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
……她昨天来了,她先给我打电话的,当电话响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她。我花了很长时间为她在网上找梦露的《让我们做爱吧》,然后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问我是否可以把另一部梦露的电影还给她——她下个星期会在电台里讨论梦露,然后她问我是否愿意跟她一起看电影。我们一起看了电影。她真的那么美,无与伦比地性感和美。我努力让自己酷,我当时在生病所以我们没有亲吻,但是我想她想来着,这让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想保持这样,不想回到我们的上一个阶段。我很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依然相爱,在我的车里,我的酒杯里,我的衣服上,我的键盘上,在很多地方我都可以感觉到,但有些东西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床还是那么孤独和沉重,爱怎么可能有时候变得那么糟糕呢?我不想再回到那种状态里去……
从前,在夜晚聚会就是为了可以这样聊天,而且聊的都是类似这样的主题,尽管夜晚的能量太强,很多时候大家都没怎么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前一阵子,女朋友们纷纷来跟我说木玛,当时他参加了一个节目。她们说他的音乐,说他酷。木玛有一次住在我家时,晚上拿着枕头到我房间的地板上躺下聊天,他说他真的很想好好做音乐,大家都觉得他在音乐上付出了很多,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时间都被“女人的问题”浪费掉了,他自言自语道,他真的要全力以赴做音乐,不再浪费时间。
思考在午夜的上海我们都干了什么时,我想到了这段回忆,其实我们的青春都浪费在青春上了!我也没有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写作上,尽管我的生活就是我的艺术。我也没有看书,尽管我看了很多电影,但那不是一回事。如果让我构想一个“午夜上海”的故事,我会让不同年代的事情看上去像是在同一个晚上发生的。我会想到很多年前在上海郊区,我的北京朋友们正在拍一部与爱情有关的电视剧,听说导演张一白有时会搬一张凳子坐在酒店的走廊里,看守着每一个房间的门,即便这样大家还是一直溜出来玩;我也很容易想到在那个我最喜欢的转角,当车从延安路高架转向外滩时,行驶在那个转角就像是把车开在了黄浦江面上,我看到有几辆车停在了转角的时间里,在夜晚的黄浦江面上,车上的男男女女都在谈论爱与爱情;我还想到一个上海女孩拿着两部手机出门搜索她不见了踪影的情人,她总是在等一个电话或者短信,这是比较常见的面对一段麻烦的关系时会发生的状况,非常戏剧性和不健康,非常激烈和绝望,非常“发科特阿婆”,但也非常真实和诚实。她陆续收到了朋友们在家里、在阿咪的车上、在金茂的房间、在茂名南路DKD、在Goya、在Park97开派对的短信。她去了Park97,见了几个朋友,每个人都对她敞开心扉。
复兴公园是上海唯一一家保留著法式古典风格的园林,建于1909年,曾是顾家宅公园、法国公园,在民国时期还曾经是动物园。比Park97晚开几年的官邸,那块地方以前是一个“奇珍异兽馆”。现在还在YYS放音乐的上海音乐制作人DJ.Speedy小时候住在南昌路雁荡路,他每天都穿过复兴公园到皋兰路去上小学。那时公园的月票是五块钱一张,下了课同学们都在复兴公园玩捉迷藏,那里还有上海最棒的电动木马。Park97开张时Speedy刚满二十岁,正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实习,当时我们还是去DDS比较多。对当时的他来说,Park97太大了,刚开张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老外都去那里玩。那里音乐很响,周围没有邻居,香山路上的孙中山故居就在复兴公园隔壁,这个地方对Speedy来说是严肃的。
不过在Park97喝完酒可以去公园里逛一圈,这感觉真好!当时这些新的场所给上海带来了大量的新音乐,国内刚刚从听磁带转到听唱片,做音乐的也刚开始使用电脑,能够听到新的音乐还是很珍贵的。CD拷贝CD的设备只有像电台这样的专业单位才有,一般都是CD拷成磁带。Speedy因为在电台实习,得一遍又一遍听公告牌的排行榜,不过记得最牢的还是Fugees的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午夜,茂名南路68弄68号Tina(刘婉容)的家,她正在精心打扮准备去Park97,平时她其实不怎么化妆。台湾女孩Tina的邻居都是上海人,他们看着她把楼道的锅炉房改成了镶满复古黑白马赛克的浴室。Tina有着江南人的身材,一张圆圆的小脸,小眼睛,盘着的长发是她的标志(有时插一根发簪)。她的奶奶是杭州人,爷爷是江苏人。她虽然说话很嗲,但性格有点像男孩子。Tina觉得自己前世大概在老上海生活过,二十年后的最近她才说出来,她的叔公是上海解放前最后一任市长吴国桢。以前她和YYS的老板Kenny经常一起去市场收老东西,不仅仅是老旗袍,还有老式的碎钻石首饰、包、手表、怀表、烟盒,总之可以让她穿戴的老东西她都会收,这些东西在上海也不贵。她会把老旗袍新穿,那些老的透明的纱质旗袍,纱上印着不透明的花样,她会在旗袍里配穿泳衣。晚上出去玩时,她的妆容是老上海香烟牌上的那种,眉毛很细,淡妆,很红的口红。有时她会把头发梳成一根细细长长的辫子,发尾像毛笔,很多人都会觉得她的头发是假的,因为看上去又怪又有趣。如果穿得更传统一些,她会专门去梳一个1920年代的浪板型发型。精心完善自己的1920年代装扮的最后,她会配上一双怀旧式样的Charles Jordan的枣红色亮皮高跟鞋。
Tina在上海的夜晚出门是为了看和被看。她出门是为了去看美丽的东西(而不是为了艳遇),这是为什么她从不去啤酒屋,她不喜欢喝醉酒说话乱七八糟的人,她也不会去会有人打架的地方。Park97的设计很有趣,它是一个外面可以看里面、里面可以看外面的地方,这里的玻璃窗显得意味深长,而且还是在公园的环境里。进入复兴公园走向Park97的那些时刻,通常大家都会先透过玻璃窗往里观察一下,那里有跟Tina家一样的红色。我们会看到外面有一些人没有进去或者进不去,还有一些是周围的居民在透过玻璃窗往里看。这个设计很像一个鱼缸,里面的人是“好像很开心”,外面的人是“进去还是进不去还是不想进去”。这不是关于空间和室内设计的,Park97塑造的是一种经验,装饰材料一般,那幅画也就那样,他们所创造的是超越环境的,他们创造了一种与人和音乐有关的经验。我们都记得复兴公园里那些踩着高跷的表演者,但记不清是不是开幕式那天(Tina记得开幕式我们都没被邀请但她还是去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如此梦幻感的夜生活。
Park97的创始人Tony Zhang,是一位精致优雅的上海男人,白天他经营着自己的生意,晚上他天马行空地做梦。最近,他正在建造一个既有白天又有夜晚、既有艺术又有娱乐的场所。我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是我记得认识他之前就听到过朋友议论他,朋友开玩笑说能做Tony女朋友的得是那种连家里的猫都很美的女孩子。那时Tony刚刚从美国回到上海。这之前他在美国读高中、大学和工作。他出国时上海还没有超市,他念的高中John Marshall就在“Hollywood”这块牌子的山脚下,他的大学UCLA在比弗利山庄,那里的社交和夜生活都有很多明星出没。1992、1993年他回上海时,见到造了一半的东方明珠,虽然大家穿得还是很保守,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开放正在萌芽之中。1995年Tony回上海时,城里已经开始有酒吧了,除了希尔顿对面的曼哈顿那一排,还有银河、LA Café,但是没有比弗利山庄那种需要搞定经理才能进去的时髦场所。
在Park97的故事里,有一位很关键的人物叫Marcus Brauchli,当时他是《华尔街日报》在上海的负责人。Marcus Brauchli做过《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邮报》的总编。他们在上海的一个电影节活动上认识,那次活动是在一艘浦江游轮上。Tony跟Marcus Brauchli经常一起吃饭,他们谈到好莱坞的夜生活时,Marcus提议说上海就缺这样的场所,也许Tony应该开一家。Marcus还介绍了Graham Earnshaw给Tony。Graham我也认识,他跟赵可很熟,是路透社的记者,晚上会在林栋甫的House of Blues & Jazz唱歌。那些年上海有一些被我称之为“特殊游客”的神人。Graham住在淮海公寓,晚上经常在家里开派对。Tony最初拿下复兴公园里的这块地方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找了Graham和Marcus一起商量,他们问Tony喜欢什么,Tony说他喜欢上海二三十年代的夜生活。
George Grigorian是一位纽约室内设计师,当时他在上海修国际饭店。川普曾写过一本书叫Art of Deal,在这本书中川普曾写到位于川普大厦顶楼的家,这个家就是George Grigorian设计的。Tony和George Grigorian是在酒吧认识的。George很快帮忙做了第一个平面图。Tony说付不了很贵的设计费,到时候George可以免费喝酒。那个神奇的年代很多事情的发生既即兴又及时。接下来Tony找了上影厂的一些老师傅画老上海效果图,还设计了有轨电车,最初有点像美国的那种主题酒吧。
后来Marcus找来M餐厅的Michelle Garnault,Michelle当时想在上海老房子里做高级餐厅,她把妹妹Nichole Garnault介绍给了Tony。Nichole在香港和Kee Club的老板一起开了Club97。Club97是Tony当时去香港最喜欢玩的地方,那时他的女朋友是香港的一位歌星,于是Tony立刻飞去了香港。
Tony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把Club97的两位老板给说服的。除了说“我没做过酒吧你们得帮我”之外,他还说了“上海是未来”。接下来一帮人就跟着Tony来到复兴公园,大家听Tony讲法国公园的历史,有一些人还是第一次来上海。他们跟着Tony去看正在打造的老上海布景时都笑了,因为电影制片厂的老师傅做的東西其实不适合夜晚的场所。苏格兰设计师Elaine Jamieson当时也在,大家很快决定做成先锋感觉的装饰艺术风格。
我们都知道有一位神奇的人物叫Thomas,无论我带哪个国家的朋友去,他都会用那个国家的语言打招呼。Speedy说Thomas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你今年给他一张名片,明年他还记得你的名字。香港人Thomas接管Park97是后来的事情。在最初的时候,英国人Sian Coakley是管理者,她是我见过的最友好最有趣的英国人,很多英国人的友好是礼貌,但是她是真的友好,完美地代表了1990年代末的那种氛围。后来,她和我、Andrew Bull和台湾小李,我们一起做了Paul Oakenfold的演出,当时素素和许敏在做《周末画报》,前几天Sian翻出来我和Paul在《周末画报》封面上的照片,那场演出去了很多人,我其实很想写那场演出,但大家都不记得细节了,连那场演出的现场录音不知为什么速度都是过快的、不真实的。Sian当时的男朋友建筑师Andy Hall留着披头士的发型,很疯很可爱,有一天他在南京路捡了一条塑料,激动地给我打电话。有一次他跟我感叹道:你看你是作家但人家总在说你干吗干吗了;我是建筑师但人家总在说我喝多了在Park97干吗干吗了。我说过那些年(甚至现在)大家其实都听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比如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我在小硬石酒吧附近接了Andy Hall的电话,他花很长时间跟我解释代表着email地址的@的意思,我就是不懂。Sian后来回了伦敦,在伦敦一直做与素食有关的工作,现在看来她是我们中最早吃素的。Thomas在伊比萨住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上海,最近又跟Tony开始合作。
我的法国出版社社长塞巴斯琴不理解我居然不知道马也是吃面包的。确实,我怎么会知道马也是吃面包的呢?而且还说吃不吃取决于面包房的面包质量。曾经有很多年,除了书本、影碟、音乐,让我们开眼界的地方就是那些夜晚的聚会,那里不分种族、文化和阶级,我们不知道今晚出门会碰见一张怎样美而有趣的脸,我们相信场地,我们穿过那扇门,把自己交给音乐、跳舞和聊天。有很多年,我们对待夜晚就像对待艺术那样认真,我们全力以赴地在夜晚表达爱与尊重,注重仪式感,喝伤了身体。当然音乐很重要,音乐家内心的愿望很重要。这样的生活可能在某一阶段具有革命性,是因为那个阶段大家都不怎么评判大家,大家开始用一种以前未曾用过的方式交流。通常这样的阶段很短暂,在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时代基本都这样。
Park97刚开张时,那里的音乐有Prince、Abba、Buddha Bar、Café de Mar、Gloria Stephane、Bee Gees。Park97隔壁是香格纳画廊。这天夜里,法国青年法兰克正在为巴黎的一个展览做准备工作。他喜欢这个展览,也很高兴能整晚在复兴公园用法语记下对上海的感觉。他一直待到早上,并且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中途有过一位上海女孩来访,当时那位女孩正在全城搜索她的情人。当上海女孩说到“男人都是二手车,修修补补往前走”时,法兰克补充道:
他们往往都曾属于别的什么人。他们的交换价值通常高于他们的使用价值,这是男人的主体缺陷,同时亦是他们主要的妙处所在。男人是否年轻并不是一个问题,问题在于他们总是已被使用、被驾驭、被撞击、被整修……他们度过自己的故障期,他们变得干涸乏味,并且在不晓得什么时候的中途会拒绝运行,时常留给你一串担忧和怀疑。我要给女人们的首条建议是,千万不要以为你将拥有一部崭新的车,一个为第一次使用作好准备的完美无瑕的男人。爱情是一个散落着跳蚤或者有时是游魂的二手市场。无须对你在其中觅得的东西感到害怕。男人热衷于习惯、舒适、老式风格。拥有一个安静的妻子、一场美妙而又顺畅的驾驭……是他们想用来爱女人的方式,也是他们希望的女人爱他们的方式。那是他们的引擎或是他们想像力的局限。更深入地说,一个男人喜欢陷在他的记忆或是他和谐生活的白日梦中,乐于感到那些记忆没有被现在过多地干扰,那是男人的工作。一个被爱上的男人总是出现在其他女人梦想的边缘。一个被爱上的男人像是一部全新的机械,再次变得性感无比,充满了活力和勇气,同时还附带一张全新的记忆存储卡以及一种全新的感知。对女人来说,当一个男人从自己先前的恋爱史中获得一种迷人的混合气质时,是相当有魅力的。这样的男人,他的气味是强烈的,它包容了许多女人的芬芳和香水味。在通常意义上,一个男人是他所遇到的女人们所产生的结果。他所要求的只是一趟安全的旅程,那是他唯一可以承受的。
这位听着法国人谈这些法国问题的上海女孩也可以是我。听完我又进Park97找了一圈。我看见赵可在门口的花坛边给他爸妈打电话,那时他刚二十出头,在上海的夜晚已经很有名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唱爵士的,大家好像都跟他很熟,但有时却把他当成服装设计师、发型师介绍给别人。大多数时候他并不在乎,有时他也会沮丧,他会跟小伙伴倾诉,实在很难受时他会给父母打电话。我还看见了日本女孩儿Miwa,她是化妆师和中日媒体协调,还是熊猫娃娃设计师,有一次她很认真地告诉我:上海是我的情人,我所有的爱和怨,都因为上海是我的情人。她的臉上始终漂流着月光的气息,每次微笑,总带着水晶般的天真。而每一个我身边的男人,都会说同样的一句话:哇,你的朋友真性感!那些日子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开心呢?赵可说:我们那会儿就是自己让自己很开心呀!就是自己,因为有那么多独特灵魂的“自己”,才构成了那个独一无二的1990年代。那时出来玩的每一个人都是奇葩(他不知道其实Tina也说了同样的话),而且每朵奇葩都是以自己最绚烂的姿态绽放着,那时大家很少评判别人,不像现在人人都是哲学家。因为自己被伤害过,所以不会同样去伤害别人。那时就是希望看到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姿态绽放,只要看到有这样的人我就开心,我就想跟他去分享美好的一切。
最后,我当然又回到了南昌路上的YYS,这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的地方。我通常都会跟司机说:到南昌路!从茂名路开进去,瑞金路不到的地方,在你的右手边有一个水果摊就停下来。很多人到YYS大概都是悄悄来找不见了的男人女人的。如果我要找的人不在YYS的话,我可以坐在老板Kenny身边。Kenny手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在洛杉矶的制片人Simon Edery。他在信里讲了一个笑话,围绕着几个国家,信的结尾处他还画了一个YYS的标志。我也有可能一进门就看到了我要找的人,他戴着一顶美丽的帽子坐在那里高谈阔论,他告诉我他爱我,他不断地重复说:你要理解我你要理解我。我不停地像电影里那样说:你让我好沮丧啊,我好沮丧!最后他说:忘记你那些愚蠢的想法。不要在乎我有没有给你打电话,我会在我想打的时候给你打电话的。生命很长,你那么急干什么?我昨晚就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的。你必须要懂我的生活,你得懂我。我的生活特别不容易。他还请YYS的服务员拿来一些纸和笔,他手写了一张承诺书,说是要在每年我生日的时候送我礼物,一直到永远。之后有很多年,我衣柜里最美的衣服是他送的。当然,很快我们就走散了,找不到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