艺术宫的,就是奥赛美术馆展。奥赛美术馆法国农村风景画展1978年来过中国,这个展在当时中国的影响是大到极致,我认为以后也没有过的。当时在上海展览中心,非常多作品,我们也第一次看到西方那么多重要的作品,当时对很多艺术家有巨大的影响。去年奥赛美术馆的展览——我先讲故事。我出席了开幕式,开幕式前大家都看看,这些几十年前看到的作品重新来了。但很快,我所有认识的朋友都走光了,70年代通宵排队看的展览的作品,大家就这么轻易地就走过去了。这个画我还有回忆,也觉得,这个过去了,不过如此。我这个人眼光很毒辣,从小性格就这样,我不觉得好的东西就是不好。

访谈者:好像美国藏中国古代书画珍品展您去过好几次。

孙 良:这个展览我大概看了四到五次,看的时候只恨灯太暗,只恨有人在玻璃上哈过气,恨不得很认真地去看。实际上我现在看画,不像年纪轻的,一看画就记住什么,我都记不住了。甚至画的名字我也不看,看完了似乎也都會忘。可就是会去看那个画面的那种精神感受,细节都可以不计。年纪轻的时候看的东西会记个大概,一张画再看,历历在目。我现在看画就是看个感觉,一张画看完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是你会去看那个画带来的感觉、感受,那种味道,那种会让你贴近的东西。

访谈者:你看中国画,愿意看,并且能看进去的状态,是一直以来的,还是后来变化的?

孙 良:我小时候爱去博物馆,也看了不少画。年轻时候看画,是看喜欢。喜欢八大、石涛,就爱在那儿多站一会儿,什么董其昌啊,赵孟頫,看过就算了。那个时候画连玻璃都没有,赵孟頫的画就挂在前头,可以很近地看。我记得有一次看展览的时候,看到朱屺瞻来看画,他那个时候大概八九十岁,他就走到一张画面前,看一会儿就走了。实际上很多画家看画,都是看那个感觉。像塞尚画他老婆,画了一会儿画不下去了,好,你坐在这儿,我走。他到卢浮宫去转一圈回来再画。他到底看什么我们是不知道的,他可能就是去寻找那个感觉。还有毕加索,平常牛哄哄的,觉得自己很不得了。有一次,他跑到卢浮宫去,回来很沮丧,觉得自己画得那么差。他就是找那种精神的东西,这个东西可能不是一张画。我自己现在看画就是这种感觉了,很多画展我都不屑一顾的,甚至画都离得很远就走过了,因为那些画可看可不看。

访谈者:前段时间听一个朋友讲,张大千跑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去看画,打开一看,立刻卷起来,已经看完了。

孙 良:中国画的看法是很独特的。比方我们看《千里江山图》,十几米,你很少把它全部打开,都是那么卷着看。它的边界不是固定的,是偶然存在的。我就给你这么大的尺寸,你再往前卷又展开了,可是在这里停止也没关系。后来在我的油画当中,有人讲漂浮或者什么,就是失去重心了,这个形象就可能延过来了,如果可能也可以延过去,我认为它偶然存在。还有大小的形象,我也就不要了。我们画画有主次,这在中国传统中就有。阎立本的《帝王将相图》,皇帝画得特别大,佣人画得很小,都在一个平面上,它的主次是以大小来区分。我认为他不重要,我就把他画小一点,画到边上一点。他重要一点,就把他画得大一点。这种主次关系是有意的。实际上用笔用颜色是均匀对待的,主次是根据你自己选择来的。

访谈者:要表达内在的真实。

孙 良:还有一个,中国人对色彩不敏感。中国历来颜色就少,中国的光线对色彩不反应。我们同样拿个相机,在中国和在国外拍产生的色彩效果是不同的,中国的云层对光线不好。所以中国会出现水墨画,和光线有关。中国的山水你用颜色画就是不好,水墨最合适。你们爬过黄山吗?你用油画,印象派,没法画。你到西方,水墨还画不大来。我有时候在国外,在那里想用水墨画山水,我怎么找一点影子,就是抓不到。

访谈者:孙老师自己看画快吗?

孙 良:非常快,因为大部分的画你根本不用认真看。前几年我去大都会玩,我弟弟和我一个同学陪着。大都会那么多画,我大概两个多小时看完,几乎所有的画在几秒钟之内就走过了。我在维米尔面前站了十分钟,那时就是专注看画。大都会在一个多小时到两个小时看完,可是有些画,你会狠狠地看一下。这个狠狠地看,我有时候回忆,竟然没有完整的形象记忆,都不会去记住这张画,甚至细节都没有,就是那种感觉。很多画看完了以后,什么名字我也搞不清楚,我是看气息的。很多时候看画是看这个气象,这个气息,用不着去看细节。这个气息好,这个感觉好,就是了。我有时候看这张画,是没有看全的,很多细节实际没有注意到,可能下次看这个东西出来了。实际上画家看画就是那种感觉,就是把自己的感觉和它去对应,细节在那一瞬间很多是被忽视的。

访谈者:抓住某一个点。

孙 良:对,这个有时候会感染你的,真正你觉得学习到的。我想你们看书也是一样的,不一定看这本书的故事好不好看,看书多了,情节对你不重要,看了一段,这几句话、这个描述很精彩,就够了,这本书也差不多可以不看了。我年轻的时候读书看故事,甚至有时候会投入,对吧?但有时候喜欢的东西不用的,看几眼就够了。

访谈者:比如说有些地方您看到哪个点了,还记得吗?

孙 良:不会这样,就那幅画整体吸引住我了。我们是画家,如果分析具体,我早年都做掉了,现在就是那种感觉。就像现在我去看赵孟頫,看黄公望,哪去看他一笔一墨,但每一次看觉得都是新的。就是那个感觉,那个感觉你觉得他们永远是在前面。现在的画,我觉得人家不好,他们都觉得很奇怪,人家有无数的优点,画得很认真,为什么我不屑一顾,但就是这么回事。你们看文章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感觉?

访谈者:我觉得孙老师这个说得特别好。

孙 良:可能会在某个年龄开始进入这个境界。你们看书也一样,有些书讲了很多道理,举历史事实,我根本不要看,或者说这个对我没啥用。我一再强调我记不住这些东西,我现在脑子真的有点老的那种感觉,我不去记细节了,或者不记得绘画那种东西的某一种精细描述了,就关注那种感觉。

访谈者:但是您自己画的时候依旧画得很细。

孙 良:那个感觉你的画当中有,你对你的要求当中会有这种感觉出来,你会在你的画中表达,会想到那种感觉,会追求那种感觉的高度,旁边的那些画你不会当回事,你就注意那种感觉。

访谈者:是不是这样,您看到这个东西,是它们背后传达出来的那个东西,也是这些作品传世的理由。

孙 良:对,它们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像我自己现在画画也偶尔会有这种感觉。我画画很多也不让人家看,我跟好多人讲,这张画你们今天看到是因为我画完没多久,画完我就卷起来,因为皮都不用放在画架上,我卷卷拿个筒一套,外面用塑料纸一封,我平常打开也觉得很麻烦。早期的国画也是,我没想着要展,所以我有时候写字都随便乱写,写自己的感觉。看到这个画,不认识,把它画下来,就这么很简单地画。有时候会写点什么,那一瞬间的感觉,但我都记不住。

访谈者:我看您有次提到高居翰,您对高居翰怎么看?

孙 良:他就是做史论的。就是西方的那种带有点考证,用资料,然后他下一定的判断,归纳。它不像我們要求的,你在写他的时候,你跟进去。像热内和保罗·萨特写贾科梅蒂,它根本不用去举例。自己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他按它的感觉去写,我们更喜欢像后者,我们对谁的画多少钱一尺,没多大兴趣。

访谈者:看到很多知识,但这个画为什么好,你还是不知道。

孙 良:你去写它没用,我知道好坏,一看就知道。

访谈者:孙老师喜欢贾科梅蒂吗?

孙 良:他是我一直很喜欢的画家,因为他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永远在一个跟我这个工作室差不多大小的工作室里,做了一辈子的工作。有一段时间,我从工作室回家的时候,遇到下雨,我也会把衣服顶在自己的头顶上。贾科梅蒂就是这样子的。我很喜欢这一类画家,特别另类,他与那个时代好像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关系,但是他的那种精彩程度,你一直可以看,一直有东西在里头。有些画家他很好,像毕加索,他给你的是千变万化,但他缺少画中那种很细微的东西。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那种韵味的东西,太少了。那种东西,要有一定的量去积攒,才会形成的。

访谈者:刚才您讲到眼光毒辣,这实际上也是看很多好东西以后形成的。

孙 良:我认为眼光跟天赋有一定关系,但你要看的东西多,要有好的人交流,还有,你不要沉浸在自己那个小圈子、小漩涡里。我接触了很多画家,拜一个什么师傅,这个师傅就像打拳一样,自己这个门派最好,乱吹一通。然后你就迷住了,永远在那个圈子里挣扎,别人的好都看不到。画家这方面的问题最多,尤其是传统绘画里,写实画家他搞不清楚当代艺术是什么,当代艺术也搞不清楚传统。

访谈者:在一个文化断裂的时代,这种情况尤其常见。

孙 良:我们这代人比较奇异,早年受中国传统影响很大,然后又要把它全部扔掉,把它打碎,向西方学习,但学完以后也不是你的。国画圈有这个现象,国画界就是老师教授,学生去临摹,中国的传统绘画的学习,学生都是从临摹开始。我们那时候跟老先生学画,你要画梅花,他先画一根枝,上边两三朵梅花,这是课徒稿,然后学生去学。学的过程中,老师也不大会说话,就是帮你改。你画在这,他帮你碰两下,你觉得老师改过以后精彩,下次知道了,可能会画好一点。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就是去老先生家,他说,小孙啊,你这个地方……觉得说不下去了,就帮你在上头抹两笔,就懂了。就这个样子。

访谈者:这就是所谓的身授吧。

孙 良:这样的身授后来就变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学生完全像老师,很大一部分就变成了平庸的画家,或者三流以下的画家。你真的在大师身边的话,非常容易变平庸。还有一种,你自己的感悟出来了,就变成自己了。

访谈者:说到身授,我想问问,您有没有比较明确的老师带过?

孙 良:可以说我几乎没有拜过老师,我现在都如实说。因为我早先喜欢画鸟,借到人家的画就临摹,好坏都临。那时候小,就十几岁,拜乔木为师。他家离我家很近,就在人民广场附近。我去他家,去的时候我也会画一点了,临过一些了,老先生人也挺好。那个时候也不是天天去,一个多月或几个礼拜去一次。有一次他说你很久没来,干什么去了?我说现在在临黄宾虹。他就跟我讲,黄宾虹的画真好,说你年纪轻,还要从这个正的路子往前走。讲完这句话以后,我就再没去过他家。从认识他到他讲那句话,大约半年。另外一个是萧海春,我认为我得益比较多的还是萧海春。他是我的玉雕师傅,他自己也说没教过画画。当时有一个好处是看他画。我们年龄差别不算特别大,两个人老讨论。我认为我绝大多数学习,是在交谈过程中学的。我们会交流喜欢谁,他谈他的,我谈我的,大家在说的过程当中,有时候我也倚重你,有时候你也感激我,这种过程很重要。几十年来这种谈话,包括后来跟吴亮聊天,这个之间的互相学习是很“大”的,我认为非常重要。另外当然有种同辈的小青年之间的交流,有时候去看博物馆、画册。但是这些东西是一个不能量化的,看到就看到,看不到就算了。

访谈者:您看萧海春画画时间长吗?

孙 良:长,以前看得多,他还不成功的时候看得特别多,还到他家去看他画。他比我们好的地方,是传统,所以他在画的过程中,有些传统的手法,我们就会看到。现在去看很多画国画的,笔也不会拿,墨也不会弄,好像弄出一张画,拿笔都是鬼里鬼气的,这证明他在师承的时候路数不正,技巧不对。你们要看我画画的时候,行笔、落笔的方式至少都很正。这个一定要对。

访谈者:纸上作品有哪些影响呢?比如您当时临的比较多的画,还觉得有影响到自己的人。

孙 良:都有了,一阵一阵的。年纪轻的时候有吴昌硕……还有,工艺美术工厂那时候裱画很多,我经常去看裱的画,那时候看画的机会比我同龄人多。我们厂有个大的裱画车间,那时候出口作品,虽然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很多,太多了,一个礼拜去就换了很多,比博物馆换得勤多了。画有好有坏,大部分是行画,偶尔有好的,就给你看到了。

访谈者:那对自己的影响就不一样了。

孙 良:对,有巨大的不同。当然,我觉得最终还是个理解。比方我年纪轻的时候心很高,觉得谁都看不上眼,自己就画不好。到了五十来岁的时候,一下子我就觉得有意识了,有时候手、眼、心合一了,那就画好了。有时候你眼很高,手不够,心又慌,也不行。这个并不是说你花很多时间在画。我画油画,现在比年轻时要努力多了,人家是年轻时刻苦,我不是。

访谈者:不过,画的好坏,谁来确定呢?

孙 良:现在的作品好坏,都是市场决定的。以前,董其昌说好,那就是最好的。某些时代,有些评论家说他好,这个人就是好的,接下来博物馆美术馆也有一定的权威性。今天反正是你付钱,只要有钱,阿狗阿猫都能进西方最大的博物馆、美术馆。这个标准以前是有的,今天是有点乱了。我记得我当年学画,70年代中期的时候,讲到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那是顶峰,皇冠上的钻石,历代评价都高得不得了,就不要谈了。我们就谈20世纪这些画家,我都觉得很有意思,比如大家会认为吴昌硕好,黄宾虹好,齐白石好,张大千也挺好,傅抱石也挺好,那种好坏你就明显感觉有差异。当时上海这边推吴昌硕的篆书,书画当中有金石味,是好的。一定要有古意,有股味道,搞了时尚的东西就飘掉了。黄宾虹的,笔墨交融,把传统的某些精神体现出来了,也是好的。张大千,在我们的评价中,稍微有点滑头。人是绝顶聪明,仿古也好,但你会觉得它滑了一点,虽然还是不错的。傅抱石呢,新山水,飘了一点。古人有一定的序列,序列是一种标准。

访谈者:像您刚才说的吴昌硕,黄宾虹,都是谁在说呢?

孙 良:那时候有个画家圈,大家都是画画的,口头说,就这样传下来的。我觉得最好玩的是上海国画院,那时候中国的好多画家还活着,在国画院里。我1975年的时候,来楚生死了。来楚生活着的时候是第一把交椅,他也卖不掉画,也没什么名气,死了以后也是默默无闻,但他篆刻非常好,字也很好,大家就認为他是第一把交椅。他死后的第一把交椅,我们都认为是唐云,因为我们年轻嘛。他画得最多,也最潇洒,好像也最有名。停了两三年,大家评下来,觉得张大壮更胜一筹。作家圈也有吧,上海作家一大堆,但圈子里会认为某个人是上海第一,不在乎他官多大,也不在乎他写了多少本书。就是这个现象,口传的。

(文中黄德海、张定浩统一为“访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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