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又回到了这里,一觉醒来,风已经停了。
可我的脑海里,“呼呼……呜呜……”的,风声依旧,一声紧似一声,犹如一群狂奔的野马,又像是一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在空旷的戈壁原野上肆意咆哮、怒吼,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吞下去,包括记忆中依然清秀的那张瓜子脸。
我轻微地晃了晃脑袋,看着从拉紧的淡青色布窗帘透过来的晦暗天光、斑驳的白墙、屋顶用泛黄的报纸糊起的顶棚,我的第一感觉是,我睡了一个长长的觉,不说半辈子,至少也该有27年。
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直到一股淡淡的苁蓉香钻入鼻际,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此时,该是下午已近黄昏,而我是在七角井,更准确地说,是在老戈壁的“红梅饭馆”。中午我到的时候,还是晴天丽日,现在窗外也依然有太阳。
也就是说,刚才,根本就没有刮风。虽然七角井一年365天,至少有200天在刮风;虽然现在时值秋天,正是多风的季节。
风,恶魔,还有她那张脸,全在我梦里。
走出“红梅饭馆”时,我注意到,老戈壁不在,大概又去侍弄他的菜地,或是喂他的鸡和兔子了。
老戈壁这绰号是我起的,只放在心里,从没这么喊过。那还是奥运会在北京举办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走进这家“红梅饭馆”时的事。
当时的“红梅饭馆”,跟现在没什么不同:屋子最里面靠着墙的是一排货架,上面摆着烟酒百货之类的东西;货架旁边开着一个门洞,上面挂着一张蓝布帘,将门洞遮得严严实实;货架前边横着一节暗红色的柜台,柜台靠墙的位置摆着个大屁股的老式电视机,正播着央视新闻频道的节目;柜台外面,是三张大小不一的暗红色方桌,上面铺着白色碎花的塑料桌布,桌布一头搁着筷子筒和放酱油、醋、油泼辣子的小瓶小碗,跟餐桌配套的长条凳看上去则是黑乎乎的,油光锃亮,一副很有年头的样子,后来听说,这都是别人搬家没带走送给他的。
“吃饭?”我进门后,坐在柜台里的他把脸从电视机转向了我,看了我好一会儿,似乎要确定我是会留在屋里,还是要转身离开。
“吃。我看你这还能住宿是吧?外面写着的。”屋里光线有些暗,我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一切。我一边说话一边向他走近。屋外门两边的墙上,确实用红油漆刷着很大的“吃饭、住宿”四个字,一边两个,很是对称,只是字写的有点难看,好像是小学生的手笔。但不管字好不好看,我就是冲着它们进来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已经全白的头发,皱纹密布生着大块黑斑的窄瘦的脸,我心里估摸,他至少该有70岁,同时,我注意到,他黑瘦的似乎全是骨头的手里,抓着一根足有一拃多长大拇指粗细的东西,黑褐色,弯曲着,很像一节鞭子。
“当然能住了,这排房子都是我的。”他站起身,脸上浮出浓浓的笑意,显得很得意,把头往左右两边各摆了一下。似乎是要告诉我,两边都是可以住宿的客房。
“多少钱一天?”这话在我嗓子眼里还没问出口,他已经把手上的那根鞭子递到我面前,开心得像个孩子,“来根苁蓉尝尝,中药,可以补阴气,益精血,利大便、消炎,好处多得很。”
我看着他那只根根指关节变形扭曲着的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根苁蓉。是不是他这生意太差了,所以来一个客人他才这么高兴?这可得小心了,他要是狮子大张嘴,我就不在这住了。刚才开着车转着找地方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写着餐饮、住宿字样的小店,这里至少有3家,远的不提,就他旁边“春晖小卖店”那家的牌子,就要比他家的新些。
“你吃,绝对的绿色无污染。”老人一开口,我就知道,那台旧电视确实居功至伟,肯定给老人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乐趣。
“要钱不?”我举起那根苁蓉,晃了晃,故意笑着问道,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尤须警惕。
“一分钱不要,你放心。我这多得很,你要是喜欢,走的时候,我再送你点。”他“嗨”了一声,不当回事地说着。
他的话让我戒心更重,但很快,事实便打消了我的疑虑。“红梅饭馆”住宿一晚只要20块钱,大盘鸡这样的肉菜价格跟市里差不多,但马齿苋、土豆丝这样的素菜一盘只要8块,比市里便宜许多,堪称物美价廉、公道实惠,肯定会很受顾客欢迎。但依我的观察,其实他的顾客并不多,从山北三塘湖油田去往哈密途经这儿的司机,才是他的主要顾客。
他告诉我,七角井很多人都搬走了,他就把附近废弃的院子全开辟成了菜地,种些西红柿、辣椒、茄子之类的菜,夏天吃不完的晒成干菜、腌成酸菜,一年到头都吃不完。尤其韭菜、马齿苋、旱菜之类,都不用他管,只要浇浇水,每年自己就发出来了。
住在“红梅饭馆”的那两天,我发现他特别爱吃苁蓉,口袋里装着,手里随时抓着,没事就塞嘴里嚼。而他的每一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苁蓉香,就为这,我给他起了个“老戈壁”的绰号。
那已经是12年前的事了。那年,老戈壁66岁,比我早生了35年。
来到街上,虽已近中秋,七角井小镇却是静悄悄的,一片空落。
我从空荡荡的马路走过,穿过几排屋顶被人掀去,门和窗敞敞的亮着的空房,望着遍地狼藉,心情也低沉下去。
走到一片空地面前,我慢下了脚步。每次到七角井,我都要在这儿待一会。
在我的记忆中,在这块空空荡荡、平平展展的白地上,本该是有一排房子的,其中一户,便是我住过很久的堂伯家。
我能肯定,就是在这片白地上,曾经有过那么一排房子,见证过我许多的喜怒哀乐,可如今,眼前只剩一地碎石子,几丛贴地而生叶片浑圆长满尖刺的骆驼刺……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清秀的瓜子脸。
其实,我第一次到七角井盐化总厂是1992年。当时我15岁,刚上完初二,正准备开启我愉快的暑假生活。
那次去七角井,說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至少我自己是一头雾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那时我和父母一起住在哈密市郊的二道湖红星一场,在我心里,“七角井”只是一个名词,是父母临时灌输给我的,我对它一无所知。
母亲头天就简单收拾了我的几件衣服,连我的作业一起装进一个黄布挎包,说我在家天天玩,这样不行,所以要把我送到七角井一个远房堂伯家,和三个堂姐一起过暑假,这样我可以好好学习和做作业。
那天天刚亮,父亲就把我叫醒,就着母亲腌的酸黄瓜,草草地喝了点苞谷面糊糊,吃了点白面、苞谷面掺在一起蒸的馍,然后让我拎上包,坐上他的自行车。这一走,就是一个多钟头,父亲呼哧呼哧地骑着自行车,背上全是汗,快到九点钟的样子,终于喘着粗气把我送到哈密市北郊路一个叫盐化总厂干休所的地方,送上一辆大班车。
父亲告诉我,说他跟堂伯昨天就电话联系好了,班车到地方后,堂伯会来接我,然后他就蹬着自行车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我的心情很复杂,主要是怕,怕了一路,几乎要哭,连车窗外的风景都无心关注。
好在,班车到七角井后,堂伯果然接上了我。
当时的情形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总之,住到他家后我并没有想太多,因为堂伯一家人对我都挺亲,所以也不怎么认生,一个暑假玩得都很愉快。对七角井盐化总厂的了解,也一下子深了很多。
七角井盐化总厂距我家所在的哈密市200公里,这里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特产只有盐和硝。除此之外,这里的一切,大到厂里的各类机器设备,小到居民日常使用的生活用品,针头线脑油面酱醋之类,都得从外面运进来,就连每天做饭和饮用的水,也得派水车到十几公里外一个叫柳树沟的地方去拉,因为七角井的水太咸,洗衣服什么的,用起来不碍事,却不能饮用。
后来,高中毕业前,我又连着去七角井过了好几个寒暑假,每次都是没心没肺地玩。好些年后,无意中听母亲说了一嘴才明白过来,堂伯家只有3个女儿,而我家有4个兄弟,我是老三,堂伯有意把我要到他家当儿子。
那时候,七角井盐化总厂正处在它的黄金年代,赶上厂里招工,就连哈密的待业青年也要挤破脑袋往里钻。大班车驶近七角井时,我看见,磅房前装盐的大汽车在路上排了足足有一公里,都在等着过磅,等得不耐烦的司机,就在路边打起了扑克;一路上都有装满大圆铁桶的汽车,当时也不敢问,后来才知道,桶里装的是硫化碱,是用芒硝生产的,盐化总厂的主打产品之一,可以用来造纸。这些桶从七角井附近的十三间房火车站上车,穿越大半个中国,进入某个厂房,变成纸,而后其中的一些又将坐上火车,返回七角井,让人们使用。
而我所在的红星一场,当时还是种粮食,主要是小麦,职工年年挂账,也就是说种一年地不仅赚不了钱,还要欠连队的土地费、承包费。父亲一个职工,要养我们一家六口,想想压力真是很大。把家里的负担减轻一点,把我这个包袱甩出去,父亲有那种心思并不奇怪。
至于最后事情为什么没成,我猜不出原因,但我想除了我个人因素外,跟形势的变化也有很大关系:盐化总厂盛极而衰,因为一些原因开始走下坡路,直至最后破产倒闭;而红星一场则因为种植结构调整,种上了棉花,职工们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家里劳力多成了优势。
在七角井时,因为年龄关系,我跟堂伯家的三个堂姐走的都不是很近,能跟我玩到一起的,首先要数左边邻居家的小军,其次便是小军邻居家的小玲。
是的,小玲,那个有着一张清秀瓜子脸比我小半岁的女孩。
每年5月底到9月底是盐化总厂最重要的生产季——捞盐期,大人们每天早出晚归,精力基本都投在盐池里,没有时间管孩子。每天,只要我们把作业做完,剩下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挥霍。
小玲是女孩子,不可能和我们一起玩攻城、斗鸡、打尜尜这类游戏,她和我们在一起,总爱让我们带她去抓虾。当然,我说的这个“我们”,其实主要是指小军。那时候我就察觉了。
尽管七角井一年四季干旱少雨,也没有大江大河,但地下水极为丰富。从盐化总厂往东南方向走大约两公里,有一大一小两个鱼塘,旁边是一大片芦苇滩,里面有很多泉眼,当地人叫作自流井。水日夜不息地从井里流出,便在井的附近形成个水潭,水积多了,便有了一条小渠,蜿蜿蜒蜒流向远方,汇进大渠里最后流向盐池。
水潭里总有许多小虾,抓起来很容易。小军每次在潭里用石头压条麻袋,然后就是等,过个十几二十分钟,取出麻袋时,仿佛变魔术一般,麻袋上就会有很多虾,我们把虾一只只抓到水桶里,拿回家主要是喂鸡。
永远也忘不了,小玲那白净的小手,从麻袋上抓起那些乱弹乱跳的小虾时,满脸通红两眼放光的兴奋模样。
除了抓虾,我们还会到戈壁滩上捡萤石,晚上用萤石擦出火星来玩;或者找洪水过后淤积的泥块,像粉笔一样在砖墙上、水泥地上随意地写和画……
我暗叹一声,把目光移向远处。
眼前的这片白地上,房子旁边,本来还有一条林带的,和七角井所有的林带一样,中间种着杨树,两旁是沙枣。20多年前,在其中最粗的一棵杨树上,我曾趁周边无人,做贼一样,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一个“玲”字。如今,盐化总厂没了,这里也变了模样。我青葱时代最美好最朦胧的单相思对象,小玲,现在也没了。
这12年来,老戈壁总是爱问我一个问题:“你每年都来七角井,有时候一年还来好几次,到底为啥?”
我给他的答案是玩,可他不信,一直试图刨根问底。
老戈壁是对的,到七角井,玩真的只是借口,缅怀我的青春才是理由之一。
离开那块白地,我继续前行。行不过两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山。山不高,10米都不到。山前,是一个个土馒头,绵延成一片,几十年前,盐化总厂许多建设者就长眠在这儿。
对于那些建设者,我抱着深深的敬意。
第一批建设者来到七角井的时候,条件异常艰苦,戈壁滩上没房子住,他们便搭了帐篷,结果一夜之间就被大风刮走了,只好赶紧挖地窝子,一住就是好几年。
他们的工作主要是人工采盐,包括揭盖子、撈原盐、捞再生盐等。揭盖子主要是用十字镐刨、挖,用六棱钢做撬杠,把盐上面一层厚厚的碱土盖子揭开、运走,然后平出一片堆盐的场地,还要留出一条走汽车的路。场地平好,路留出来后,用不了多久,地上的细盐碱土就会凝固,坚硬如铁。
而后工人们开始用大号十字镐挖盖子下藏着的原盐,挖出来后盛装在网筛中,再用桶提水不停地冲洗。洗原盐时,工人们为了使用方便,特意在水桶双耳及桶底边沿适当位置各拴一条绳子,用绳子控制着水桶,提水往筛子里泼,这样效率会提高很多。洗干净的大颗粒原盐落到筛子下面,而盐碱土块则留在筛子上面,最后倒掉。
原盐捞洗完毕,将地上的坑整理平整,便成了盐池。往盐池里注入水,水位一般在五六十厘米深,待天热时,会结晶出再生盐,采盐工人便开始捞盐。
到了夏天,天气越热气温越高,水中盐的结晶速度越快,所以每年夏季,一般从5月底到9月底为捞盐期,其中最佳采盐时间也就两个月的样子。
工人捞盐时,一般都穿着长长的胶筒,头上戴着草帽,再从草帽下面耷拉下来一块纱巾,把脸遮住,不管天多热,他们都会穿上长袖上衣。
工人们穿長胶筒是因为盐池子里水深;头戴草帽是为了防晒;脸上遮纱巾主要是防蚊虫,盐湖里有种小飞虫特别多,当地人叫“小咬”,咬人特别厉害,一不小心就会一脸的包;穿长袖上衣干活,被汗湿透再被太阳晒干,整个衣袖子都是硬邦邦的,胳膊打下弯都困难,很不方便,但又不能不穿,主要是为了防晒,七角井的太阳毒,如果胳膊露在外面,很快就会被晒伤蜕皮,再一出汗,就如一种酷刑,皮肤生疼,让人无法忍受。
工人们捞盐用的工具主要是铁锨和耧耙。铁锨是大号方铁锨,上面密密麻麻地开了许多圆洞,当地人叫它漏锨;耧耙上同样有许多圆洞,自然也叫漏耙。工人们先用漏耙把盐池里的盐全部搂到脚下,用漏锨铲了再拼尽全力往池子外扔,最后码好等着验收人员来量盐方,计算工作量。
随着盐池越挖越深,到最深时近两米左右,人站在远处根本看不到池子里有人。平时工人们又嫌麻烦害怕浪费时间,所以一般下了盐池中途轻易不会上来,一直在不停地干活。
在烈日下从事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出汗多,工人们很容易口渴。他们带水用的不是水壶,而是一人一个特制的铁皮方桶,专门盛装饮用水。一桶差不多有10公斤,就这一天还不够喝。喝的水多流的汗自然也多,到了半下午,往往胶筒一脱都能从里面倒出水来,那都是他们的汗。
正像老戈壁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有劳动,能让人过上好日子。那些建设者凭着辛勤劳动,在贫瘠的戈壁滩上,让一个个现代化的企业迅速崛起。
他们,真是太苦了。
他们,真是太伟大了。
这些事,也大都是老戈壁告诉我的。
关于老戈壁,这个总也闲不住的老人,他的情况,我渐渐也了解了很多:他姓李,是1963年21岁时从江苏邳县支边进疆的;他老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在乌鲁木齐,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和我一样,生活在哈密;知道他是七角井盐化总厂的退休工人,有退休费,他开店,主要是为了找事情做,打发时间,不纯是为钱;他年轻时特别能吃苦,别看瘦,可是力气大,夏天捞盐,规定每个人每天任务是5方,别人拼死拼活,弄到7、8方就不错了,他每天都要突破10方,所以厂里的先进,连着当了十几年;他店门前墙上的那些字,一笔一画全是自己写的,他就是这样,什么事,不管做得好不好,他喜欢做,他热爱劳动。“年轻时候我的字写得还不错,家里对联都是我写,现在手抖得厉害,不行了。”说这话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一直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到乌鲁木齐或者哈密,和儿女生活在一起?
“不想麻烦他们。”对于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很笼统。我却不大相信,总觉得,那其中一定还有很多的故事、很多的曲折,生活的弯弯绕绕,外人是怎么也理不清的。虽然不相信,可我也不会再去刨根问底。
绕过那片坟地,我开始登山,手里抓着路上捡的几块稍有造型的戈壁石。
踏着嶙峋的山石,紧蹬几步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个汽车车轮大小的石头堆。我把手上抓的石头放进石堆里,然后盘膝在旁边坐下。
12年了,这个石堆从无到有,从小变大,越来越丰满。最开始,我堆这堆石头纯粹是为了好玩,想的是埋葬我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初恋。
几年前,我与小军重新取得了联系,得知他后来当兵入伍,盐化总厂破产倒闭后,他父母回了四川老家,他复员后,也去了那个叫德阳的城市,如今是一名警察,因为工作努力,年年当先进。从小军那里,我得知了小玲的一些消息:小玲初中毕业后上的是盐化总厂技校,毕业后进了生产硫化碱的化工一厂上班,在化验室当化验员,盐化总厂破产前,她父母便让她回了河北老家,在一家化工厂上班,还是在化验室工作,并通过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后来有一天,化验室突发火灾,她一边喊“着火了着火了”一边试图灭火,不幸失去了生命。
从这以后,在这个石堆前,我开始郑重起来。
虽然石堆下没有任何与小玲相关的东西,可我依然把它当成小玲的墓,甚至想需不需要再立个碑。不管怎么说,七角井才是小玲出生的地方,这才是她的家。
叶落要归根啊!
再回到“红梅饭馆”,老戈壁稳坐在柜台里,正在看新闻联播,手里依然抓着根苁蓉,已经送到了嘴边。他的模样,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几乎完全相同。
“来一根吧。这是个好东西。”老人把手里的苁蓉放下,身子一俯,不知从哪儿又抽出一根苁蓉,往我这个方向伸。
“不了,不了。”我不无羡慕地看着这个年近八旬,身体、精神却依然健硕的老人摆手道。12年前,老戈壁第一次不由分说把苁蓉硬塞给我时,虽然在他面前我没有品尝,但过后却试着嚼了一口,有点清香、有点甘甜,还有点豆腥味……总之,那滋味就像我们的生活,难以言说。
“吃点饭吧?我炒的西红柿鸡蛋、洋芋。”老人无所谓地摇摇头,把那根苁蓉塞回去,又问。
“不敢吃啊。”我摇了摇头,走到他身旁一张矮圆凳上坐下。三年前单位组织体检,我查出了脂肪肝,血脂也有点高,听一个朋友的建议过午不食,就把晚饭戒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我们那时候说要身体好,得多吃饭;到你们这,要身体好不能吃饭。也不想想,人不吃饭,身体能好吗?”他“嗤”了一声,摇着头,嚼了一口手上的苁蓉。
“不年轻了啊!”我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老戈壁稍一思索,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娓娓地讲了起来:
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1965年的“五一”劳动节。
盐化总厂有一个工人,在戈壁滩上待的时间长了,每天见到的都是那些东西,觉得很没意思。那天轮上他休息,又正好有拉盐的车去哈密,就想到城里逛逛,散散心。
当时,为了不跑空车耗油,盐化总厂拉盐的车到了哈密卸下盐以后,总要再装一车蔬菜或别的东西返回。所以在哈密待的时间不会很短。
在往哈密走的路上,他就跟司机师傅商量好,让司机把他放到哈密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还约好时间,就在下车的地方等着司机师傅回去时再把他捎上。
哈密最热闹的地方以前是在老城大十字。1959年底,兰新铁路通车到哈密后,内地来哈密的,哈密去内地、去乌鲁木齐的,旅客们都要在火车站集结,所以火车站就变成了哈密最热闹的地方。
当时的哈密火车站只有一幢孤零零的红砖平房,前面是一个大广场,里面聚集着南腔北调、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十分热闹。
那个工人在广场转了一个多钟头,转累了,也饿了,就坐在一级台阶上,掏出早晨启程前从盐化总厂食堂打的一个大白馍。琢磨着时间还早,准备垫垫肚子,再往远处走走看看。
刚啃了一口,就有个女的来到他面前。
那女的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瘦得像根嫩豆芽菜;看不清本色的脸上满是污垢,脏兮兮的。黄糟糟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梳洗过,就像一蓬枯草长在头上;再加上那身看不出颜色缀满补丁的衣裳,怎么看都是个要饭的。
见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馍,他不好意思再吃,就问,“你要干啥?”
那女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大哥,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能给我口馍吃吗?”
他看这女的确实可怜,就掰了半块馍给她。那女子接过馍,鼓着腮帮子,几口就填进了肚子。吃完了也不走,馋猫似的,继续盯着他手里才咬了两口的另外半块馍。
他心想,这人也太不知足了,都给你半块馍了,还想要。我身上可就带了这一个馍,都给了你,我吃啥?想是这么想,可他心善,一转念又想,我今天也不干活,少吃一点没啥,可以回去再吃。
这么想着,干脆就把手中剩的半块馍也给了她。她接过馍,这回不再是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尝。
馍吃完了,她开口道:“大哥,谢谢你了。你是在哪儿工作啊?”
“盐化总厂,离这200公里。”
“那大哥,你们那儿还要人不?”
“要啊。”当时盐化总厂确实在招人。
“我到你们那儿干活,行不?”
“行啊。你想去,待会就跟我走。”
两个人就这么聊上了,也慢慢地说到了各自的情况。
那女的老家日子比较艰难,缺衣少食的。为了活命,在父母的默许下,她冒险爬上西行的火车,想出来找口饭吃,寻条活路。从家带的几个洋芋、一点干粮,火车上就吃完了。在哈密下车后,因为身上既没钱也没有粮票,她当时已经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了。
“大哥,你有家吗?”又聊了一会儿,她突兀地问。
“有啊,我家就在盐化总厂。”他答。
“我是说你有老婆孩子吗?”
“那倒没有。”
他注意到,自己这话说完,她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羞涩。
当天下午,她就跟着他回了盐化总厂。
几个月后,他就和她结婚了。
“我这个故事名字就叫《一个馍换一个老婆》,怎么样?”故事说完,老戈壁咬了一口手上的苁蓉,看着我,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人家都说他的老婆是用一个馍换回来的,依我说,那是用劳动赚回来的。不劳动,你说他能有大白馍吗?”
一个馍换来一个老婆?老戈壁的故事名字让我的心一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些年前,有一次说到堂伯,母亲曾经冒出一句,他老婆就是他用一个馍换回来的。
老戈壁说的,很可能就是我堂伯的故事。
我又想起了这些年,老戈壁给我讲过的那些老故事,看来,应该全都是真人真事。
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写出本长篇小说,而且很精彩。
这应该也是我到七角井的一种收获。
第二天半下午,像是知道我要走,连风也赶来相送。
风从北边刮过来,卷起一切可以卷起的物体,尘土、沙石、衰草、碎纸片、塑料袋等在空中飘浮着、飞舞着,打着旋儿四处乱飞,肆无忌惮粗鲁地撞击着门窗,发出“啪啪”的声响。
整个七角井似乎都在摇晃。
车行前,不由分说,老戈壁又悄悄地往我的车后备厢里塞了一塑料袋东西,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那是苁蓉,看分量,怎么说也有两三公斤。
看着他,我似乎看到这个年近八旬的瘦弱老人,弯着腰,先是用鐵锨挖,然后蹲下身,头几乎低到地上,去拽露出一截身形的湿苁蓉,运气好的时候,能一下把苁蓉扯出地面,遇上苁蓉根扎得深,他会跪到地上使足劲继续拽,如果还是拽不出来,只能继续用铁锨往深里挖,直到把它挖出来为止。
苁蓉挖出来后还要去掉残茎、须根和上面沾的泥土。老戈壁说这玩意儿娇贵,万不能用水洗,所以泥只能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抠干净了晒干,截成适当长短的段,捆好了,会有老板或者贩子来收。
可以说,每一根苁蓉,都是这个一辈子也没有脱离劳动的老人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
“就算它不治病,你拿回去多嚼嚼,起码对牙齿好。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苞米照啃、羊肉照吃,牙多好。”老人搓着手笑道。
我冲他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天。
这时,风更猛了。
大风卷起漫天黄沙,遮天蔽日,一副凄凄惨惨的末世景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的腥臊气息,时间似乎一下子便过渡到黄昏。
“风越来越大了。”我喃喃道。如果不是明天要上班,这种天气,是不适合上路的。
“这算啥?”老人不当回事地说着,“我年轻时候,有一回,房子都刮倒过。”
看着老人,我不无感慨地轻轻摇了摇头。他不会知道,每次离开七角井,我收获的绝不只是一包苁蓉。
七角井,或者应该说,正是老戈壁本人,这个劳碌了一辈子却始终乐观平和的老人,就像一个加油站,每次我累了乏了倦了,来这里转一圈看一下,和他在一起待几天,都会让我在感慨世事沧桑之余,内心重归平稳、踏实,让我有信心有力量,可以坦然面对工作中的一切困难,不发牢骚、不再抱怨。劳动,不光能让我们生活幸福,还能让我们的内心宁静平和。就是在这荒僻贫瘠的七角井,让我找到了劳动的价值、意义。
这也是我每次来七角井,除了缅怀旧时光,更重要的一个理由和收获。
今天,我又来到七角井,眼前一片绿色,这才是我心中的样子。
作者简介:刘亮,男,1973年生于新疆哈密一个名叫七角井的小镇,1993年开始发表散文、小说等各类作品上百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兵团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