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均
(上海外国语大学 全球文明史研究所,上海 200083)
伊斯坦布尔,这颗亚欧大陆历史上的明珠城市,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以及奥斯曼帝国、土耳其共和国等欧亚多种异质文明的长期碰撞交融中,既遭受了铁骑长枪的践踏损毁,也见证了商贾云集的繁华锦丽。不同的历史阶段,缤纷的文化遗留,超越时空的阻隔,交融汇聚在一起,赋予了这座城市沉着内敛的积淀和独一无二的魅力。
在伊斯坦布尔这个地方,有据可考的最早地名,是在公元前13—前11世纪由色雷斯部族所起并用拉丁文记录下来的吕戈斯(Lygos)[1]10ff,现存于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的名著《自然史》(NaturalisHistoria: IV, xix)之中[2]:(promunturiumchryseon ceras, in quo oppidumbyzantiumliberae condicionis, antealygosdictum;abest a dyrrhachio [dccxi] p.)岬地名金角,上有拜占廷自由邦,原名吕戈斯;距离底耳哈琴七一一哩。①此为笔者自译,亦可参考Pliny the Elder.The Natural History, John Bostock, M.D., F.R.S.H.T.Riley, Esq., B.A.(trs.) London: Taylor and Francis, Red Lion Court, Fleet Street, 1855。
公元前657年,希腊人在金角湾和马尔马拉海的地岬上建立了一个古老城邦,称作拜占廷[4],或许伊斯坦布尔的正式历史要由此说起。
拜扎斯所生成的时代,正是希腊文化圈中多神教盛行的历史时期,几乎所有的社会历史现实,都可以在希腊神话体系中找到对应的解释形式。在希腊神话谱系中,拜扎斯的身世谱系简述如下:[9]。此外,拜扎斯还有个别号“金角”,希腊文作、拉丁文作Sinus Ceratinus、土耳其语作Altın Boynuz,联系拜扎斯母亲名字的含义,即可推知这是以神话的形式宣示:有岬角伸向海域的拜占廷城区,一直是该地的核心地带,从而也是希腊人殖民的首选核心区域,拜占廷城市就是以此岬角为据点发展起来的。
从人名拜扎斯衍生出城名拜占廷,这就是立足于建城者的神化而敷衍开来的意识形态表现,其中深刻浸染了祖先崇拜的痕迹;该城市赖以奠基的岬角这一地理特征,又人格化为建城者的形象绰号乃至建城者母亲的名字;建城者被赋予希腊本土城邦王子的身份,又同毗邻的色雷斯公主结亲——这些神话式的处理,无一不在宣示巴尔干半岛希腊人远足小亚细亚地区、跨境攫取殖民地的合理合法之神授理据。
公元196年,罗马皇帝塞维鲁(Septimius Severus,193—211年在位)在内战中摧毁了反对他的拜占廷城邦,继而在3世纪早期,塞维鲁在其嗣子名下声称,以马可·奥琉略(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121—180年在位)的名义将该城重新命名为安敦①《后汉书·桓帝纪》:(延熹九年)大秦国王遣使搴献。【李贤注】时国王安敦献象牙、犀角、玳瑁等。《后汉书·西域传》:桓帝延熹九年(166),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瑇瑁,始乃一通焉。一般认为这位大秦国王安敦就是哲学皇帝马可·奥琉略。皇都(Augusta Antonina),嗣位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211—217年在位)又重建了该城,但在塞维鲁王朝覆灭后,短暂使用的新城名遂被摈弃,复称原城名拜占廷[10]。
这种对城市旧名的眷恋,也是东罗马帝国在学界称为拜占廷帝国的内在动因之一,由德国历史学家和人文主义者伍尔夫(Hieronymus Wolf,1516—1580)在东罗马帝国灭亡一个世纪后的1555年首倡使用的。当然,欧洲学界面对已亡的基督教历史国度进行研究时采用这一遥远术语,或许也有削弱其政治意义而凸显其学术意义的考虑在内。
“君士坦丁堡”这一城名自然也源出钦定的罗马帝国建城者君士坦丁大帝之名,其源流追溯脉络梳理如兹:,在君士坦丁堡市民和拜占廷省居民的日常口语中则略称作,这个简略形式又成为亚美尼亚语城名、以及现代希腊语城名的直接源头[6]5。
罗马帝国的宗教一直延续希腊多神崇拜的局面,只是多数神祗由希腊语名字更替为拉丁语名字而已,这样的神祗专名充满了感情色彩,本身就是神话传说的缩写,具有远远超越其字面意义的复杂内涵[11]。而以形形色色的这些神灵崇拜为依托,各地建有大量的神庙,这样的局面遂将一个个神庙所在地树立为地方割据的中心据点,无疑不利于大一统帝国的长治久安。公元1世纪,超越多神崇拜的基督一神教得以产生,作为一种新兴宗教在罗马帝国境内不出意外地受到官方的严厉镇压,因而都是作为地下教会而长期存在的。
在君士坦丁即位之时,基督教在帝国东部的势力仍然保持了强于帝国西部势力的势头,君士坦丁在对东方行省的经略过程中接触到了基督教,为了适应统治需求,他推行的宗教政策具有明显的两面性:一方面继续维护罗马旧教的地位,另一方面也积极实行多种宗教兼容的宽松政策[12]98。到了313年,皇帝发布《米兰敕令》(EdictumMediolanense),把君士坦丁的宗教政策由西部扩大到东部,虽然基督教依旧尚未确立为帝国的官方宗教,但以官方文件形式确立了某些有利于基督教的重要态度,要求归还迫害时期没收的教会财产,允许民众自由选择宗教信仰,这也就承认了基督教的合法地位,从而标志着罗马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对基督教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12]98-99。在君士坦丁大帝的政策扶植下,基督教在大一统的帝国境内迅猛发展开来,后来在其成为帝国国教的历程中,虽然荡涤一切旧教势力,却也将不少旧教习俗等融入新教,从而体现出一神教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特征。
无论是短暂使用因安敦皇帝而得名的安敦皇都,还是绵延至今仍然不绝如缕、因君士坦丁大帝而得名的君士坦丁堡,其间都反映出君权崇拜的民族集体意识来。而基督教在其发展历程中,不可避免吸收多种民族宗教的成分,从而适应信徒的精神文化需求;337年皇帝病危时正式受洗成为基督教徒的做法,使得君士坦丁堡据以命名的后世推演中,对君士坦丁大帝的神化色彩已大大消解,而以基督教使徒形象沉淀于城名之中的集体无意识则大大加强,成为基督教藉此外宣流传的重要载体。随着基督教在罗马境内的国教化和对外传播,君士坦丁堡也声名鹊起——而从其他宗教视角看来,该城自然是作为异教徒城市而彰显。大概也是由于这个缘故,从正教和公教决裂而出的基督教东方支派之景教,其东传历程中几乎没见推重君士坦丁堡这一城名的记载。
君士坦丁堡作为第二罗马,将这个本来囿于地中海西侧的城名在东方得以蔓延传颂开来,不管是波斯文Takht-e Rum“罗马权位”还是阿拉伯文rūmiyyat al-kubra“罗马都邑”,这些东方语言的称呼,无一不透露出相应异教民族服膺于彼时东罗马帝国都城的英武和繁华来。
作为古代罗马国家的发祥地和拉丁人取代原住民所建立的首座城池,罗马这一城名拉丁文形式Rōma的溯源,一般有以下四种意见:
2)5世纪早期的语法学家霍诺拉图斯(Maurus Servius Honoratus)则将该城名归结于流经罗马城的台伯河之古名并最终源出原始印欧语词根*srew-“流、淌”;
3)现代的早期研究认为该城名同拉丁语词urbs“城市、围苑,(首字母大写)罗马城”、robur“硬橡木、坚硬、力量、据点”一道源出*urobsma而不大可能是*urosma“山丘”,参考梵文“高度、端点”、古教会斯拉夫文“顶端”>俄语verx“顶端、上方”、立陶宛语viršus“头顶、上层”等[13],这个论断在新近研究中基本上被摈弃了,参考希腊文“岩礁、山丘”、拉丁文verruca“陡峭之处、高处”、拉脱维亚语vi rsus≈virsa“顶端、表面”等均源自原始印欧语—“抬升之地”[14];
4)而相对最为可信的一种说法系联上母狼哺育孪生兄弟的罗马建城传说、从而将该城名归于拉丁人之前居于罗马旧地的伊特鲁斯坎部族名ruma①该专名源自意大利武尔奇(Vulci)弗朗索瓦坟(Francois Tomb)墓壁上题写的一个人名,通常认为此人即是前罗马时代的塔克文(伊特鲁斯坎语Cneve Tarchunies Rumach、拉丁文Gnaeus Tarquinius)。且可溯源至*rum“乳头”[15]。
可见,历史悠久的罗马城名很有可能渊源自非印欧民族的伊特鲁斯坎人所操语言,反映出这一城市区域有史可考的最早原住民之语言遗迹,再辅以拉丁人的建城神话传说,为“罗马”这个城名原始的拜物教意象敷上浓重的祖先崇拜色彩。
以罗马冠名君士坦丁堡,尤其是在帝国的东方诸省及其东向辐射诸国族的传播,君士坦丁堡的东都地位得以凸显,而其本名却湮没不闻。在沟通亚欧大陆东西两端的丝绸之路上,主要信奉祆教、摩尼教和景教的东伊朗语商业民族——粟特人,无疑是将君士坦丁堡的罗马光环传递到远东的主力军。罗马帝国分裂后长期作为直系后裔的都城,君士坦丁堡以罗马的荣耀而为世熟知,在很大程度上仰仗东方民族宗教、特别是早期的世界性宗教——景教和摩尼教的承载和流布。
前文已述及,君士坦丁堡有个别称“都邑”,拉丁文作 Megalopolis或 Megalē polis,希腊文作pólis“城”而成[24]。显而易见,自罗马帝国北面越境南下、还信仰原始多神崇拜的日耳曼蛮族所操古诺斯语对该城的称呼就是仿拟这一希腊文城名而成:mikill“大”+ garðr“城”> Miklagarðr>冰岛语 Miklagarður~法罗语 Miklagarður~丹麦语Miklagård ~瑞典语 Miklagård ~挪威语 Miklagard,除了上述现代北欧语言的悉数继承以外,古英语对君士坦丁堡的称呼Micklegarth也是这一系列的复合构词结果。
从君士坦丁堡的都邑别称传入日耳曼蛮族语言的轨迹可以看出:在野蛮游牧民族对定居农耕文明形成强烈冲击的过程中,蜗居窝棚的日耳曼人在洗劫西部罗马城本尊后,面对依然屹立繁荣的东部新罗马时,心理上的震撼可想而知;君士坦丁堡城市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强烈映衬出蛮族控制领土的衰败,从而加速摧毁日耳曼蛮族原有的多神崇拜信仰,在业已进行的基督教化道路上飞奔前行,即使北欧日耳曼人已经跨步进入新教阶段,但其祖先的强烈心理反差作为语言遗迹留存下来。
而君士坦丁堡在相对后起的另一支蛮族——斯拉夫人口中的称呼,从古至今保存下来的城名传承脉络是:
而斯拉夫语的“皇帝、君王”称谓则是经晚期日耳曼语*kaisaraz借自拉丁文Caesar“恺撒”的[25],参考哥特文“该撒(恺撒)、(副)皇帝”——《马可福音》12:17:(和合本)耶稣说,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神的物当归给神。他们就很希奇他。关于凯撒本人在罗马时代的英雄业绩、以及他在后世的深远影响无需多言;毋庸置疑,斯拉夫语对君士坦丁堡的称呼,鲜明体现了个人(英雄)崇拜向君权崇拜转移的轨迹,而这种转移轨迹又同斯拉夫人的尚武精神一脉相承。
从君士坦丁堡的皇城称呼深深积淀于斯拉夫语中可知:从东罗马帝国直接接受基督教的斯拉夫人,其东部分支建立并屹立至今的俄罗斯在拜占廷灭亡后而以第三罗马自居更成为世界东正教的中心;以人名而得名的君士坦丁堡之皇城别称,在斯拉夫人心目中,一是早已将建城者名字泛化,消解其偶像崇拜特色;二是加深其君权崇拜色彩,从而服务于斯拉夫人国家的开疆拓土。
1453年,奥斯曼帝国彻底攻灭拜占廷帝国,将已据为己有的君士坦丁堡更名为伊斯坦布尔,从而取代阿德里安堡作为土耳其人新的国都。
君士坦丁堡城名为伊斯坦布尔所更替的历程,体现出城名摈弃官方表述,转而采用民间说法,以宗教性偏弱的普罗大众表达来刻意消解旧朝官方的宗教权威,从而适应新朝异质宗教掌权的现实需要。而城市政权的易主,就伴随着国民信仰的彻底改宗,原有宗教只是获得苟延残喘的基本空间而已。进而,皈依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帝国逐渐申发出对伊斯坦布尔的流俗词源解释,乃至将其官方化,从命名理据上也就增加了对该城市的所有权。相对而言,未曾完全放弃君士坦丁堡城名的基督教欧洲人和坚持伊斯坦布尔城名的伊斯兰教土耳其人之间,其实反映的是在朝的伊斯兰教现政权和在野的东正教流亡政权对都城归属话语权的法理争夺,至今仍然不绝如缕。
濒临黑海海峡、盘踞亚欧两洲交汇处历史悠久的这座城市,历经“吕戈斯→拜占廷→安敦皇都→拜占廷→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漫长轨迹的城名直系流变,透视出扼守黑海出口的该要冲,从原始崇拜到宗教崇拜、从多神教到一神教的信仰流转历程,其间主要呈现的是作为城市居民主体文化的尽量湮灭。而在君士坦丁堡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城名别称“罗马(拂菻)~都邑~皇城”这一城名的旁系扩散,透视出的是基督教信仰之下、经济繁荣兼及文化发达带来普遍功能的有效实现,其中东传一支尚有已经绝灭的世界性宗教景教、摩尼教的功勋。相比之下,延续至今的伊斯坦布尔城名则显然缺乏变异性称呼,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伊斯兰教在面对城名变革时一些独特的处理方式,当然这也与伊斯坦布尔在当代世界的经济、文化地位相较古代而言的巨大变化不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