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虚若实都是月

陈铁艳

1200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夜晚，一轮明月从江边冉冉升起，大地和江面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此刻，一位诗人伫立江畔，他正被眼前迷人的月下江景所吸引，于是诗兴大发，随即吟诵出一篇长达36句的诗篇。没想到，就是这篇长诗让他一举成名，名垂千古。读到这首诗的人们纷纷为他点赞，一些评论家也交口称赞，称他的诗是“孤篇压全唐”“盛唐第一诗”“春风第一花”“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闻一多先生也称他的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位诗人就是张若虚，这篇长诗便是《春江花月夜》。

诗题《春江花月夜》可谓一字一景，“月”是核心，是主体。若没有月，便没有月下之景。全诗以“月升—月悬—月斜—月落”为主线，围绕“月”，将景、理、情三部分完美融合，故“月”是诗魂。

第一部分为“月下之景”，共八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诗人为读者描绘出一幅月夜春江的如画美景：春江水涨，潮水涌动，水天相接，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远处，江的尽头，一轮明月伴随着波涛从大海深处伸出了脑袋。大地上所有的春江都笼罩在月亮的光辉下，一片明朗。月的慷慨无私，骤然间使江波摇曳生辉，闪耀万里。近处江岸弯弯曲曲，江流蜿蜒游动，芳草遍布江畔。月亮已然爬上树梢，清风徐来，落英缤纷，花儿似雪粒闪烁跳跃，晶莹可爱。月华如霜，月色朦胧，银色沙滩与乳色月光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月光，哪是白沙。

接着为第二部分“月下之思”，共八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诗人由眼前江畔之月下美景牵动遐想，极目远眺那一轮孤月，继而生发出人生短暂、婵娟永恒之感慨：月色溶溶，江天一色，夜空一片澄澈。遥望皎皎如玉盘似的明月，令人无限仰慕！不要说她的无私慷慨，她的柔和静谧，单是那如霜似霰的月华以及那奶白色的朦胧便给春夜的江畔增添了无限魅力，令人间无数思乡之游子为她而倾倒，不然就不会有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亦不会有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婵娟啊婵娟，此刻我特别想知道：曾经立于江畔的那个第一个用青睐的眼光来欣赏你的人到底是谁？我都有点嫉妒他了，而你又是从哪一年开始把你的光芒无私地普照人间呢？

时至今日，人类繁衍生息，代代更替。那个第一个遥望你的人早已灰飞烟灭，而你却依旧容颜永驻，青春不老。可怜我命理短促，堪比蜉蝣，置身于偌大的天地间，似沧海一粟。千百年来，你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巨变，静观着人类的悲欢离合，此刻又将目睹何人在江边上演离愁别恨。

余下属第三部分，乃“月下之情”：

白云一片去悠悠，清风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叶复西斜。

斜夜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紧承上文，诗人接着为读者讲述了一个缠绵悱恻的游子和思妇的爱情故事：湘江上空，一片白云之帆缓缓漂离，如一个即将远去的游子回望着青枫浦上那个依旧没舍得离开的为他送行的妻子，心中万分担忧，担心她无依无助，担心她那瘦弱的肩膀在自己离开后能否支撑起家里的重担。妻子痴立江畔，尽管夫君早已远去，可她仍然不想离开，内心愁思百結，忧虑又期盼：忧虑夫君只身在外，会不会照顾好自己？希冀夫君早日功成名就，得愿归来。

岁月悠悠，转眼又是一个春天。夜已经很深了，圆月高挂，照耀着远处的高楼，月华透过窗子洒在梳妆台上。楼中的妻子此时还没有入睡，她正端坐于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已经打扮好的自己，想着夫君承诺会在今夜归来，喜悦之情洋溢于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妻子走出户外，凭栏眺望，并不见夫君归来。远处江面上隐约可见一叶孤舟正缓缓漂去，不知是哪家的游子此刻又要抛家别舍？此情此景恍若昨日，妻子不由得感伤起来：春江月夜，俏丽如花，良辰美景，又将奈何？呜呼！“渺渺兮予怀”，望夫君兮天一方！“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罢了罢了，索性入寝去吧！

却说那天上的孤月，好似能看懂女子的心思，一直在楼上徘徊不定，不忍离去。他料想女子此刻定然无法入睡，于是“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只见女子愁思满腹，辗转难眠，加之月光使屋内洞然，愈发难以入眠，只好起身，来到窗前，试图把照在帘子上的月光卷入帘内。不承想，这一幼稚的举动似乎把孤月给惹笑了，天地越发明亮起来了。

月悬中天，女子无法排遣内心愁思，看看窗外，江面如同白昼，于是拾起几件换下的衣服放入木盆，径直朝江边走去。孤月紧随其后，生怕女子会因为光线太暗而掉进江里。只见女子放下木盆，把衣服浸湿后放在捣衣砧上，正要举起捣衣棒捶打，忽然发现月光明晃晃地照在石板上，女子心生烦恼，嗔怨道：“这个讨厌鬼！怎么我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一边说一边试图用衣服把月光拂去，没想到衣服不仅没拂去月光，回头又照在石板上。孤月此时没再笑了，静静地看着女子，心中是爱怜，亦是酸楚！

女子停下手中的捣衣棒，抬头看向孤月，看到孤月遥望自己的深情的目光，似乎读懂了孤月的情意，于是叹道：“孤月啊孤月！难不成你是夫君使然？虽然我听不到夫君的声音，但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追随着你的光芒照向我的夫君！无奈你离我太远，我无法企及。即使想让鸿雁为我捎去思念，鸿雁也高不可攀，想让鱼儿藏书腹中跃向你，鱼儿也只能跃出水面一丁点距离后猝然落下，只在水面白白地泛起阵阵涟漪。所以我唯有托孤月你把我的思念传达给夫君！”

而那远在渤海边上的游子许是在心灵深处感应到了妻子对自己的刻骨思念，此时仍没入睡。回忆昨夜梦中，一池清冽的潭水四周：弱柳拂江，落花缤纷，飘落潭中。方觉春已过半，而自己仍在他乡没能归家，想起去年今日自己对妻子的承诺，不禁愧疚难当，可怜妻子望眼欲穿，终不能在今日相聚。眼前江水缓缓流向渤海，岁月悠悠，青春难再。碣石附近，江海相接处，浓雾茫茫，如同渺茫的归期。遥想远在潇湘江畔的妻子，音讯全无。碣石潇湘，一北一南，迢迢万里，何日相聚？举目望月，妄想能乘着月轮驶向回家的路，可又有几人做到？无奈只好把满腔愁思托于孤月寄给妻子。

且说那心怀大爱的孤月，一身本就承载了人间太多的情思，此刻又新添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便渐感沉重，想要歇息一下。于是一边不辱使命，把游子托付的相思之情通过月光洒向潇湘江畔，让江面和江畔的树叶都摇荡着游子寄去的情思，一边慢慢西沉，而后悄悄钻进海雾做的棉被……

◇责任编辑 晏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