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武 刘远康
南非史学是非洲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南非土地上,先后诞生了数批重要的历史学派,诸如英国帝国主义学派、殖民主义学派、阿非利卡民族主义学派,自由主义学派和激进史学派。因其白人中心主义的研究立场和方法论传承,学界长期将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之前的南非史学归类为欧洲史学的分支。①1994 年种族隔离制度废除之后,受国内政治经济剧烈变革以及国际学术思潮的影响,南非史学在研究主题和价值取向上发生了明显转变,涌现了许多切合社会现实的新领域和议题。最重要的是,种族主义的学术偏见获得了广泛的修正。
毋庸置疑,新南非时期的史学研究取得了一定的重要进展。具体而言,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学术竞争氛围愈渐浓厚。近年来新文化史、环境史、性别史、休闲史等新兴史学领域逐步与统摄20 世纪南非史学研究的社会史呈现并驾齐驱之势,不同学科的视野和方法相互碰撞借鉴。其次,历史研究日益偏重本土化。历史学家逐渐重视地方的、微观的底层民众历史知识,时常以南非本土的案例经验回应国际学术的主流观点。再次,重现非洲身影。一是强调非洲人的历史主体地位,二是探析南非历史进程中的非洲背景因素和各种联系。最后,史料来源不断拓展。除了借鉴档案文书、考古发现和人类学民族志等传统资料之外,近年来学者们更加关注口头叙述和图像影视中保留的珍贵历史细节。其中,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举办的系列听证会保存了大量回忆种族隔离时期的个人记忆,国内学界同仁略可加以重视。
这一时期,历史学家一方面就学科自身的反思及设想展开了大讨论;另一方面抛弃了既往奉持的南非历史“例外论”论调,积极与非洲大陆,乃至国际学界接轨争鸣。②目前,国内关于南非史学进展的研究尚属有限。③有鉴于此,本文将尝试梳理介绍新南非过渡以来史学的发展现状,总结归纳其当前的特点与挑战,以期丰富国内的非洲国别史学研究。
新南非阶段,南非史学中社会史一枝独秀的局面被打破,其中原因涵盖多个方面。首先,因滞后于种族和解的政治形势变化,社会史学家过去主张的阶级和种族斗争学说频频遭受质疑。其次,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国际思潮对研究视野和方法造成冲击;最后,南非国内学术界迟迟未能形成全员参与式的史学大辩论。随着文化史、性别史、环境史、医疗史、休闲史等史学研究领域的兴起,学者们在继承昔日学术成果的前提下,重新审视了南非社会诸多历史现实问题。
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南非社会史研究步入前所未有的史学危机时刻。彼时历史学家清醒地意识到,过去强调以历史研究推动种族平等的激进路线渐渐与实现民主化的现实脱轨。①面对一批深受新马克思主义史学观点影响的历史学家,如马丁·勒加西克(Martin Legassick)、舒拉·马克斯(Shula Marks)和斯坦利·特拉皮多(Stanley Trapido)等倡导的以唯物主义方法研究底层民众生活,进而推动占人口多数的黑人实现政治解放的学术传统,近年来的历史研究在延续其现实人文关怀的基础上,仅把政治经济因素视为社会变革进步的重要动力,而非关键性作用。尽管仍有学者对20 世纪自由主义学派和激进史学派大辩论的回归报以乐观期望,但是,当前历史学家从支持民族解放斗争转移到关注社会意识形态、土地赔偿、劳工制度、生态环境、公共遗产等社会时代问题,已是大势所趋。
鉴于非国大政府宣扬的民族国家理念对历史叙事的束缚,部分历史学家继而尝试从地域空间层面寻求突破,力图开创一种新的后民族主义史学研究路径。借鉴历史人类学的方法,一些学者将注意力转移到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强调地方性知识的区域社会史。他们探讨城市贫民区、市政区和现代乡镇中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经验与抵抗运动,希望借助“自下而上”的底层研究路径打破当前多元民族主义的僵化叙事模式。②与此同时,流亡归国的勒加西克积极挖掘博物馆和历史遗迹所具备的公众历史文化价值,倡导一种将历史研究服务于社会现实的“应用历史”(applied history)。③另一方面,许多历史学家接受了研究的“跨国转向”(transnational turn),主张将移民劳工、边境战争和邻国关系等课题置于广阔的国际背景下比较分析,检验主流观点的不足。例如,菲利普·邦纳(Philip Bonner)参照南非和印度的城市化历程,表明既往认为劳工迁移是种族隔离制度产物的解释有待修订。④另外,通过刻画还原早期白人殖民者或非洲人首领的私人生活、帝国联系,以诠释社会前进的动力和机制,亦为许多历史学家所倚重。
社会史的视野不断拓展,常常结合多重角度阐述问题。譬如马克斯从殖民时期和种族隔离时期的性别、健康和种族等方面入手,剖析了殖民主义的知识话语权力如何塑造出社会中的种族差异。⑤彼得·德留斯(Peter Delius)和克莱夫·格拉瑟(Clive Glaser)关注非洲青少年性行为在基督教、殖民征服、移民劳工、城市化和西方教育轮番冲击下日渐暴力化和商品化的变化轨迹,有力批驳了对于南部非洲社会原始暴力和无拘束性行为的污蔑臆想。⑥值得欣慰的是,非洲本土族群的社会文化在历史研究的反思推进中日渐融入主流叙事。索韦托等黑人城镇和祖鲁、科萨等本土族群的生活习俗为人所熟知。近年来,甚至有历史学家呼吁留意白人社会的日常生活历史。①
面对新文化史兴起和后结构主义针对社会史的批评,南非史学界开始了关于身份认同、记忆历史、心智观念等文化意识的探讨。为修复种族隔离时期的记忆创伤,新南非政府自20 世纪90 年代先后推出了“彩虹主义”“非洲复兴”“乌班图”精神等主流思想观念。在历史学家看来,国家重塑集体记忆、建构民族主义的诸多实践实则是统一历史叙事的变相回归。②因此,辨析官方意识形态变化背后隐藏的历史逻辑成为了文化史热衷探讨的主题。
反思南非民族主义观念的形成。无论是白人的阿非利卡民族主义,抑或黑人的非洲民族意识,南非不同种族或人群都曾积极塑造过各自的身份认同和价值观。这种一元论历史和压制性话语无疑需要得到理性的重构与书写。索尔·杜博(Saul Dubow)追溯了历史上白人利用科学知识建构民族主义的方式,以及民族身份向“南非化”和“非洲化”发展的原因,实现了对“南非主义”设想的历史解构。③他强调,南非白人的主人翁意识、殖民主义和民族主义精神来源于他们侵占非洲人土地和传教布道的漫长过程。④此外,挑战单一叙述的另一种做法是突显社会边缘群体及个人的文化特性。有色人、印度裔和华人等族裔身份及其文化特征也颇受关注。例如凯伦·哈里斯(Karen Harris)通过阐述17 世纪至20 世纪南非华人的文化内涵与社会形象的延续变迁,展现了少数群体的独特风貌。⑤
得益于史料发掘和口述史发展,围绕人类活动的历史记忆成了历史研究的新晋对象。一些历史学家试图挖掘民众有关过去经历的回忆,以期补充、诠释和修复具有很大争议的南非历史版图。除分析殖民战争、建立黑人家园、20 世纪中期的非洲人抵抗运动、真相和解委员会裁决等重大历史事件之外,历史学家还关注节日庆典、军事游行、选美比赛等日常文娱活动的文化功能与意义。在聚焦留下创伤记忆的战争,保存及创造历史记忆的博物馆、纪念广场和历史遗迹等方面,学术成果颇为丰硕。加里·贝恩斯(Gary Baines)从遗产项目或博物馆的陈列布局切入分析,揭露了服务国家建设的官方历史与寻求保留自身特征的公共记忆之间的紧张关系。⑥另外,音乐戏剧、语言诗歌、出行方式和建筑风格等承载集体记忆的媒介亦是研究的侧重点。
近年来,阅读史研究吸引了一批南非学者的关注。这些作品普遍认为,17 至20 世纪的南非民众逐渐掌握阅读能力,不同性别和阶级之中涌现了相当规模的识字人群,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宗教为提升民众的识字率贡献良多。辩证来看,种族隔离时期白人政府对杂志、书籍等阅读材料实行监管,一方面确实损害思想文化的健康发展,但另一方面却也塑造了南非阅读文化的抵抗特色。揭露白人种族主义、宣扬种族平等的禁书在阅读传播及稽查销毁的同时,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黑人和有色人的民族情绪和识字勇气。不满白人种族歧视色彩浓厚的撰述,愈来愈多的非洲人尝试使用自己族群语言来书写属于本民族的历史故事。⑦
目前,环境史是南非历史研究中方兴未艾的样式,一些学术观点在国际学界颇受认可。过去,白人政府拒绝参与全球环境运动,到20 世纪90 年代初,随着南非民主进程加快,本土环境组织的出现和法律颁布为该研究的成长提供了现实土壤。①新时期的环境史侧重于政治决策、经济行为、物种交换和科学知识对于环境变化的影响,讨论的主题涉及自然资源的保护开发、环境公平正义、环境与疾病的关系和现代环境主义等内容。
从权力关系角度揭露南非种族间环境资源的不公平分配问题。贝弗利·埃利斯(Beverley Ellis)注意到,19 世纪德班白人移民在海洋捕捞不敌印度裔渔民的情况下,动用行政权力建立保护委员会、颁发捕鱼许可证以维护渔业资源上的种族优势地位。②事实上,环境资源不仅是种族矛盾激化的根源,也是发生不公正现象与抵制抗争的领域。南希·雅各布斯(Nancy Jacobs)深入分析了北开普省库鲁曼地区白人政府和茨瓦纳人围绕农牧业领地展开的权力竞争。她认为国家强制性行为的结局并非全是非洲人单方面地适应新环境,地方气候与环境条件也会为本地族群抵抗白人侵入起到帮助性作用。③早期探险家和传教士保留了大量前殖民时期非洲本土的水文历史。借助列文斯顿旅行游记中关于非洲水生环境的描述,约翰·滕布卢夫(Johann Tempelhoff)还原了南部非洲的早期水文化和非洲人的水资源管理使用状况。④历史上,白人凭借政治权力在河流湖泊、大坝灌溉、集水坑等水资源管理上人为地塑造种族主义秩序,黑人和社会弱势群体往往是水土流失、环境污染、自然灾害等环境问题的直接受害者。
环境与疾病的关系复杂微妙。南非历史上出现的蝗灾、牛瘟等动物灾害,外来植物入侵,以及城市中的流行疾病和污染问题,都与人类的环境行为息息相关。贝纳特以季节移牧现象为例,指出避免牲畜患上疾病是其出现的缘由,而引入和普及西方兽医制度又致使它于20 世纪初退出了历史。⑤人们出于对疾病的担忧而不断提升卫生意识,也导致了外在环境的变化。亨德里克·斯奈德斯(Hendrik Snyders)注意到,19 世纪开普殖民地居民因不满街道刺激气味和灰尘,担忧瘟疫等传染疾病发生,继而转变了过去视鸟粪为财富的看法,迫使政府改善了当地的公共卫生系统与城镇环境。⑥
受思想史和科学史的启发,一些历史学家从文化心理层面来理解南非历史上的环境行为。《南非环境史:案例与比较》是多位研究南非环境史的学者合力而成的代表性著述,书中案例涉及丰富的档案文献和口头叙述,尤其重视科学知识影响白人环境保护决策的作用。⑦一方面,专业知识既是白人实行种族主义环境干预的思想来源,另一方面,这种学科知识也强化了白人的统治意识。简·卡鲁瑟斯(Jane Carruthers)通过分析克鲁格国家公园的命名始末,指出这是白人将阿非利卡人民族主义和种族隔离思想渗透到社会方方面面的表现,他们在树立野生动物保护原则时,有意将偷猎的黑人污蔑为野蛮、残暴的形象。⑧贝纳特认为,无论是前殖民时期的狩猎,抑或是殖民时期的林业、农业开发,甚至当代白人政府的自然资源保护,西方的知识观念和审美旨趣所建构的文化表述与价值体系深刻影响了南非白人的环境行为。⑨南非保护主义思想的兴起和发展同各个时期针对环境退化的辩论密切相关。⑩在当前历史学“动物转向”的趋势下,南非历史学者正在从马匹、狗和鸟类动物的饲养、捕猎及观赏经验等角度,诠释人类与生态环境的共生互动联系。①
南非的妇女史研究起步于20 世纪90 年代初。彼时,女性主义(feminism)观点在现实政治变革中普及推广,南非社会中父权制之下的女性身影逐渐被“发现”。②因此女性在历史进程中的进步性作用成为了学者们讨论的焦点。妇女史研究从1983 年由贝林达·博佐利(Belinda Bozzoli)奠定的马克思主义分析框架转向探究女性在社会和政治活动中的多样性角色,研究内容主要囊括宗教法律、生育健康、文化书写、协会组织和劳工福利等诸多方面。
起初,妇女史局限于强调少数白人女性群体在家庭空间或战争中不可或缺的作用,突显其社会政治地位以抗衡男性占主导之社会的权威。③伴随着研究视野的扩大,学者们呼吁关注南非社会中受剥削最严重的黑人妇女群体的切身遭遇。④总体上,研究黑人妇女的著述主要分为两类:一是剖析历史上知名女性,如殖民时期白人社会中的妻妾妓女、修女、传统领袖等等;二是考察广大社会底层的工薪妇女,比如家佣、保姆。值得一提的是,如今以博佐利、贾克林·科克(Jacklyn Cock)、海伦·布拉德福德(Helen Bradford)和黛博拉·盖茨凯尔(Deborah Gaitskell)为代表的一批学者群体业已形成规模,她们定期举办妇女史专题学术会议,出版论文集册,极大推动了南非妇女史的发展。⑤
男性气概和同性恋边缘群体是性别史分支学科关切的两个重要议题。时至今日,男性的生理特征很少得到关注,更多的是探究社会意识或文化观念层面的性别认同方式。军事战争和体育运动最初被视为南非男性气质形成的主要情境。⑥然而,男性气概和男性身份认同并非限于某一固定的时空环境。例如,南非男性人口集中的采矿业一方面为男性从事护士这类带有性别固视的职业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氛围,另一方面,矿区充斥的暴力斗殴和城镇帮派文化亦助长了男性的阳刚之气。⑦像体育休闲、酒类消费和汽车驾驶等日常社会经济活动同样是促使男性气概增强的原因。⑧受到欧洲宗教性欲观念和婚姻家庭原则的长期压制,同性恋研究直到20 世纪90 年代才起步。现阶段,南非学界主要根据著名历史人物的同性恋经历,阐释某一时代社会观念的变革,因而,文献盈积的白人社会更受研究者的青睐。⑨需要引起重视的是,殖民地时期传教士的生活经历和同性恋审判案宗为修补过去社会风貌存留了大量历史细节,相关档案资料值得深入挖掘。
南非休闲史的兴起根植于南非社会丰富多样的休闲文化习惯。南非社会群体之间的政治文化关系在垂钓冲浪、游猎赛马、体育竞赛和娱乐消遣活动得到了充分反映,比如,日常生活中人们所热衷的橄榄球、足球和高尔夫球等球类运动,曾与国家政治局势相互影响。此外,经济社会因素在商业广告、旅游度假和赌博行为上的作用亦十分突出。
南非历史上各种族、阶级与性别之间的休闲方式和偏好具有鲜明的群体性特征。换言之,休闲活动被赋予了社会的功能和目的。以维维安·比克福德- 史密斯(Vivian Bickford-Smith)为代表的历史学家认为,殖民时期白人将板球、赛马和自行车运动等英国上流社会的娱乐休闲活动引进南非,设立俱乐部组织,满足了他们维系同英帝国的文化联系、建立排他性社会的意图。①南非国民党于1948 年掌权后,加快社会中的种族分化节奏,娱乐活动和体育运动不仅被白人政府当作控制社会的手段,同时也成为了非白人群体用于对抗种族隔离的途径。阿尔伯特·格兰德(Albert Grundlingh)研究发现,政府利用城市化塑造殊异于非洲社会传统的白人现代娱乐文化,企图营造出种族分离的文化氛围。②白人群体将橄榄球和高尔夫球等球类运动上升为自身种族特有的高贵传统,黑人对此敬而远之,致使上述运动刻上了种族隔离的象征符号。③这一时期恰如古拉姆·瓦希德(Goolam Vahed)所言,“体育加强了隔离,而非促进了同化”。④
然而,娱乐消遣与体育运动一方面代表着种族之间的对立和分离,白人主导的政府在空间上对黑人、有色人和印度裔的休闲场所进行有意的控制和排挤。⑤另一方面,它也是彼此文化交流、角力影响的无形场域。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体育领域内的抗议斗争及政策修改让公众看到了瓦解种族隔离制度的希望。历史学家认为,政府推行“多种族的”(multiracial)体育政策和成功举办国际体育赛事所带来的集体荣誉感,为团结南非社会、加快民主政治过渡发挥了重要作用。休闲内容的变化还体现了阶级、性别之间的紧张关系。譬如南非早期盛行于底层民间的赛狗赌博,因违背宗教虔诚生活方式的借口而遭到法律禁止,这实则是阿非利卡中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一次文化胜利。⑥关注冲浪文化的格兰·汤普森(Glen Thompson)表示,以男性为主导的海滨活动赋予了他们领导权威与霸权特征,而女性角色则往往在比赛规则和奖励制度上面临束缚限制。⑦
过去20 多年,南非史学界激烈争辩的学术议题包罗万象,不仅涉及史学危机和历史教育等学科建设发展问题,还着眼于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土地赔偿、艾滋病、学费下降运动、身份认同等众多社会热点的分析。种族隔离、布尔战争和矿区移民劳工等传统学术话题也在新一轮争辩中再次焕发了学术活力。
种族隔离(Segregation)和种族隔离制度(Apartheid)是南非史学家长期讨论的重要话题。20 世纪90 年代,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迈向终结,这必然要求人们对于该制度的兴衰原因和历史影响重新进行审视和总结。同时期兴起的文化多元主义跻身南非学术研究的主流价值观,学者们在修正种族隔离历史、反思经验教训上达成普遍共识。⑧这种共识延续至今。与此同时,以后现代主义理论方法批判白人种族主义思想,解构种族隔离概念、话语和理论的路径备受推崇。但客观来讲,从强调政治经济因素对种族隔离的决定作用转向凸显文化心理因素的内在影响,实际只是对南非种族隔离历史研究的一次方法论突破和知识补充。
这一时期,从意识形态角度切入,分析种族隔离制度诞生的史学家代表是杜博和黛博拉·波瑟(Deborah Posel)。以思想史研究见长的杜博,结合体质人类学、语言学和心理学等跨学科知识,论述了科学种族主义学说推动阿非利卡人民族主义形成和隔离措施出台的思想意识作用。①同样聚焦种族概念的波瑟弥补了前者在政治层面的分析不足。她指出,20 世纪南非国家机构制定种族分类更多是为了监视和控制黑人,种族概念的社会法律意义强于单纯的生物学观念。②客观而言,他们的观点具有很强的启发性,但过于突出意识形态或关键历史人物的决定性影响。在保尔·梅拉姆(Paul Maylam)看来,19世纪的边境战争和20 世纪的黑人城市化才是白人针对黑人产生“他者”恐惧心理和种族意识的现实原因。③探析种族隔离制度为何形成的目的在于解构历史,防止重蹈覆辙。如今,认为种族隔离推翻不彻底的观点依旧存在。
对种族隔离制度目的论的批判,可以视为史学研究的自我更新。以往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史学家的观点是,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发展规律,以及白人社会和国家权力结构的制度性设计决定了种族隔离制度的兴衰。这种目的论式的总结,最终催生了一批奉持“兴衰”叙事的著作。④如果着重突出制度起源和终结的必然性,势必会忽视种族隔离制度从不是单一蓝图设计的史实,并且会对20 世纪60、70年代种族隔离制度的发展强化阶段强行遗忘。故而,一些历史学家呼吁人们留意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发展的中间期,以及反种族隔离运动的国际联系。⑤需要警醒的是,黑人在种族隔离叙事中通常处于被动地位,他们的主体性地位久遭忽视和抹杀。历史中黑人、有色人和印度裔群体与种族隔离制度的关系微妙复杂,他们既爆发过激烈抵抗的斗争,也有向白人当权者妥协合流的小撮分子。杜博在分析班图斯坦中的黑人妥协派精英和非国大的抗争人士后表示,事实上两者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白人维持种族隔离制度的想法。⑥显然,种族隔离思想及其实践远非一朝一夕可以讨论清楚,未来关于它的反思评价仍有进步余地。
土地问题贯穿了南非整个历史进程。从白人殖民到种族隔离政府时期非洲人的土地被大量侵占和剥夺,争夺土地资源长期是爆发族群冲突和社会抗争的导火索。为改变国内不平等的经济实力对比,非国大政党在新南非政府过渡期间毅然提出了土地改革政策。围绕土地问题以及土地改革与土地问题的历史联系旋即备受关注。
非洲人失去土地的过程漫长而错综复杂。从范·里贝克登陆起始,白人殖民者和移民的土地扩张先后触发了同科伊桑人、科萨人和祖鲁王国的军事战争。一直以来,在南非乃至非洲其他地区的传统社会,土地问题本身是纠缠不清的、未有记录的地方性争议焦点。殖民者在征服非洲土著过程中致使土地资源和权力关系长期重叠,借助部落纠纷和宗教信仰来削弱酋长土地的控制权是白人的惯用伎俩。⑦可以说,土地历史问题的复杂程度远超后人的想象。例如,战争和牛瘟等重大事件也是影响到土地兼并速度的外部因素,布尔人与英国人之间的布尔战争为非洲人守护土地提供了喘息之机。①而在非洲社会内部,获得土地资源意味着能够跻身社会精英、与酋长头领平起平坐的财富与特权。②所以,19 世纪中叶至20 世纪中叶,有一大批笃信基督教、个人产权意识觉醒的非洲人利用私人买卖、信用托管和劳役租赁等方式购置土地或农场,土地的流动性如实反映了社会经济的动态变化。
自1913年起,白人政府陆续出台《土著土地法》《集团住区法》和班图斯坦计划,意图将黑人永久安置在仅占全国面积7%的保留地中。历史学家近年来重新审视了这些过去认为是奠定种族隔离制度、造成土地分配不公的法案政策,对其设计动机和执行效果产生了新的看法。贝纳特和德留斯通过分析1913年《土著土地法》颁布的历史背景与实际影响,向早期激进主义历史学家哈罗德·沃尔普(Harold Wolpe)和马里恩·莱西(Marion Lacey)认为《土著土地法》是南非矿业经济发展的产物这一主流观点提出质疑,前者认为该法案不应被夸大为白人土地征用的工具。③不愿服从政府驱离法令的黑人企图依靠各种途径在城市和白人农场谋求立身之所,白人政府则特地废除了股份制和劳动租赁制等灵活变通制度。
土地改革进程与新南非的发展亦步亦趋,围绕土地改革的法律政策、落实情况与潜在挑战是南非社会特别关注的热点。土地改革主要包括三部分,即土地归还、土地重新分配和土地所有权改革,其中土地所有权改革在学界最具争议性。当前,研究南非土地问题的先驱龙格斯里·恩特赛博扎(Lungisile Ntsebeza)关于传统权威角色的历史分析堪称经典。恩特赛博扎认为,历史上非国大向传统权威的政治妥协,导致后者至今仍是农村地区权力和土地资源的最大利益攸关方,而土地所有权改革带来的权力下放和民主化进程触碰到了传统领袖们的根本权益。④土地改革问题继而延伸至非洲传统酋长制度的存废之争。除此之外,人口历经百年的增长和迁移,产权历史溯源模糊难辨,注定了土地赔偿问题难以在短期内彻底解决。
南非发现艾滋病始于1983 年,到2007 年,南非艾滋病感染者约有570 万,是世界上艾滋病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南非学界对它的分析超出了医学、生物学的讨论范畴,社会学、政治学和历史学等人文社会科学的加入已成当下趋势。2000 年,第十三届世界艾滋病大会在德班召开,南非社会对于艾滋病问题的重视程度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在历史学领域,学者将艾滋病定位为社会医疗史中的一种流行疾病,主张遵循以往分析牛瘟、鼠疫和登革热等为人熟知的流行疾病的路径加以理解。⑤
艾滋病爆发的原因。南非艾滋病最早起源于携带病毒的马拉维移民矿工的性传播,其后肆虐于广大农村地区。在20 世纪50 年代,国际社会医学先驱西德尼·卡克(Sidney Kark)提出了南非近代流行病传播的著名论断,即工业化进程背景下的移民劳工制度是南非梅毒大肆传播的罪魁祸首。由于传播方式、途径和轨迹的相似性,南非早期的艾滋病研究深受前者观点的影响。但是随着研究的步步深入,学者们逐渐发现社会环境、经济地位和政治权力对于南非艾滋病感染人数的大爆发负有极大责任。艾滋病感染率在种族、阶级和城乡空间上的悬殊差异反映出了种族隔离制度时期政策和经济结构的影响作用。⑥马克斯以艾滋病感染最严重的夸祖鲁-纳塔尔省为例,分析了艾滋病和种族隔离及城市化的历史关联性;并且,营养不良的底层贫困民众和社会精英同样是艾滋病的易感染群体,这表明社会因素也不可忽视。①另外,权威人士的个人态度和重要决策也被纳入历史学考虑的范围。路易斯·格兰德林(Louis Grundlingh) 和霍华德·菲利普(Howard Phillips)都强调,种族隔离政府针对艾滋病的偏见固然是早期缺乏干预的因素,但姆贝基政府与南非医学专业人士对艾滋病的不承认和逃避态度是造成疾病传播失控的主要原因。②
艾滋病的污名化现象。相比其他传染疾病,南非社会对于艾滋病的态度尤为消极复杂,早期黑人称它为“白人男性疾病”,白人则认为它是原始落后的黑人荒淫滥交之恶果。在艾滋病严重化阶段,处于社会和政治边缘的同性恋者与底层黑人往往是蒙受道德歧视与侮辱的主要人群。③为何会出现艾滋病污名化?德留斯和格拉瑟从社会史角度归纳了其污名化的多种来源。它既包括性犯罪、玷污概念和必然死亡等社会意识的作怪,又在于非洲传统巫术和基督教观念有意地歪曲解释。④疾病的污名化是一种全世界都存在的普遍现象,“责备受难者”的行为在南非其他疾病历史中有迹可循。学者们的基本立场较为一致,即消除艾滋病的污名有助于避免人们陷入社会孤立,树立关乎疾病的正确历史认知。
回顾南非史学近20 多年的发展演变,可以大致归纳出以下几个显著特征。
其一,学术研究关切社会现实。近年来,南非政治形势的急遽变动引起了社会经济、意识形态的巨大变革,学者们基于较长时段的宏观历史背景分析,对社会不平等现象、新政府政治决策和社会运动提出了自己的思考见解。无论是从非国大的成长历程分析其执政理念,还是从传统社会、种族经济关系探讨土地改革事业的结果与挑战,抑或通过聚焦同性恋身份、学费下降运动和排外主义以求理解社会边缘或底层民众的思想状态,历史学科都希望紧扣时代话题,维持激昂的现实关怀。后种族隔离时代,关于南非国家何去何从的讨论尤其活跃。
其二,研究视野大大拓宽,国际交流非常频繁。得益于跨国史和全球史的兴起,南非史学研究的地域空间有了相当大的突破。如前文所述,一方面聚焦城市社区、村庄或国家公园的地方史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另一方面,史学家还将视野扩展到南非之外的地区,同南部非洲国家、非洲大陆、英联邦国家,乃至南方国家形成了活跃的学术共同圈。在历史教学、人才流动和学术合作方面,南非学界与英国、印度、澳大利亚等英联邦国家维系着良好的学术互动。正是南非史学界长久以来秉持的开明包容态度,使得它能够紧跟国际史学最新的研究动向,回应新近学术观点,培养造就了许多像威廉·贝纳特、舒拉·马克斯这类享誉国际学界的历史学者。
其三,跨领域与跨学科的综合研究趋势愈加明显。自20 世纪80 年代起,学术思潮的更迭嬗变和新议题的产生,使得史学研究者日渐认识到历史学科的知识壁垒和方法限制,与其他学科进行合作是必然的选择。南非史学研究除了与人类学、考古学、经济学、政治学等传统人文科学展开合作,还积极向生物学、地理学等理工学科及影视学借鉴工具方法。例如,一些历史学家积极投身于历史遗址和口述记忆的数字化处理,制作了大量关于罗本岛、马蓬古布韦遗址、索韦托惨案和种族和解的纪录片及史料数据库。借助新媒体技术,历史知识的大众化普及事业获得了长足进步,最成功的样例当属南非历史在线网。建立于1998 年的南非历史在线网,当前已是收集南非和非洲历史信息资料最大、最全面的在线平台。⑤除此之外,历史院系大力鼓励学生和研究人员开展跨学科的实践创作。早在20 世纪90 年代,开普敦大学历史系开创性地将制作历史纪录片纳入学位成果的要求之内,还于2002 年合并了艺术史系。①金山大学历史工作坊更是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等跨学科思想火花碰撞的典型代表。
南非历史研究不断在寻求创新和突破,但是在20 世纪90 年代一度陷入低谷期,历史学家称之为“令人沮丧的年代”。史学危机的影响直到今天仍未完全缓解过来。归纳来看,这些挑战主要来自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黑人历史学家长期缺席。由于种族隔离的历史原因,南非的历史书写长时间由讲英语和阿非利卡语的白人所掌握,鲜有非洲人从事历史研究。即便在21 世纪初,南非历史研究协会仍被称为阿非利卡民族主义历史学家的集中阵营。②研究队伍中黑人和女性比例较低的弱势格局延续到了新南非时期。目前,使用阿非利卡文发表期刊文章、撰写学位论文或出版专著属于常见现象,但以非洲本土语言文字完成历史论文写作的几乎没有。白人叙事之下,像开普殖民地、英布战争等白人主要参与的历史事件研究成果大放异彩,沦为配角地位的非洲人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则稍显凋零之态。令人欣慰的是,随着一批黑人年轻学者的加入,南非各个高校历史院系人员的种族比例正在明显改善。
第二,历史教育长期陷于停滞,后备人才不足。为修复紧张的种族关系,曼德拉、姆贝基等领导人呼吁南非民众“忘记过去”,着眼于建设南非的未来。面对国家有意识地“冷藏”过去争议,历史学家所期待的书写全新历史的美好憧憬一度落空,学术热情衰减。国家迟迟未开展系统性的历史修正工作,纵容种族主义历史观在历史教材与教程中苟延残喘,造成非洲人学生对于白人历史叙事普遍怀有抵触情绪。③南非历史学科入学率在90 年代遭遇断崖式下跌,高校历史院系为此大幅调整合并、缩减裁员。本土研究队伍青黄不接的境况是南非历史学科未来发展的一大威胁。学者感慨,近来开普敦大学和罗德斯大学的历史系学生规模有所回升,只是国际学生数量增多的缘故。
第三,后现代主义和微观史学带来的史学碎片化影响。面对历史学家沉迷于历史话语解构,或一味从事微观史研究,有学者表示要对史学研究视野越渐狭窄,不再将地方性或区域性问题置于全球史视域下进行想象的趋势加以警惕。④纵观如今出版的南非历史著述,诸如伦纳德·汤普森(Leonard Thompson)主编《牛津南非史》和罗伯特·罗斯(Robert Ross)主编《剑桥南非史》那般恢弘的通史体例日渐难觅踪迹,每年付梓印刷的大多是聚焦某一具体领域、话题的专门史论著。学术观点的交锋不复频繁。而且,过去激进主义和结构主义社会史主导史学研究时疏漏忽视的重要议题,至今未得到充分讨论。⑤史学家过度关注于19 世纪以降的“现代”南非史,殖民史与早前非洲人历史的研究可谓门可罗雀。
综上所述,南非历史研究在种族隔离制度结束后迎来较大转变,有史学复兴之趋势,以往的种族偏见和忽视非洲本土社会的研究缺憾正在被批驳和修复。虽然当前研究在体系塑造和理论建构上略显逊色,但是学者们力图重构主流叙事的积极性和既有成果值得加以关注。21 世纪初,南非和欧洲史学界携手编撰的两卷本《剑桥南非史》被公认是现阶段全面总结南非历史研究最重要的学术成果。编者袒露,该书的美好初衷是立足于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之前的学术积累,为未来的研究方向提供思路启迪。⑥近年来南非和非洲国家的全方位联系迅速增强,历史学家愈加关注次大陆和非洲国家间的历史问题,摆脱欧美史学路径的呼声初见端倪。可以说,南非史作为非洲史学中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其最新动向和未来趋势还需要引起我们的广泛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