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琰 陈志宏
(华侨大学建筑学院 福建厦门 361021)
墓葬建筑指为安葬死者而建于地下及地上的建筑,是集建筑、雕刻、绘画、自然环境为一体的综合性艺术,并深深渗透着传统礼制观念于其中①。在古时,墓葬依封土形式而有所区别,封土成丘者称为“坟”,成平者称为“墓”②。国内学者对墓上建筑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皇家陵寝的发展与制度史,各地区学者的研究主要针对其当地墓葬建筑类型划分与文化解读、风格与技艺等方面③。随着近年来厦门基础设施建设加快、土地不断开发利用以及厦门市考古团队对辖区内的多次文物调查,由此,陆续发现和清理了一批由唐至清各时期的墓葬,收集和积累了丰富的资料,为研究厦门及闽南地区墓上建筑形制及文化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其中,《同安文物大观》④、《翔安文物》⑤中对同安及翔安发现的古墓葬进行了介绍,郑东将历年来厦门地区主要墓葬考古资料进行整理论述⑥,但其研究集中于墓室部分,对墓上建筑的探讨篇幅有限。
目前,厦门地区现存大量明清墓上建筑(图1),其中部分保存较为完好,且规模宏大、装饰精美,充分展现了闽南传统建筑文化特点与多样性。当前学界对厦门明清墓上建筑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考古发掘报告及文物保护介绍,对其类型的定义及建筑形制划分的研究尚有较大空白。本文通过对28座明清时期规模较大且保存较为完整的明清墓葬进行实地调研,对其墓上建筑的构成元素、布局类型展开分析,初步探讨厦门明清墓上建筑的形制特点。
唐代中叶,以薛令之及陈俦为首的两大家族迁入厦门岛,定居于洪济山的南北面,史称“南陈北薛”,为厦门开发之始。宋代厦门称“嘉禾屿”,隶属于泉州府同安县⑦。至明代,厦门作为朝廷军事设防地开始受到重视。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江夏侯周德兴将永宁卫的中、左两个千户所移驻嘉禾屿,并筑厦门城。明代中叶以后,厦门继海澄月港成为对外贸易港口,市场繁盛,诗人洪和长所写《鹭江纪胜》诗:“锦绣烟花自一洲,无边风景似杭州”,体现了当年厦门的繁荣景象。
清顺治三年(1646年),清军大举入闽,郑成功起兵抗清。永历四年(1650年),郑成功控制金、厦两岛后,迅速率部向厦门湾周围扩张,攻打漳泉等地以扩展势力,经过永历五年至六年(1651-1652年)的征战,“郑成功以兵攻漳泉,尽有其下邑”。⑧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明郑政权瓦解,台湾重归版图,福建水师提督署移驻厦门,提督施琅表奏朝廷,重建厦门城,并请设海关,厦门港成为闽海关的所在地,在沿海运输贸易中的地位日益显著,成为沟通国内东西南北以及国外东洋西洋之间的交通要冲⑨。雍正五年(1727年)分守兴泉道移驻厦门,管辖兴化府(今莆田)、泉州府和永春州。
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国发动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清政府被迫签订《南京条约》,开放五个通商口岸,厦门是其中之一。1902年,开放鼓浪屿为公共租界,外国传教士及商人纷纷踏上鼓浪屿,各国文化以鼓浪屿为中心向闽南各地扩散发展,鼓浪屿开始出现闽南墓葬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相融合的华人基督教徒墓园。
经过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后,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厦门文物保护单位总数共2122处,其中墓葬为222座,占厦门文物保护单位的10.5%。明清厦门墓葬共有179座,占墓葬总数的80.6%,这与明清时期厦门军事地位的提升与海洋贸易快速发展的历史背景相符。通过对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结果的统计,我们对明清墓葬遗存在厦门各区分布做了分析,在厦门各个行政区中,厦门岛明代墓葬遗存为5座、同安区60座、翔安区49座、集美区9座、海沧区为15座(图2)。可以看出,明朝时期厦门城虽已筑成,但厦门地区的经济与文化仍以同安县为中心;而清朝时期,厦门岛墓葬遗存为14座、同安区10座、翔安区29座、集美区13座、海沧区6座,厦门岛墓葬遗存占比由明代的3.6%跃升至清代19.4%,可见,随着厦门港的兴起,清朝时期厦门经济重心开始向厦门岛偏移。
图2 厦门墓葬遗存各区分布
厦门地区明清传统墓上建筑以“龟壳墓”(或称“椅子坟”)为主,即将用于埋葬尸骨的墓冢构筑呈龟背型,再于其周围修造土或石质围墙,称“墓围”,起到防止雨水从附近的高地流下、冲走坟墓的作用。墓碑竖立于墓冢前方,墓碑下方摆放石质供桌,墓手连接供桌向前方延伸,此种形制更易适应南方地区丘陵地形及湿热多雨的气候。明清两朝,墓葬的规模大小及配置受封爵品位之限制,《明会典》及《钦定大清会典》中明文规定官员墓葬规模及神道配置;由此规制,明清两代墓葬建筑便发展出两大类型:一为官墓,二为平民墓,
明清两代,官式墓葬的规模及其所配置的石像生的多少要受墓主人封爵品位之限制。依明清会典颁布的定例,只有官宦和有功名者的墓葬才能列有石像生和望柱,且石像生的数目及种类依官品高低而定,如一二品官员享配石翁仲、石马、石羊、石虎及石望柱,三品以下则无石望柱,五品以下则无石像生。相对官墓而言,平民墓不可使用官墓配置,但会依经济能力营造墓葬,乡绅望族在规模大小、材料使用及装饰繁复程度上表现其地位。而一般中下阶层百姓,只能营造基本配置,更贫穷者,最多堆个土堆,墓前立一小墓碑。
同时,受自唐宋时期以来中原地区厚葬风俗的影响,人们认为墓葬不仅是祖先长眠安息的地方,更是墓主身份地位及后人财富及孝心的彰显之处,“盖厦地以厚葬其亲为孝”,且受自古以来“祖先崇拜”信仰的影响。人们认为,在具有良好风水的墓址上为逝去的先人修建华丽墓葬,体现了“事死如生”的传统孝道观念,并可庇护后人。故厦门官宦人家及乡绅望族营造墓葬时多请风水先生堪舆墓址,并常于供桌及墓手处施以石雕构件,用以装饰墓上建筑,以追求“事死如事生”的传统礼制观念。
从平面上看,厦门明清墓上建筑(图3)以墓冢为中心,墓冢及墓围布局形成“Ω”型平面,墓手向外延伸,形成内向环抱之势,并与供桌相连,围合出供后人祭拜的墓埕空间。当墓手转折为二层或以上时,大多于其转折处前方施一到三级台阶形成上下两级平台,上方平台为长方形,称拜埕(也称“内埕”)。下方平台多为半圆弧形,称外埕。以此类推,当墓手转折数≥2时,相应的拜埕数量多会随着墓手转折数增加而增加。从目前调研结果看,明清厦门墓上建筑拜埕数最多为3级。
图3 明清厦门典型墓上建筑布局图
从立面上看,无论明代还是清代墓葬,即使葬于平地,亦于墓冢部分刻意堆高,形成“前俯后仰”之势,因此,民间称此类墓为“太师椅”墓。这种“太师椅”墓历经数个朝代演变而保留至今,除其符合民间风水及祖先崇拜信仰外,从物理学角度上看,也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即南方地区多雨水,墓冢及墓龟做成椭圆形,有助于减少雨水冲刷带来的阻力。同时,方形或喇叭形的墓埕由高到低以台阶相连,有助于雨水的排泄,不至于因积水而导致墓体坍塌。
目前,厦门地区明清墓上建筑遗存较多,但大多遭受不同程度损毁,尤其是大型墓葬,至今能保存原始墓上建筑风貌的寥寥无几。本章挑选其中2座较完整且具有代表性的明清墓葬进行分析。
陈沧江墓(图4),建于明嘉靖年间(1796-1820年),位于厦门市同安区五显镇明溪村后烧自然村西,为夫妻合葬墓。地面建筑以花岗岩砌筑,平面呈“Ω”字型,墓冢为三合土圆顶,墓围以7块大石板围建,冢前立重檐歇山顶墓碑亭,亭内立龟趺座墓碑,碑文刻字:“皇明赐进士第历守三郡进阶 中宪大夫前刑部郎中 沧江陈公暨 诰封宜人慈济宋氏墓道”。亭前圆雕须弥座式供桌,正立面分三格雕刻仙人走兽纹样。三内埕一外埕,内外埕、外埕与神道之间以石栏杆相隔。双层三进墓手,施以古建筑屋顶及螭首、蹲狮、浮屠状装饰。墓冢前中轴线上矗立四柱三间式墓道坊,墓冢两侧立石马、石虎、石望柱各一对。陈沧江,历任江西南安、广东廉州及广西南宁三郡知府,均为五品官职,可以看出,其墓葬配置与《明会典》之规定出入不大。
图4 明代陈沧江墓
胡贵墓(图5),建于清康熙年间(1683年),位于厦门市思明区洪莲中路86号,坐西南朝东北。地面建筑以三合土夯筑,平面呈“Ω”字型,占地面积960 m2。方形墓碑,平首,高0.92,宽1.55,厚0.15,上镌楷书:“皇清 光禄大夫任提 督军门谥勤悫胡公 配一品夫人慈懿陈氏 暨侍赠夫人柔顺王氏”。二级内埕,内埕与神道以三级台阶相连。神道上置石匾一方,上刻“马鬣仙踪”四字,石匾前方修建一圆形蓄水池。原神道两侧列文武翁仲、石狮、石马、石羊及望柱,历史原物仅存石马一对,石翁仲及石羊为后期按原样重修,石羊旁建石质重檐式碑亭,亭中立方趺座神道碑,碑亭中轴线上矗立后世重修四柱三间式墓道坊。胡贵,任广东提督,一品官职,其墓园配置与《钦定大清会典》所规定基本相同。
图5 清代胡贵墓
厦门地区的民间墓上建筑材料在明清两代基本相同,一般因地制宜,以三合土为主要材料,构筑出墓围、墓冢、墓手、墓埕等基本元素。三合土为闽南传统建筑材料,广泛用于修房建墓,其是以黏土、细砂,蚵壳灰掺和煮熟的糯米、红糖汁及麻筋等混合搅拌经发酵而成,干透后,坚韧厚实,抗风防潮,其取用便利,可根据夯筑需要随时取用和塑造。而乡绅望族大墓及官宦人家的墓葬,则有着较大差异,主要集中在材料的种类、结构的繁简、工艺水平的高低及其两个朝代的文化差异这几方面。一般而言,厦门地区民间传统墓上建筑基本构成元素可分为六个部分(图6),依次为墓冢、墓碑、供桌、墓手、墓埕、后土。每个部分都有其各自的讲究。
图6 厦门典型墓上建筑示意图
墓冢(图7),一般由墓围及坟丘组成,是埋葬尸骨之处。下方为深四、五尺的墓穴,灵柩放置其中,表面覆土。在较大型的明代墓葬中,常见以石板砌于坟丘之上,形成龟壳状墓龟或以整块岩石雕凿成寿龟形,寓龟龄之寿,如吕休纯墓及刘静轩墓等。同时,墓龟凸起,四周积水可顺左右浅沟汇入墓埕而不外溢,意指财不外流。冢后及两侧为稍高的墓围,如同半圆形圈椅,有的冢背有横置的长碑屏,犹如太师椅背,左拥右抱,象征庇荫子孙后代。而清代墓冢则以覆土为主,如胡贵墓。
图7 明清典型墓冢
墓碑(图8)为墓葬的主要部分,为了永久保存,通常以厚实石材制成。明代时期墓碑造型多样,常见有方形、屏风形、盝首形等。明代墓碑碑文通常较为简单,以墓主人姓名、谥号及官职为主。规模较大的墓葬会在墓碑上方建造墓亭(又称墓庵),既显示墓主生前的显赫地位及家产,又能保护墓碑少受风雨侵蚀,如刘静轩墓、周慎荐墓及陈沧江墓等。另外,在明代墓碑中,常见“祥云拱日”纹刻于碑面,其中央刻圆圈如太阳纹,下方及两侧浅浮雕祥云纹,碑面无字,这种隐姓埋名,崇尚光明的奇特墓碑,极有可能与某种宗教信仰有关。清代墓碑则以方形为主,碑文较为复杂,分为“横题”“中题”“左题”“右题”;横题标明“堂号”“籍贯”“朝号”;中题为墓主“性别”“姓名”“世代”“谥号”及“头衔”等。“左、右题”为立碑年代、墓主卒年及后代、立碑人姓名等。
图8 明清闽南墓碑造型
以石材或三合土雕成的固定供桌,方便祭拜时放置祭品的设施(图9)。按照其雕刻及位置的不同,大致可分为两种形式。一是圆雕式供桌,其用整石雕凿而成,形体较大,摆放在靠近碑亭的二级墓埕上,供桌正面一般分为三到五格,浮雕麒麟、仙鹤、莲花等动植物图案,侧面及背面用线条刻画,此类供桌多为大型墓葬所使用,如陈沧江墓,厦门市博物馆亦收藏有多件同类供桌。二是浮雕式供桌,与墓碑及墓冢相接,条石砌筑而成,正面常雕刻如马、鹿、狮、麒麟等动植物图案,或只以线条、文字装饰。一般用在一般规模的墓葬中,如林滢川墓。
(a)圆雕式供桌(明 陈沧江墓) (b)浮雕式供桌(明 林潆川墓)图9 明清典型供桌
位于墓碑两侧对称伸展的墙,如阶梯状向外层层曲折伸出,内小外大,呈环抱状,目的在于藏风聚气,象征庇佑子孙后代(图10)。墓手如合院护院一般,为左右护龙之意。墓手越长,转折越多,则墓的规模也就越大。明代墓葬墓手有单双层之分,规模较大的墓葬通常为双层墓手。墓手墙体仿制古建筑砖墙,上沿雕刻成宫殿式屋顶造型,端部施以覆斗、螭首、蹲狮等装饰。而清代墓手则较为简单,其多为单层形制,以三合土材质为主,高度较明代墓手矮,装饰也较为简单,其多于端部装饰矮柱、石莲、仙桃为主。
图10 明清典型墓手
墓埕为供后人祭拜及设置其他元素的空间,分内、外墓埕。内墓埕为墓手所围合空间,也叫“拜埕”,为供后人祭拜之场所,内墓埕空间要有内向环抱之势才可藏风聚气,明代大型墓葬往往根据墓手转折用台阶将内埕分为二到三级,彰显墓主生前地位。而清代墓葬则以一至二层内埕为主。外墓埕为墓葬前的开放区域,其与内埕及墓葬外区域以台阶相分隔,通常较大型墓葬才有此空间,以方形或半圆形空间为主。
后土位于墓葬旁,为墓主后代祭拜土地公之场所,意在请求土地公保佑墓主子孙后代。通常为传统墓葬建筑之缩小版,亦有墓碑、墓桌、墓冢之元素,墓碑正中竖向刻字,常为“福神”“后土”等字样。
明清墓上建筑是厦门传统建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后世较好地呈现了明清时期厦门地方社会习俗与祖先崇拜传统,也保留了较为丰富的墓葬建筑风格样式、材料工艺及装饰细部,两个时期墓上建筑的发展差异也为今后对厦门明清社会发展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实物依据。从形制上看,厦门明清两代墓葬平面均已“Ω”型为主,明代墓葬在墓碑、墓冢的形制变化上更为丰富,而清代墓葬形制则较为统一;从装饰上看,明代墓葬在墓手部位的装饰上较清代更为精美、华丽,而清代墓葬则更加注重墓碑文字的书写与排列;从材质上看,明代大型墓葬以花岗岩为主要建筑材料,而清代墓葬则以三合土为主,仅墓碑及供桌以花岗岩制成。目前厦门明清墓上建筑遗存的保护现状面临诸多问题,墓上建筑构件被盗取、地界被侵占、历史环境改变,在修缮中也常常出现不同年代和地方做法被误用的现象。由于传统官方规制对于墓葬主要限于规模大小及神道配置,但各地墓葬具体形制具有其地方特点,对地方传统墓葬建筑形制的调查和整理显得非常必要,为日后墓上建筑的保护修缮提供理论依据。
注释:
①巫鸿.黄泉下的美术[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32.
②李德喜,郭德维.中国墓葬建筑文化[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21.
③代表性的著作有杨宽著《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2012)、王仲殊著《中国古代墓葬概说》(1981)、林留根着《论中国墓葬封土之源流》(1996).
④厦门同安区文化体育出版局出版.同安文物大观[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224-266.
⑤靳维柏.翔安文物[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115-147.
⑥郑东.福建厦门古墓葬考古综述[J].文物春秋,2002:29-37.
⑦陈嘉平,张聪慧,方文图.厦门地志[M].厦门:鹭江出版社,1995:224-225.
⑧余丰.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厦门湾的历史变迁[D].厦门:厦门大学,2007:64.
⑨余丰.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厦门湾的历史变迁[D].厦门:厦门大学,200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