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饥饿艺术家》中的动物化意象隐喻

2021-05-13 18:58高添
青年文学家 2021年9期
关键词:边缘化

摘  要:卡夫卡在其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中聚焦于艺术家这一特殊的社会性个体,以荒诞悖谬的饥饿艺术以及饥饿艺术家由盛转衰的艺术表演过程演绎了一个现代人因隐性权力压抑造成的身心不自主继而丧失自由权力的存在过程。其中,充满了动物化隐喻的诸多意象以其能指和所指内涵共同指向了现代人人性外观剥离和坍缩后显露无遗的动物性,揭露了个体价值遭到贬抑后的现代人边缘化的生存状态。

关键词:动物化;人性外观;自由权力;边缘化

作者简介:高添(1997-),女,汉,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9--02

卡夫卡在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中描绘了一个以饥饿表演为生的艺术家,展示了其表演时万人空巷到死后无人问津的动态过程,并充分赋予了具有双向透视性的铁笼、与艺术家形成误读悖反的屠夫看守以及充满指示符号性质的马戏团等意象以人的主体性坍缩而逐渐兽化的隐喻所指内涵,据此深刻揭示了現代人非人化的精神困境和异化过程。

一、双向透视下的主体剥离

饥饿艺术家以饥饿表演为生,铁笼是他饥饿艺术生成和展示的舞台,是他进行饥饿表演时的存在环境与状态。饥饿艺术家独坐于以铁笼的间隔效果分割出的一个狭小却又透明的意义空间,进而与观者割裂开来。在饥饿艺术家看来,封闭的铁笼是一个绝佳的表演场所,它可以使自己始终置身于他者目光的凝视中,且自身也可以反观观众来去,目光从未被单方面阻隔。当饥饿成为艺术表演的对象,食物的摄入与否便成为关系到艺术家艺术造诣和职业操守的重要事件,铁笼在空间上的双向透视性效果得以被艺术家充分利用。他在观众们的注视下杜绝与食物的接触,在“饥饿表演期间绝对不吃东西”。他秉持着自己极高的“艺术荣誉”自证清白,“即使有人强迫他吃,他也会无动于衷”。观众们的目光通过铁栅中间的缝隙流向备受瞩目的艺术家,因而铁笼也代替艺术家的表演舞台公证了饥饿表演艺术的真实性,成为艺术家自我表演真实性的确证。

然而,小说中饥饿艺术家赋予铁笼的主体性象征意义却被证伪,他在铁笼中的表演过程常受到质疑。看守和观众们并不能完全信任他,总是认为艺术家可以弄到些东西来维持自己的表演。人们不但消解了铁笼的艺术真实性内涵,甚至获得了支配它的权力。为了孩子们可以更方便地观赏到饥饿艺术家的表演,人们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就将笼子“挪到露天”。饥饿艺术家在空间上内包于铁笼,因此也就失去了支配无限空间的自由权力,他高超的演出只限方寸,任凭人们将装有他的笼子随意安置。失去了主体真实性的笼子在这里被一种符号价值取代,它携带着自身内含的艺术家陷入了某种整个机制所建构的、能够将所有人包括在此之中从而让他们获得参与感的权力关系中。福柯曾言:“这是一种重要的机制,因为它使权力自动化和非个性化,权力不再体现在某个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对肉体、表面。光线、目光的某种统一分配上,体现在一种安排上”。[1]因此,艺术家在这种权力体制的压迫下丧失了主体自由,主宰自身的力量被剥夺殆尽。被艺术家赋予表演真实性价值的笼子和成为他桎梏的牢狱的笼子形成了悖谬与反差,自愿入主的铁笼成为身体与意志的牢笼,艺术家逐渐异化成为了一个深陷禁锢的“物”,而非人,他早已与被人们关在笼中提在手上遛弯赏玩的鸟雀别无二致。

人们络绎不绝地观看铁笼中的饥饿艺术家,观众与日俱增,“大人们看主要是图个消遣、赶赶时髦”,孩子们看到“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饥饿艺术家”时目瞪口呆,如同见到洪水猛兽一般,需要“互相把手拉得紧紧的”来壮胆。他们已经不把饥饿艺术家当成和他们同类的人来看,而是当成一种物,一种娱乐消遣的玩物,通过鉴赏饥饿艺术家忍受饥饿的痛苦过程,使自己生活中的不幸和痛苦得以宣泄、转移,以致遗忘,或达到心理上的快感。[2]

反观饥饿艺术家,他将对挑战人类身体极限的自虐式摧残命名为艺术本就荒诞不经,却还在饥饿表演过程中不时伸出胳膊让人“摸摸瞧瞧”,让观众感受其瘦骨嶙峋的身体存在的真实样态。他在铁笼中时而陷入沉思,“任何人对他都变得不复存在”,笼子中唯一的东西——钟表的声响也变得充耳不闻,人类赋予时间的意义在这里被完全消解。铁笼中的艺术家显然陷入了虚无的境遇,他只有“愣神地看着前方”,仿佛他的意志和思想完全被抽离了出去,只留下干瘪的身体供人赏玩。当作为人所特有的独立思想和意志观念被抽离,艺术家只剩下肉体的真空,真正兽化成了非人。而当他的肉体随腐草消散殆尽,一只年轻的美洲豹抢占了铁笼取而代之,这一豹子与艺术家的置换最终完全消弭了艺术家身为人的价值,共同指向了铁笼的在文本中的动物化功能。

二、艺术误读间的悖反意图

在表演过程中,饥饿艺术家被“大伙推举出来的固定的监督人员”看守着,以防“他用什么秘密手段偷吃东西”,而这些看守一般都是屠夫。看守艺术家的屠夫可以被分作两类,一类佯装玩忽职守,坐在远离饥饿艺术家的某个角落“埋头玩牌”,实则进行着欲擒故纵的把戏。他们故意给艺术家进食的机会,以便印证他们对其的怀疑,“他们总认为,饥饿艺术家绝对有妙招搞点存货填填肚子”。而另一类屠夫恪尽职守,他们日以继夜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举起手电注视艺术家。事实上,无论屠夫看守如何对待饥饿艺术家,两类屠夫的悖反行为实则都共同指向了对艺术家的怀疑与不理解,甚至指涉向对饥饿艺术家尊严和艺术荣誉的严重亵渎。饥饿艺术家为了扭转看守们对其的怀疑看法甚至不顾身体的虚弱,放声歌唱以期自证,而玩忽职守的屠夫们对艺术家的误读反而更加深刻,他们佩服艺术家“人灵艺高”,“竟在唱歌时也能吃东西”。然而艺术家对恪尽职守的屠夫们的赞颂和犒赏竟被当做谋求宽松监视的贿赂。因而饥饿艺术家对饥饿表演的坚守和对艺术荣誉的极力捍卫与屠夫看守们的不信任和不理解进一步形成悖反,艺术家竭力想证明的艺术荣誉感在屠夫监视者的眼里都成为了他妄图摆脱饥饿的伎俩,而屠夫们从未理解他对艺术的执着和对食物的抵触。

“屠夫”在其语义能指上便存在靠宰杀动物来维持生计的象征意味,暗含其冷血无情,对被屠杀的动物毫无怜悯之心的行为及情感特征。以屠夫作为饥饿表演艺术家的看守者便扩充了文本的内涵纵深,屠夫们看守着笼子中的饥饿艺术家令他不能摄入分毫食物正如同屠夫对着亟待宰杀的动物磨刀霍霍,屠夫看守们对饥饿表演艺术家的不理解与不信任在其能指含义上指涉向了他们对艺术家的精神宰杀。“看守们不似一般的成年观众那样,单纯地从饥饿艺术家忍受饥饿的痛苦中获得心理快感,而是在精神上给饥饿艺术家制造痛苦,从而达到满足自己的目的”。[3]屠夫们在精神上的冷漠和空虚使他们成为了社会中最缺乏人性和本真,异化最为厉害的人。他们无端地将肉体和精神虐待施加于饥饿艺术家身上,以期获得精神满足,他们视艺术家毕生追求的艺术尊严于无物,以至他的艺术生涯和生活道路愈加痛苦。在屠夫们不断地精神压迫下,艺术家作为人的尊严逐渐被剥夺,人性外观渐渐脱落而形成价值坍塌,加速地异化成为了笼子中动物化的非人。

三、符号指示中的人性丧失

铁笼和屠夫奠定了饥饿艺术家的动物化基调,而马戏团表演令他完全失落了人的主体性地位,沦落到与动物一般的境地。时代的变化主导着人们的审美趣味,原本观看饥饿艺术家表演络绎不绝的人群如今却对其感到厌倦。于是饥饿艺术家怀揣着对饥饿表演艺术的无限热爱与坚守转而应招到了一个马戏团继续他的饥饿演出。马戏团非但没有因为他曾经的赫赫大名对其演出给予应有的重视,反而囿于当今饥饿艺术早已不足以吸引观众足够的瞩目而将装有艺术家的铁笼安置在了距离兽场很近的交通要道口。甚至于他的笼子被贴满了标语,成为了马戏团中张贴指示牌的路标。正如路标上的指示才是载有意义的中心,贴满指示标语的铁笼虽装有饥饿艺术家,但其內涵与意义只能被不断剥离与弱化。饥饿艺术家作为人的躯体处在一众动物中间却不再受到瞩目,这也指向了饥饿艺术家本身意义的模糊性与边缘化。

观众涌向兽场时,必定要经过通道口艺术家的笼子,但艺术家却无人问津。艺术家还曾质疑过是否因马戏团的通道太过狭窄,人们无法驻足观看,而姗姗来迟者们打破了他的幻想。他们本“可以在他面前多待一会”,却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地直奔兽场——人们对饥饿表演完全失去了兴趣。当人潮拥挤的群众蜂拥而至,他的内心仍旧为可能的驻足而震颤不已,可观众们急忙奔去兽场的身影使他的期望成为徒劳的自欺欺人。他笼前更为清冷,甚至沦落成为“人们观看动物道路上的一个障碍”。艺术家孤独地坚持着自己的艺术,然而被自己奉为圭臬的艺术却愈发使他成为动物。饥饿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成为永恒,直到他被人遗忘而与腐草化为一堆。艺术家的死与他的艺术一样无人过问,他像与腐草同质的物一样被掩埋掉了,周围人似乎完全将他从同类范围中剔除,至此,其人类尊严于身份彻底消散。铁笼中艺术家的位置由一只活蹦乱跳的美洲豹代替,这只小豹仿佛携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由和欢乐,观众们被其身体所吸引,欣喜若狂地驻足赞叹。它似乎“体现了艺术家所不具备的东西,成为他存在的继续”。艺术家逐渐边缘化最终走向死亡而被豹子置换的悲剧事实上指向了现代人的社会性悲剧。

卡夫卡设置饥饿——这种压抑人性本能博取眼球的艺术本就充满悖谬,其价值被置于兽畜之下。而艺术家作为现代性社会化的代表,当他专注于这种艺术的宣扬并期望得到大家认同时,便不可避免地走向艺术的虚无与绝望。而一个艺术家在社会上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就不可能存在并且必然按照社会的基本规则被判消失[4]。于是在异己力量的压迫下,一生都在从事身体艺术的艺术家用笼子将自己和社会分隔开来,他越专注于自己的身体,他的社会性特征越被瓦解和吞噬。在观众眼中,他的艺术家身份没有得到社会认同而被消解,成为了一个被关在笼子中的如动物一般的无名的观赏对象,直至死亡。

注释:

[1]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2]孟智慧:《饥饿艺术家》中“看”与“被看”所构筑的二元世界,河南科技大学学报,2003.

[3]孟智慧:《饥饿艺术家》中“看”与“被看”所构筑的二元世界,河南科技大学学报,2003.

[4]Jahraus,Oliver:Kafka Leben,Schreiben,Machtapparate,Philipp Reclarn jun,Stuttgart,2006.

参考文献:

[1]卡夫卡:《饥饿艺术家》[M].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2]孟智慧:《饥饿艺术家》中“看”与“被看”所构筑的二元世界[J].河南科技大学学报,2003.

[3]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4]康剑娜.一种艺术的绝望——对卡夫卡《饥饿艺术家》的解读[J].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9(03):12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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