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明清两朝由秦入蜀多循连云栈道,连云栈道自凤翔府宝鸡县西南越大散关,循嘉陵江河谷至汉中府所辖之凤县,转循褒水河谷南下,自褒城县出山,抵达汉中府南郑县。连云栈道途经凤县境内的紫柏山。清代为控御交通要冲,乾隆“三十年(1765)正月,分凤县地为留坝厅,改为留坝抚民通判”[1]21-22。紫柏山自此改属留坝厅管辖。
紫柏山历代皆为道家隐修之地。《大明一统志》载:“紫柏山,在凤县东南七十里。山有七十二洞,异人多隐于此。”[2]2418清代因留坝之名,又衍生出留侯张良辟谷于此的传说。明清时期,官员、文士行经此地,触景生情,多有感慨,题诗作文渐成一种文学风尚。其中,犹以明人赵贞吉《望紫柏山》及诸次韵最具文学价值。
今留坝县张良庙拜石亭中有明人赵贞吉诗碑一通。诗云:
紫柏山前车马道,道上红尘灭飞鸟,尘里行人不知老。
朅来几度怀山好,年少怀山心不了,年老怀山悔不早。
君不见,京洛红尘多更深,英雄著地皆平沉。
此诗原碑无题,后人补刻落款“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谥文肃。大洲赵贞吉题”。《赵文肃公文集》卷二《七言古》收录此诗,题为《望紫柏山》[3] 280。《留坝厅足征录》亦录此诗,题为《紫柏山归山词》[4]2。
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四川内江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累迁至户部侍郎,忤严嵩夺职”。隆庆初起官,历礼部尚书,寻与高拱不协,乞休归。“万历十年(1582)卒,赠少保,谥文肃”[5]5125。《明史》载:隆庆四年(1570)十一月“乙酉,赵贞吉罢”[5]257。此诗即作于次年赵贞吉致仕返乡途中(1)按:赵贞吉题此诗时,张良庙尚未创建,庙址明末时为佛寺,今庙内有崇祯元年(1628)李一鳌所撰《紫柏山免粮记》可为确证。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汉中府知府滕天绶过紫柏山梦张良而创建张良庙。参见樊光春《陕西留坝张良庙十方丛林志》(《全真教研究》2011年第2期)、史继东《留坝张良庙与张良之关系考论》(《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而据后文张佳胤次韵诗题可知,赵贞吉诗碑最初或在柴关驿馆内。赵贞吉过紫柏山时未见张良庙当为定论。。
《望紫柏山》的体裁存在一定的学术争议,前人研究或以之为词,然赵贞吉《赵文肃公文集》将之纳入“七言古”,显而易见,赵贞吉本人将之视为一首七言歌行无疑。但此诗结构并非常见的七言体式,而是节式(2)按:有关此诗体裁的争议,参见邵金金《论赵贞吉<归山好>词的情感内蕴及传播接受》(《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7期)。关于七言歌行体式与节式之区别,可参见陈本益《汉语诗歌的节奏》(文津出版社,1994年)。。诗歌内容以三句为一节,表达一层诗意。前三句为第一节,由景物起兴,触景生情,叹红尘易老。中三句为第二节,述还乡之好。按诗句所言,作者年少之时曾有过还乡之念,只是当时心中尚有挂碍。年老之后,则痛悔致仕之晚。后三句为第三节,感慨官场险恶,无数英雄人物皆为宦海所沉。整首诗表达了作者一生中与严嵩、高拱等数次政治斗争失利后的消沉心绪,亦有全身而退后以“怀山”自我宽慰的复杂心情。整首诗的押韵特点也印证了这样的节次划分。全诗每句押韵,前六句中,一、三、四、六句的韵脚“道”“好”“老”“早”四字在《平水韵》中属上声“皓”韵,而二、五句的韵脚“鸟”“了”属上声“筱”韵。偶句韵脚出现了在未换韵的情况下使用邻韵的情况,因此不宜将其划为普通的七言体式,若以节式视之,则押韵殊为合理。
赵贞吉题诗后,后世官员、文士途经紫柏山,常次韵和之。据今张良庙所存诗碑及相关文献记载,明清两代共计九首次韵,与原诗构成《望紫柏山》组诗。
赵贞吉《望紫柏山》诗碑碑阴有次韵一首,题为《望紫柏山次赵文肃韵》。题款为“万历丁亥春日居来山人铜梁张佳胤”。诗云:
还山西走长安道,入栈青春听啼鸟,弱冠登朝忽成老。
杜宇声声归去好,人生何事不堪了,直到腊除悔未早。
君不见,七十二洞紫柏深,苦海世情争欲沉。
张佳胤《居来先生集》卷四《七言古风》收录此诗,题为《柴关公馆次赵阁老韵》[6]116。《留坝厅足征录》收录此诗,但为避雍正帝胤禛讳,将作者改作“张佳印”[4]2。
张佳胤,字肖甫,号居来山人,四川铜梁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万历初,官至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后因“御史许守恩劾佳胤营获本兵,御史徐元复劾之,遂三疏谢病归”[5]5858。尝与王世贞诸人唱酬,为明代“后七子”之一,与余曰德(德甫)、张九一(助甫)并称“三甫”[5]7381。据王世贞所撰《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赠少保居来张公墓志铭》载:张佳胤“乞归实在万历丁亥(十五年,1587)云,盖三上而天子犹难之,最后不得已,乃许驰驿以行,……至明年戊子(十六年),公卒得风疾不起”[6]734。可知此诗作于张佳胤致仕当年,诗云:“还山西走长安道,入栈青春听啼鸟,弱冠登朝忽成老。”佐证了其作于张佳胤致仕返川途中,时值春日。
张佳胤诗在结构上仍可视为节式。前三句为第一节,交代写作地点,触景生情,感触年华飞逝,年少入朝的情景恍如昨日。中三句为第二节,听闻山间杜鹃啼“归去”而产生感慨。尘世诸多烦琐,皆可由“归去”化解,表达了老迈之人对政治和仕途的心灰意冷。末三句为第三节,写紫柏山七十二洞之幽深,足以包容和消弭尘世间的功名利禄,表现出了强烈的道家思想。整体来看,此诗结构和情感都与赵贞吉诗较为相似。
今留坝张良庙中,有明人王士性次韵诗碑一通,题作《柴关读赵文肃公归山作》。诗前有序:“柴关读赵文肃公归山作,为之□然。因□原韵,公□悔晚归也,乃夜行□□□累累矣。”题款为“万历戊子秋日天台王士性恒叔书”。诗云:
金牛驱罢柴关道,击毂摩肩疾飞鸟。
来往行人此中老,相逢谁说青山好。
尘难茫茫何日了,白首还称胜游早。
《留坝厅足征录》著录此诗,但诗题、题款均未著录,且个别文字有误[4]2。
王士性,字恒叔,号太初,浙江临海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授礼科给事中。历四川参议,官终鸿胪寺卿。有《五岳游草》《广志绎》传世。《明史》有传[5]5879。
王士性初游紫柏山时任礼科给事中,时在万历十六年(戊子,1588)七月九日庚申,事见《五岳游草》卷五《蜀游上》[7]89。然诗云“金牛驱罢柴关道”,明证诗人所行路线应是由川入陕。据《五岳游草》卷六《楚游上》载,王士性“戊子十月望抵襄阳”[7]101,故此诗当作于同年秋自川返程途中,与诗碑题款相合。
王士性次韵与赵、张二诗差别明显。从内容层次看,王诗不再是节式,而应是常见的七言体式。前六句中,每两句表达一层含义。一二两句写自四川归来,途次此地,见柴关道之险峻。三四两句叙往来之人代代如梭,而古道青山美景依旧。五六两句叹尘难茫茫,世事纷扰,不若纵情山水、胜游美景。末三句则用陶渊明之典,表达归隐志趣。王士性是著名旅游家,热衷于游历山水,每至一处便记录景致风物。此诗主要表达了归隐田园、纵情山水以自娱的思想旨趣。
今留坝张良庙中,有明人傅振商次韵诗碑一通,题作《柴关山馆步赵大洲先生韵》。碑文草书,落款为“万历戊午(四十六年,1618)闰四月十三日。巡按陕西川湖监察御史前翰林院庶吉士汝南傅振商书”。诗云:
持斧往来秦蜀道,流光如剪催花鸟。
青山不管游人老,白发更觉青山好。
开笼放鹤久了了,竹冷鹤怨归不早。
君不见,紫柏山上彩云深,仙人长看世销沉。
《留坝厅足征录》著录此诗,但诗题、落款未著录,且个别文字有误[4]3。
傅振商,字君雨,河南汝阳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崇祯时升兵部参赞机务尚书,引疾乞休。崇祯十三年(1640)卒[8]131。
据诗碑落款,傅振商题诗时为监察御史,按察陕西、四川、湖广等地。此诗结构与王士性次韵相同。思想上则与赵、张之作一脉相承,末三句比张诗更加直观地体现了隐世修仙的道家思想。
《留坝厅足征录》卷二《诗征》著录明人张铨次韵一首,无诗题,列于傅振商次韵之前,今无诗碑。诗云:
驱车西走羊肠道,栈阁凌空疾飞鸟。
红颜日向风尘老,平生只爱青山好。
茫茫世事何日了,浩歌归去谁云早。
君不见,紫柏阴阴烟霞深,人间岁月几升沉[4]3。
“张铨,字宇衡,沁水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授保定推官,擢御史,巡视陕西茶马。以忧归,起按江西。”熹宗即位,出按辽东。天启元年(1621)三月辽阳被围,“守三日,城破,被执不屈……遂自经。事闻,赠大理卿,再赠兵部尚书,谥忠烈”[5]7455。
该诗应作于张铨巡视陕西茶马期间。张铨《张忠烈公存集》卷三十四《祭诸葛武侯文》载:“维万历四十有一载仲冬月三日……行役沔水,敬修庙祀。”[9]700卷六《汉中早春》诗云:“客里年华换,春风不解愁。归心如汉水,日夜向东流。”[9]387可知此诗当作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十一月至次年早春。此诗思想倾向与前人几无区别,皆言世事茫茫,愿早归去。
《留坝厅足征录》卷二《诗征》收录清人赵遵律次韵一首,无诗题。诗云:
博浪沙横祖龙道,壮士提椎疾飞鸟。
何如纳履圯上老,三期三后喝棒好。
一卷阴符万事了,藏蕉化蝶悟须早。
君不见,未央功高钟室深,无双国士终消沉[4]3。
赵遵律,字和声,号芦洲,河南郾城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外任四川忠州,忠改题署泸(州),补资(州),皆直隶州也”。嘉庆八年(1803),擢贵州遵义府知府。“娴于文词,所至必求往古之贤哲”[10]17-18。光绪《资州直隶州志》卷十一《官师志》载:“赵遵律,河南,进士。嘉庆五年任”知州[11]16。此诗当作赵氏任职四川前后。
赵遵律题诗时,明人诗碑已在张良庙中,故此诗通篇言张良事。一二两句用张良于博浪沙刺秦之事。三四两句用张良得黄石公兵法。五六句言张良晚年明哲保身事。末三句感叹如张良般功业盖世的无双国士亦不能免于“消沉”之命运,为之惋惜不已。从整体上看,明人多以己身遭际抒发感怀,而此诗纯为怀古咏史诗。
康熙《汉南郡志》收录魏寿期次韵一首,题作《留侯祠步故明赵忠肃公原韵》。诗云:
秋残策马山中道,山中寂历无鸣鸟。
有祠山麓独巍然,祠边四面峰芜好。
羡彼赤松共游人,心法传来桥上老。
圆峤方壶讵可期,哲人知几惧不早。
但言佐汉功已成,谁识报韩志未了。
君不见,博浪沙中计虑深,祖龙一击心胆沉[12]583。
《留坝厅足征录》亦录此诗,但将作者误作“魏寿祺”,无诗题,且多有异文[4]3。
乾隆《南郑县志》载:“魏寿期,安徽太平府繁昌人。进士。康熙三十四年(1695)任”南郑县知县,继任者荆克捷康熙三十九年(1700)任[13]31。可知魏寿期康熙三十四年至三十九年任南郑县知县一职。
此诗形式上与此前所有次韵诗皆不同。不但继承了七言体式,更是直接扩充了篇幅,变为偶句押韵。从内容看,此诗同样是一首咏怀张良的咏史诗。作者在开头表明自己策马路过张良庙的情形后,便通篇咏怀,述张良生平,试图阐释张良的人生目标和处世心态,对张良谋划“祖龙一击”的胆气与风姿表达了倾慕之情。
晚清名臣陶澍《陶文毅公全集》卷五六收录《紫柏山张良庙追次赵文肃公贞吉韵》。诗云:
十年两走连云道,踪迹瞥如山外鸟。
山灵似笑人将老,颜色已无当日好。
学宦何殊秦吉了,曰归未能况能早。
君不见,张良庙前紫柏深,往来蹄铁几消沉[14]32。
《留坝厅足征录》卷二《诗征》著录此诗,无诗题且多有异文[4]4。
“陶澍,字云汀,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1802)进士。”“二十四年(1819),出为川东道,日坐堂皇,剖决狱讼如流。请减盐价,私绝课增。总督蒋攸铦荐其治行为四川第一。”官至两江总督。道光十九年卒。谥文毅[15]11605。
据陶澍《蜀輶日记皇华草合编》载,陶氏曾于嘉庆十五年(1810)七月十日途经留坝张良庙,并作《紫柏山张良庙》等诗,但无本诗[16]260。据诗中“十年两走连云道”之句,可知此诗当作于嘉庆二十四年赴任川东道时。
陶澍是清中后期著名能臣,胸中自有一番宏图。嘉庆末期,国运渐衰,陶澍行经蜀道,追忆前贤,提笔之际,不禁生出人之将老、抱负未成的忧思。回首仕途,却如秦吉了学人语般不得三昧,如今身负皇命,思归尚且不能,又何能如先贤所愿及早归去。末三句看似简单,却意蕴深厚。张良是古来功成身退之典范,而奔波古道的前贤,未待功成身退之日,便在留侯超脱的注视之下,于红尘之中渐次消沉。念及此情,不由令人进退两难。
《留坝厅足征录》收录戴兰芬次韵一首,无诗题。诗云:
一鞭南向柴关道,过关轻捷如飞鸟。
白头但惜青春老,青春不比青山好。
出尘须待尘缘了,神仙亦悔功名早。
君不见,紫柏山前云气深,不随名利俱消沉[4]4。
戴兰芬(1781—1833),字畹香,安徽天长人。道光二年(1822)恩科状元,授翰林院修撰。道光十年(1830)六月,“命翰林院修撰戴兰芬提督陕甘学政”[17]634。
此诗应作于戴兰芬任陕甘学政期间。诗歌一二两句感情基调与前人大不相同,表现出一种精神焕发、马蹄轻快的积极心态。此后虽渐与前人感慨青春易逝、期盼归隐或修仙的情感相合,但一句“出尘须待尘缘了”,点明尘缘了却之前,世人仍需为功名奔波的现实。这也许是作者身为陕甘学政对学子的劝慰。
《留坝厅足征录》卷二《诗征》收录苏廷玉次韵一首,无诗题。诗云:
三年两度来蜀道,看山极目入飞鸟。
五十三年人将老,勋名事业如何好。
红尘滚滚犹未了,惭拜功成辟谷早。
君不见,紫柏山中道气深,千秋旧迹未消沉。
苏廷玉,字韫山,号鳌石,福建同安人。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道光十三年(1833),任四川按察使。十六年(1836),升四川布政使。十八年(1838)七月,署四川总督,同年十一月,降四川按察使。二十年,为大理寺少卿,旋致仕。咸丰二年(1852)卒,年七十[18]592-593。
按此诗“三年两度来蜀道”“五十三年人将老”之句,当作于道光十六年苏廷玉任四川布政使未久。首二句写重经蜀道,归川心切之情,隐晦地表现了诗人加官进爵、仕途得意之心境。然而行经张良庙,见前贤之作,内心却生出一股忧思。虽有勋名在身,但已年过半百,遥想张良功成身退之事,不禁彷徨。末三句点出,令前贤千古不朽的并非勋名事业,而是身退之后留下的山中道气。此诗虽继承了前人次韵的思想,但亦有作为仕途得意之人,对功名勋业的反思。
连云栈道作为明清入蜀之官道,数百年间,车马辚辚,往来熙熙,无数旅人奔波于路途。官员、文士至此,眼望紫柏山间云气缭绕,胜景宜人,多有感怀之作,其中不乏一代名臣和文坛大家的手笔。后人行经此地,眼见前贤之作,亦作次韵以致敬,并借以抒发一己之怀,历经多人之手,最终形成诗歌结构相同或相近的组诗,这些作品文学意蕴和思想方面既有共通之处,又各具特色,颇有意趣。赵贞吉《望紫柏山》及诸次韵诗构成的组诗即为其中的代表。此组诗的形成历时数百年,期间诗歌结构发生了演进,文学意蕴也越来越丰富。
赵贞吉《望紫柏山》是一首七言歌行。前文已述,此诗结构并非常见的七言体式,而是节式。全诗三句一节,每节表达一层诗意。语言上力求俚俗、清新,不避重叠。用韵方面,前两节每句押韵,并不换韵,只是第二、第五两句用邻韵。这种结构有些类似民间歌谣,又似出自口占。末三句言红尘险恶,又仿佛有道家偈语的意味。这些特点或与时代文学潮流有关。赵贞吉主要活跃于嘉靖年间,经历过前后七子主张的文学变革,此诗类似民歌的结构和情感表达方式,也许是受李梦阳“真诗乃在民间”[19]1观点之影响。
后七子流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张佳胤是首位次韵者。张诗在结构形式上与赵诗保持一致。很显然,张佳胤见到赵贞吉诗碑后,对原诗结构和诗意的理解颇为准确。不过张诗在语言方面并不如赵诗自由、俚俗,诗意层次亦无赵诗分明。后人见之,或将之视为一般的七言歌行。
此后,明人王士性、傅振商、张铨的次韵,虽与原诗韵脚一致,但从诗意层次看,这些诗的结构皆已是七言体式。这种改变亦与时代有关。王士性、傅振商、张铨皆活跃在万历朝之后,此时前后七子的文学主张早已沉寂。三人之诗虽为次韵,但未必全效前人之风貌,只是语言风格尚保留了几分赵贞吉诗原有的韵味。
此后,清人所题次韵诗则彻底遵循了七言体式的创作范式。其中,魏寿期更是彻底改变了诗歌结构,增加篇幅,除首句外仅偶句押韵。由于清人所见的明代诗碑已在张良庙中,因此清人次韵的内容和语言风格也有了很大变化,一改明人民歌式的俚俗用语,并加入了大量用典,呈现出咏史诗的风貌,仅戴兰芬的次韵仍旧保持了明人的语言风格。
《望紫柏山》组诗的形成过程跨越明清两代。数百年间,世易时移,各位题诗者的人生境遇及文学造诣差别明显,紫柏山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也发生了变化,因而《望紫柏山》组诗的文学意蕴也在变化中不断丰富。组诗的一部分意蕴来源于赵贞吉原诗,另一部分是随着后人感悟的不同而渐次出现。这组诗的意蕴主要体现在四个层面。
其一,时光易逝、仕途险恶的怀山归隐意蕴。赵贞吉一生几经宦海沉浮,晚年被迫致仕。返乡途中,正是感怀最深之时。诗人行走于蜀道之上,遥想当年快马轻裘自此赴京,不禁感慨时光荏苒,碌碌一生终成空。眼望云气缭绕、恍如仙境的紫柏山,红尘纷扰、青春不再、仕途险恶、近乡情怯等诸多感触,最终凝聚为《望紫柏山》这首怀山之词,因而整首诗都渗透着洞悉尘世的基调。此组诗中,感叹年华、厌倦仕途的归隐意蕴,皆出自赵贞吉原作。不过赵诗并非一味消沉。诗人一生经历了太多官场斗争,那些曾经显赫一时、风光无两之人,多半不得善终,而诗人自己竟得全身而退,迟暮之年尚能安然回山。因此诗中还隐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整体来看,赵贞吉这首《望紫柏山》意蕴丰富,且皆出于自身遭际有感而发。
其二,出世修仙的道家意蕴。赵诗的文学意蕴影响了后人次韵。张佳胤次韵的文学意蕴便与赵诗颇为相似。但张诗与赵诗相近并非偶然,亦非张佳胤曲意附和。第一,张、赵的人生经历有颇多相似之处。二者同为川人,早年都科场顺遂,青年登第。都曾遍历宦海沉浮,皆身至高位,也都经历过残酷的政治斗争,晚年都被迫致仕。因此,二者对人生、仕途产生相似感触实属正常。第二,二者作诗时境遇极其相似。赵贞吉晚年在与高拱的政治斗争中失败,被迫致仕还乡。张佳胤同样在晚年被御史弹劾围攻,不得不请辞还乡。二者之诗皆作于归途,因而心态略同。
不过,二诗结尾处意蕴有所区别。赵诗结尾主要写仕途险恶、不可久留,而张佳胤用“七十二洞紫柏深,苦海世情争欲沉”作结,明显表现了出世修仙的道家思想。这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不同,却使张诗成为了承上启下之作。明清时期,往来此地的官员、文士虽多,却并非人人皆为达官显贵,对仕途、人生的感悟未必与赵贞吉相通。紫柏山作为蜀道上的道家名山,题咏之作中蕴含道家意蕴更易引人共鸣。明末傅振商、张铨的次韵诗都继承了张佳胤诗中的道家意蕴,二人次韵尾句“仙人长看世销沉”“人间岁月几升沉”似乎都有一种衰世之中的孤寂、无奈,隐含了避世修仙之念。
其三,纵情山水、胜游美景的意蕴。万历年间,大旅行家王士性行经此地,见前贤之作,慨然次韵一首。王士性生性旷达,因而其次韵在思想旨趣上与赵诗有很大差别。王士性在蜀道之上感怀更多的是青山之秀美。一句“白首还称胜游早”,劝人惜取眼前之时,不负美景。虽同为怀山之词,但比起赵诗中斗争失败的颓然和对仕途险恶的惊悸,王士性只是从陶渊明归隐山林之乐,来表达汲汲营营于仕途,不若归隐田园、纵情游览山水名胜以自娱的人生旨趣。王诗说明了“怀山”并非仅能作为士大夫走投无路的被迫选择,亦可为一种人生乐趣,进而成为主动选择的人生态度。这种全新的文学意蕴同样对后人的次韵产生了重要影响。明人傅振商、张铨以及清人戴兰芬的次韵中皆有类似的青山之趣。
其四,追思张良的咏史怀古意蕴。清康熙年间,汉中知府滕天绶于紫柏山创建张良庙,赵贞吉等明人诗碑皆藏于庙中。此后,清人往来蜀道,途次张良庙,望紫柏胜境,瞻前贤诗韵,追思留侯功业,每将所思所感付诸笔端,留下了大量诗歌作品。清人次韵《望紫柏山》便多用张良事迹,展现出全新风貌。
乾隆年间,赵遵律一改明人的语言风格和文学意蕴,通篇用典,咏怀张良事迹,写成了一首典型的咏史诗。此诗不再以胜景起兴,亦不从自身遭际和感触落笔,明人归隐、怀山、修仙等意蕴,也转变为“未央功高钟室深,无双国士终消沉”的深深惋惜。可以说,赵遵律的次韵,给《望紫柏山》组诗带来了新的活力。
此后,魏寿期在完全继承赵遵律次韵风格的基础上,更是扩充篇幅,将次韵诗写成了“张良小传”,在咏史怀古的基础上,试图揭示张良人生选择背后的目的和心态。赵遵律和魏寿期的次韵诗,除韵脚之外,已与赵贞吉原诗毫无关联了。
晚清时期,陶澍、戴兰芬、苏廷玉皆有名于当时。三人的次韵诗既有赵贞吉诗中发诸己身的诸多感怀和明人的道家思想,也包含了清人追缅张良的怀古意蕴。前人诗作中的诸多意蕴,在几位晚清名臣笔下,较为圆融地结合了起来。
连云栈道作为明清时期的入蜀官道,留下了无数明清士人往来的足迹。紫柏山这一途中胜景,见证了明清士人形形色色的人生感怀,记录了丰富的文学作品。赵贞吉的《望紫柏山》以类似民歌的表达形式,慨怀人生境遇,情感真挚动人。后来者瞻拜之余,感触良多,既而题作次韵,次韵既多,水准亦高,形成了《望紫柏山》组诗。《望紫柏山》组诗的形成过程跨越明清两代,历经了人事和景观的发展变化。此组诗既有记录历史变迁、诗人生平的文献价值,又为紫柏山这一本地名胜增添了丰富的文学意蕴,提升了文化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