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童年,大多处在野生野长的状态。那些水,那些野地里天然的水,给了我们许多亲密的拥抱。村边有坑塘水沟,再远一点就是一条大河。浅水中一丝不挂的奔跑,深水里赤条条的扑腾,溅起我们无数童年的快乐。摸鱼捉蟹逮青蛙,长长的夏日里,总是泥泥水水,活蹦乱跳。我们是水的孩子,我们在水的怀抱里长大。然而,最火热的童年时光是在冬季,是在天寒地冻的冰河之上。
从刚刚上冻结冰,到能在冰上放心大胆地玩耍,还需要许多时日。冰上的欢乐必须经过长久的等待。但我们总是急不可耐,新冰初结便跃跃欲试。总是过早地踩在坑边河沿浅处的薄冰之上。一不小心,脚下的冰就会碎裂,冰凉的水就会湿透棉鞋和裤脚。担心被大人打骂,就找个背风的沟壕里拢一堆火,烘烤那些湿冷的东西。常常烧疼了皮肉也满不在乎。最糟糕的是鞋裤也被烧着了,就忙乱地扑打、踩踏。不然被家人发现便会招来比打骂更厉害的惩罚——不许吃饭!然而,没有什么能拽住我们迈向冰河的脚步。刚刚受了教训,转身又偷偷地跑向村外,围绕在冰面的周围。“属鸡的——记吃不记打”。大人们总是这样嘲笑或者怒斥我们。
“小雪封地封不地,大雪封河必封河”。那些冬天很冷,水仿佛很听话,该结冰就结冰,该封河就封河。小雪的日子里,冻冻化化,河面上有冰有水。然而大雪的节气一到,所有的水坑沟河便会全都封得严严实实。从此,冬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冰就越来越厚。“一九二九冰上走”,就在一年最冷的时节,我们最兴奋最火爆的时光到来了。村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冰面,都成了老天爷赐给我们的欢乐场!
冰车,是男孩子们的最爱。没有像样的木板,就连铁钉铅丝也是农家的稀罕物,楔入铁针做成冰钎的两根木棍,有时会从树上现砍现用。虽然土气简陋,却是我们心爱的宝贝。冰车板上盘腿坐定,挺胸抬头,双臂挥动冰钎,用力戳向冰面,顺势向后一撑,冰车就会向前滑行。一下、两下、三下,双臂起起落落,节奏可快可慢,幅度可大可小。咔咔地戳冰,唰唰地滑行,寒冬里飞扬起我们的快乐和风光。三个五个、七个八个,伙伴们玩儿在一处,追赶碰撞翻车叫骂甚至打斗,一时之间吵吵嚷嚷,乱乱哄哄。我家住在村头,出门不远就上了冰面。白天玩儿的不过瘾,有月亮的晚上,就独自来到冰上。冰面显得宽敞开阔,无阻无拦。来来回回的直滑,一圈一圈的绕行,怎么流畅怎么滑,怎么自由怎么滑。星月之下,一片寂静,嗖嗖的,只有我滑行带起的风声。几多朦胧,几多神秘,仿佛滑在一个美妙的梦里……
耍皮猴,也就是耍陀螺,是我们日常的游戏,不过在冰上耍就更好玩儿也更起劲儿。光滑的冰面上轻轻一抽,皮猴就会被甩出很远,然后是长久地旋转不停,仿佛定在了那里。一根手指粗的柳条儿,拴上一条母亲纳鞋的线绳儿,便成了我们的鞭子。不过,这样的鞭子很不应手,使不上劲儿,那线绳儿充当的鞭梢甩不了几下就开绽。二平的爸爸是车把式,他的鞭子就像样多了。截一段儿赶车淘汰的鞭杆儿,系上正宗牛皮鞭梢,拿在手里好用又体面。记得我曾拿玻璃球和他换过一杆鞭子。彩色的、橘子瓣儿的玻璃球,七个八个还是十多个球换一条鞭子记不清了,反正是满满一把。冰面上,两个人、一对儿皮猴、两把鞭子,我们常常对抽对甩。两个皮猴就在我们的抽打之下,这边那边的来回交叉跑动。
最显本事和胆量的还是擦光滑儿。冰面上奋力地助跑,然后突然停止,身体由着惯性往前滑行。跑得越快,冲得越猛,滑得就越远。大一点儿的孩子总是嫌水坑小沟里展不开手脚,常常跑到远处的大河上去。那里水深冰厚又透明光滑,愿跑多长就跑多长,能滑多远就滑多远。十个八个甚至一二十个人一字排开,统一行动。助跑、滑行,有先有后一个接一个。冰面上就形成了一条流畅的滑行队伍。滑得熟了,就能生出一些花样儿。比如时而蹲下,时而站起,蹲蹲起起,轻松自如。这样跑跑滑滑十几趟几十趟下来,伙伴们人人都是大汗淋漓,一个个把棉帽甩在脚下,头顶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儿。
一年一年, 仿佛就这么滑着滑着,我们就长大了。不知道哪一回我们告别了冰河,滑出了童年。后来,我离开故乡,离开乡亲和伙伴。几十年过去,住在暖气空调的城市里,那些冰上的记忆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在多年气候反常、冬不冬夏不夏的环境里,有时我就会问自己也问别人:我们小时候的冬天真那么冷,冰真有那么厚吗?
然而,今年冬天格外冷,据说达到了几十年以来的极值。我们小区楼前有条天然的河,往年封河晚,冰层薄,没有几个人敢下河踏冰,整个冬天冰面上空旷寂寂寥。今年一进数九,冰面上就热闹起来。砸冰钓鱼的、滑冰的、冰上骑两轮四轮摩托车的,大人孩子一片欢腾。而我呢,这个常年岸边健走的老汉也终于实现了多年以来踏冰而过的愿望。起初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而当我看到冰面上那些横横纵纵的大璺,便彻底放下心来。我知道,那是冰体炸裂留下的痕迹。冰裂越大,说明气温越低,冰层越厚。而这样炸裂的同时,冰面就会传出嘎嘎嘎的声音,响脆而湿润。不知道那是坚冰在寒冷的呐喊还是兴奋的欢叫。在童年的深夜,尤其是有风的天气里,梦里梦外,冰河炸裂的声音听上去真真切切。那天,走在冰河之上,尤其是踩着那些深刻的贯通两岸的冰裂,儿时冰上的记忆一下子被激活。我又想起了另一种景象,刚刚封河,薄冰不堪重负。这个时候,你若踩上去,它也会炸裂。但由于冰面具有了些许的弹性,只要不是使劲儿地踩踏,它就裂而不塌。踩在冰面上的脚如果不停地颤抖,脚下便是冰水一体的忽忽悠悠。同时还会有毛细血管一样细细的裂纹由踩踏之处放射着四散开去,并发出啾啾啾的声响。伙伴们有的说像抽甩柳条的声音,也有的说像电影里子弹的呼啸。
我住的楼近河临水,楼与河之间是广场绿地。凭窗而立,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河上的景象。那天,踏冰过河后,带着复活的记忆回到家中。我站在窗前,不禁心生疑问:仅仅几十米的距离,又没有什么障碍,今年这么冷,冰这么厚,冰面上的裂璺那么大那么深,夜里总是睡在阳面对河的卧室里,我怎么就没听到冰河炸裂的声响呢?是不是因为我住在楼房的五层,门窗封闭的又严实,所以就听不到冰炸的声音呢?而在故乡,那时住的是平房,睡的是土炕,与地面紧紧相贴,冰河炸裂的声音是由大地传导进入我耳朵的。如今,我们的生活离大地越来越远,已经无法直接感知大自然的气息和语言了。刚刚经过冰河的时候,我看见那些孩子,大都被大人扶着搀着拉着拽着,偶有单独行动的孩子,不远处定会有家长一双甚至几双紧盯的眼睛。这些孩子的衣服时髦、保暖,工具漂亮甚至气派、豪华。然而,他们的童年被保护,同时又被束缚。和他们同样的年龄,我们漫山遍野的撒欢,他们却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做规定的动作,无法享受我们曾经的快乐——那些天赐的、孩童们自己创造的、忘我的、欢天喜地的大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