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东车辆段院墙外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那黄,纯、净,也亮,像从清水里刚刚捞出来,能抖下水滴似的。汶东车辆段上方天空也出奇的蓝,碧穹之美,似上映湖里随风流动的水。
上映湖是附近有名的美景,与它相呼应的是旁边的卧佛山。
小酒馆距汶东车辆段东大门500米,与汶东车辆段院墙外的油菜花地隔着一条马路。小酒馆两间半房:半间厨房,一间大厅,另一间雅间。大厅里放着三张油迹斑斑的原木色圆桌,十几张小圆凳;雅间里,大火炕连着厨房,炕上并排放着两张能折叠的小红桌。冬天,客人争着抢着进雅间,夏天,大炕是酒客微醉后醒酒的地方。
也不过年,小酒馆外却挂着两个大红的灯笼,仿佛惟有灯笼的红才配这样的天、这样的地和这样的景。西北风从1公里外的上映湖吹来,潮湿的空气略带微香,植物的香味儿,大地的香味儿,闻着醉人。
油菜开花的季节,一张圆桌摆在酒馆外。
这天,三个人,四盘菜,一片油菜花。酒好,景好,心情也好。大顺举起杯,对着蓝得醉人的天空喊:“干了!”
川子和刘洛附和:“干。”
一群大雁飞过,在他们头顶盘旋半天,恋恋不舍地飞向远方的卧佛山。一辆拉着轮对的130货车从大道上驶过来,转过弯来到跟前。
三个人一起站起来,冲着司机举起酒杯,刘洛喊:“大兴,喝两口?敢不敢叫板喝两口?”
大兴摁了三声喇叭,开了车窗丢出一句话:“等我休班!”
货车扭着舞步,左一下右一下,咣了当,咣了當,轮对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快进汶东车辆段东门时,货车才停止了S型路线行走模式。看着大兴开着车远去,三人举杯干了,哈哈大笑。
黄花地那边的刘庄隐在树丛中,红房顶若隐若现,狗吠声伴着鸡鸭低吟。
大顺说:“你俩是留下来陪我的。今天的酒我请。”川子和刘洛相视一笑,川子说:“喝酒是小事,那事儿才是大事。”刘洛望一眼远方的山,低了头悄声问:“咋地?有点眉目没?”
大顺说:“说了两句话。”
“哪两句?”两人同时问。
大顺把酒杯壁上沾着的菜叶取了,从盘里捏一颗花生米扔嘴里,说:“她从餐厅出来,我问:‘吃了?她说:‘吃了。”
“完了呢?”
“没了。”
“还有两句。”
“昨天和前天。也是这句话。”
“白等了三天?怪不得咋问你也不说呢!你让哥们在餐厅等着,她出来你再出来,哥们吃了饭,洗了饭盒,站在储物柜前等了足足10分钟。你就说了这一句话?”川子瞪着微红的眼睛,不相信地看着他。
“她没问你咋没走?”刘洛好奇地问。抿了口酒,夹一块鸡肉吃了,又问:“你没说等我们俩?也没说陪她一起走?”
川子说:“人家没问他咋说!”
大顺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红着脸说:“我说了。”
“就是说,”川子不相信地补充道,“你问她吃了?她说吃了。然后,人家什么也没问,你就直接说‘我等人?”
大顺点点头。
刘洛说:“这不是我设计的谈话模式吧?”
大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她缺一句台词,我不能缺。没等我说‘不等了,她早走了。感觉她有点惊奇,不知是惊奇我主动告诉她等人,还是惊奇咱们男人也要结伴走。”说罢,大顺叹口气,从兜里掏出300块钱放桌子上,冲小酒馆喊,“大妹子,收钱。”
穿着蓝碎花短袖,黑色微喇裤的大妹子从小酒馆出来,望着钱说:“98块。”
“剩下的押着。”大顺给三个杯倒满酒,说,“每个月投资300块,消费得起。”
大妹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老板娘走出来说:“听大顺的,小酒馆他说了算。进屋把炕收拾干净,等一下让他们醒酒。”
三人看着老板娘,露出感激之意。老板娘扭着肥胖的身子进小酒馆前丢下一句话:“打折后98块,还打6折。算你投资,什么时候你约她单独吃饭,什么时候让你从酒馆撤资。”
油菜花地里传来知了的叫声,好像天下事,惟有知了清楚。
川子看一眼油菜花,说:“你得加快动作了。下早班不回家,我老婆就会问原因了。再不快点,哥们不能帮你了,没法儿跟老婆圆谎。”
刘洛夹一块红烧肉放嘴里,边嚼边说:“步骤出问题了。咱剧本没写好。应该这样改,看到她洗饭盒,大顺你就先走,在外面等我们。饭盆留给我俩洗,等她出来时我俩跟着她,然后你假装进来喊我俩,顺便跟她打个招呼,然后埋怨我俩,就说两个大老爷们,吃饭也磨叽。也不用跟她说等人之类的话,咱们跟着她一起往回走。咱们是三剑客,一起走也不怪。”
“对,对,对。”川子兴奋地喊道,“这样的话,能陪她走8分钟。跟你说,大顺,你可不能退缩,得往前赶,别等我们说话。你得逗她,让她注意你。刘洛,到时候少显摆你的口才,你那嘴没把门的,别吓着人家。”
大顺望眼油菜花,风吹来,黄灿灿的花在风中舞动。他举起杯,红着脸说:“够哥们,干!”
刘洛说:“干。”
干了酒,刘洛微卷着舌头说:“她下午下了班,咱们还用原来的剧本。我跟着她上车,她到哪节车厢我到哪节车厢,她肯定坐两人座,我占过道这边的三人座。你俩上来找我。”
川子说:“跟你说大顺,你得主动点。我俩抬杠时,你表现出烦的样子,坐她对面去,找话题聊天。听见没?不能眼巴巴地望着。你得凑过去,知道不?得靠嘴说,不是靠眼睛瞅。你得让她知道你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机务段那个大头,一上车就围着她转。你要让大头抢了先,我跟你说,哥们可真瞧不起你了。别看你检测轴承的技术过人,该瞧不起你照样瞧不起。”
大顺若有所思地盯着远方。
羊倌赶着一群羊从刘庄村口出来,沿着羊肠小道往这边走。他要从铁道桥下穿过,到铁道那边的草地上放羊。一只大黄狗跟着,前前后后来回跑。
川子对走过来的羊倌喊:“叔,又放羊去?”羊倌答了一声,举起鞭子,空中一绕,啪一个脆鞭。大顺拿起一块大骨头,冲大黄狗喊:“大黄,过来,过来。”
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叼起大顺扔出来的骨头,望一眼羊群,围着圆桌转了一圈,摇着尾巴追羊倌去了。
汶东车辆段坐落在大秦铁路线最西端,负责大秦线货车维修,距离市区60公里。20世纪90年代,铁路周边生活设施不全,单身宿舍楼和家属楼设在市区,职工坐绿皮车上下班。段上有三辆大轿车,是专门接送倒班人员的。
大秦线最西段有五个单位,汶东车辆段、汶东供电段、汶东电务段、汶东站、汶东机务段,其中,汶东车辆段离市区最远。
早晨到达的通勤车停在汶东车辆段调车线外的站台上。夕阳西下,绿皮车以固有的姿态等候在那里。
汶东车辆段大门打开,职工们精神抖擞地出来了。劳累一天的职工脱下油腻的工作服,澡堂里一泡一洗,换上便衣,男男女女,白白净净,香味扑鼻。早晨6点20绿皮车从市里发出,晨曦微白,车厢昏暗,没人评论彼此的穿着打扮,一到单位就得换上油腻的工作服。这个时候,正是女职工展示穿着打扮的最佳时间。
男职工嘴里喷着烟,彼此打着哈哈,大摇大摆往外走。女职工三五成群,挽胳膊拉手,指指点点评论着对方的穿着,或啧啧称赞,或羡慕嫉妒。女人们,回了家忙孩子忙老公,上了班忙工作,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就是坐绿皮车的个把小时。
楚香又是独自一人走出来的。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包瘪瘪的,好像不為装东西用,倒像是为了装饰。东大门刚打开,老板娘就把大顺叫醒了,这是大顺特意交代的。川子和刘洛还在炕上打着很响的呼噜。
大顺从小酒馆出来,见楚香出了东门,受到惊吓般,快步跑进小酒馆,抓起川子和刘洛,喘着粗气喊:“快快快,起来,过来了,她过来了。”川子和刘洛懵懂着出了门,站在小酒馆门口跟过往人打招呼。
“又没回家?”
“又没回家。”
“三人又喝酒了?”
“又喝酒了。”
几个女职工挽着胳膊过来,其中一个指着刘洛说:“下班不回家给老婆做饭,就知道在外面喝酒。”
刘洛大大咧咧地回道:“等你的呗。”
女职工们呸了一口,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楚香走过来,还是见人就笑,笑出了高冷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想接近,又接近不得,如太阳,温暖而有高度。她昂头望着山峦上方的火烧云,眼神缥缈,若有所思。
刘洛捅一下身后的川子,示意他进屋请大顺。大顺以救火的步伐把他俩喊出来,自己却迟迟未出。
刘洛讪讪地跟楚香套近乎:“妹子,今天回家还是回单身宿舍?”
楚香露出一个浅浅微笑,说:“刘师傅,我回单身宿舍。周五才能回家。”一声师傅,把本来讪笑的刘洛喊正经了。他收了笑,板着师傅的脸孔,却说不出一句符合师傅身份的得体话。他眼巴巴地看着楚香往前走,急得直搓手。
老板娘蹭一下挡在了楚香前面,“呀”了一声,说:“妹子,你这衣服真漂亮,纯白?米白?也不透。看看,站在油菜花这儿,真是好看。”她挎了楚香的胳膊往油菜花地边靠,接着说,“你往油菜花地那边靠靠,呀,太美了。看看你身后的花,咋像金子一样还闪光呢。”她咋咋呼呼的话,不像是夸楚香,倒像夸夕阳照耀下的油菜花。
蓝天,火烧云,夕阳,油菜花,楚香,画展一样铺在大顺眼前。从酒馆出来的大顺望着微笑的楚香,血脉偾张,满脸通红,左腿欲上前右腿却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直到楚香走远,他也没想起怎么上前搭讪。
三个男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楚香后面。川子和刘洛推大顺,让他紧走几步追上楚香,大顺却像稳稳当当的压路机,吧嗒吧嗒,眼睛盯着脚下的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列车发动前,小酒馆后院拴着的狗,对着候车的人流和空旷的钢轨狂吠不已。
绿皮通勤车像一个巨大的休息室,打升级的、斗地主的、捉红三的,谁输了谁在脸上贴纸条。撕一条纸,放在嘴里沾点唾沫贴在脸上,过往人一看便知谁输谁赢。想打盹的,自有人腾出三人座,给他提供方便。看邻座打牌的,斜着身子坐在睡觉人的脚边,睡觉的人或脱了鞋把脚放在他怀里,或把头枕在他腿上,刚洗澡出来,脚不臭,头发香,工友们互不嫌弃。女职工呢,有打毛衣的,有绣十字绣的,她们聊着天,婆婆长,小姑短,聊久了,都知道彼此家人的昵称或名字,你小姑翠翠,她小叔大伟,人虽没见过,名字在彼此嘴里却都念烂了。
说出自家矛盾,这个劝肚量大点,少计较;那个劝一家人,能不翻脸尽量别翻脸,一旦翻了脸,缓和起来就难了。说的说,劝的劝,意见没了,回家见到婆婆小姑,大事化小,小事也化没了。
绣十字绣的,把十字绣铺在座位上,让大家看刚绣好的牡丹,帮忙选叶子的颜色,大家七嘴八舌,各拿各的主意。她说深绿好,她说浅绿好,争论起来,也不伤感情,绣十字绣的最终还是自己定色。
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吹着,车厢里的窗户都开着,这里的风,那里的风,自然风非自然风,就那么混在一起吹,丝丝凉爽,沁人心脾。
这样的旅程,没人觉得好,也没人觉得不好,就像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是时间展开的画轴,近了,看不清;远了,更能品出美,听出和谐的乐曲来。
修配车间,轮轴车间,货修车间,修制车间,站修车间,几百号人,往通勤车上一坐,即使陌生也都彼此熟悉了。通勤车不分配座位,不按单位分车厢,座位绰绰有余,汶东电务段的人也从这儿上来,上了车,有给车站朋友占座的,有给机务段爱人占座的,时间长了,大家也都知道哪个单位的谁在给哪个单位的谁占座。不是座位不够用,通勤车座位绰绰有余,是认识的、投缘的、两口子的、一家兄弟姐妹的要坐在一起。大家的包、手提袋,跟人一样也扎堆儿,这儿堆一堆,那儿放一堆。
哐当哐当,车轮与钢轨碰撞着,和谐的节奏,和谐的韵律,和谐的场景。好像是,一天的疲惫,如暮色一样,被行进的列车抛在了身后。
只有楚香,一个人静静地坐在7号车靠门边的1、2号座位上。她的对面,时常没人。她一上车,总要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书,书一摊开,如同敲响了肃静钟,打牌的、聊天的人就自动避开了。大家都识趣,没人愿意打扰她。
刘洛跟着她从4号车厢上了车,一直跟到7号车厢,按他们的剧本,过道这边的座位,他得占好了。
大顺和川子上来时,楚香刚把书摊开:《雾都孤儿》,127页夹着一个好看的书签,树叶状的小卡片,亮闪闪的,别致,素雅,书下铺着一块方格手绢。书平展展的,没一点折痕。旁边铺开的纸上,放着一个苹果两个橘子。这是过往女职工给她的。由于下班时间会饿,女职工包里都装有吃的。
车开没多久,刘洛跟川子就争论起来,争论也不在一个频道,他说52°二锅头喝了不上头,他说上头的酒也不一定是好酒。他说他又没说酒好酒赖,他却说不上头就不上头吧。他说他吼什么,他说他没吼,他说吼了。就这样,两人犟起来。大顺扫了眼正读书的楚香,劝他们小点声。他忘了剧本,是真劝。刘洛用肘子捅他一下,示意他到楚香对面坐。他不过去,还一个劲地让他俩小点声。他越让他们小声,他俩声音越大。
楚香向他们这边望了一眼,眼睛从书上移到了窗外。刘洛又示意大顺过去,大顺看一眼出神望着窗外山峦的楚香,挪一下屁股,犹豫半天,最终又死死钉在原座上。
通勤车在汶东站停了。供电段的人也在这儿上车。上车人带着一股热浪和嘈杂声进了各车厢,有喊人的,有找人的,车厢里一阵热闹。
车开不久,刘洛和川子又争论起来了。一个说名城饭店的火锅蘸料好,一个非说孙记的火锅蘸料好。一个说他吃过好东西没,一个骂他没见过正经饭店。两人就动了气,互不相让,大声嚷嚷起来。
窗外那么好看?为什么楚香那么出神地望着窗外?大顺也向她那边的窗外望去,夕阳打在山峦上,山峦明暗交替,如舞台上的霓虹灯,光斑随着行走的列车变换着角度。她的窗口没有异样的景致,难道,她眼里的山峦别具特色?
楚香又低头看书,两只手托着下巴,右手拿下来,翻了一页书,又放在下巴处;再翻一页书,又放在下巴处。原来,她用两个手指头堵在耳朵里。
看清楚后,大顺突然来气了。他冲着刘洛和川子,厉声呵斥道:“能不能闭嘴?能不能有点公德?”他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打牌的、织毛衣的都站起来往这边看,就连睡觉的也站了起来。
刘洛和川子被他震住了,两人吃惊地看着站起来的大顺。大顺黑着脸,一手拉一位,大声吼道:“走,走,走,到6号车厢吼去打去,谁要不吼不打是孙子。”
他拉,两位不走,在过道僵持着。
列车在汶东机务段停了下来,又上了一批人,又是一阵嘈杂。被川子称作大头的职工从6号车厢走过来,站在楚香对面,正要坐下的样子,刘洛推了他一把,头向前面一伸,说,“那儿坐去,有的是座,沒看这儿有人?”
大头看一眼楚香,回头瞪着刘洛,要打架的样子。
大顺搂了他的肩,跟他耳语了几句,又拍拍他的肩,大头乖乖地向8号车厢走去。
大顺望了眼还在僵持的那两位,也不劝,自己到了6号车厢,坐在门口无人的座位上,一个人生闷气。
这是他们事先的安排,他俩吵闹,是想把他赶到楚香对面,他没勇气过去也就算了,为什么还生这么大的气?大顺自己也说不清楚生气的原因。
刘洛和川子还是跟过来了。
刘洛坐下,气呼呼地问大顺:“你咋不去她对面坐?”
大顺爱答不理地说:“她在看书。”
川子站着不坐,他把刘洛的背包啪一下扔到对面座位上,问:“你咋生那么大的气?”
“她在看书。”
“你是生她看书不看你的气还是生你自己没胆儿过去的气?”
“我是气你俩大声说话吵了她看书。”
川子和刘洛互看一眼,川子搂着刘洛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静下来后,三人谁也不说话。
大顺坐在最里边,眼望窗外,一动不动。楚香的窗口似乎移到了他面前,窗外似乎有一个看不够看不透的缤纷世界。
刘洛挨着他坐下,打破了沉默,问:“你跟大头刚才说了啥?他咋乖乖走了?”
大顺说:“我跟他说,我喜欢楚香。你要追,得在我后面排队,轮不到我了你才能追。”
川子和刘洛同时深吸口气。刘洛说:“像个男人。不过,你得好好想想,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川子看一眼大顺,说:“肯定喜欢她漂亮。漂亮是漂亮,依我看,也没漂亮到让人着迷的地步。”
刘洛说:“论好看,她真没许淑兰好看。许淑兰挺喜欢大顺的,天天往他的检测间跑,还帮他干活,三四十斤重的轴承,蹭一下就抱到检测台上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大顺,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你不跟人家好也就算了,还天天跟人家聊天,也不知道你咋想的。”
川子说:“许淑兰早晨来了要先化妆,还托大顺从餐厅给她带早点呢。”
大顺笑了笑,没理他们。
刘洛跟川子说:“不是大顺迷恋楚香,女人们也迷恋她。你发现没,坐车时每天都有人给她放零食,她面前天天有苹果、梨、饼干之类的东西。”
川子说:“估计她有边缘性人格障碍,我老婆说亚历克斯·麦克利兹的小说《沉默的病人》中说,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人总是有一股吸引力。”
大顺狠狠地瞪他俩一眼,呵斥道:“不了解不要瞎说。再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我跟你们绝交。”
川子笑了笑,说:“闹着玩的,你还真信呀。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护上了。”他又拍了拍刘洛的肩膀,说:“唉,我跟你说,许淑兰是咱们轮轴车间的,方便跟他接近。楚香要从货修车间调到咱们车间,那咱们就好帮他这忙了。你说说,两车间虽然门挨门,除了钢轨和轮对能随便进她车间,工作时间咱们哪能串岗?”
刘洛用肘子捅了捅望着窗外发呆的大顺,问:“唉,你说说,你咋就看上她了?也没正经说过话,是餐厅吃饭还是上下班路上的一见钟情?”看大顺不理,他伸手把他的脑袋扭过来,继续说,“当着一车厢人,你跟哥们吼叫,哥们都不计较,够不够哥们?够哥们,你咋就不跟哥们说说你的想法呢?她高高在上,你就觉得她美若天仙了?”
大顺回过头看着刘洛也不说话。刘洛到他对面的三人座位上,拿起背包,啪一下扔到川子怀里,躺在座位上。感觉说话不得劲,索性又把鞋脱了,盘腿坐起来,跟大顺面对面,眼睛盯着他,等他说话。川子挪挪身子,靠在大顺身上,扭头看着大顺,也等他说话。
大顺扑哧笑了。边笑边说:“你俩要审我?”
两人很严肃地点了点头,不像开玩笑。
“爱一个你一点不了解的人,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川子说,“你喜欢她哪里?不,是哪方面?我可跟你说,‘认为爱情是火花,那是功能紊乱。真正的爱情是非常平静的,是枯燥无味的也是细水长流的。我老婆说的,是她从一本书里看到的。你知道的,我老婆爱读书,她就是我的书。她说的话我都信。”川子不像讲爱情,倒像夸老婆。
大顺犹豫片刻,从脑海里挖掘着有关楚香的所有片段。
他说:“不是漂亮,更不是火花,是了解。就像检测轴承一样,听声音,我就知道是滚珠剥离还是凹陷。她的为人处世,我考察好久了。货修车间许大力你们没忘记吧?能吃苦,不爱言声儿那位?”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大顺说:“他得癌症了,楚香,抱着个捐款箱来咱们车间。当时咱们车间正在点名。”
川子说:“记得啊。那天,咱们车间大点名,开动员会,各班组都集中在车间院儿里。刘洛,就那次,你还迟到了。主任让你到前面去,讲讲迟到原因。你还没上去,她就来了。抱着个捐款箱,胆儿那么大,径直走到主任跟前。”
“对,就那次。货修车间的楚香,拿着自制的捐款箱,为许大力募捐,这种情况,在全段首次。她把许大力的老实巴交当捐款理由之一;把许大力埋头苦干当捐款理由之二;把许大力埋头苦干没有当过劳模当捐款理由之三;把许大力得了直肠癌急需手术治疗当募捐理由之四;把许大力的父母从四川山沟里接来养老当募捐理由之五。她走到哪儿说到那儿,她把众多理由用几句话总结了。”
王主任问车间工会小刘:“这是谁组织的募捐?”小刘摇了摇头:“说,没有文件,也没有电话通知。”
王主任又给货修车间刘主任打了电话,当得知是楚香自己的行为时,他的气更大了。
那天,他把一车间的人留在院子里,足足讲了一个小时大战安全年,他批评这个批评那个,说这个班组备品定位不好,那个班组迟到早退现象严重,说轮缘旋修尺寸把握有出入……
大顺说:“那天散会后,我放捐款箱里300块钱。”
“近一个月工资?”
“是的。我按车间每人一块、两块捐的。”
“为啥捐?”
“认为她做的没错。”
“她一没经过本车间领导同意,二没跟咱们车间领导通气儿,更别说向段工会汇报了,她怎么没错?”
大顺若有所思地盯着轮流发问的两位,回答道:“她的出发点就一个,给工友募捐治病,你们说说,她有多大错?”
刘洛打断他俩:“先说捐款的事。后来,楚香把捐款箱拿走了?”
“拿走了。我那天没去洗澡,就坐在休息室长条凳上盯着那纸箱子了。她走到咱们车间门口,拿起纸箱子,一脸尴尬。当她从洞里摸到钱时,一下子高兴了,孩子似的,抱着纸箱子就跑。就是那次,她一下跑进了我心里,撵也撵不出去了。”
“这件事震动了全段。”刘洛说。
“她的名字一下传开了。段工会还找她谈话了,具体什么内容没人知道,我问过她车间的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她跟谁也没说。”大顺说,“许淑兰跟她一个宿舍,连她也不知道。”
川子说:“楚香做了常人不敢做的事,她就不是常人。”
大顺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你们知道不?许淑兰是我表妹,我舅家闺女。”
川子和刘洛同时“哦”了一声。刘洛说:“你咋不早说?”
大顺瞪他们一眼,说:“我表妹告訴我好多她的事。我跟表妹聊天的内容几乎都是有关她的。表妹爱讲她,我正好爱听她讲她。你们好奇我们的聊天内容,那我就告诉你们。我表妹还告诉我她们在澡堂里的事了。”
川子和刘洛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火车嘎达一声停了。窗外是大南站。
刘洛家在大南站附近,他要下了,这节骨眼上又不舍得走开,就催促道:“咋了,快说,快点。”
乘务员蒋涛喊:“还有没有下的,关车门了啊。喂,三剑客,坐我车厢里多久了?赶紧的,你,快点。”他站在车厢连接处指着刘洛喊,“我关门了啊。”
川子推刘洛一把,说:“赶紧,车要开了。”
刘洛边往门边跑边喊:“明天再讲,明天早晨见面再讲。”他风一样跑到门口,踏板已经拿上来,他拍了一下蒋涛的肩膀,咚咚咚下了车。蒋涛边关门边唠叨。
川子和大顺看着蒋涛笑。蒋涛属于车务段,每天在一个通勤车上,跟几个单位的人都比较熟。
蒋涛走过来,瞅着他俩说:“你们三剑客以后别坐我的车厢,替你们操不完的心。”说罢,从裤兜掏出一个橘子扔给大顺。这是车上人送他的。
在川子的追问下,大顺讲了女浴室发生的事。
轮轴车间女工娴芝的男友是机务段火车司机。由于娴芝公公病危,两家商量后,就把原定的婚期提前了。婚礼筹备有点急促,娴芝买了一套内衣、一件大红袄,男友也穿戴整齐,两人坐火车回老家,就算迎娶了。下了火车,坐中巴回了村,给公公婆婆磕了头,简单地举行了仪式,请亲戚吃了一顿饭,就算举行了婚礼。
他们的婚礼,大家都知道。
有个女同事在浴室碰见了娴芝,便跟其他女同事介绍说:“就是她,穿红袄坐火车回去的,下车吃了个桌饭就算举行了婚礼,是个孝顺的人。”一个正在化妆,一个刚化了眼睛和眉毛,顶着浓妆艳抹的脸,瞬间把娴芝围了起来。
“这是结婚穿的内衣?几块钱买的?”
“就买一套内衣,回来也没个换的。想证明结婚,还得一周不换内衣。”
“这样结婚你都没意见?”
“车间女的就是好說话。”
“这么委屈自己,也就是你能受这气。”
“这内衣质量也真够呛,一看质量就很差。”
“从地摊买的内衣吧?”
……
娴芝想进去洗澡,被三个女的扯过来揪过去,别说洗澡,就是冲出包围圈也得费周折。
许淑兰和楚香一进浴室,就看到了娴芝被围观的情景。楚香跟娴芝不熟,只是认识而已。
她吼道:“她怎么嫁关你们什么事?你们怎么嫁是你们的事,也不关我们的事。出嫁的方式跟幸福有关吗?你们一个个都幸福吗?”她一吼,几个人都退后了。
说到这儿,大顺说:“别看楚香不爱跟女职工一起说东道西的,遇见什么事,她会第一个替她们出头,大的小的,她替大家着想的事多了,所以女职工都喜欢她。这也是她一坐火车,总有人给她放苹果、饼干的原因。”
川子说:“你这么一说,这女的还真不一般。不过,我感觉你是喜欢她做的事,不是喜欢她这个人。”
大顺问:“事和人还不一样?事是人做的。通过做事才能识人。”
川子摇了摇头,说:“更重要的是原生家庭。她的性格、为人处世、爱好兴趣你一知半解,你对她的家庭更不了解。她中专毕业到咱们单位,从不跟人谈她家庭,她身边 的人都不了解她,更别说你了。我今天见她填写的家庭地址,是东满仓2号院。你知道,那地方都是平房。”
大顺说:“我了解她就行了,跟家庭没关系。我不在意她家住楼房还是平房,我让她以后住上楼房就行。你从哪儿看见她家庭住址的?”
川子说:“段上发白面和大米了。咱们车间跟他们车间合作送米面。明天送东满仓、新华街和你们单身宿舍,咱们车间派我送,她们车间派梁子和田军送。给了这两个区职工的家庭地址。她填的就是东满仓区东区街25排2号院。家远住单身宿舍的,米面放单身楼下仓库里,谁回家谁跟保管员领。她没放单身宿舍。我想不通,她家在东满仓,平时能回家却住单身宿舍,我看是家里条件不如单身宿舍好吧。”
大顺不跟她讨论这个话题。他想了想,眼睛一亮,说:“这样行不行,我替你送米面去。明天咱们跟主任说一下。”
川子得意地问:“看看,你还是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吧。我就说了,就你的条件,怎么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不是。”
大顺反驳道:“我去送米面,不是了解她家庭状况,是想了解她的家庭成员。”
“家庭状况和家庭有成员啥不一样?借口。”
“家庭状况包括家境,她什么家境我不在乎,我在乎她的家庭成员。知道她爸长啥样,她妈咋说话,她家有什么,一聊天,我就能找到话题。再说,我能问‘你家桌子上摆着你那张照片,多大照的?你妈好像是河北承德口音,你爸你姐你哥,等等。不管在她家碰到谁,见到啥,我都能拿来当话题。”
川子点点头,说:“也是。就你这德行,没话找话也难。不过,米面得搬上搬下的,你这身板能行吗?”
大顺兴奋地站起来,说:“行,咋不行。别说米面,就是水泥我也能扛。”
新华街区域半车米面送完后,大顺成了面缸里的耗子,从上到下都被面裹了一遍。谁的面送到了家,就在谁的名单后打个钩,名单上,轮轴车间打满了勾。下一区域就是东满仓。各送各车间的。东满仓轮轴车间职工少,大顺的工作量小多了。
一想起东满仓有楚香的家,大顺的心就开始咚咚跳,就像第一次见女方家长,不安和激动让他既怕又盼。
中午,三人拉着司机,在七中刀削面馆吃了一大碗刀削面,就开始往东满仓赶。他们想早点干完,结束的越早,他们的休息时间越早。梁子说:“最好在下午4点送完,我想约新交的女朋友看下午4点50的那场电影。”
货车驶过东街口,进了长顺大街,有一位职工的米面让放在长顺大街52号的唐人培训中心,其他86位职工的米面都在东满仓。
东满仓区是老旧铁路家属区,新铁路家属区大多在新华街,老旧区是一片平房。这片平房被四条主街道:长顺大街、临安街、东区街、西港街围成了不规则的梯子形状,平房之间间隔很小,只够进一辆三轮车,货车只能停在四条主街上,米面得一袋袋扛着送进去。
从长顺大街和临安街进入东满仓有19户,38袋25公斤重的米面都是梁子和田军搬运的。新华街轮轴车间职工多,车能开到楼下,好搬运,大顺搬的时候,梁子和田军只在车上帮忙递。东满仓货修车间职工家属居多,车又进不去,扛着100斤的米和面进进出出,里边的住户至少得走1公里左右才能到。梁子胖,几趟下来,他身上的汗衫就湿透了,落在身上的面粉被汗浸湿后,面片一样裹在身上。梁子边搬边叨咕,说东满仓区域的这个工作量,派三个人来也不多。他搬一次唠叨一次,唠叨一次歇半天。大顺帮他们送了两趟,梁子死活不让他帮忙了。说剩下的工作是他们货修车间的,让轮轴车间人干说不过去。
家住在中心区域的,离四条主街都不近,到了东区街,他按名单沿巷送。他把短袖脱下摔打干净后挂在后视镜上,光着上半身,从司机室拿出一片塑料布放在肩膀上,在塑料布上放米面,汗水浸不湿袋子。
一排有两户,两排有三户,三排送下来,他的两条腿开始发软,扛米面的肩膀被鸡啄似的,突突突地跳。当他看到名单上东满仓区东区街25排2号院的时候,疲乏像被蒸发了似的没了踪影。步子也能迈开了,肩膀也有劲儿了,100斤米面放在肩膀上,嗒嗒嗒,咚咚咚,小风吹似的,竟然一溜小跑起来。
等梁子和田军气喘吁吁赶来时,他一个人已经送到了第六排,共送了9户。梁子和田军看看打了钩的单子,一脸尴尬。怨气没了,怒气也没了。两人互相看看,也不说话,一个主动帮另一个把米面放在肩膀上,司机再把米面放在另一个肩膀上,两人一溜小跑进了第七排和第八排。
送完第22排的时候,大顺停了下来。他看了单子,23排有一户,24排有一户,25排有两户,他要送了23排的,等他回来,25排2号院必定轮不到他送。
他不抽烟,又不能佯装抽烟歇着。四下一瞅,他看到了公厕。对,上厕所。在公厕外洗手池里,他用冷水冲了头洗了脸,把沾了面粉的腿洗了洗,本来,他打算把背上的面粉也清理一下,因为担心那两位送了23排24排两家出来抢走他的差事,便一溜小跑着回来了。
梁子和田军没回来。
他拿起单子看了看,23排24排两户后面都打了钩。他的心狂跳起来。他走到车前,拿起短袖穿上,又站在踏板上,对着后视镜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跳下车,把塑料布上的面粉抖干净铺在肩膀上,在司机惊讶的目光下,他扛着米面,精神抖擞地进了25排,向着最里边的2号院走去。
2号院门左边堆着一堆煤炭,右边堆着一堆废木材,本来不宽的巷子,两堆东西占了半条。一男子推着自行车跟大顺擦肩过时,大顺不得不靠在那堆煤炭旁让道。
男子走过去,跟大顺点点头,埋怨道:“看看,这么窄的巷子,非得堆东西,邻居说了好几次了,不管用。”说罢,不满地瞪了一眼2号院。
其他人家的大门都换了防锈双扇大铁门,门上还安装了门铃,大气且上档次。只有2号院的木门还是原装门,两扇木门像缩水的抹布,四面漏缝儿不说,门环处像被狗啃了似的,露着不规则的发黄的新木头茬子,新旧木头都像豆腐渣,一碰就会掉下去一块。从不规则的椭圆窟窿望过去,院里破烂不堪,塑料、布条、纸片、木棍瓷砖一样铺满了本不大的院子。
大顺推了推门,两扇门像要脱落的门牙,发出了松松垮垮的晃荡声。推不开,里边挂着门闩。
大顺只好敲。哐,哐,哐,轻敲三下,没人应。第一次登门,不敢重敲,这样那样的避讳总该有。哐,哐,哐,又敲三下,下手稍重了一点,还是没人应。右肩扛着100斤重物,走着还行,站定了,酸胀感倍增。倚着木材堆站了一会儿,他又一次敲门,这次下手有点重,哐哐哐,哐哐哐,还是没动静,门在里边挂着门闩,说没人吧有点解释不通。
用力晃了几下门,咣了当,咣了当。
有人出来了。来人步伐拖沓,不像是年轻人。
酸胀感和疲乏瞬间消失了,大顺心跳加速,浑身是劲。不敢趴门缝往里瞅,大顺整理一下头发,挺直脊背,仔细听着,拖沓的步子越来越近。
木门以该有的破烂声音打开了。
眼前的男子,怎么说呢,说其老,只是眼光。眼光老去的人,眼神里总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说其年轻,是他的皮肤,看皮肤他也就50多岁。老也好,年轻也罢,那只是其一,令大顺意外的是,他邋遢。他的邋遢劲儿,是头发油光发亮却乱如枯荒的杂草,也可以比喻成一件质地不错却搭错了扣门的衣服。
男子望着红头涨脸的大顺,厉声问道:“干什么?”待看清楚了大顺肩上的米面,脸上露出了欣喜,像拾荒者见到纸箱子的欣喜。男人立刻自问后自答道:“是送米面的。”
大顺僵硬地点了点头,心咚咚咚地跳。
男子说:“进来。”男子前面走,大顺后面跟着,虽说扛着重物,大顺也不敢超越。超过男子进屋,总感觉说不过去。这可是楚香的家人。
是她的什么人呢?从岁数上看,应该是前辈,姥爷或爷爷?也不排除父母,她是家里老小的话,也说得过去。
这样想着便进了屋。外屋摆设很简单,一个红柜子,一个小圆桌,四把塑料板凳,红柜子对面是小火炉和木板搭的台面,台面上是一堆摞在一起的炊具。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位妇人,比男子略年轻。
妇人问道:“送米面的来了?”像问男子,也像问大顺。
大顺说:“楚香的米面。”
妇人答:“听她说了,这一两天送。谢谢你们了。”听口气,妇人像在抱怨,抱怨百忙中白等了一天。
大顺说:“车间今天安排送的。”
大顺真是扛不动了。他想把米面放在地上,然后再打招呼。刚弯下身,就听男子喊:“唉,唉,别放那儿啊,怎么能杵地上?来,来,把柜子顶上收拾一下放上面就可以了。”他指着红柜子说。
大顺望了眼红柜子,柜子上放着两瓶酒,一个小圆镜子,两个调料瓶像酱油瓶和醋瓶。柜子中间散放着一堆大蒜和一把葱。
男子又说:“把那东西收拾收拾。”大顺回头看,见妇人不动,再看男子,明白是让自己收拾。
他用一只手赶紧把蒜和葱往边上拢。拢成一堆,才歪着身子把米面放在柜顶。大顺直起身子,在外屋环视一周,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外屋没有摆放楚香的照片。也许在里屋,外屋有厨具,做饭的地方,谁家也不会在厨房摆照片。
正想着,男子又喊:“来,来,来,帮我把这个搬开。”男子指着火炉旁边的两个袋子。
按男子的吩咐,大顺把两袋子土豆搬到红柜子右边,把一个木凳子放在火炉旁边,把米面放在凳子上,这才重新直起腰。
大顺想,其他人家都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喝水,男子该让他进屋喝水了吧。即使不渴,他也要借机进屋看看。
男子见大顺迟迟不动,并没有招呼他进屋喝水,反而问:“还有几袋?”
大顺一时没反应过來,不解地盯着男子看。
大顺怀疑进错了人家,赶紧问:“楚香没说几袋?”
妇人答:“她留下300块钱就走了,没说几袋。”
看来是楚香的家。大顺想了想,说:“还有两袋,我这就去搬。”他打算把自己的那份也留给他们。
把自己的米面搬进楚香家,并整整齐齐地摆好,男人仍没有邀请他进屋喝水。他讪讪而不舍地要离开时,男子说:“唉,唉,你能不能帮我们把院子扫扫,你看看,这脏的啊。”
妇人冲男人吼道:“人家已经忙活半天了,你还麻烦人家啊,哎……”
给男子扫了院,并把垃圾装起来带着扔到公厕旁边的垃圾堆上时,大顺总感觉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清楚。
田军送米面回来,刚好看见大顺扔垃圾,他跟司机说:“这大顺真是活雷锋,帮我们车间送米面不说,还帮人扔垃圾。”
大顺笑了笑,没做解释。
卸了单身宿舍剩余的米面,已是晚上7点。谁都没发现单身仓库少了一份米面。最后时刻,四个人一股脑把米面搬进了库,有人画钩,没人数数。大顺想,这样最好。省了他解释把自己的米面送给楚香家的原因了。之前,他想了好多理由,思来想去,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怎么解释都能留一个让人热议的小辫儿。这样好,太好了。最后,大顺悄悄地在名单中自己的名字上画了删除线。
他想,也许明天,或者后天,也或者是礼拜天后,楚香就会主动找他说起这事。什么时候楚香主动找他,决定于楚香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听家人说起这事。
为一份米面让楚香主动搭讪,总感觉有点耍伎俩之嫌。然而,他不知道,楚香根本不会知道这事儿。
冲了澡,大顺去单身楼餐厅吃了饭,坐通勤车的人才回来。他们像往常一样,进了宿舍,拿了饭盆就往餐厅赶,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往日,大顺远远望着楚香和许淑兰打饭,知道她俩坐在哪张桌上吃饭,看着她们回了宿舍他才做自己的事。今天,他不敢面对楚香,他给她家办的那点事好像就写在脸上,一不小心就会让楚香识破似的。
他穿过宿舍前的通勤口,沿着小道往前走。小道两旁柳树枝低垂,风吹来,秀发一样迎风摆动。左边,一列列货车停在各自轨道线上等待编组、检查或出发信号,透过树缝间隙,正好对着路基上列车的走行部。转向架、制动缸、制动风管,一道道检修程序结束后,最后都留着楚香的手印。楚香是货修车间验收员,像在糜子里排除吸浆虫,安全生产守门员责任重大,眼到、心到,手到,验收时,得全身心投入。川子和刘洛干的是轴承选配工作,他们把合适的轴承选配在合适的轮轴上,得确保轴承内径和轮径合丁合卯运行,大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他们就像红娘,把两个很般配的人捏合在一起过日子,轮对上,自然少不了他们的手印。大顺是轴承检测能手,轴承有没有缺陷,过不过关,得大顺检测过才行,上面自然也留有大顺的手印。
检修过的运煤列车等在待发线上。看着威严的路徽后面打着“C804380469、大秦线运煤专用车、配属:太原局汶东车辆段”等字样,大顺激动不已。他好像看见家人、看见楚香一般,心里暖,暖的想拥抱、想亲吻、想感谢,这感觉真好!钢铁也好,楚香也好,有爱,真好!
一列车缓缓出发了,先是咣后是当,间隔时间长,咣当声像一个懒人敲响的钟,紧接着,咣和当连在了一起,咣当,咣当,咣当,然后,咣了当咣了当,咣当声连成了一片。速度由慢到快,一整列车经过,时间很长。
大顺脑海又涌出了轴承间组装轴承的场面,电脑操纵下,轴承压装机把轴承压在了轮轴上,川子和刘洛转着压好的轴承。“合格,核对标志板。”如同核对一个人的身份证,然后安装标志板。真亲切,他们上午组装好的轮对,此时此刻,就载着万吨煤炭向着太阳升起的港口前进了。
看到制动缸时,大顺又一阵激动。他仿佛看到货修车间许伟和徒弟站在修车地库内肩膀顶着五六十斤的制动缸,边咬牙骂制动缸死沉死沉不通人性边呵斥徒弟用巧力的情景;也仿佛看到楚香拿着卡尺和小锤,敲打检验各配件是否合格的场景……
当想起蒋大头站在梯子上给车体打车号,把9字倒过来打成6字,被工长指出错误后,围着车转了八圈也没发现错在哪里时,大顺呵呵着乐开了花。
心情好,看啥都好!他的好心情,来自于去了楚香家,看到了楚香的家人。想到她的家、想到那位男子和婦人,虽然他不能确定是不是楚香的父母,但肯定是他的家人,总之,是跟楚香有关的人,否则,谁会把自己的钱或发的东西给他们呢。
大顺总感觉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周,一切似乎没变,实则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没开的油菜花,花骨朵越来越大,似小号到中号到大号的毛笔头,最后变成一朵朵似喇叭的黄灿灿的花。
刘洛继续为大顺改写追楚香的剧本,川子继续陪大顺坐火车,而主角大顺仍按自己的方式出演,让他坐楚香对面他不坐,让他快走几步追上去说话他不追,让他借找表妹的名誉去女职工宿舍坐坐他也不去。楚香也按自己的步骤工作、生活、学习,唯一变化的是把《雾都孤儿》换成了《基督山伯爵》。
接下来一周,大顺很忙,具体忙什么,刘洛和川子也不知道。下了早班,大顺不再留他们喝酒,而是早早回到市里,也不再陪楚香坐车。
不见楚香吧,大顺还正常点,该说说该笑笑,一见到楚香,整个人就痴了,总是心事重重的。为了她,刘洛只能暗示许淑兰说大顺喜欢楚香,希望她帮忙捎个话探探楚香的意思。人家搞对象,作为第三方的他只能是暗示,不能点明。不知是许淑兰听不懂还是装作听不懂,她就是不按刘洛的剧本演她该演的角色,她可是他的表妹啊。
“唉,不管了,爱咋咋地吧。”后来,刘洛不给大顺支招了。他没想到,没有他的剧本,大顺倒自导自演上了。
那是个周六,天热得流油。刘洛穿着肥大的短裤和汗衫,趿拉着拖鞋领儿子在楼下玩,大顺一头大汗跑过来,跟他说:“赶紧的,回家换衣服,有正事。”
他问:“什么事?”
“先换衣服,正统装,开职代会的服装。”大顺边把一袋零食和一把玩具机关枪递给他儿子边说,“路上解释,按我说的,你赶紧回家换衣服去。给你5分钟跟嫂子告别的时间。我在小区门口的金浑超市等你。”说罢,拔腿跑了。
刘洛虽一头雾水,出于对他的信任,还是照办了。
超市门口再见大顺,刘洛更呆了。大顺右肩扛着一袋100斤的面,左手提着一箱牛奶,脚边放着一箱露露和一袋100斤的大米,眼巴巴等着刘洛帮忙。
刘洛让他解释,他说没时间,上了车再说。等打上出租车,把东西放好坐在车里时,大顺气喘吁吁地埋怨刘洛,嫌他穿短袖不穿西装。
刘洛说:“职代会是在冬天开,你让我穿职代会的服装我就得穿西服套毛衣?路服短袖直筒长裤,不也是正统装吗?”
大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却问司机:“他的装束像不像领导?”
司机抬头看了看后视镜,犹豫半天说:“不太像。”
刘洛哈哈大笑,说师傅有眼力,会识人。大顺却不高兴地说:“咋不像?”
司机笑呵呵地说:“我见的人多。看不走眼。”
刘洛又大笑。
刘洛完全被大顺整懵了。他伸手捅捅大顺的后背,说:“赶紧的,说,到底去哪里?要干啥?”
大顺回头瞪他一眼,又望了一眼司机,说:“到了就知道了。”
出租车在东区街一胡同口停下来。大顺让刘洛在胡同口等着,说回头跟他细说。他扛着面,提着一箱子牛奶走了,10分钟后回来了;又扛起那袋米,提着那箱露露,让刘洛空着手跟着。刘洛要帮他扛米,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工会干事,你是我的领导。”
刘洛说:“司机走了。现在就咱俩,你说吧,这到底演的是哪出戏?”
大顺把放在肩上的米放下来,看了眼胡同,嘴巴凑近刘洛,说:“现在,你是工会干事,咱们代表工会去慰问困难家属。去了,你也不用多说,我说,你只答‘是就行。”
刘洛问:“你买东西,我代表工会慰问?”
大顺点点头,扛起米要走。
刘洛一把拉住,把米强行放在地上,问:“这就算完了?慰问的是谁?姓甚名谁?我总得知道一二吧。”
大顺又看了眼胡同,好像担心被人撞着似的,说:“我就跟你说一个人,其他别问了。”
“谁?”
“楚香。”
“她家人?”
“不是。”
“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话短说。这是许大力的家,他父母住着,楚香一直以工会名义资助他们。刚才,楚香在单身超市买了好多东西,好像也要来,咱们得赶在楚香前面看望他们,老两口要接……”
这时,从胡同最里边的小院里出来一个人,站在胡同往这边望。大顺背起米,提起露露就走。边走边低声吼道:“看看,那个,许大力的爸,往这边看呢,赶紧,走。记着,你是工会干事,少说话,只说‘嗯就行。别露馅了。”
关系已经捋清了:楚香以工会名义一直资助许大力的父母。大顺让他扮演工会干事,也去资助许大力父母?这忙他得帮,不干活不说话,演起来不难。跟着大顺进东区街25排2号院的时候,刘洛把衣服抻了抻,把头发往后捋了捋。
进了院,木门左边堆着煤,右邊堆着木材,小院很整洁。前几天,大顺把院门口的东西倒进了院里。
进了院,大顺像常客似的,径直向屋里走去。边走,他边跟许大力的父亲说:“许伯,我们工会的刘干事来慰问您了。”
许伯看了眼身后的刘洛,折回身,让刘洛走他前面,也不说话,只呵呵地笑,司空见惯的样子。
大顺把米面摞在火炉旁边的凳子上,见许大力的母亲从里屋走出来,又介绍说:“许婶,我们工会的刘干事来慰问您了。”
许婶眼睛一亮,说:“两年了,才来了个领导。”口气里没有欣喜,只有报怨,接着,她又说:“刘干事,不是我说,你们一个月给100块钱,真的干不了啥,买了米不能买面,买了面不能买米。”
大顺赶紧截住她的话,说:“许婶,我们刘干事今天来,一是来慰问你们,二是来讲慰问政策的。”说着,他看了眼刘洛。刘洛赶紧点头。大顺接着说:“工会资助仅限许大力的父母,您要接许大力已经离婚的老婆和孩子来,还要求资助,这不符合资助政策。”
许婶不理大顺,用吵架似的眼神盯着刘洛说:“事不能这么办。许大力老实本分,也吃苦,这是你们认可的。他不在了,他爹娘要吃饭,他孩子老婆就不用吃饭了?”
刘洛不敢贸然说话,看了眼大顺,等他说话。
大顺说:“资助他们不符合政策。当时,他老婆领着孩子跟别人跑了,就不在资助范围了。”
刘洛“嗯”了一声。
许婶瞪着大顺说:“你说你做不了主。我要找你们领导,你又不带我去。现在领导来了,我还不能为她娘俩儿申请了?”说罢,她把头扭到刘洛这边,继续说,“那男人不要她娘儿俩了,那娘儿俩要来跟我们住。领导,你说说,来了吃啥喝啥?”
大顺说:“许婶,不能这样子。给你们加钱,不符合政策。”
许婶狠狠地瞪他一眼,说:“我跟楚香说,也跟这位领导说,不想跟你说。楚香说一个月能多给我们加50,你咋就一口回绝了?不是一个政策了?”
大顺反驳道:“楚香跟我一样,是执行者,没有决定权。你……”
许婶打断他的话,说:“你俩定不了,我跟领导说,你插什么嘴?”
大顺说:“刘干事也没有这权力,决定权得跟政策走。”
许婶不满地说:“那他来干什么?东西和钱留下就是慰问了?”
刘洛早生气了。大顺用眼神示意刘洛稳住,刘洛点了点头。
大顺说:“你要让媳妇孙子来可以,那得她们自己挣钱,媳妇也就30来岁,自己挣钱没问题,别指望资助了,不符合政策。今天刘干事来,是来传达工会这个政策的。”
刘洛赶紧说:“对,对,对,是这个意思。”
许大力的父亲一步跨到刘洛前面,凶巴巴地说:“那你给我念念,你们政策里哪项说资助父母不资助老婆孩子?你把原话给我念出来,念不出来,就是你们想把资助款贪污了,黑吃了。楚香说可以考虑加50的,你们先后一来,就一点戏没了,这不明摆着有猫腻吗?”没人气他,许大力的父亲自己把自己气得够呛,他喘了口粗气,吼道,“要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和老伴就去找你们大领导去,你们俩,怎么来的,赶紧给我怎么走!”说罢,他用颤抖着的手指了指门。
刘洛脾气一下上来了。他不顾大顺拉扯,一步跨到许大力的父亲前面,冲他吼道:“你跟谁吼?你吼谁?你们俩都不符合资助政策,你还吼?你儿子是生病去世的,不是工伤。知道不?我可算听明白了,你儿子走了两年了吧,这两年,你们白吃白喝着,还有资格吼?还有,你们才多大,50岁出头吧,就靠资助过日子了?”
大顺知道刘洛的脾气,惹急了,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他赶紧提醒他:“刘干事,领导,别激动,别激动。主要是,楚香许下他们了。”
刘洛瞪他一眼,说:“什么楚香不楚香,她这种慈善你也学?”
许大力的父亲听着不对,冲着刘洛喊:“你还是领导呢,干事呢,咋说话呢?”
刘洛眼睛一瞪,冲他嚷道:“我咋说话?告诉你吧,从今天开始,你家所有资助都停了。接儿媳妇也好,孙子也罢,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吧。”
许大力的母亲一下哭了,要耍泼的样子:“你试试,你们试试,看我们敢不敢到段上找工会主席闹去。”
大顺推着刘洛让他走,刘洛头一摆,倔强地说:“让开,让开,别推我。”然后,冲许大力的父亲喊:“你爱找谁找谁,想找谁找谁。我告诉你,楚香跟许大力一个车间。”他指了指大顺,继续说,“他也是车间工人,我呢,跟他一个车间,也是工人。今天东西是他买的,楚香给你们的钱也好,东西也罢,都是楚香自己的。楚香又许你们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段上不可能资助你们,你们不够资助条件。”
许大力的母亲像当头挨了一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刘洛。
刘洛被大顺连拉带扯推出门时,身后才传来许大力母亲嚎啕大哭的声音。
这个季节,油菜花都开了。万柳公园人行道两边黄灿灿一片。22路公交车从万柳公园经过,车窗上趴满了看花的人。
坐在窗口座位的大顺,眼睛望着窗外陷入沉思之中。刘洛捅了捅大顺,说:“说说吧,你咋发现的?”大顺看着窗外,不说话。车驶过万柳公园,驶入临安街。窗外只有热闹,城市的热闹,如热锅上的蚂蚁,各自逃脱着,各自寻找着。
在站台上等车时,楚香爱盯着夕阳看,野外的夕阳,照着空旷的大地,照着绿油油的田野,照着黄灿灿的油菜花地,照着归家的牛羊和冉冉升起的炊烟。顺着楚香的视线,久而久之,大顺也发现了旷野的美,那种美能触碰灵魂,能让躁动的心安静下来,能把疲乏的身子化成万物生长,如盛开的花、流动的水,如柔软的风和摆动的柳,大地上的万物,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迎接春欢迎夏收获秋守护冬,四季是万物更替的外衣和共同守护的家园。而眼前的窗外,是被寂寞层层包围的喧闹,是被隔阂层层围堵的拥挤,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人与人挨得那么近,却没有共同目标、方向和家园。
刘洛又用肘子碰了碰沉思的大顺,问:“楚香一直资助许大力的父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大顺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刘洛,说:“给他家送米面那次,两口子都嫌少,我把自己那份也留给了他们,但后来楚香一直没提没问的。感觉不对劲儿,又来过几趟。拿着东西,他们把我当成工会的人来慰问了,一来二去,我了解了楚香以工会名誉资助的过程。跟老两口聊天中得知,刚开始,他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也不要楚香的钱,后来,楚香说她是代表工会来的,老两口就相信了,也接受了。他们的懒惰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之前,许大力他爸在铁二中食堂打扫卫生,有资助后就不干了。慢慢的,他们的要求越来越多,从不接受到接受再到索要,这不,又要把他儿媳妇和孙子接来,嫌资助的东西少了。老两口跟我报怨,说楚香慰问的工作干腻了,以前来了又做饭又扫院儿,现在不来是不来,即便来了也是留下钱就走。”
刘洛说:“老人们说过,一升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是这么回事。”
大顺把头又扭向窗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说:“我在想,你跟那老两口把话说开了,是在帮楚香还是在帮他们?”
刘洛虽然听不太清楚,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当然是帮楚香了,帮她解脱。老两口那么年轻,她得资助到什么时候?我看不惯。”
大顺扭过头,说:“辩证地说,你也在帮他们,你帮他们脱离了寄生虫的生活,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楚香资助他们的钱,顶一个工人的收入。你想想,楚香刚上班两年多,顶岗才一年多,一个月就挣200多块钱吧,就给他们100。实习期,也就挣100多块钱,等于都给他们了。他们有了这笔收入,除了吃喝,就是躺着,睡着。那个颓废劲儿,你想象不出。除了外屋干净点,里屋简直就是垃圾堆,被子不叠,吃了饭钻进去,钻出来再吃饭。唉,我思考的问题也许正是楚香在思考的,她的善良是不是在滋养寄生虫?你看她,常常处于思考状态,望着窗外,望着天空,那样的深思,肯定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迈不过去的坎儿。我今天让你去,本来只想挡住他们接儿媳孙子来过寄生虫的生活,没想到,你一气之下,都办了。”
刘洛说:“你在想楚香做得对不对?”
大顺点点头。
刘洛坦率地说:“我想不了那么多。我就觉得他们靠救济过日子不对。也不老,就坐着等吃等喝。等着别人给东西也累,就像盯着领导来不來再干活一样,活儿是干少了,身体不累,心累。不过,我真佩服楚香,一个女孩子,做真事做实事,一点不含糊。”
一夸楚香,大顺眼神就亮了,他骄傲地看着刘洛说:“我的眼光没问题吧。”
刘洛说:“她不是仙女,是凡人,有对有错。把她看成凡人你就胆儿大了。趁这个机会,找她去,把包袱抖开,跟她讨论,正是碰撞出火花的时候。”
大顺点点头,说:“我征求她的意见,她要想继续资助,我也支持。不过,我得提醒她,别把他们养懒了,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公交车到站了,刘洛拍了拍他的肩,说:“文绉绉的,我下车了,你回单身宿舍找她去吧。记着,要勇往直前。”说罢,站起身,伸出胳膊做了个前进的姿势。
灯影婆娑,铁路宿舍楼前的小道上,楚香和大顺的身影若隐若现。
铁道线上,运煤专车长龙一样,在各自的轨道上整装待发。“呜——”火车的鸣笛声淹没了两人的争论,车轮与钢轨发出悦耳的碰撞,“哐当——哐当——”
田野里的油菜花开的正旺,早开的还没有谢,刚开的在迎风招展,这儿一片,那儿一片。万吨列车越过万家灯火,越过一片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地,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傲然挺进。
作者简介: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散见于《诗刊》《飞天》《鸭绿江》等刊物。出版小说集《嫁日》《大雪纷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