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缺诗章(十首)

2021-05-17 03:50陈先发
山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白头枯枝钟声

陈先发

月朗星稀九章(选四)

2

深夜在书房读书

我从浩翰星空得到的温暖并

不比街角的煎饼摊更多

我一针一线再塑

的自我,并不比偶然闯到

地板上的这只小灰鼠更为明晰

文字喂育的一切如今愈加饥饿

拿什么去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小灰鼠怯步而行

我屏住呼吸让她觉得我是

一具木偶

我终将离去而她会发现我是

她亲手雕刻的一具旧木偶

我攻城拔寨获得的温暖并

不比茫然偶得的更多

四壁一动不动仿佛有什么在

其中屏住了呼吸

来自他者的温暖

越有限,越令人着迷

我写作是必须坐到这具必朽之身的对面

3

像枯枝充溢着语言之光

在那些,必然的形象里

细小的枯枝可扎成一束

被人抱着坐上出租车

回到夜间的公寓

拧亮孤儿般的台灯

把它插在瓶子深处的清水中

有时在郊外

几朵梅花紧紧依附在大片大片

的枯枝上

灵异暗香由此而来

哪怕只是貌似在枯去

它的意义更加不可捉摸

昏暗走廊中有什么绊住了我

你的声音,还在那些枯枝里吗

4

如何把一首诗写得更温暖些

这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旧照片中你的头发呈现

深秋榛树叶子的颜色

风中小湖动荡不息

疲倦作为一种礼物

我曾反复送给了你

三十余年徒留下力竭而鸣的痕迹

生活正在急剧冷却

你的美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5

终有一日我们

知道空白是滚烫的

像我埋掉父亲的遗体后他

住过的那间大屋子空荡荡

八大山人结构中的空白够

大吗?是的,足以让整个世界裸泳

而他在其中只

画一条枯鱼

这空白对我的教诲由来已久

奇怪的是我的欲望依然茂盛

在一条枯鱼体内

如何随它游动呢

物哀,可能是所有诗人的母亲

终有一日我连这一点点物哀也

要彻底磨去

像夜里我关掉书房的灯

那极为衰减的天光

来到我对面的墙上

蘭若寺

蝴蝶只有活在蝴蝶这个词中

才是最安全的

世上并无恒常不易的表达

连一阵风过,也说不明白

哪怕是建在一粒灰尘

之内的寺院也会倒塌

蝴蝶时而一动不动

活着,比飞起来有更少的笔划

蚯 蚓

将蚯蚓一铲两段帮我理解了

博纳富瓦的一席话

如果万物真的只活在表面

并无内外之分,那么

断成两截的东西呢?

两头都活着,腥红地蠕动

让人无法精确地将某一部分称之

为肉体,而另一部分呼之为灵魂

悬月诗

月悬两窗之间。跟我对称的那个窗内

当年黄髻白裙,十一二岁瘦弱小姑娘

一步步长高,变胖,衰老——

她还会成为碎片、灰烬。如果她愿意

她终将穿越轮回的灰烬做一个新人

活在一扇新木窗下。但此刻月悬两窗

之间,一切有关消亡的戏剧都未发生

玻璃中我看着脸上的阴影面积

慢慢漂移、扩大。而每一片自楼顶披下

的光线,仿佛能敲出旧金属的回声

对岸。她也在这纯白虚无中打着盹?

二十年来,这一小窗雨雪霏霏足以裁下

只有一次我看见别的:当月亮运行到一个

奇异角度,我窥见她窗口后的长廊

那个尽头的房间,仿佛永远有一个

深度昏厥的人,等着我们前去急救

山居一日诗

“自我”匿身在疾病而非治愈中

但我的疾病不值一提

也许所有人的疾病,都不值一提

我对我的虚荣

焦躁

孤独

有过深深的怜悯

而怜悯何尝不是更炙烈的疾病

客观的经验压迫。除了亲手写下

别无土壤可以扎根——

疾病推门而入像个故人

在山中住了一夜

但语义上的空山

又能帮上我什么?

满山有踪迹但不知

是谁的

满山花开,每一朵都被

先我一步的人深深闻过

拟老来诗

原来人在失神一刻有

破土而出之感

但老来写诗要警惕。要像铡刀下的

干草,或是墓室砖块

整整齐齐砌着,码着

不要留有出神的缝隙

年轻人喜欢葱茏的,有弹性的东西

那就让他们严守边界一侧

偶尔请来这一侧推杯换盏

老来要有一张泥沙俱下的脸

不去挑剔事物的原貌和本能

残缺的,就让它残缺着。不必

像扎加耶夫斯基那样失当地赞颂

要更坦然地享受从残缺中投射

而来的、嗡嗡响着的光和影

绷带诗

七月多雨

两场雷雨的间隙最是珍贵。水上风来

窗臺有蜻蜓的断肢和透明的羽翼

诗中最艰难的东西,就在

你把一杯水轻轻

放在我面前这个动作里

诗有曲折多窍的身体

“让一首诗定形的,有时并非

词的精密运动而是

偶然砸到你鼻梁的鸟粪或

意外闯入的一束光线”——

世世代代为我们解开绷带的,是

同一双手;让我们在一无所有中新生膏腴的

在语言之外为我们达成神秘平衡的

是这,同一种东西……

铁索横江,而鸟儿自轻

白头妪

油菜花地里处处涌动

母亲们的白头

那是别人的

母亲——有些早已

不在人间的母亲

白头刺目如破冰船

老妈妈,什么时候我能

学习到你的安详

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

当你带着这空空的名字到来

钟声就慢慢凝固了

柳条就走向了均匀和垂直

黄钟入室

钟声抚摸了室内每一

物体后才会缓缓离开

我低埋如墙角之蚁蝼

翅膀的震颤咬合着黄铜的震颤

偶尔到达同一的节律

有时我看着八大画下的

那些枯枝,那些鸟

我愿意被这些鸟抓住的愈少愈好

我愿意钟声的治疗愈少愈好

钟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

往何处去

它的单一和震颤,让我忘不掉

我对这个世界阴鸷般的爱为何

总是难以趋于平静——

嘉木留声

我需要静穆,但静穆不可得

彻夜聆听树叶摩擦至天明

那些地下的喉咙从每片

叶子上发出了声音

那些撕裂的,相互否定的声音

它在说些什么

我们如此着迷于自身的复杂性

我们曾恐惧于嗅觉、触觉与

味觉也可以用来

“看见”——榛林如此茂密它们在

说些什么

我需要深深的告诫。但告诫不可得

我们如此着迷于暗黑中的孤树并

目送它消失在浑然不觉的海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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