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阿克希尔·夏尔马
我的婚礼七个月后,七月的一个下午较晚的时候,我从短暂的、与所爱的丈夫一块的深睡之中醒来。我躺在床上,朝窗户望去,看着灰云的边线。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爱将只持续几个小时,我再也不会急切地关注瑞金德——再也不会,在我们这个将由五人组成的家,我们将抚养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虽然付出不均衡,很痛苦。当时我还不明白这一点,突然清醒,我只有二十六岁,丈夫也大不了多少,当时我也不知道,关于正在到来的几小时的记忆在我的一生中将会时不时地淹没我。
我们住在一栋三层楼房屋顶的一套小公寓里,公寓地点是在新德里的防御殖民区。在我们婚礼前一周,瑞金德签了租约。结婚后两天,他带我去了公寓。我曾想,第一次走进我的新家我会被吓着的,但是没有。那个早晨,看着穿灰色毛衣的瑞金德躬身打开挂锁,我感到非常平静。虽然天很冷,我只穿一件粉色的丝绸纱丽和衬衫,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浓眉、宽鼻、薄唇使我看起来不漂亮,但为了赢得他的爱我必须特别努力让自己有吸引力,尽管我不想这样做。
阳光从一扇占了半堵墙的窗户照进来,洒满了客厅,从窗户望出去可看见水泥屋顶。瑞金德走在前头,右手拿着沉甸甸的铜挂锁。客厅的中央是一张胶合板的矮桌子。上面放着一把刺蓟扫帚,屋子的一个角落的地上是三把破烂的折叠塑料椅。我离瑞金德几步在后面跟着。客厅是白色的矩形。看着这个屋子,我什么感觉也没有。看着这桌子这扫帚,闪耀着光的带着下垂铁制花朵的窗户,留有我们脚印的灰尘,我想我应该有些什么感触——焦虑、惧怕,或者好奇。或许甚至是快乐。
“我们可以将电视搁那儿。”瑞金德柔和地说,他站在窗前,指着客厅的右角。他有点超重,穿的毛衣对于他来说有点儿大,让他显得谦恭,小个子男人知道他的小。厚厚的黑框眼镜,老派的八字胡,淡薄得像一道抓痕,以及在后退的发际线,给人一种善解人意的印象。“沙发放在窗前。”有一瞬间,我想到自己将和他的“小”永远在一起,为他生育,他到哪儿跟到哪儿,任由他触摸。我无论看见的是什么,都开始晃动起来,因此我想逃跑。跑下黑暗中曲折的楼道,穿过殖民区狭窄的街道,伴着我的凉鞋孤独而响亮的叭嗒声,直到我到达公交站台,搭上开来的52路公交,到了冷冻厂,换乘10路,最后爬上父母公寓的木楼梯,门开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曾和一个小个子男人出去。
我跟随瑞金德走进卧室,恐惧感消失了,现在关上打开的门,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我的内心是大理石。两个房间很相似,只是卧室是空的。“那儿,放床。”瑞金德说,用手从窗户沿着墙,轻微波动地比画着安放床的位置。他说话缓慢而坚定,好像他所描述的东西已搁放在那儿。“冰箱刚好放那儿。”就是床脚边。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嫁妆的一部分。每当他看我,我要么说“是”要么点头表示同意。我们走出屋子,他指给我看厨房和浴室,虽然连着公寓,但只能从通往屋顶的门进入。
十一点刚过,我从屋顶看见瑞金德骑着他的速克达①出去。他要去旧菜场我父母的公寓,我的嫁妆和结婚礼物贮存在那儿。他离开后我无所事事,于是我在公寓里進进出出,在屋顶上四处走动。防御殖民区由一排排灰白的二至三层的建筑组成。在我们房屋的后面,有一个小公园,边缘都是桉树。
瑞金德两小时后返回,和他一起返回的还有他的哥哥阿肖克,和一辆黄色小货车。他们跑了三趟才将电视机、沙发、冰箱、搅拌机、钢盘和我的衣服拉来。他们每次离开时,我希望他们再也不要回来。每当他们把车停在外面,阿肖克就摁响喇叭,喇叭演奏起《铃儿叮当响》。因为他那八字胡和肌肉发达的前臂使我害怕,他让我想起了我父亲的兄弟们,据我母亲说,他们打老婆。每次他搬沙发、电视机和冰箱上楼梯时,听着他从梯井飘出的咒骂声,我便感到羞愧,仿佛他咒骂嫁妆是在指桑骂槐地骂我。
第一趟他们带回的两口行李箱,我母亲在里面装满了我的衣服。我很冷,他们一离开,我便在卧室换衣服。那时我的手在发抖,每当咽口水时,我便感到喉咙一阵尖锐的疼,眼冒泪水。站在这个布满灰尘的灰色房间里,灯光像冰冷而清澈的水,我感到忧伤和孤寂,但又因为在一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在一间空房间里赤身裸体而兴奋。我穿上瑟尔瓦②和古尔蒂③,但即使完全被宽大的衬衫和裤子所包裹,我还是冰冷的。我加了毛衣和袜子,但这寒冷仍然在我皮肤底下滑动,在我的指甲下盘桓。
瑞金德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已换了衣服。当这两个男人走之后,我打扫房间,在厨房的碗架上叠放钢盘、碟子和勺子,这些东西都是结婚礼物。 德和阿肖克将除了床之外所有的礼物都搬上来了,床对于他们来说太庞大了。床是第二天用滑轮拽上楼顶的。然而他们搬上来了床垫,一看见它我就很开心,因为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另外的八小时将很快度过。
我们没有吃午饭。晚上,我在煤油炉上弄烙饼跟扁豆。厨房没有灯泡,我只有靠炉子蓝色的火焰看东西。冰冷的风在我的双脚回旋。几乎三十年后我仍然记得那风。我只吃了一块烙饼,而瑞金德和阿肖克各吃了六块。我们坐在客厅里,他们大声地谈论着他们家的农场,汽油价格,哈里亚纳邦的政治,以及英迪拉·甘地的政府。我只开了一次口,说我喜欢英迪拉·甘地,阿肖克说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希望看到妇女拥有权利的德里女性。我喉咙感到一阵痛,好像在呼出蒸汽似的。
晚餐后,阿肖克离去,我和瑞金德结婚后真正地单独在一起。我们说话相敬如宾,声音像在哀悼似的。在卧室的床垫上,他一声不吭地弄我。一轮满月从床上端的窗户偷窥我们。结束后,瑞金德睡着了,我支起胳膊肘打量他。不知为何觉得他睡着时看他会更轻松一点。我没有紧张,竭力遮掩自己的审视,如果恐惧袭来,我会坚持到恐惧消失。我想假如我能好好地看他,仅一次,我将不再感到惧怕;我将清楚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将来会是什么样。可是他狭窄的嘴巴,僵直的睡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就像在说一件事,而长长的、黑色的眼睫毛却否定了它。我凝视着他,直到他开始翻身,然后我闭上眼睛。
早在三个月前,当双方父母介绍我们认识时,我以为我们不会结婚的。瑞金德坐在餐厅桌子的对面,他面无表情,让我确信我们这顿晚餐后不会再见面了。我并不是期望找一个特别英俊的人结婚。我既不漂亮也没什么天赋,我家也不富裕。但是我无法想像与一个如此没个性特点的人度过一生。我甚至不能确定要结婚,虽然很多时候,我想结婚会减少一些孤独。如果要问我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帅气的或风趣的。我想的是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他能使我不一样,他和我不是一类人。
瑞金德显然不是这样的男人,虽然事实是,我们见面意味着我们的家庭彼此认可了,但我仍然感到不安全。此前有两次,当我去见在星期天的《泰晤士报》征婚栏找的男士时,我的父母分别坐在我两侧。一个男士是接到一份在孟买的工作,妈妈跟皮塔吉④不想送我跟一个他们没有把握的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另一位长得很帅气,驾着一辆摩托车,却对他的收入撒谎。我高兴他撒谎,如此帅气的男人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呢?
那两场介绍也是在维克兰特进行的,那是安巴电影院对面一家二层楼的多莎餐厅。我喜欢维克兰特,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的低廉会让我们谈不成婚嫁。我和瑞金德见面的那个晚上,维克兰特挤满了人,他们等着看六点至九点的演出。我们坐下来,一个十多岁的侍者把桌上的桑巴⑤和多莎⑥的碎屑從桌上扫到地板上。楼梯上的脚步震得蓝色的漆块往下掉。
晚餐开始时,瑞金德的母亲,一个又矮又胖的妇人,一张麻子脸,说她遗憾瑞金德的父亲没有活着看到两个儿子长大成人。阿肖克坐在瑞金德的旁边,缓缓地点着头,表情严肃。瑞金德在想什么,没表现出来。沉默片刻,肥胖秃顶的皮塔吉,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子说,“一切都由星宿注定,一个男人能做什么?”侍者倒来了五杯水,他的手指浸在了水中。我和瑞金德应该说些什么,虽然我确定我们不会结婚,但是我很紧张,想不到该说些什么。直到我点多莎时,我们才开口。皮塔吉担心我们一餐饭都是沉默,便问瑞金德,“除了工作,你喜欢怎样打发时间?”然后,为了让瑞金德觉得他有水平,他用英语补充说,“你有什么爱好?”离我们几张桌子远的厨房门开着,我看见一个娘们站在煮锅旁。
“我喜欢读报纸。读大学时我爱打羽毛球。”瑞金德用英语回答。他的语调是毕恭毕敬的,每个词在放出前他用舌头先打磨了。
“阿妮塔有时也读报纸。”妈妈说。
食物来了,我们很快吃起来,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然而我们全都决定留一小点食物在盘子里,显得我们吃得很饱。
就餐过程中,瑞金德母亲说的话最多。她告诉我们,瑞金德一直欣赏他的哥哥——一个漂亮的、勤奋的男孩,他尊敬他的母亲像尊敬拉姆神⑦一样——瑞金德如何报答她,作为家里第一个离开孟买的农场去读大学的孩子,他在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成为了一个银行职员。为了去孟买工作,他每天来回两个半小时。非常辛苦,她说,瑞金德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希望在这个城市建立一个家庭。“我们想要一个城市女孩,”他母亲大声地说,仿佛在标榜自己思想现代,“她受过教育而且对传统非常尊重。”
“阿莎,阿妮塔的妹妹,正攻读微生物学的博士学位,可能一年后去美国深造。”妈妈缓缓地说道,几乎冷不防地。她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妇人,瘦得皮肤松垮垮的。“我的两个兄弟是医生;一个姐姐也是。我还有一个兄弟是工程师。我希望阿妮塔成为一名医生,但是她懒惰,不爱学习。”我和母亲彼此相爱,但有时她内心的东西会泄露出来,她会攻击我,她是如此聪明,我是如此爱她所以我感到无力回击。
晚餐结束,我仍然没有说话。当瑞金德说他不想要任何餐后甜点时,我问道,“你喜欢看电影吗?”这是我唯一能想起的问题,皮塔吉的凝视让我感到有压力。
“一点点。”瑞金德严肃地说。停顿片刻,他问,“那么你,你喜欢看电影么?”
“喜欢。”我说。然后,为了显得有勇气和彰显个性,我补充说,“非常喜欢。”
两天后,皮塔吉问我是否愿意嫁给瑞金德,因为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嫁给他,我便说,好呀。尽管我仍然认为我们不适合结婚。事情都会到来。他的家庭也许觉得我有文学学士和教育学学士的学位还不够,或许是瑞金德突然宣布他爱上了他的打字员。
订婚仪式在一个月后举行,虽然不允许我参加仪式,阿莎参加了,她描述了仪式上所见到的一切。瑞金德盘腿坐在班智达⑧和圣火前。皮塔吉的裤子太紧了,以致不能盘腿,他只能将两只脚分别放在圣火两旁。阿肖克和他母亲坐在瑞金德两侧。狭小的粉色的房子挤满了瑞金德的叔叔和婶婶们。阿莎说,他叔叔们不刮胡须,身上隐约散发出粪便的气味。班智达用梵文诵念着,有时还示意皮塔吉在瑞金德的腕上系一根红线,将一沓一百张面值五卢比的纸币放在他的膝盖间。
当阿莎咧嘴笑着描述这个仪式时,只有到了此时,我才意识到我确实已嫁给了瑞金德。我感到震惊。我似乎站在我之外,像一个陌生人,打量着这两个女人,阿妮塔和阿莎,她们坐在一个又宽敞又明亮的房间里的棕色沙发上。我们是两个女人,假如拍打一下,两个都会哭,挠一下,两个都会笑。但是一个正在攻读她的博士学位,可能要去美国,而另一位,她的姐姐,在学校进步缓慢,现在要结婚了,要生孩子了,要变老了。为什么她去美国而我却留在这儿?我想问。为什么,当皮塔吉将我领出学校,他说教育对女孩子有什么好处,而阿莎,当时只读三年级,去重新给自己报名,可我却等着皮塔吉改变主意?我感到如此伤心,甚至不能去恨阿莎的深谋远虑。
随着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睡眠困难,有时一切消失在突然到来的光亮之中。夜里我经常醒来,想到订婚像一场梦。妈妈和皮塔吉提到我的婚姻只是与相关的采购有关。有一次,阿莎问我对结婚有什么感觉,我说,“你关心的是什么?”
当我将金盏花项链系在瑞金德的脖子上以明确我们的婚姻时,我用手抚摸他的脖子以确定他存在的真实性。班智达背诵着梵文诗歌,时不时将澄清的黄油倒入圣火里,刚才我们围着圣火已转了七次。我想,木已成舟。我现在结婚了。我感到没什么不同。我穿着鲜红的丝绸纱丽,能嗅到新布料的酸味。人们围着我们,很多的人。扬声器播放着电影歌曲。地上铺着的是红黑条状的地毯。头顶的帐篷也是这样的条纹。瑞金德将花环挂上我的脖子,每个人开始欢呼。他们的声音盖过了巷子外公路上夜晚车辆的轰隆声。
虽然庆祝仪式又持续了六个小时,大约凌晨一点结束,直到多年之后,我才记起大部分情景。我不记得那两个红色的宝座,我们坐在上面接受人们的祝贺,女人们身着可爱的丝绸纱丽,男人们穿着漂亮的衬衫和裤子。我知道那天天很冷,只是因为照片显示人们说话时嘴巴呼出热气。我仍然不记得我坐在那儿想了些什么。差不多八年时间,我不记得阿肖克和他的母亲,妈妈、皮塔吉、阿莎和我们一块钻入汽车前往神庙宾馆,瑞金德他那方的人住在那儿。我也不记得,穿过一个个长长的大厅,曾经白色的墙壁上是潮湿的,看到各个狭长的或宽阔的房间里,简易床上,没有边框的床垫上,睡前叠成两片的毯子上,睡满了人。直到八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去逛卡姆拉纳加尔市场为阿莎的第一个女儿挑一件衣服时,我才记起这一切。我站在人行道上瞅着一个摆放着发箍的货摊,想起了阿莎的丈夫,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美国人,他有一张温和、直率的面孔,我觉得他让阿莎更加的幸福和温柔。然后我开始大哭。人们擦肩而过,对我视而不见。我是如此孤单。我三十三岁了还如此孤独,以致我想坐在人行道上直到有人过来将我抱起。
我记得瑞金德打开那个房间蓝色的门,在那个房间我们将度过新婚之夜。在进去之前,我们分开了片刻。瑞金德用右手抚摸他母亲的脚,然后又用这只手抚摸自己的额头。他母亲拥抱了他。我对我的父亲母亲也分别这样做了。妈妈拥抱着我,低声说,“早些时候你父亲醉得像一头猪。”随后皮塔吉张开双臂拥抱着我说,“我爱你。”用的是英语。
他说的英语让我痛哭,虽然每个人都会认为是因为分离的痛苦。皮塔吉的话让我想起他下班后喝醉酒回家,每个月会有一两次,妈妈瘦削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他卧室的门口,观望他摸索着脱掉衣服。我小的时候,晚上他会将我抱在双膝之间,他用手臂抱着我的腰,对着我耳朵用英语说,仿佛要表明他是清醒的。他說,“没有人爱我。你爱我,不是吗?我的太阳晒熟的小芒果?我尽力去做好。我整天工作,但是没有一个人爱我。”他一边说,一边适当地晃动着身子。他一直观察着妈妈,确保她听见。慢慢地,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当泪水流出来时,他会缓缓地,轻轻地哭泣,他放开我,继续晃动身子,激动地沉浸在他自己的忧伤里。有时他会关掉灯光,在黑暗中默默地哭泣半个小时,或者更长。然后锁上他房间的门睡觉。
那时候的晚上,妈妈提供晚餐而不说话。后来她讲了自己的故事。但是她没有哭,虽然妈妈知道如何让她的声音颤抖,好像痛苦太多难以表达,她因为悲痛而满脸起皱,而我印象更深的是皮塔吉的眼泪。妈妈讲述的故事包含一些漂亮的句子。像这样的句子,“在高中,老师说,我们身体所有的细胞在七年里会改变。所以当小宝贝死掉,我想,一切结束了。七年里我绝没有提及这个孩子。”其他的句子也很美好,这很对阿莎的胃口。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对微生物学感兴趣。妈妈不吃晚餐,但她和我们一块坐在地板上,身子前倾着,告诉我们她曾经多么地爱皮塔吉,但是在小宝贝生病后,她一直发电报到贝里给皮塔吉要他回家,但他没有回来,孩子死了她没再发电报给他。“他能做什么,”她说,看着地板,“虽然他总是哭得如此漂亮?”我被她的话弄迷糊了——称他的泪水漂亮——相较之下皮塔吉的絮叨就显得无能。但他流泪的悲伤却是无可否认的。因为妈妈爱阿莎更甚于爱我,我很少同情她。当皮塔吉醒来要水冲草药喝或吃西药催吐,我便乐意服侍。当皮塔吉在我举行婚礼的晚上说爱我时,我便想起了他呕吐时喉咙里发出的那轻柔的、潮湿的元音。
瑞金德关上并锁上了门。房间中央是一张双人床,旁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壶水和两只玻璃杯。房间的墙壁是黄色的。房间能嗅到淡淡的霉味。我不再哭泣,突然感到非常镇静。我站在房间的中央,包裹着我脑袋的纱丽的折层垂落在我眼前。我想,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瑞金德掀起纱丽的折层,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他娶了我很高兴。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库尔塔⑨,领子四周装饰着碎花,纽扣是黄金饰钉。他用手放在我的胳膊肘上将我带到床边,并轻轻捏了一下使我明白他想让我坐下来。他脱掉松垮垮的衬衫。突然看起来是一个小个子。“别,等一下,我一定得告诉你。”我说。他肚皮下垂。我感到,他是多么丑陋的一个男人啊。“别,等等。”我说。他没有听见或者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大声地说,“我肯定,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坚硬的床上铺着白色的被单,被单上点缀着玫瑰花瓣。解开我胸罩的手对我的乳房失望了。天花板是如此的遥远。我两腿间湿润了,就像哈气在玻璃上。瑞金德把库尔塔穿上,给自己倒了一些水,然后想到给我倒了一些。
在寒冷和黑暗中,我一闭上眼睛便睡着了。但是,在早晨八点左右,当瑞金德摇醒我,我感到精疲力竭。我们房间的门开着;我看见瑞金德的一个堂兄,一个肥胖的、长满体毛的男人,腰上系着一块毛巾,去往浴室。他瞧向我们房间,放肆地笑着,我感到了害羞。我很庆幸晚上的某个时辰我起身重新裹上了纱丽。我并不是怕冷,而是想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
我和瑞金德、阿肖克、他们的母亲在我们的房间一块儿吃早餐。我们围着小桌子坐着,吃着米饭和酸奶。我想睡觉。我想叫他们离开,告诉他们不要再谈论昨晚上谁来了,带来了什么东西,谁没有带但还是有望送礼物,真想告诉他们,他们是多么无聊的、愚蠢的人。阿肖克和他母亲谈论的时候,瑞金德只是点头。他们说的话模模糊糊,仿佛来自一个宽敞的房间。我想闭上眼睛,将脑袋靠在桌上休息。“你吃东西像鸟一样。”瑞金德的母亲说,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
早饭后我们去拜访瑞金德的一个守寡的婶婶,她因为关节炎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她居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公寓里,屋里贴满了神的画像,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和陈腐的汗味。当她说到木匠和鞋匠怎么从乡下进城将自己装成高种姓阶层的样子时,她的嘴角流下了口水。我沉默着,除了当她问到我接受的教育和我喜欢做的菜。当我们离开时,她说,“百年好合。多生贵子。”然后将五十一个卢比塞进瑞金德的手里。
到布尔萨坐了很长一段路的公交车。公路很差,不断的颠簸将我弄醒,我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我梦见坐公交车不断被弄醒。在村子里我看见脏兮兮的母鸡们朝井里窥探,以及一群妇女,在院子里我装成端庄的样子为她们摆姿势。她们围着我坐成一圈,低声地向我致意。我的脑袋和眼睛像前一天晚上一样被罩着。当我注视着地板时,我睡着了。一个小时后我醒来听见她们在称赞我的谦逊。晚上,在房子后排黢黑的屋子里,瑞金德在我两腿间戳动,将我弄醒了,尽管他竭力做得温柔,我只希望结束。他的脸,在我的上方扁平而扭曲,他的手残忍地拨弄着我的乳头,充满了被欺骗似的怨恨,即使我从未在他的言语中听到过愤怒。他总是文质彬彬的,即使在床上也很拘谨。“你四肢支撑,好吗?”
在我们屋顶新家的第一个晚上,看着睡在洒满月光的床垫上的瑞金德,我感到如此的沉重和寂静,以致我希望大地和天空停止转动,永远是夜晚。我不希望黎明到来,白天的活动又重新开始。我不希望一定要去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考和反应。随后我睡着了,仅仅一个小时后,想到我将要和瑞金德过一种晦暗的生活,我便在惊恐中醒来。看着睡着的瑞金德用手臂盖着他的眼睛,我告诉自己,慢慢回想吧。慢慢地。我记起了我取得文学学士学位和教育学学士学位之间的这一年,很顺利地,我在一家蜡烛厂找到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几乎一个月时间,下班后一回到家,我就想哭,因为想到一天要耗掉八小时,用三分之一的生命去敲打有关蜡烛供应的文字,我就感到恐怖。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再感到害怕了。我学会了不去思考,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早上,我发烧了,寂静带着寂静蔓延到接下来的日子,在我的周围变得坚硬起来,以至我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做着一直在做的事,做爱、做饭、回家看妈妈和皮塔吉,表现得像往常一样。没有人认为我有什么异样。没有什么能打破这寂静,甚至这些都不能:瑞金德在离开我的大腿前学会了爱抚,或者我逐渐知晓殖民区街巷所有的拐角,用我名字来叫我的店主。
冬天转到了春天,公园里的树隆起一团团的绿色。瑞金德是体贴的、慷慨的。出差去巴罗达、马德拉斯、斋浦尔和班加罗尔开会,他总是捎回纱丽或其他的礼物。我得疟疾的那一个星期,每天午饭时间他都回家给我熬粥。在我二十六岁生日这天,他带我去泰姬陵,当我们晚上返回时,已安排我的一家人藏在公寓里。看着他站在屋角,一脸的骄傲,当时我想,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啊。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啊,我想,我感到害怕,因为仅此还不够。我知道我还需要其他的什么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做他的妻子并非如此不堪。除了做爱,任何我不想做的事他不强迫我做,即使有时那事是愉快的。我不在乎和他住在这个公寓里,不在乎难熬的孤独。当他去出差,我没有想他,他呢,我想,也不会想我,因为他从未提及。
夏天来了,热风从拉贾斯坦尼沙漠刮来。无人照看,在德里街头乱蹿的老牛开始死亡。有时尸体躺着一周时间无人触碰;它们的下颚裂开,肿胀的舌头伸出来,很滑稽。
炎热像刺耳的嗡嗡声,在我的骨与肉之间形成了一层薄膜,以致我的皮肤感觉很厚,橡皮似的,我希望我能将它剥掉。我每天凌晨四点钟醒来,有一个小时呼吸空气不再像吸入液体。五点的时候,东方的天边太明亮了令人无法直视,即便太阳还沒有升起。我在早餐前后都要冲澡,在洗衣服之后午餐之前,我又再冲一次。随着六月一天天地过去,连空气似乎也在炎热的压迫下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不再吃午餐。两点左右,在我午睡前,我会在头上倒几杯水。我喜欢躺在床上想像着雨季的到来。有时这会让我忧伤,潮湿的土地的气味和雨声总是使我感觉像一直在等我生命中的某个人,而他还没到来。我经常梦见生活在海边的一个屋子里,屋子有一个倾斜的红屋顶,明亮的蓝色窗框,听着沙滩上的涛声,幸福地醒来。
缓慢地,充满仇恨地,夏天就这样消逝了,直到六月的最后一周,当《印度时报》开始对雨季到来倒计时,我在一个下午醒来,爱上了我的丈夫。
那是两周后我陪父母回到家的那天。皮塔吉患有轻微的心脏病,我和妈妈、阿莎轮流在萨夫达荣医院照顾他。他得心脏病并不奇怪,因为皮塔吉太胖了,他最大号的衬衫必须解开纽扣才能穿上。因此,在一个深夜,当我打开门,看见阿莎举起拳头,准备开始拍门时,我不用她说就知道是皮塔吉心脏病发作尖叫着醒来了。
当我急匆匆地将纱丽和衬衫装进塑料袋子时,阿莎斜靠着我们卧室的墙壁,喝着水。那时是凌晨三点钟。穿着汗衫和睡裤的瑞金德,坐在床边,盯着地板。我没感到害怕,可能因为阿莎说心脏病没那么严重,或者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当某人的父亲可能要死亡时,急匆匆地奔走或者拍门似乎是合适的夸张行为。
楼下一辆自动三轮车在等我们,三轮车是三角形的,很小,框架上覆盖着塑料布。它像给绝望的人准备的交通工具。上车前,我抬头看见瑞金德。他正斜倚着栏杆。他身后的月光是黄色的,不均匀的。我向他招手,他回以招手。我想,我们多么有礼节啊,随后我们便出发了,驶入黑魆魆的、荒凉的大街。
“妈妈没事。他叫得很大声。”阿莎说。她比我高几英寸,虽然她也不漂亮,但她用化妆给她的圆脸增添了棱角。阿莎坐在座位上稍稍转身面向我。“我们告诉他一千次了,减肥。”她说,不耐烦地摇头。“当医生开给他食谱,他说,‘是在早餐前还是早餐后?”她停顿了一下,小心地低声说,“他现在还在笑。”
当城市变得沉寂和黑暗,我们心不在焉地谈论着父亲,我坐着,感到很孤独。“他想死。”我柔柔地说。我开心自己说出如此严重的话。“他是如此不开心。我觉得我们年轻时定下的愿望,我们怎么也不能将其适应于现实世界。他差不多算是全国摔跤冠军,在过去的三十七年里,他一直在检查公办学校看他们有没有合格的体育装备。他喜欢吃,那是去死的节奏啊。”
“假如他想死,太好了;我不喜欢他。但是为什么要难为我们?”
她的直率让我感到震惊,并且让我感到我的多愁善感是不诚实的。受傍晚交通的影响,夜晚的空气仍然是苦涩的。“他是一个好人。”我颤颤地说。
“他怎么对待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妈妈就像一个奴隶。”
“他们在一起的确不好。这不是一个人的错。”
“怎么不是一个人的错?”
“他的父亲就是一个酒鬼。”
“你将父母当借口有多久了?”
我没有立即回答,我想到阿莎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我总拿妈妈和皮塔吉为我的失败找理由。然后我说,“瞧他和他的兄弟们相比,他好多了。他一直有某种美好的内在品质让他比他们温文尔雅。我们应该爱他单独的那一部分。”
“那是他所依赖的东西。世界很大。很多人值得爱。为什么要爱一个平庸的人?”
医院的走廊里有破碎的玻璃,有人曾在电梯里撒尿。我们走进黄色的病房,皮塔吉和其他五个男人合住,他睡着了。他的脸看起来像一块闪亮的褐色石块。他躺在最靠窗的床上。妈妈坐在他的床脚边,背对着我们,看着外面逐渐消退的夜色。
“他会好起来的。”我说。
妈妈转向我们,说,“当他走时,他一定想让我们都受到伤害。”她哭了起来。“我以为我不爱他,但是你和一个人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只有一点爱。这点他清楚。当我们将他送到这儿时,他说,‘瞧你做的,女魔鬼。”
阿莎带妈妈离开,她仍然在哭。我在靠近他的病床的椅子上打瞌睡,度过这个夜晚剩余的时间。
我们形成了一个模式。妈妈一般在早晨来,八点左右,我代替她守她离开之后的几小时。阿莎在三点的时候代替我守到六点,然后舅舅或舅舅的儿子守到妈妈返回。
我曾想我会害怕在医院待,但却很安静。白天和夜晚大部分的时间,皮塔吉因为服了药的缘故,时不时醒来要水喝,随后很快又睡着了。一个好看的男孩子名字叫瑞杰弗,他和他的父亲待在一起,告诉我他家里的趣事。晚上,我和阿莎睡在屋顶相邻的简易床上。她睡觉前,会读五页纸的英文辞典。她已被美国的一个博士后项目录取。她不会像我一样去吹嘘。像妈妈一样,阿莎很刻苦,仿佛只有一条活路,不必去谈论它,还仿佛,像妈妈一样,她认为我们的命运都是公平的。但是有时阿莎会对我喊一个词——“冲积土”——然后盯着我,好像她在等着我的反应。有一次,瑞金德来丢下一些衣物,但是我不在。我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没有和他说话了。
有时皮塔吉睡不着,他会告诉我他父亲的故事,他父亲是一位学校的老师,他总是带皮塔吉去参加沙龙活动,所以当他喝醉了,就得有人送他回家。那时皮塔吉八九岁,母亲打他,因为他陪着达达吉去,但是皮塔吉,他的呼吸听起来像透过一块湿布,他说他担心达达吉一个人独自回家会被取笑。皮塔吉讲述这个事时很平静,仿佛他谈论的是其他什么人,一旦讲完,他马上换另一个话题。我不清楚皮塔吉是谦虚呢,还是假装谦虚来操控我。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我坐在他旁边,聆听着他绿色的晶体管收音机。半个天空充满了六月的阳光,园丁在医院的院子里绕着很大的圈子走,肩上挎着一只像男人身体般大小的水袋。他在喷水降尘。有时我会跟着收音机里的拉塔·曼格什卡或穆罕默德·拉夫一起哼唱,“悲伤不是信件,不可以分发给任何想读的人。”
有几个下午,当皮塔吉变得烦躁不安时,他便诡秘地对我低声说,他一直最爱的是我。看著他的脸,因为用药而浮肿,鼻子宽宽的,满是黑头,当他又说起妈妈不和他说话或者阿莎对他的痛苦漠不关心时,我感到很累。当他向阿莎抱怨,“你母亲不和我说话。”她回答说,“也许是你不感兴趣。”
有一次,我们接他回家前的四五天,当他在发牢骚时,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窗外看去。在院子旁有一辆黄黑条纹的机动三轮车在桉树下等人。我绝望地等待着阿莎回来,让我能够离开,洗完澡,躺下来梦想海边有一栋红色斜顶的屋子。“你一定要原谅我。”当我看着窗外的时候,皮塔吉说。我很惊讶,因为我忘了他曾经的道歉。“我有时忘了我是一个不久于世的人,但却表现得像还有许多年要活。”我感到震惊,因为我突然想爱他却又不够相信他。
从那时起,直到我们回家,皮塔吉很少说话。一次,我忘了从家里给他带午饭,他也不抱怨。要是过去,他会吼叫,竭力让我感到内疚。有好几次他自个儿莫名其妙地哭,我问他为什么,他不作回答。
这天十一点左右,皮塔吉出院,救护车将妈妈、皮塔吉和我载到老蔬菜市场。看护是两个肌肉发达、身着白色制服的男子,他们将皮塔吉抬上担架,向上爬了三段楼梯进入公寓。公寓有四个房间,是一圈破旧建筑的一部分,这圈建筑共享一个院子。十四五个人走出来,看返回的皮塔吉。虽然他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但还是有一些年纪很大的妇人,坐在院子里的简易床上,问皮塔吉是谁。有几个孩子爬上救护车按喇叭玩耍,直到他们被赶下来。
看护将皮塔吉抬到他卧室的简易床上后离开。房间又小又黑,能闻到淡淡的煤油味,煤油每隔一周就要用来保护书架防白蚁。回来的路途将他搞疲倦了,他很快睡着了。我要离开时,他醒了过来。我和妈妈在他卧室外低声地交谈。
“我习惯了他的叫嚷。”妈妈说。“他在家不能吃任何油腻的食物。但是一旦他能走动……”
“他似乎有所改变。”
“他现在是害怕。假如给他几天时间,他会恢复老样子的。人是不会改变的,即使他想改变。”
“你在说我什么?”皮塔吉往外使劲地喊,但是他的声音像风吹过枯草。
“你需要什么?”妈妈问。
“水。”
当我走向冰箱时,妈妈说,“不要冷的。”陶罐盛的水只够一杯。我跪在小床边,将皮塔吉的身子抬到四十五度。他身体的沉重和虚弱触动了我。像婴儿拿瓶子似的,皮塔吉双手捧着杯子,喝水时发出吮吸的声响。我将他放低一点时,他肩膀的肌肉松垮垮的。他的眼睛是红的,缓慢地转动着,打量着屋子。我思忖假如我不表露我的感情,我是否还能坚定地爱他。
“还有吗?”他问。
“只有冰箱里的水了。”我说。妈妈在厨房里嘀咕。“我要回家了。”
“瑞金德还好吗?”他说话时盯着天花板。
“还好。”我说。一片手绢大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淡青色的筋脉,像细小的、几乎半透明的根须,在他的前额显现出来。“他的考试结果出来了。”我告诉他。“他要被提拔了。他成绩在德里是第二名。”皮塔吉闭上了眼睛。“你痛?”我问。
“我很疲倦。”
我也感到疲倦。我不知道怎样处理刚涌起的爱意,或者说它能持续多久。“医生说的,难受将会过去的。为什么你不睡一觉?”
“我不想。”他大声地说。我的爱退却了。
“我必须走了。”我说,但没有动。
“原谅我。”他说,我再次感到吃惊。“我通常不会担忧,但有时我会紧张。有时我梦见忧伤如粪土。做一个穆斯林和基督徒是一个可怕的事情。”他说得很慢,我感到我的爱又回来了,“有一次,我梦到了宝宝的鬼魂。”
“哦。”
“他有八九岁了,认不得我。他看起来不像我。我很惊讶,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总希望他长得像我。”
我感到很累。这个故事有的地方既滑稽又圆滑,有欺骗的嫌疑。然而皮塔吉绝不会完全撒谎,他最累人的这一面还不为人熟知。“上帝会宽恕你的。”我说。但是他为什么要被宽恕呢?我想。为什么人们总认为既然他们也伤害了自己,伤害别人也没什么?
“你母亲没有原谅我。”
我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知道我已进入圈套。“嘘。”
“在你的生日,当她唱歌的时候,我说,‘如果每天你那样为我唱歌,我将永远爱你。”
“她爱你的。她担心你。”
“不是一回事。当我这样对阿莎说时,她说我是自作多情。拉塔曾经是爱我的。但她不能原谅。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她还是不原谅。”他快速地眨动着眼睛,就要哭了。“那是谎话。她并不爱我,因为,”他开始一声不响地哭了,“我没有爱她那么久。”
“嘘。她爱你的。她刚才还说,‘哦,我是如此爱他。我希望他好起来,因为我很爱他。”
“拉塔确实爱我多一点点。我爱她十一分的话,她爱我二十分。”他啜泣着。
“嘘。嘘。嘘。”我想跑开,跑得远远的,变成另一个人。
下午的睡眠像在坠落。我躺着,闭着眼睛,垂直下落。我醒来,没有关于梦的模糊记忆,突然陷入沉寂之中,这意味着停电了,天花板的风扇是静止的,冰箱在逐渐变热。
我注意到,天气是凉爽的,我对雨季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恋爱了。窗帘被掀开。显现出窗外的电视天线和远方灰色的云,有几只燕子在空中盘旋。我脚下的被单已打褶。我感到自己是巨大的。我的腿伸长了几千公里;我头枕在喜马拉雅山,我一呼吸世界就下雨。如果我站立,我将擦着天空。但我又是渺小的,被压缩的,是被提取的精华。我恋爱了,我感到,这句话在我脑中回响发出刺耳的声音,使我惊恐,有一瞬间失去了全能的感觉。我想,我要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机智地去爱瑞金德,我突然再次感到了安宁,好像我是一片湖泊,这世界只能在我的表面形成涟漪,而水面之下的宁静将在静谧中继续。时间似乎是无限的,我肯定分秒必争,去安排一种方法去维持这份爱,就像你坐上的小车正迅速冲下山时你的脏腑所感觉到的那样。别焦虑,我想,我再也不会了。我的大脑对我是软绵绵地顺从,仿佛一阵可怕的厌倦驱走了所有的反叛情绪。
我起身把腿从床上甩了下来。我奇怪我的爱并没有被我身体的运动所打扰。我走出屋子来到屋顶上。风吹得树冠摇晃着,小小的灰云飘过寒冷的、苍白的天穹。街上八九个小男孩在打板球。新的学年刚开始,孩子们在拚命地玩耍,好像他们跑得越快,跳得越高,才能将关在屋子里的时间夺回来。
我请求他,将你的故事告诉我。向我倾倒,可以使我了解你所爱、害怕或嘲笑的一切。但一想到这个,我便变得不安起来,担心当我真正看到他,我的爱会消失,我会发现自己是大舌头,反应迟钝。我将说什么?这个下午醒来我爱上了你。他将回答,我也爱你。不,不,你明白,我真的爱你。我如此非常地爱你,以至我认为一切皆有可能,我将永生。哦,他将说,我感到我的爱从我身上奔涌而出。
我决定,一开始我什么也不能说。我慢慢地将赢得他的爱。我将宠他,他将爱上我。只要他爱我,我就能爱他。我爱他就像照相机在很亮的光中关闭,在几乎没有的光中打开,所以他的缺点绝不会损害我的爱。
我将板球比赛看到结束。我站在那儿,非常地愉快,仿佛我刚刚发现了一个深奥的秘密。五点钟左右,当孩子们散去,我知道瑞金德一会儿就要回家了。
我洗了澡,换上了新的衣服。我穿好衣服站在小小的衣橱镜子前。不均匀的褐色晕,扁平的腹部,脚上的静脉像笔迹。这就够了吗?我想知道。一旦他爱上我,我这样告诉自己。我抬起胳膊,想闻一闻我汗水散发出的植物气味。我穿着鲜红色的棉纱丽。我先说什么?纳马斯特——你今天过得怎么样?用了非正式的“你”。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这话感觉很奇怪,我以前对他从未用过非正式的称呼。为了显示自己谦卑,我甚至从未叫过他的名字,除了在我们婚礼前夕,当我一遍又一遍自个儿叫他名字时看是什么感觉——什么感觉也没有。现在当我说“瑞金德”,这三个音节有太多的棱角,我再次怀疑他是否会爱我。“瑞金德,瑞金德”,我快速地念了几次,直到不再感到怪怪的。他会爱我的,否则会很孤独,因为我如此爱他。听到摩托停在楼房外面,我知道他回来了。
我走到屋顶上,我的肚子又小又硬。乌云使五点半的天色看起来像七点钟。我看见他将摩托车推进院子,我感到了喜悦。他停好摩托车,取下灰色的头盔。他仔细地梳理着头发,以遮盖越发光秃的头顶。他将梳子塞进裤后袋的样子很从容,他的款款柔情征服了我。我想,我们要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彼此相爱。
我等他从梯井里爬上来。风将晾在晾衣绳上的裙子吹得啪啪响。我僵硬地笑着。你今天过得怎样?你今天过得怎样?你今天过得好吗?不要这样害怕,我告诉自己。怎么打招呼有什么关系,明天会到来,后天会到来,后天之后一天会到来。
他的脚步声像拖着脚步走,像皮草在石头上摩擦。这声音中的孤独和沉着使我感觉老了二十岁,我应该停止这个游戏,否则会受伤害。瑞金德,瑞金德,瑞金德,你好吗?
首先是头部:哇,多高的额头,多漂亮的眉毛。然后是,这肩膀不宽也不窄。奶油色衬衫顶端的两颗纽扣解开,露出汗衫和体毛。两个星期他都没变,然而见到他,我感到他有点不一样了,结实了。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当他还在梯井时,我问他。
“很好。”他说着,踏上了阳台。他微笑着,我感到了愉快。他左手拿着头盔,右手提着一塑料袋的芒果。“你什么时候动身回家的?”这个“你”是非正式的,我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安慰。我感到,他没有反感。
“三点过一点。”
我跟着他进了卧室。他将头盔放到窗台上,将芒果放进了冰箱。他细心地将塑料袋捆好,放进冰箱最上层的箱子里。他做事细致的样子让我感动。“你父亲还好吧?”我没说什么。
瑞金德走到浴室墙外的洗漱池。我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用肥皂洗手洗脸。在放下那块肥皂之前,他将肥皂上的泡沫冲洗干净,然后才将水冲到身上。他用挂在旁边挂钩上的薄毛巾将自己揩干。
“是的。”我说。
“医生说什么了?”他问,轉身向我。我感到,他像一块黑钻。
她说,我爱你。“她说他必须减肥,注意饮食。不能再胖了。他首先要休息,然后再开始锻炼。最好是走路。”
看到瑞金德用领针将衬衫挂到晾衣绳上,我突然感到伤心,为了维持爱对必要的细节严加注意。我想,可能在其他国家爱是不同的,在气候较凉爽的国家,妇女对丈夫可直呼其名,不是每天都会停电,不是每个公职人员都会索贿。我想,那一定是不同类型的爱,那里的人一定是大大咧咧的。
“今晚有雨。”他说,看着天空。
桉树树冠摇晃着,从一边晃到另一边,“下雨总让我感到我仿佛在等一个人。”我说,然后又后悔这么说,因为瑞金德没注意,也许可表述得更好一些。“你为什么不坐到阳台上来,我给你弄冰果子露喝?”
他带来一把椅子一份报纸。冰箱里的水是温热的,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这让我感到难过。我弄好了饮料,给了他一杯。我将自己的放到地板上,回屋取了一把椅子。一个卖水果的商贩经过,在尖声叫卖,“甜得很,甜芒果。比初恋还要甜。”在对面屋顶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努力放飞一只巨大的紫色风筝。我坐在瑞金德身边,等着他抬起目光,以便我能打断他的阅读。当瑞金德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呷了一口果露,我问道,“你放过风筝吗?”
“很少。”他回答,望着那个男孩。“阿肖克用他挣的钱买过一些风筝,有时他让我放。”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便去世了,这个事实让我充满了希望,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在能够爱之前一定经历过痛苦和孤独。
“你喜欢阿肖克吗?”
“他是我兄弟。”他回答,耸了耸肩膀,继续看报纸。他呷了一口果露。我感觉受到了伤害,好像他在谴责我。
我等到七点电还没来;这时我已不指望来电,开始在黑暗中准备晚餐。我坐在瑞金德身边一直到这个时候。在他身边,我感到开心、兴奋又害怕。我们谈到阿莎将去美国,虽然瑞金德不想谈这个。瑞金德是我们两个家庭成员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想到阿莎很快将占据这个位置,他就心生怨恨。
当我在厨房里做饭时,瑞金德坐在阳台上听收音机。“我是阿卡什班尼,”播音员说,然后是音乐,就像赛马时,每当一个新的项目将开始时会响起的那种音乐。厨房很热,时不时地我走到屋顶,看着瑞金德脖子的曲线,确信柔情还在那儿。
我们在客厅吃的晚餐。瑞金德慢嚼细咽,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还恭维了一下我的厨艺。“你在想什么?”我问。他显然没有听见。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我想,并且震惊于我感到的紧迫感。
电视机上的蜡烛使得柱子在墙上的影子忽现忽灭。我搜寻着话题去和他攀谈。“当我离开时,皮塔吉哭了。”
“你可以多待几天的。”他说。
“我不想。”我想补充,“我想你。”但是,如果他并没有想我,这话就是一个谎言,我会感到尴尬的。
瑞金德将黑色的胡椒拌入他的酸奶。“你告诉他你会很快去看他了吗?”
“没有。我觉得他哭是因为孤独。”
“他应该多一些勇气。”瑞金德不喜欢皮塔吉,觉得他意志脆弱,虽然瑞金德从未告诉我。他知道皮塔吉喜欢喝酒,但瑞金德从不提及这个,对此我很感激。“他老了,一定记得,在他这个年纪,心中已爬上了阴影。”卧室窗户的百叶窗开始啪啪作响,我起身将它闩住。
当瑞金德洗澡时我洗碗。当他从浴室走出时,穿着他白色的库尔塔,油光光的头发向后梳着,我靠近屋顶边缘的栏杆站着,在我们漆黑一片的邻居之外,看到远处有一缕灯光。我一晚上都感到紧张,我已累了。瑞金德走到我身后,“你不冲个澡?”我突然怀疑我保护爱的能力。冲了澡我们就能做爱了。他的言外之意很刻意,让我觉得粗俗。我想我是否有勇气说不,但意识到不能。我在想,我们能拥有的是什么样的爱?
我说,“一会儿去,喜剧时间马上开始了。”我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收音机放在我俩中间,听着毛里亚喋喋不休的声音。这个星期,他和一些罪犯产生了瓜葛,这些罪犯想到监狱里收集有关他们自己的记录。从几间公寓里爆发出沉闷的笑声。赛马的音乐响起,标志着毛里亚的节目结束,我再次感到充满希望,觉得穿着库尔塔睡衣的瑞金德很帅。
我洗澡洗得很仔细,将一杯又一杯冷水淋在自己身上,直到手指尖起皱,乳头竖立起来。蜡烛光将浴室照成了橙色,将我的皮肤照成了铜色。我仔细清洗着我的阴部,确保没有留下一点尿尿的味道。在擦干身体时,我变得亢奋起来。我又穿上了红色的纱丽、一件新衬衫,没戴胸罩,为了让乳头显现出来。
我来到瑞金德的身边站着,我的胳膊撩着了他睡衣的袖子。不时有雨滴落下来,我怀疑这是不是我的想像。在我们周围屋顶的阳台上,我看见男人、女人和孩子模糊的身影,他们都在等待这第一场雨。“你看起来很漂亮。”他说。在某个地方,拉塔·曼格什卡用在逐渐减弱的安静的沙声唱歌。街上是寂静的,甚至孩子们也是安静的。风刮起来了,瑞金德说,“我们去关窗户吧。”
风沿着地板刮过来,掀翻了报纸,爬上了墙,摇晃着窗帘。放了一支蜡烛立在冰箱上。我斜着身子去将窗户关上,瑞金德紧紧地贴着我,握住我右边的乳房。我感到一阵欲望的震颤穿过身体。当我在房間里走动着关窗户时,他抚摸我的臀部、阴部和腹部。
当最后一扇窗户关上时,在转身前我等了片刻,因为我知道他想让我迅速转过身来。他将手放在我的臀上,将我拉过来紧紧搂住。我将他的舌头含到嘴里。我们就这样吻了很长时间。
雨开始下了,我们听到从附近屋顶传来的叫喊声。“衣服。”瑞金德说着,抽开身来。
我们冲了出去。我们几乎看不见彼此。闪电一闪,就会照见一只眼,一只胳膊,一些牙齿,然后又是一片漆黑。我们将衣服扯下来,顾不得别针掉落地上。我们故意猛烈地擦着对方。雨滴像荆棘一样,我们放声大笑。瑞金德的衬衫裹搅在晾衣绳上。抹脸时,他将眼镜碰落了。我看见他蹲着无助地四处摸索着寻找他的眼镜时,我感到如此柔情,我想我绝不会像这一刻那么地爱他了。“树林里的风声,”我叫喊道,“听起来像大海。”
我们慢慢地折回屋子,一直吻着。他进入我像一声叹息。他吮吸着我,从后面到前面,从一边到另一边,我感到逐渐发热,酥软。当瑞金德躺倒在我身上时,我不断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回答说。屋外,大雨磅礴,雷声像在山洞里炸响。
我们做爱时,蜡烛熄了,瑞金德起身将它点亮。他喝了些水然后在我身旁躺下。我也想喝点水,但不想说,因为说了就会让他为自己的不体贴感到不愉快。“我很快要被提拔了。米拉吉喜欢我。”瑞金德说。我翻转身看他。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昨天他说,‘过来,瑞金德,让我们来写你的机密报告吧。”我将手放到他的肚子上,瑞金德说,“不要。”推开了我的手。“我说,‘哦,我不知道那样做合适不,先生。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背。笨蛋一个。如果不是因为配额,他绝对当不了经理。”瑞金德咯咯地笑起来。“我将成为德里最年轻的经理。”我感到冷,拖被单将我们的脚盖上。“在读大学时我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到三十岁我将到达什么位置。三十二岁我成了职员;很快我将成为经理。我想要一部车,一年后我们就会有的。我想有一位妻子,我已有了。”
“你很聪明。”
“大学里有些人更聪明。但是我能够确切地知道我要什么。人生就像一栋房子,一个人必须仔细规划好全部配备所放的位置。”
“你规划过娶我吗?”我笑着问。
“没有。我想要的至少得有文学硕士学位,她得工作,但妈咪不赞成儿媳工作。我愿意改变我的要求。因为我信奉中庸,我很成功。每样事都按部就班。尽力而为。其他人都沉湎于爱情友情。我总是觉得这些东西只是因为电影才变得重要。”
“你是什么意思?你爱我和你母亲,不是吗?”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需要你去爱。”
看到我脸上吃惊的表情,他迅速补充说,“我当然爱你。我只是不想对此太情绪化。”蜡烛在墙上的影子像水面反射的光所形成的波纹。“我们也许甚至能够买一部进口车。”
四五点的时候,我醒来。雨水刮擦着窗户,像蓝色牛奶似的一缕光在门的边缘闪亮着。我感到很冷,想用被单将自己裹起来,但被单不够大。
① 速克达,是摩托车的一种。
② 瑟尔瓦,印度女性服饰,紧身的裤子。
③ 古尔蒂,印度女性服饰,宽松的上衣,长至膝部。
④ 皮塔吉,父亲的意思。
⑤ 桑巴,印度的一种咖喱炖蔬菜。
⑥ 多莎,在印度广受欢迎的薄煎饼。
⑦ 拉姆神,吉祥天女,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幸福与财富女神。
⑧ 班智达,学识渊博的大学者。
⑨ 库尔塔,一种宽松的圆领长衫。
⑩ 达达吉,祖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