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瑟尼·麦克林 刘欣
2019年,艺术家用奥施康定和美沙酮处方瓶制成的“骷髅药丸人”在白宫前展出,意在加深人们对药物成瘾的认识。
2019年10月的一天,大卫·萨克勒坐在曼哈顿某栋高楼的会议室中准备接受采访。30多岁的他是普渡制药的第三代管理者。2008年以来,萨克勒家族通过普渡制药获利达40亿美元,而这笔财富基本都是源自销售奥施康定所得的利润。奥施康定当时在美国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在多种危害健康的阿片类镇痛药中,奥施康定被视为影响最严重的一种。
自1996年开始,有超过40万美国人因过量摄入阿片类镇痛药死亡,其中约一半是按医嘱服用了奥施康定。目前,依然有数百万人正在遭受这类药物成瘾的痛苦。2019年,普渡制药受到了来自美国48州中的500多个县、市政府的指控。
普渡制药前董事大卫·萨克勒和妻子
集体指控发生后,许多研究机构不再接收萨克勒家族提供的“沾血的金钱”。虽然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设有以萨克勒家族命名的展馆,但2019年5月依然宣布了停止接收该家族捐赠的艺术品。后来,还有人在古根海姆博物馆组织抗议活动:参与者从螺旋走廊向下倾倒象征处方笺的白色纸条,并展开了写着“萨克勒家族不知羞耻”的横幅。摩根大通银行也暂停了与普渡制药的金钱往来。与此同时,大卫和他的妻子琼斯也被纽约上流社会排斥。据称,他们打算卖掉曼哈顿上东区的豪宅,搬去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
1952年创立普渡制药的萨克勒三兄弟如今均已去世。其他还在普渡制药任职的家庭成员对诉讼保持了沉默。从2012年到2019年8月,大卫一直担任着董事职务,他毅然接过了回应大众的任务。他表示,作为一名父亲,他对现状感到难以接受:“我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刚满四岁。有一天,他刚从幼儿园回到家就问我:‘我的小伙伴说你们在杀人,他们为什么那么说?”
大卫认为,多年来,普渡制药一直秉承为社会作贡献的经营理念,如今却遭到大众仇视,他对此感到懊恼。他眼中噙着泪水,沉着而又激昂地介绍了普渡制药开发奥施康定和拓展市场的历史,但同时似乎也在压抑心中燃烧的怒火。大卫称自己站出来不仅是为了家人,也是希望萨克勒家族的后代不会因此再受苛责。
药物成瘾抗议者在古根海姆博物馆组织示威活动。他们从走廊向下倾倒象征处方笺的白色纸条,并展开抵制普渡制药的横幅。
在介绍了许久公司的历史后,他才开口对无数因服用普渡制药的产品而失去生命的人表达歉意。他说:“我代表我的家族从心底对他们表示同情。今天我本该一开始就说明这一点。我从未想过会有今天的局面,我想在大家了解了实情后,会消除对我们的怀疑。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帮助那些仍然深陷困境的人。”
从1991年到1997年,美国的医生开出阿片类药物的次数从每年7600万上涨到9700万。1999年,普渡制药猛烈推销奥施康定。大卫的父亲理查德也是在这一年成了公司董事长。他曾在电子邮件里写道:“在奥施康定的巨大成功中,我作了多少贡献?可以说,我是将自己的一生都赌在了这件事上。”随后的五年间,全美医生开出奥施康定的次数从一年67万次增长到600多万次,销售额超过10亿美元。
大卫说,奥施康定属于第二类管制药物,说明书上明确注明了用药可能产生依赖性,这一点也获得了负责确定药剂量的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的认可。
FDA承认,在阿片类药物危机的出现与扩大问题上,他们也有责任。但大卫的说法并不能证明普渡公司完全无辜。公司将奥施康定作为无依赖性药物进行推销,出了问题又狡辩说“外包装有相关说明”,这种行为令人不齿。联邦调查局称,从1996年到2000年,普渡公司的销售部规模扩大了一倍以上,他们对5000多名医护人员推销药物,甚至给予新患者30天免费剂量的优惠。
公司管理层是否早已意识到了奥施康定的危险性?如果意识到了却没有作为则不可原谅。如果他们采取了措施,又是何时开始行动的?这些都是问责普渡公司与萨克勒家族的關键。
奥施康定最初只用于缓解晚期癌症或风湿病引发的剧痛。
针对以奥施康定为代表的阿片药物的风险,多州联邦地方法院在2000年发布了警告。尽管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普渡公司依然没有停下推销药物的脚步。大卫强调,公司已经尽可能地付出了努力,他将大半责任推卸到了患者身上。他的父亲理查德也曾在2001年的一封电子邮件里写道:“如果不向犯罪者挥舞棍棒,就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滥用药物者才是犯罪者,才是元凶,才是问题所在。”
2019年3月,面对该邮件被公开,理查德又改口说:“我的认识发生了变化,因为我了解到了药物依赖的相关信息。但由于当时我无法接受FDA的判断,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
2007年,美国政府责令普渡公司支付6亿美元的刑事及民事诉讼和解费用,这是美国制药史上金额最高的纠纷记录。此外,普渡公司的三名管理者被判有罪,需支付3450万美元的罚款。对于普通的公司或家族来说,6亿美元绝不是个小数目,但从大卫的口吻来看,这似乎算不上什么。
2010年,公司更改了奥施康定的制造方法,使用者无法再将药丸碾成粉末吸入鼻腔或溶解于液体中来注射。大卫说:“为了做这项工作,我们花了10亿美元。但只要能解决问题就是值得的。没有比这更能显示诚意的做法了,这是我们从伦理角度出发所付出的努力。”新型药剂虽然在当时受到了许多州检察长的称赞,但后来他们还是将普渡公司置于被告席上。大卫说:“我们做了好事,却要遭受责罚,我不懂世道为何是这样。”
实际上,普渡公司的“善行”并不纯粹。因为当时老款药剂的专利保护期限仅剩几年。而一旦到期,其他公司就能仿造出类似药物用以获利,普渡公司这才采取了措施,让新一代奥施康定获批生产。
美国制药界是靠金钱推动的世界。水面之下,存在着许多丑陋的骗局。
位于美国康涅狄格州的普渡制药总部
此前,普渡公司的纠纷问题只受FDA监管。2016年起,美國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介入调查,引入新的指导方针,奥施康定的服用剂量因此受到约束。CDC相关人员说:“在症状不算严重的患者中,因长期服用此药而导致的死亡病例频发。其他药物都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然而,CDC的介入却引起了美国卫生和公众服务部(HHS)的抨击。HHS的报告称,阿片类药物的使用量和疗程应当由医生决定。对此,美国首席检察官协会则表示“难以判断”。
可以看出,本应守护公民生命的监管系统已被企业的金钱腐蚀,濒临崩溃。
从2003年开始,奥施康定的使用量逐渐减少,已经不算是阿片成瘾问题中的主角。然而,合成阿片类药物芬太尼却再次引发了问题。音乐家普林斯·罗杰·尼尔森正是死于过量服用芬太尼。2011年到2016年间,过量服用奥施康定的死亡事故有所减少,而芬太尼相关死亡案例却增长了九倍。
被害者家属集体向普渡公司提起诉讼,理由是奥施康定造成了数百万美国人阿片类药物成瘾,后来由于其制造方法发生了改变,致使成瘾者将手伸向芬太尼,萨勒克家族与“死亡陷阱”有关。
大卫难以接受这样的指责,质疑原告不能证明这些死亡案例与奥施康定之间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正因为证明两者之间存在因果难度大,于是许多诉讼被撤销。面对美国史上最严重的药物滥用案,普渡制药需承担的罪责只能交由法庭判断。而即便普渡制药宣告破产,萨克勒家族的几十亿资产也不会被撼动。
2007年,普渡制药还是老老实实地支付了和解金。但在大卫看来,普渡制药没有错,只是相关规则发生了变化,为解决阿片类药物滥用危机,公司已拼尽了全力,理应获得大众的褒奖而不是处罚。
[编译自日本《GQ》]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