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张艺谋帮他赢了瓶酒。他是影城VIP厅的领座员,《一秒钟》公映,十号普通厅领座员跟他打赌,票房不会过亿。他赌会。
今晚观众多,甚至有位用医院急救床推来的奶奶。她在检票口被截住,说她影响同厅观众,不如升成VIP厅的票,VIP厅没人。
“多少钱?”
“二百六。”
多了二百。奶奶大怒,说买了票就有权看电影。她要为真理而斗争,叫推床来的护工将床横在检票口,宣称:“我看不了,谁也别看。”
他赶过去,劝检票员,反正VIP厅没人,让奶奶以普通票价去吧,他负责跟经理说。奶奶卸下怒容,表扬了他:“你有心。”问VIP厅包场多少钱,检票员回答标准价五千四,可以打折到三千一。
奶奶:“我包场!”
他忙劝:“您还生气呢?是我们不对。”
奶奶:“刚才我是争个理。四十二年前,我和艺谋一块考的大学,我不能给他丢脸。包场!”
为防止突发病情,他坐在奶奶后排座位,全程陪看。看完后,奶奶哭了,说:“艺谋有心,没忘了许亮。”
1978年电影学院恢复招生,面试让编个看电影的故事。一位叫许亮的考生应答,影院里上了新电影,一个劳改犯越狱去看,看了一秒钟,发现还是老电影,掉头就跑,在影院门口撞车而死。
考官说:“不合理!人都出来了,起码可以看看家人、找找朋友,才符合人性。”许亮回答,此人的亲人都死了,朋友都变得不是朋友。
考官沉默,另一考官救场:“狡辩,我们这么问,你才这么说。”许亮说不是,这故事有原型,是真事。
考官追问:“真事千千万,可我们考的是艺术创作,你的创造力在哪儿?”许亮回答:“一秒钟。”真实事件是,劳改犯没进影院,发现影院门口埋伏着民兵,掉头就跑,撞车而死。
同一考场有这位奶奶还有张艺谋,都留下此生难灭的印象……
出了VIP厅,去柜台补包场费,护工拉领座员到一旁,说奶奶保持着上世纪的激昂,一激动什么话都敢说,其实她生活困难,护工费还欠着十余天没付。
领座员说包场录上账面,稍麻烦,但经理会给他面子,没事没事。留下护工手机号,说走个手续,百分百不会打电话。
经理给面子,按包场最低折扣又打半折,扣了他一千五百五十元工资。疫情期间,本是拿六成工资,有些心疼。想到张导帮他赢瓶酒,自己帮张导同学,算是回敬。跟张导有了间接关系,欣慰大于损失。
网上购书打折,买下关于张导的六本书,一周后看到,1978年那届招收一百二十余人,入学达一百五十九人,多出三十余人,张艺谋在其中,未经考试,特批入学……
没进过考场?
似呛了口酒,他拨打护工电话。
奶奶已出院,护工说她有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您很难要回钱。疫情期间,住院不许探视、病人不许出楼,护工偷出急救床、狂推两公里,回去后甘受隔离检测,差一点失去工作——都是受奶奶感动。
领座员:“她又说了个故事?”
护工:“故事千千万,感动不了我。待在医院里,看腻了人间百态。她是讲哲理,劝我当超人。”
惊了领座员:“美国电影里飞来飞去的超人?”护工苦笑,不愿细谈。护工缴费处留有病人电话,听到他被扣工资,奶奶欢迎他到家来。
奶奶没告诉门牌号,说告诉了也找不着,在胡同口等他。他准时到达,胡同口站着位四旬女子,穿着款式过时的皮夹克,长发垂腰,舞蹈演员的腿长。
避开她目光,领座员左右踱步,等奶奶出来。过了会儿,四旬女子搭话:“别转悠啦,我染了发。”
影院里的她怎么都是六十岁人,盘着的发全白,面色灰黄。不敢认,是脸白了。细看,化了妆。技巧高明,轻淡似无。
她解释,化妆是习惯,体质是家传,母亲、姥姥都是舞蹈演员。三十八岁,颧骨塌陷,脸上起皱,她一度想自杀。母亲劝她忍过五十岁,咱家女人五十后脸能圆回来,当然有损失,但远望,后半生都像青年,这是跳舞的福利。
她住两居平房,前间是厨房兼客厅。后间更小,做卧室。领座员坐下,见饭桌上备了水果饮料,还有个信封,厚度是装了千把块钱。
领座员表示,他来,不为拿钱,为得句道歉。“为什么玩我,说张导跟你一个考场?”
她抬手遮面,显得哀伤:“你又不知道许亮是谁,提张导,为了让你有代入感。代入感,懂么?导演技巧,用熟悉的概念引观众入戏。”
“不懂!许亮是谁?”
“你得先问问我是谁?”
“……你是谁?”
“1978年,考电影学院的人漫山遍野,有一种说法,大半是为看我一眼。许亮,是为我而来。”
1978年,电影学院招生,比全国统一高考提前,许多人来撞大运,考不上当玩了。女考生中,最抢眼的是林欣,穿毛衣上街的首创者。
在家穿毛衣待客,需是熟人好友,对生人尚且不好意思。上街没外套,直露毛衣,以色彩花纹刺激路人,伤风败俗,等同裸体。
她是一个有言论的人,惊动各省青年,自称是道德的叛徒,说道德是老人和帝王的假想,假想人类只能以集体的方式才能保存,道德不讨论个人,所以她要背叛。
她貌美,管理知青的退役军人不舍得她干农活,搭配几人成立文艺宣传队,好看她唱歌跳舞。派去县城演出,十里八乡的来人,农民起义般热烈。
知青——中断学业、建设农村的城市中学生,渐渐以参军、顶替退休父母、治病等名目返城,终于勢不可挡,走了大半。剩下的人想考大学,向乡干部递烟递酒,可得六个月长假,回城备考。
男考生里,最出名的是许亮,遍知的勇者。
三年前,他所在的知青点管理松动,允许全体回家过冬。年后返乡,父母大包小包给带上吃的用的,不料在火车中转站,一伙拎棍子的人冲进抢劫,来去迅速,知青们被打懵,想不起反抗。
许亮抄起候车大厅捅炉子的火条,追出去。所有人都觉得他回不来,不料他满头血地回来,叫大家出门拾东西。竟然给他打跑了。以一敌众时,他该多吓人。
许亮的满头血,因为城里打架不打脸,习惯难改,挨了一棍子。受伤,就调整过来,这头血令技术完善。次一年,又在中转站打一场架,对方人数升级,许亮组织有方,坚持胜利。
再一年,他所在的知青点大半人返城,过年后回中转站的不足十位,抢劫的说不抢东西,收五元钱,你认输。许亮口硬,坚持打,死在这的架势。抢劫的退走,说:“你是亡命徒。没劲。”
许亮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复旦大学新闻系招考晚。他放出话,考电影学院为热身,也为成个事,大伙见证,考试结束,林欣会归他。
朋友们说放话放早了,起码得先认识了,看看形势,别撬不动,毁你威名。许亮说:“那样没劲。”
许亮要撬林欣,多少人都想看这热闹,报考人数倍增,聚众造反的声势。
林欣早来了京城,不显山露水,住家低档旅社,访一位文化宫教员、一位话剧团导演,补习电影史、训练编故事演小品。不知是报名后遭尾随,或是电影学院附近招待所被考生住满,自然扩到这……她所在的旅社迅速住满考生。
林欣租的是六床间,中央有空场,之前偶尔有流动散客住一二夜,一张床钱,独享大屋。现今住进五名女考生,东西摆得满满当当。男生想看她,女生更想看她。她不太说话,只是看书。
插图/戴未央
混女生宿舍侃大山、打牌,是男知青在乡下养成的习惯,一伙男生趁她不在,人多势众地来串门。她归来,他们立刻出门。传到其他旅社,传成她嫌人坐她床,拎热水壶往床上泼。
她没做什么,站在屋中央,屋里男生都红了脸,待不下去。
乡下,面对草原、群山、大河,男知青发明了嚎叫游戏,比谁气长、谁声音瘆人。入夜后,旅社屋窗下,总有几声鬼哭狼嚎。
一夜,窗下响起一声,持续四分钟仍未断气。她直觉,来了许亮。
她换了件毛衣,走廊响起大动静,很快有人敲门。同室女生去开门,堵满人,为首者眼神足:“请问,林欣在么?我是许亮。”
开门女生兴奋:“快请进!”
许亮的裤子随走动发出清晰摩擦声,室内女生都站了起来,下乡经验,知道是尼龙裤。
土地施肥的尿素,由日本、加拿大进口,尿素袋为尼龙丝编织,乡下视为先进布料,染蓝染黑,改制成裤子,袋上印刷字难遮,细看有“日本、26%、尿素”等字样。
尿素每年分配有限,五六袋才能拼出条裤子,是稀缺资源,村干部独享,节庆日方穿,相当于西方燕尾服。
许亮穿一条,捧一条,是右侧开口的女款,双手送上:“林欣女士,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请收下。”
林欣稳坐:“女士?你从小到大,这么称呼过谁?”低头看书了。
许亮:“林欣同学,你为人武断,我不喜欢。家父是外文翻译,这么称呼人,是我从小家教!”裤子响亮,向门而去。
刚才开门的女生拦住,问他父亲翻译过哪本书。许亮说是内部资料,你们见不着。女生让他显本事,来两句外语。
许亮说出一长串,难以识别,不像俄语、日语,更不是英语。惹怒女生:“瞎哼哼,就是外語啦?不带这么蒙人的!”
许亮:“是德语。”
林欣起身,亦说出一长串。许亮惘然,不知是什么。室内女生们听懂,惊叫:“林欣姐,你也会德语!”
许亮介绍,父亲不让他当翻译,是小时候背下的一首德国诗,他唯一会的。林欣介绍,她姥姥在青岛租界学的舞蹈,舞蹈术语用德语,她唯一会的。
许亮总结:“相互听不懂,因为各有所长。”林欣笑了,摸走许亮手里的尼龙裤,搭在臂弯。许亮神色认真:“出于我的家教,想表达,你的毛衣好看——绝非冒犯。”
毛衣鲜红,胸口图案是只湖蓝色海豚。
林欣第二次笑:“不冒犯。”打开门。
许亮彬彬有礼地走出,走廊里静得吓人,林欣放开声:“谁能想到,名声上天的许亮,是个庸俗市侩、没有深度的人。”扔出尼龙裤,门关上。
传到其他旅馆,传成林欣将尼龙裤摔在许亮脸上。许多人赞叹,不愧是林欣,给我们长脸。有乡干部追女知青,送尼龙裤当杀手锏。
许亮礼物选错,勾起集体性不快记忆,被尽情耻笑,毁了威名。
许亮的尼龙裤不是来自乡下,来自京城,小他一拨的孩子所赠。这拨孩子没赶上下乡,长起来后把控街面。许亮回城,勇者称号被他们看上,摆宴接风,口称大哥。许亮清楚,他们不是让他当大哥,是收他当打手。
吃过一次饭,再招呼,就不去了。
这拨孩子开始送礼,阿尔巴尼亚产皮夹克、退役警犬、香港时装画报……他退回去,留下条尼龙裤,乡下记忆深,没忍住。
孩子们又送来一条,是女款,说您送女友。他没退,想到林欣。
这拨孩子,不少人参加艺考,他们都有工作,国营单位。如考上,算单位为国家培养人才,每月照发工资,四年学业,工资还能长一级。
好事都让他们占了。艺术院校招生,许多专业的年龄上限为二十二岁,导演系放宽到二十六岁,可大多数知青已年过三十。
许亮成了笑话,孩子们第一时间赶来请吃饭。席间建议,已摸清林欣一周两次去文化宫、两次去话剧团,都有偏僻路段,开吉普车劫她,您跟她过一夜,便挽回了威名。
许亮推开酒杯:“城里这么办事啦?”孩子们诧异。许亮:“她是抡锄头、扛扁担,为山河大地做过贡献的人。对她不敬,真该大嘴巴挨个抽你们。”
几个孩子离了座,去墙上取书包。孩子头儿称赞许亮一番话正气凛然,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终于在现实里见着了,看着过瘾。他人称“三角”,去年有部电影《黑三角》,抓特务的侦探片,称他“三角”,为说他“黑”。
取包的几个孩子回了座,包挂身上,手插包里。三角盯许亮眼:“恭敬了您这么久,您的勇,都是听说的。我脸挨这么近,您要敢抡我一嘴巴,我才信。”
“啪”的一声响。
谁也没想到说打就打,挂包的孩子被许亮扑上一个,勒脖子挪到门口。许亮摸出书包里东西:“我在乡下,开的是冲锋枪,这什么玩意?”
不少知青点作军事训练,下放枪支。冲膝弯一脚,将擒住的孩子放倒,说声“别让我来真的”,许亮出门。
下楼,走出两百米。三角一人追上,双手高举,右手捏一只欧米茄表,给许亮献计:“挽回威名,还有一法。听闻有考生路上给抢了手表。您戴这个,招来抢,您把人打服。去了公害,不就赚回了威名?”
许亮:“是你劫的吧?”
三角笑得爽朗:“今年我也考,我不会动考生,日后是同学。”
工人月工资六十元左右,欧米茄手表都超过五百元,搞不好上千。许亮戴腕上:“碰坏了,没钱赔你。”
三角眨眼:“东西还我吧。”脱下外衣,揉作一团,示意许亮将劫他手下的东西塞进去。
许亮照做,三角退走。
许亮:“表怎么来的?”还是怕被栽赃。
三角回头,眉飞色舞:“我家传!”
许亮略悔,不该多这一句,显得不大器。
考生遭劫的地段,许亮掖把裁缝尺子,独自去了。尺子得自家老店,木质生硬,剁上手指,刀般疼。比起铁器,更喜欢用木头,速度快。喉咙、鼻头,挨上人就瘫了,不在质地,打上最重要。
爷爷早年留学德国,家里怕他受欺负,请拳师教了尺子打法。能藏袖子里,亮着也不是凶器,可以片刻不离。火车中转站,许亮抄火条追人,是祖上的尺子技术。
考生挨劫后,众考生大怒,埋伏好几次,没碰到,分析劫道者换了地方。许亮知道,他去,准有人。
许亮站路灯底下,频繁看手表,摆出等人样子。溜溜达达过来五人,堵住路面,手中垂下刀子。路灯后是片树林,为首一人说:“表摘了,不打你。要跑,只能进林子,进去了,能不能出来、出来什么样,你自己想。”
许亮假意摘表,从袖口抽出尺子。
一人捂脸蹲下,两人中了喉部,晕地上。另两人跑开,离在八米外。
林子里起声喊:“喜欢看您打架,过瘾!”三角带伙人现身,问跑开的两人还打不打,两人没应话。
对晕倒的两人,三角手下抻胳膊、顶后背,给弄醒。捂脸蹲着的人掀开掌,一只眼淹在血里。抹去血后,发现眼睛没事,是脑门开了口子,得送医院缝针。
三角掏出块表,介绍是劫考生的那块,上海牌,一百二十元。劫道几人是他约来的,赌他们劫不了许亮。他们输了交表,他输了赔一辆部队淘汰的挂斗摩托。
上海牌交給许亮,许亮解下欧米茄递还。三角:“嗨,您戴着玩吧,腻了再还我。”许亮:“不要,是吧?”向上抛出。
三角忙抓住,白了脸。
脑门开口的人,自行车载去医院。
三角:“老话讲,打人不打脸。”许亮:“不往脸上抡,他刀子就攮上我了,原是拍鼻头,谁想他躲了……”
三角笑着摇头:“不好不好,我不愿这么谈事。”
许亮:“好!叫他筹人报复,来多少,我一人上。”
三角:“您在乡下太久,不知城里事了。划脸,一道赔八十块钱。人没出医院,钱就得送到。您有没有?”
“啊?”
上海牌送还原主,考生们不再提尼龙裤笑话。许亮心里不是滋味,八十块钱凑得难,用尽了朋友。
事情仍未解决,威名败在林欣口上,还得从口上找回来。林欣从文化宫归来,发现许亮坐屋里,没穿尼龙裤,跟两女生聊天。
林欣站屋中央不动,许亮不知趣,并不走。一女生站起,说让林欣也听听,复杂无比的外国电影史,听许亮一聊,就记住了。林欣:“怎么会?”
女生说是代入法,利用我们熟悉的东西,记住不熟悉的。
林欣:“都是外国事,我们一样也不熟悉。”
许亮站起:“不,咱们这代人,对坏事敏感,要利用我们的优势。背外国电影史,从坏处想,容易记。”
林欣:“是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和法国新浪潮,内容多,容易混,你怎么记?”
“拿了钱得服从管理,新现实主义是让政府扶助资金给灭的,新浪潮是让制片厂投资给灭的。以终点反推,能理顺两者特点了吧?”
林欣歪头:“好莱坞呢?”
“1947年以后,就没有好莱坞了,后面的都是假货。美国众议院给灭的,说好莱坞被苏联间谍控制,鼓吹阶级斗争。”
林欣:“按反推原理,以前的好莱坞赚钱,是靠反映人间不平?”
“聪明!抹平阶级差异,故事就没劲了。后来的好莱坞只能卖豪华场面,一会儿赚死一会儿赔死,不死不活到今天。”
林欣似有了谈兴:“再问一个,大师伯格曼呢?”
“拍少了,未达巅峰。给影评人骂得不敢再拍,说他辱国辱民,反电影、反文化。”
林欣:“希区柯克呢?他拍的多。”
“暴力是我们唯一能看清的现实——拍那么多,只有这一个主题。他的现实,我不想活。”
林欣:“请坐。”
许亮讲起特吕弗和黑泽明,电影大师里,这是两个最像知青的人。特吕弗是一双贼眼,习惯性地避人,怯弱中含着股狠劲,像返城知青。黑泽明是一双孩子眼,天真无比,要戴墨镜遮掩,以豪言壮语、办高难度的事立威,像刚下乡的知青。
林欣眯眼,似远距离看他:“你父亲翻译的是电影资料吧?”
许亮站起,介绍父亲本职是翻译西方思想动态,因犯了错误,降级去翻译西方电影动态,要自己刻蜡纸,油印成册,上交领导。他小学五年级,练出手好字,帮父亲刻蜡纸。
林欣:“你对电影熟成这样,我还去文化宫干吗?你教我。”
许亮:“没法教,咱俩考同一个系,说重了不好。”
林欣:“好解决。你教我的,你不许说。”
一周后,旅社里的考生们发现林欣穿上了尼龙裤,裤面上洗不掉的印刷字体,令腿部格外性感。许亮恢复了威名……
领座员抑制不住激动:“您跟许亮好上了?”
奶奶冷下脸:“你看过电视剧《血疑》么?”
领座员努力回忆,似乎听父母说过,日本剧集,父母看时还是小孩。奶奶介绍,此剧播出后,穿毛衣上街成全国时尚,不再伤风败俗,因为日本巨星山口百惠扮演的女主角便这样。“播出在1984年,我比山口百惠早六年。”
领座员表达了敬意。
奶奶讲解《血疑》的剧情:一对恋人,即将同居。噩耗传来,他俩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妹。继续发展,是乱伦,斩断关系,又难受。如此揪心揪肺,弄哭中国亿万青年。
领座员:“您什么意思?许亮和您也是……”
“我俩分析出来的。”奶奶指屋里,“四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屋,不该聊天,聊出了这个……唉,这是许亮家。”
许亮父亲又犯错误,离开翻译岗位,成为胡同口理发馆的一名理发师傅,分配到这间房。父亲没迎来转机,许亮下乡时,病逝在这屋里。上世纪80年代中期,奶奶成大款,买下这房。她有别墅,买它是图个念想,三十七年没来过。
她总想这小屋,想了三十七年,终于想败了钱财,又成穷人,回到这小屋。小屋久不住人,邻居撬门,改成厨房。她赶走邻居,住下来。
领座员:“真令人同情。”
奶奶变脸:“我是拿你解闷,不是让你同情。”抄起桌面信封,让他数钱,赶紧走。领座员道歉无效,没数,拿着走了。
晚饭过后,奶奶有些后悔,四十二年前的事,想了又想,已没法再想,要有人愿听,还能再想一遍。
困意上来,没卸妆就睡了,梦见领座员,给他往下讲。
林欣是单亲家庭,母亲是舞蹈演员,随着演出日少,钱紧张后,练出一杯即醉的本事,她喝酒本为撒酒疯。
林欣小学时,放学回家,常见不着母亲,夜里十点,会出门找半小时。有时能找到,母亲趴街边睡着,睡姿不雅。她摇醒母亲,牵回家。
多数是歌舞团同事送回。母亲去串门,耗到晚饭,不好意思不让她上桌,她提出只喝一杯,然后是漫长的借酒撒疯,搞得人家痛苦不堪。
母亲隔半年一年会有个男人,都神神秘秘,从不露面,处几周或几月。让林欣如此判断,是因为那段时间,母亲精神好,不喝酒。
她问过母亲关于男人的事,回答是个密码,你自己会开启。她上了中学,赶上最后一批知青下乡。
下乡前夜,母亲传授安全期知识,在皮箱夹层缝进避孕药,说什么都可以忍,不要带个小孩回来。遇上难事,不要求任何人,你在霉运里,求人只会碰上坏人,难上加难。你唯一能做的,是织个袜子。
给了毛线和袜子图案,图案花极了,简直没法穿。这是姥爷抛弃姥姥时,教给姥姥的,传自意大利的都灵。
还有一句口诀:“世界是汪浅水,你可以拨动它。”她生下来,只有母亲一人,没见过父亲,没见过姥姥姥爷。对父亲,她没敢问,问姥姥姥爷的事,问了一夜。
第二天出发,并不觉得困,还有些兴奋。
火车之后,卡车装着往山里走。路上见个男生在筛沙子,光着上身挥舞铲子,汗水令肌肉闪亮。沙堆美观,狮群般围着他。
是早一拨下乡的知青。她有预感,她住的村不会离他远。果然,卡车一小时后停下。住下二十几天,她请了假,凭着记忆往回走。带着水壶,她一点也不害怕。
走到下午,她到了沙堆。近看的他,没有远看的好。她把他吓得够呛,但男生天性要逞强,她满了愿。
她黑着天回去,慶幸乡下的星星亮。回到村,见女生们叫了男生,要点火把上山搜她,她道歉,说宿舍里待着没劲,上山逛,睡着了。
以后都是她找他,他不是总在沙堆。一次她寻去宿舍,仅剩一个男生,人都上县城了。知青见到吃的,不问谁的,先吃再说,所以屋里箱子都上锁。他殷勤极了,去开锁,她以为拿吃的,他拿出本小说。
受批判的小说,邀她一起看。
看几页,他摸上她肩。她完全明白他意思,可惜自己跑几十里地不容易,顺了他意。她跟这人讲好,仅一次,之后还是找上一位。
来去,偶尔能搭上拖拉机。找来的第六次,她刚离男生,便碰上拖拉机,特别高兴。拖拉机上,两旁景色迅速划过,忽然天旋地转,她对他的喜欢全没了。
她喊停,下拖拉机,走回村跟他说,以后不来了。他要死要活,说对她关心不够,以后他去她村。她笑着说不是那意思,是她变心了。她挨了记耳光,一点也不难过。
跟男生好过,体质有变化,本村男生看她的眼神都异样,她已了解男生秉性,不在身边惹麻烦。好事要延续,她找去别的村,她同屋有个女生羡慕她,她帮女生选了个人,以后路上有了伴。
她介绍经验,好事限于六次,超过这数,会像馊了的鱼,一切变坏。女生完全听她的,三五次结束一人,之后两人又结伴找别的村。
一日,搭乘拖拉机的回程路上,她俩掰手指数经过的男生,她说:“数满一手了,别数到另一只手去。咱们停下来。”
同屋女生不解,林欣说小时侯谜一样的母亲,她现在明白了。她在复制她母亲,而母亲在复制姥姥。她不是觉得男生不好玩了,是想停下复制,寻个自己的人生。
同屋女生没听她的,说她家老实本分,她没复制,对她是全新创造。林欣将手里的避孕药都送给她,于是她玩她的、她过她的了。
一年后,下来位退伍兵协调附近几个村知青生活,国字型大脸,篮球运动员体格,传说军事演习中表现突出,立三等功,也在演习中受伤,持二级残废证,享受特殊津贴。完全看不出残疾,他的生猛样,令村长们敬畏,尊称为“老哥”。
视察到这村,听说林欣是歌舞团子弟,老哥让她成立文宣队,给她配一台手风琴、五个女生。清理出一间仓库,供排练。
没想到转到地方工作,还是管理知青。此地知青浪漫,出过一起女生怀孕回城的事件,得管。他叮咛自己,知青家长中卧虎藏龙,千万别管。
看到林欣后,他的人生观变了,产生深深的亏欠感。
一条钢铁硬汉,还没经过女人,林欣觉得可惜,甚至有一念,想帮他。但想想,还是算了。
老哥继续说,他刻苦训练,成为业务尖子,没想到惨遭退伍,之前的血白流了。他怕林欣以为是文学夸张,解释军事演习被障碍物刮伤,流一地血。
“那是血呀,真的是血啊。”
到村口,老哥停车,说报纸上有女知青嫁给农民的新闻,全社会鼓励这事。他认为,也完全可以嫁给退伍兵,递上封信,是他写的情书,请回去看。
“如果不接受,就寄封信,装张白纸。如果接受,就往我办公室打个电话,我三天都在,寸步不离。”
想到他写情书的模仿对象,只会是兵团里引起大笑的男生,林欣忍不住好奇,当即撕开。老哥没拦住,脸红得发黑。
林欣边看边笑,停不下来的样子。老哥夺过信:“有那么好笑么?”林欣:“别跟我说话,我现在不能看你。”转向车窗,几经努力,终于忍住笑。
老哥撕信:“我全明白了。你可以下车。”
林欣:“光写字,追不上女生,你得展示能力、魅力和勇气。”
老哥惊喜:“我懂,军事演习也这样,我从来没让领导失望过。”
林欣下车,老哥喊住她:“我能当你是我的未婚妻吗?”林欣变得严肃:“不能,当我是你的领导,好好表现。”
卡车离去,林欣往宿舍走,突然又笑,肚疼得蹲地上。
次日,附近幾村的知青接到通知,集中到老哥所在的村,开思想动员大会。
知青们赶到时,老哥在村委院子里玩双杠,冬日里穿背心,上下翻飞,高难度动作引起喝彩。他下了双杆,问村干部,知青怎么来这么早。
村干部说没早,是按您说的两点到。
老哥发火:“你怎么听的,我说的是两点半!”
完不成每日训练量,会浑身难受。如入无人之境,他继续训练,穿上补丁衣,两步翻墙、三步上房,最后是匍匐前进,爬出一百米,小跑的速度。
看傻了知青,从没见过如此有活力的人,热烈鼓掌。他嫌掌声烦,提前结束训练,洗脸后召开大会。
内容是知青恋爱问题,说男生把情书直接塞给女生,将女生置于尴尬境地,以后情书都交给他,他确认内容文明礼貌,再转交女生,女生阅信后想见写信人,他再告诉是谁。
有男生举手发言,说没人写情书了,现今女生看重口才,得当面谈,所谓“谈恋爱”是也。引起满场哄笑。
望着黑压压一片知青,老哥如同望见了他们的父母,跟着笑笑,继续讲:“写信的技巧不能丢,现在鼓励知青和农民结婚,农民质朴,口谈会害羞,还是得先写信。”
有女生举手发言:“这样不是早婚么?早婚可耻!”
老哥解释,早婚可耻——是你们还在城里时的说法,因为结婚得分配工作、分配住房,晚婚晚育,是为公家减轻负担的高尚行为。你们到了乡下,已在“早婚可耻”的定义范围外。
大手一挥:“李世民十九岁与父亲起兵,霍去病十七岁驱逐匈奴,夏完淳十五岁抗击清军。年龄不是死数,关键是你们还把不把自己当做小孩?”
女生服气,坐下。
老哥站起,拍胸保证:“谁跟农民结婚,立刻给办结婚证,决不拖延,决没走后门收礼现象。我这个人,别的不会,只会公事公办。”
掌声四起。魅力非凡,获得拥戴。
表现了能力、魅力,剩下的是勇气。
思想动员会归来,林欣想:坏了。
拿出母亲给的毛线,织袜子。图案来自意大利都灵,姥爷抛弃姥姥前传给姥姥的,说都灵人遇上难事,不是在外奔走,而是回家织袜子,事情会自行解决。
姥姥完全不信,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小道消息说,英国首相丘吉尔青年时代游历都灵,受其风俗影响,抵抗德军不利时,会停止会议,进地下室织袜子,织了四十几双,英国打败了德国。姥姥才信,对姥爷有了丝怀念。
三日后,老哥下午五点派卡车接林欣,去谈文宣队演出事宜。到达时天黑,村干部都回了家。
林欣设想,如果老哥表现出勇气,她就拎起室内热水瓶,跳到办公桌上,他要敢靠近,就泼他个满脸花……
老哥进屋,黑着脸,说无法将她当未婚妻培养了,思想动员会上,他表现出能力和魅力,招惹来一个女生,他丧失勇气,屈服了。
一时间,林欣极为气愤。
老哥表示,作为补偿,以后会大力扶持文宣队,调配物资、改善伙食、提高工资。见林欣面色稍缓,老哥说食堂师傅没下班,为你做了加餐。
竟然有鸡有鱼,林欣完全平静。老哥赔笑,说想在文宣队加个人。林欣:“是拿下你那人吧?”
老哥红脸:“别那么说她,她说跟你亲如姐妹。”
是一年前跟她结伴找男生的同屋女生,文宣队成立,分配新住房,林欣搬走。文宣队白日排练,不用下田干活。拿下老哥后,女生质问,当初挑文宣队为何没挑上她,她不好看么?老哥自责,说瞎了狗眼。
林欣:“想是她。”心里想的是都灵花袜,暗叹真灵。
女生在宣传队没待多久,县里工厂招工,指标有限,老哥批她去了。她没干多久,辞职回知青点,等来城里工厂招工,指标紧张,老哥又批她去了,带户口调动,真正的返城。
她参加工作一月后,回来探望老哥一次,再没消息。
失去未婚妻,老哥一段时间,总来文宣队看跳舞。林欣加急,又织出一双都灵花袜,老哥突然事多,没空来了。
知青们在思想动员大会上对老哥鼓掌,是受其个人魅力感染,开完会,没人听他的去跟农民结婚,都等着返城。
老哥的职务叫“民政助理”,名义上是协助村干部管理知青,实际上两者关系是“你强它就弱,你弱他就强”,老哥很强,压村干部一头,独揽了知青返城大权。
为让林欣回城,林欣母亲提前退休,让她顶替工作。老哥拒绝办理,说你走,文宣队就垮了。林欣抗议,文宣队除了给你看,没人看。老哥发火:“是你们舞蹈技术不成熟,才不让你们见人。不怕丢人是吧?好!”
频繁派卡车,送去各村演出,熬鹰一般。
县城演出时,林欣在后台化妆,听说街上有卖咸鸭蛋的不法商贩,转眼即没,忙去买。连日疲劳下脑子失灵,忘套外衣,直接毛衣上街。伤风败俗,等同裸体,被堵着围观达两小时。县城派出所警员仅三人,无能为力。
老哥开卡车赶到,装一车民兵。民兵尖刀般插入人群,手拉手构成通道,老哥搂林欣后背走出。出了围,老哥还不放手,持续很长时间。感谢他英勇,林欣忍了。
事后,老哥提出恢复关系,继续将她当未婚妻培养。林欣:“我跟你从来就没有关系。”老哥阴笑:“你别把好人逼成坏人。”
林欣夺门而出。有些怨拿下老哥的女生,男人经了女人,便不好控制,犹如赌博露了底牌……
为震慑她,老哥召集各村知青,开思想深挖大会。让村干部通知林欣,开会时不穿外套,复制县城景象,毛衣站台,检讨为何刺激群众,破坏公共秩序。
林欣立刻拿出毛线织袜子。
织出三厘米,停了针。穿毛衣上街,纯是一时糊涂,她回忆这糊涂,惊讶发现自己一直糊涂着。糊涂着有了个妈,糊涂着变漂亮,糊涂着下了乡……都不知为什么要这样。
从小到大,一个事稍想就做了,全是即兴反应。林欣落泪,活到今日,持续十分钟的思考都没有过。
抛弃姥姥的姥爷,是她唯一想得长些的,扔了針,以姥爷为起点,开始思考。
思想深挖大会,林欣换上最艳的毛衣,要看瞎众人眼的气势。“我的思想来自1925年,我的姥爷翻译了一篇德文……”
老哥打断:“说昨天的事。”
林欣指向大会条幅,语调高亢:“不是深挖思想么?请不要破坏大会宗旨。”获得全体知青支持,大吼:“让她说,让她说。”
老哥气弱,顺了众意。
林欣陈述,德国哲学家尼采提出“超人”一词,望文生意,容易理解为进化论或是英雄崇拜——都不是,反感1871年德国统一后的改变,即是超人。
那些改变是,标准化的教育、将不公平解释为公平的经济学、官员扶持的艺术、贬低哲学的科学。1925年,姥爷发现,尼采批判德国的文字,可以直接照搬批判民国政府。那年代报业发达,批判政府是时尚。
为彰显个人文采,姥爷作了诗化处理,比如尼采原文“这个时代的优点,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是被允许的”,译成“世界是汪浅水,你可以拨动它”……
老哥打断:“离题万里!讲毛衣!”
林欣:“穿毛衣不行么?”
老哥:“在公共场合不行,违反道德!”
林欣:“道德是老人和帝王的假想,假想人类只能以集体的方式才能保存。道德不讨论个人,所以我要当一个道德的背叛者。”
现场大哗。老哥急问村委秘书:“都记下来了吧?”下令誊出一份上交,杜绝错别字,不许连笔,“在你们眼前发生了一桩最最严重的事件,你们都是证人。林欣同学要离开这里了,等待她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全场鸦雀无声,等秘书誊稿子。
誊好,老哥招林欣看:“确认都是你说的,就按个手印。”
有知青喊“别按”,林欣按了,扬起染红的指尖,被四名民兵押下。
押到老哥办公室。老哥结束大会,小跑赶来,见林欣坐写字台后,沏了茶,在读报纸。老哥喜上眉梢:“对对,把这儿当成你家。”
林欣放下报纸,领导般庄重,说未婚妻的事不要谈。老哥大笑:“你就是电影看多了,非要当烈士呀?行,你让开,我给城里打个电话。”
老哥坐下,拨一声即挂掉:“我拨了啊?”
林欣没理他,老哥拨通,让转接。
是内线电话,连接城里的知青办事处,说有知青发表言论,公然诋毁道德……被接电话的人打断:“小孩们着急回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别惹事。”
老哥:“这要在以前……”再次被打断。
“不时兴啦。”挂了电话。
握着话筒,很久方放下。老哥气不过,拿着记录稿进城理论,临走前将林欣关进村委审讯室。
卡车开出去一小时,老哥冷静下来,觉得跟办事处理论,绝讨不来好。迎着落日,想起林欣在大会上讲的尼采原文“这个时代的优点,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是被允许的”,瞬间开悟,有了对付林欣的主意,暗赞不愧是哲学家。
让司机下车,搭拖拉机回村,解释事关重大,要独自办理。
他开车进城,找小旅馆住一夜。次日回村,说办事处要抓捕林欣,被他好说歹说拦下,先让林欣写一份检讨书,视其反省的深刻程度,再决定是在乡下教育,还是移交法院。
林欣:“不写。”
老哥锁了林欣的手,挂墙上。解释电影里的审讯都是假的,哪儿用那么费劲?锁住你,不给上厕所。两天后,你满腿屎尿,什么意志都没了。
林欣:“嗨,不就是一身臭么?别的女生怕,我不怕。”
老哥:“刑侦审讯,你是外行,不知人有心理极限,会崩溃。过了四十八小时,你就不是你了,让你干什么都会干。不想这么对你。”
林欣思索半晌,道:“还是不写了,我写得多好,你说不行还是不行,我写它干吗?关键是你,不是什么办事处。”
老哥大喜:“就看上了你聪明,想通啦?”举钥匙要开锁。被林欣喝止,表示不用开,还是锁两天吧,第一天她就咬舌自尽,闹出人命,你承担得起么?
老哥耐心解释,嘴里塞块手巾,就咬不了舌头,想撞墙也不可能,绳子绑十圈,你怎么动?
林欣眯眼笑:“走,去你屋,跟你睡。”醉了老哥,赞笑模样好看,钥匙插锁眼,正要拧,林欣又说话:“这么容易,就让你放开我啦,你怎么防得住我死?”
老哥咬牙:“这些年死的人多了,不少你一个。”
林欣再次眯眼笑:“不时兴啦。你办公室的报纸是摆设,从来不看呀?”
老哥回办公室,看到条新闻,有乡干部迫害知青,闹出人命,引来调查组,被公审枪毙……返还,开锁放了林欣。
还是卡车送来送去,频繁演出。
一日演出结束,一女生呆坐,不收拾东西。林欣喊她动手,她如梦惊醒,向林欣鞠躬:“姐,我得回城了。”发疯般奔出,眨眼没了身影。
林欣怕她出事,求卡车师傅追,晚了片刻,便寻不着她。
一月后,女生父母到乡下道歉。她一路跑回城,进家便钻被窝,连睡三日。擅自离开知青点,要上报处罚,老哥却给她办理了返城批准。
有传言,老哥收了礼。是办公桌上的熊猫牌全波段晶体收音机,县城买一百八十元,上海买一百六十元。
听说可以送礼,林欣的母亲也下了乡,带来一块虎骨、一颗熊胆,难搞的高档品,价格六百元往上,遭老哥严辞拒绝。
林欣惊讶母亲哪来那么多钱,母亲说是请歌舞团道具师傅做的,虎骨是骆驼骨改造、熊胆是猪肠装上草药。
道具师傅跟母亲是生死之交,为骆驼骨达到虎骨重量,呕心沥血,试了六七种方案才成功。老哥是认出了假货,还是真的廉洁?令母亲困惑。
林欣介绍,老哥以前在基层部队,社会经历有限,该没见过高档品。母亲愁云上脸:“那他是真的廉洁?”
林欣:“嗨,他要睡我。”
母亲如释负重:“好啊,容易了。”奇怪为何不睡。林欣解释,这人讨厌,玩手段,他出一招、我应一招地斗了很久,此时睡,等于以前白斗了。
母亲深感可惜:“你就是第一步走歪,没走对棋路。”
文宣队走了两人,母亲睡空位。临睡前,想起都灵花袜,问试过么?林欣说试过,太灵了,灵得让她觉得活到了尽头,用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才有意思。
母亲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轴的女儿?有便宜不占,跟你爹一样。”说到父亲,母亲翻身睡了。
次日母亲陪林欣演出,看过第一个节目,按捺不住,在第二个节目上台,换下林欣的领舞位置,高一米六、远三米的弹跳力,惹得身后女生不断惊呼“阿姨厉害”。
母亲快活跳了四天,终于要走。去长途汽车站,得在路口等搭拖拉机。许久等不来,母亲说起姥姥。
德国人在青岛开舞厅,招华人女生当舞女,教授探戈。探戈是阿根廷妓院里传出的舞蹈,女方不断以脚撩男方的裆。
德国教师考虑华人保守,按原旨教,受不了,说成是女子防身术演变出来的舞蹈,模拟如何挣脱搂抱、将流氓一招击毙。
姥姥因家贫,当了舞女。她自尊心强,只跳探戈,觉得在做一件大益于世的事,男人看了害怕,再不敢欺负女人。
姥姥保持这种认识,直到遇上姥爷……
母亲:“事情的性质,不是事情本身,是你怎么想。”劝林欣顺了老哥,早点回家,“他睡你,也可以是你睡他……”“妈!”被林欣打断。
等来拖拉机时,晴了天,母亲获得灵感,说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把林欣调回城,但她知道林欣肯定能回城,是个意想不到的方式,十分美妙。
“等着生活演给我们看吧。”
母亲走了。
继续演出,十余天后,文宣队又有两名女生返城,一位走的是医院途径,参加护士培训,一位走的是幼儿园途径,参加幼教老师培训,都凭的家庭关系。临走,她俩问林欣是否真的不睡老哥,林欣说是,她俩充满友谊地拥抱她。
文宣队剩下三人,跳双人舞《草原小姐妹》。一日演出结束,伴奏女生卸下手风琴,向林欣鞠躬,跳下台,飞奔而去。
她没往城跑,去找老哥谈。讲述喝酒打人的爹和卧病在床的妈,令她想过别的人生,不顾“独生子女不下乡”的标准,写血书表心志,破例下乡。
但现在,她想家了。
知青中的独生子女很多,林欣也是。到下乡年龄,有关系的家庭及时安排子女参军、进工厂,下乡人数不够,街道办事处会动员独生子女。
好像她是唯一的独生子女,老哥大叫:“你是独苗呀?不早说!”迅速办理返城手续。女生觉得不可思议,四处说老哥是好人。
改成林欣拉手风琴,仅剩的女生跳独舞《八月桂花遍地开》。女生孤零零跳着,日渐忧郁,患上失眠,找老哥要安眠药,开口要一百片,说睡死算了。
老哥出主意,让你家的街道办事处给你弟弟开一张智障证明,你就等于是独生子女。想到街道主任的一脸正气,女生为难:“能给开么?”
一周后,开来了。
最后一场演出,她向观众深鞠躬,说为大家跳舞是她做的最有价值的事,是最快乐的时光,获得经久不息的掌声。
她也说老哥是好人,林欣说不是,他在用攻心计。
以后,林欣一人拉着手风琴跳《洪湖水浪打浪》。怀抱大物件,只能是最简单舞蹈,原地转圈、跺脚、将风箱拉长比喻波浪。
她有一天也烦了,考虑是否像姥姥学探戈般去睡老哥。她去河边照了照脸,起身时发现水里没了自己,显出一片山影。她蹲下,山影消失,人脸重现。
是角度问题,想起姥爷改的尼采句子——世界是片浅水,你可以拨动它。
人人事事,犹如水面群山,看起来沉重得不可动摇,手一打,即没了。她打了自己的心一下。
次日,演出结束,当地村长跑来通知,说接到老哥电话,要卡车把林欣送到他办公室。
办公室里,熊貓牌收音机旁,摆着九管红灯牌收音机,县城买二百元,上海买一百八十元。老哥的爱好,是同时听两个频道,比如时事评论碰上样板戏,一样激昂,搭配得天衣无缝。
老哥听说林欣织袜子,让她给两台收音机各织一个毛线罩子,织好就给办返城手续。他的巨变,令林欣提防,让讲原因。
老哥发火,说让走就走吧。林欣强硬,表示不讲不回城,老哥泄气,说他以前兵团的连长犯错退伍,也落在这片地。连长各方面都技压他一筹,将夺去他一切。
“趁他没来,我还能办点事,让你念我个好。”
沮丧的老哥,气质很好。林欣一时想睡他,为下乡生活结束作个纪念。但看到两台收音机,想想还是算了。
老哥发现林欣突然红了脸,两眼柔光,就试着摸下她肩。见没动静,老哥糊上,前后身地摸。林欣默数十下,用母亲临走时教的探戈,将老哥踢瘫在地上。
探戈真能踢死人!林欣激动得全身透汗,真诚告诫他:“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请好下去。”
回城后,等来艺术院校招生,母亲拐了八道弯,联系上京城一位文化宫教员、一位话剧团导演,为林欣作考前辅导。
见人得送礼,母亲拿出虎骨熊胆。林欣大叫:“这吃不死人?”母亲说道具师傅值得信任,说好不是涂涂抹抹,能食用。
家里实在没钱,林欣强忍带上。母亲劝她别担心,现今的人享不了高档品,收了也是送别人。虎骨熊胆将像过年时的点心盒子般,你送我、我送他,保管七八年后还在流通,入不了人口。
到京后,虎骨送给话剧团导演,导演抑制不住兴奋,说他孩子还在乡下,有东西走后门了。林欣舒口气。
熊胆送给文化宫教员,教员极内行地用针挑一点,抿嘴里,半分钟后回神,赞是真货:“这份苦从舌头尖钻到后脑勺。”又挑一点,让林欣也尝。
猪肠仿造的胆囊里是草药,林欣任他将针送进唇。感恩道具师傅,对母亲上心。
许亮是深眼窝男生,林欣中意的类型,见面就喜欢,况且传闻是条好汉。但见面便送尼龙裤,让她觉得市侩。
他第二次来,她看出上次不是他,他在学别人。原谅了他。
与林欣的见面喜欢不同,许亮是临死时才爱上她,说这一刻宝贵,之前不真。
回城后,他在“青年冲锋队”当临时工,鼓捣沥青,翻新路面。重体力活儿,一月得五十元。冲锋队响应号召,对参加高考者开便利,放假两月,照发工资。
他想歇歇,报了名。
口称看上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考电影学院为热身,但明白因父亲的身份,自己考不上任何大学,最好归宿是送礼走后门,调到副食商店当采购员,虽然腻味了全国跑,不想再去任何地方。
考电影学院,全因林欣,看上她名声大。宣称考试期间撬下她,架势摆得猛,因为心里虚得慌。
梦到乡下日子,醒后会赖床,不愿起。他在乡下敢打敢拚,活出威名,返城后觉得一切陌生,事事不顺手,面对三角这一拨新起的孩子,甚至有些怯。
英雄气短了很久,拿她长气。
许亮重伤,花了四个小时方死,听他交代心迹,林欣说:“多嘴。你是一眼就看上了我,记住这话,你再死。”
许亮一身电影知识都传给林欣,为避免答题重样,抢她风采,他现场另想。
比如初试试卷,名词解释之一,什么是现实主义。他写,是一种落后的人生观,将个人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资本主义。百年前,巴尔扎克发明现实主义时,资本主义刚成事,过于显眼,容易被当成万恶之源。
不该再拍现实主义的电影,因为我们这代人,已比巴尔扎克老练……
听他复述答案,林欣急脸,说这种有标准答案的题,逞什么能?你过不了初试,我没面子。那时她已穿了三天尼龙裤。
提心吊胆,许亮初试通过,为庆祝,她第一次来到许亮家,讲好过夜。
许亮独自一人,母亲在父亲第一次犯错误时离婚,回了原籍,父亲在他下乡时过世。看过他小学五年级帮父亲刻的蜡纸,果然如他所说的一手好字,林欣增了层喜欢。
许亮从黑市搞来一瓶水果罐头、一块巧克力,并不往她身边来,吃饭一样坐对面。她心里有数了,在乡下,男生里的头儿,很少交女友,男生们要靠他拿主意、带头做事,似乎有了女友便会辜负全体男生。
她问,你是不是这样?
许亮说不是,在男生里当头儿,女生看着显眼,容易选你,你不能占这优势,得摆出不好接近的样子,给男生们让道。如同好莱坞明星,做到头牌,拍片得减量,机会分他人。
但男生的头儿没有女友,不能没经过,否则男生们不服,认为你智力未开,思考问题不全面。
林欣大笑:“你们这么想事?智商好低呀。”叫许亮坐过来。许亮照办,肩碰肩时,颤了下。明察秋毫,林欣称许亮说谎,没经过女生。
许亮变得严肃,说他从不骗人。林欣:“证明给我看。”
许亮请林欣站起,抱上来。
动作,是经过的。
林欣认可,两人挪向里屋。
褪内衣时,林欣说许亮第一次去旅馆找她,她就知道两人有这么一天。她没见过父亲,小时候看电影,想找个形象作父亲,都不满意,直到1964年《英雄儿女》公映。此片讲一位军队政委,在朝鲜战场上找到离散多年的女儿。
她也很想被找到,暗里将政委认作父亲。政委是深眼窝,跟许亮一样。
想起她说过姥姥在青岛租界学的跳舞,许亮问:“你喜欢深眼窝,因为姥爷是洋人?”
她摸上床,舞狮般摇头,说看清楚,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混血儿特征,纯粹是受电影感动。她姥爷是华人,1925年翻译了一篇德国哲学家尼采的文章,翻译完就抛弃姥姥。
许亮变色:“啊,我爷爷也在1925年翻译尼采,抛弃了我爹、我奶奶。”
林欣有不祥预感,低语:“别说了。”紧压上来……摸到墙面,如溺水者抓住水草,許亮撑起身:“先对一遍家里情况!”
林欣的姥姥没记住姥爷本名,记住的名字是“弗雷德里克”,德语名,她对他的爱称。
许亮知道爷爷名字,但没用。父亲年少时去国立北平图书馆遍查1925年报纸,共搜出十五篇尼采译文,那年代给报纸写文流行用笔名。十五个笔名,跟爷爷本名无一点内在联系,判断不出哪篇是。
对不上名字,两人再对口传事迹。
林欣所知的,是她母亲仅知的。
青春期的姥姥在洋人舞厅里,正气凛然地跳探戈,招招往男方裆里踢,认为在示范女子防身术,直到遇上姥爷。
姥爷告诉她,探戈最早是阿根廷妓院里妓女调戏客人的玩艺。探戈的起源,是姥爷知识体系中的一星儿水花,他曾留学德国,大海般的见闻,征服姥姥。
相处的三个月里,姥爷一直在翻译尼采,说为批判民国政府,以此文为契机,将转身政界。文章翻完,姥爷想法变了,说没想到尼采是这么個人,似乎掌握真理。
尼采出版的最后著作《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不是完稿,以片断草稿和散碎笔记凑成,由他人编辑。姥爷却在尼采自传里发现,他以副标题称呼此作,说写完了。为去欧洲寻找遗失的完稿,姥爷抛弃了姥姥。
姥姥难过,不特别难过。通过姥爷,搞清楚男人,觉得人生好玩了,可以接触下一个。姥姥还是没搞清楚男人,不知自己会怀孕。
姥爷是个来青岛租房写作的旅者,当地无朋友,没说过家庭背景。姥姥不识字,生下母亲后,如同报纸上找不到姥爷文章,也在人间找不到姥爷。
许亮所知的,是他父亲仅知的。
爷爷十四岁去德国留学,二十九岁回国完婚,生下父亲。他那一批留学生团体要转身政界,爷爷随他们全国奔走,很少回家。父亲对爷爷的记忆有限,一次是教了几句德语,一次是教了尺子打法,都是逗小孩性质。
爷爷失踪在1925年,最后留迹,是报纸上发表一篇尼采译文。奶奶买了那张报纸,打成纸浆,糊在屋顶。京城人家,每个冬天都糊一次屋顶。
爷爷失踪后,爷爷的兄弟们分家,奶奶所得很少,恼火爷爷的兄弟们,断了来往,独门独户地带父亲过活。
父亲勤练尺子打法、去学德语,奶奶厌恶,管不住。
还到国立北平图书馆查1925年报纸,奶奶记不得爷爷笔名,也记不得那篇文章的题目和版面样式。缺乏旁证,父亲扫兴而归。
林欣坐直:“我有线索。”
姥爷追求姥姥时,聊过“超人”概念。同居后,姥爷翻译尼采,给姥姥念过译文,姥姥还有印象的仅一句,将尼采原文“这个时代的优点,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什么都是允许的”,译成“世界是汪浅水,你可以拨动它”。
这句话具个人色彩。许亮双眼放光:“凭它,就可以查出你姥爷和我爷爷是不是一人!”
国立北平图书馆已改名为首都图书馆——到京后,为看外国电影史的书,林欣去过,在北海公园旁侧,每日开办的阅读证有限,得早起排队,能排到公园门口。
电影学院复试在后天,明日得空。许亮:“不聊了,快睡吧。”
林欣答应,紧压上来。慌了许亮:“你干吗?”林欣:“你让睡的呀。”许亮说是睡觉,明日赶早去图书馆。
林欣不快:“你我不可能有血缘关系,十五篇译文——概率是十五分之一,不到百分之七,你怕什么?”
许亮:“接近百分之七,这比例太大了。”要去外屋搭地铺,被林欣按住,说不用那么辛苦,两人只要保持百分之七的身体不接触就行。
“我敢保证我保持,你不敢么?”
许亮被话将住,没出去。
很难睡着。
林欣想起今晚最早话题——男生的头儿不能有女友,但得经过女人,让许亮交代经历。许亮没理,激怒了她:“你要惦记着查过图书馆后再睡我,咱俩不如现在睡,省得查出什么,都不痛快。”
许亮撑墙坐起:“我说。”
许亮当头儿是在火车站打架之后,仅三年,之前在男生集体里地位低下。
父亲第二次犯错,被定为“特嫌”,有特务嫌疑,证据不足。男生里有破落户孩子、小业主孩子……都对许亮有优越感,他想脱离集体,早点结婚。
女知青没人理他,眼前有农村姑娘,已有目标,交往便利,是村长女儿。
知青最初的安置费标准是一人四百元,分摊建集体宿舍、食堂、医疗等费用。因下乡问题重重,六年后骤然提高,有的地区高达一人一千五百元,相当于副厅级干部年薪。许亮下乡赶上这拨,以为待遇好,但村里来不及准备,知青宿舍没建够,大半要入住农户。
许亮给分了出去,住村长家,便于受监督。
村长女儿愿意理他,问城里各类事,甚至举动亲热,下田拍过他后背,吃饭踢过他腿。哪知表白后激怒她,说真不该给你好脸,让你起坏心,跟你结婚,我爹就当不了村长啦。
他道歉,说辜负了她的善待之恩。她缓和下来,问他有没有读过俄国文学《安娜·卡列尼娜》。惊了他:“你读过?”
曾下来一位文化干事,普及世界文学,说到此书。俄国贵族妇女找情夫,底线是不跟丈夫离婚,与丈夫、情夫同时出现在公众场合,要视情夫如无物。不守底线,将遭贵族集体打压。
生命漫长,乡下事少,他们村很久以前就活成俄国贵族,底线一样。她劝许亮等等,她抓紧结婚,尽快找他。
结婚对象,她爹已选好,是男知青的头儿,一位京城官员的儿子。她爹告诉她,在古代就是落难王子呀。
她总去知青宿舍送煮大枣、炒栗子,从不说话,放下便走,自信留下美好印象。一日她爹给消息,头儿落单,在宿舍睡懒觉,没出工。她捧盘地瓜干赶到,被堵墙上后游鱼般逃脱,汇报她爹,事情成了……
她告诉许亮,咱俩说话的时候,她爹正在提亲。结婚、蜜月得费三月,她一拳捶在许亮胸口:“不让你苦等。”带进林子,越走越暗。
许亮止步:“不行!”她又拉上他手,拽出三十余步,天光亮起,现出片院子。
院里站位少妇,许亮认识,知青们口中的“酱油女”,他们刚进村时见到的第一人。她一人经营村口卖百货的供销合作社,运知青的卡车到来,她背靠店门,一眼一眼往车上瞄,惹得男知青哄叫。
合作社里无百货,只有一桶酱油,十斤的量,按厘米卖,三年卖不完。知青们安顿下来,酱油就丢了。她叫村长抓贼,村长说忍。
是男知青的头儿所为,他在城里时,为寻求刺激,偷过友谊商店——驻京外国人买东西的地方,保安严密,能进去,凭的是父亲证件。
以为乡下遍地吃食,到了才知比城里少。酱油分给男女知青一人一口,都说过瘾,这一口的营养等于一斤牛奶、一只烧鸡、一条羊腿的总合。
城里下来的男生,酱油女觉着新鲜,借找村长女儿聊天,细看过许亮。她大村长女儿两岁,村长女儿走后,许亮完成此生初次,热血沸腾,代表全体知青向她道歉。
问清是为偷酱油,她安慰他,说我们沾了你们光,眼前粮荒,幸好你们来了,带来安置款,村长挪用买到粮食……
离开酱油女,天已黑,许亮回村长家吃饭,才知出了大事。下午,头儿打了村长。村里有三十名民兵,没敢管。
村长向头儿提亲时,头儿已查出知青宿舍没盖够,不是准备不及,是安置款被挪用。一顿打。
安置款含设立卫生站,村长没办,自酿苦果,颠拖拉机去了县医院。被告知一周自然好,没有止痛片,给了安眠药。
回家后,村长死人般睡去。
下午,村长女儿躲在酱油女家窗外偷瞧,比许亮还晚一步到家。她气坏,摸村长钥匙,取出一枚民兵训练的手榴弹,要去头儿的宿舍,同归于尽。
许亮拦她,说你痛快了,你爹就当不成村长啦。她还是要出这口气,跑去村后一个废弃养鱼塘扔手榴弹,要听声响。
不料是哑弹,只有砸进泥的声。
她氣疯,按下午看会的睡了许亮,之后冲夜空大喊头儿的名字,说你媳妇给特嫌分子糟蹋啦,终于出了这口气。
村长发每位知青二两芝麻酱、二两香油,求头儿别告发。头儿答复,要早知闹粮荒,我们一间房都可以不建。问,村里还有什么存货?
村长表示彻底没了。
头儿:“你有。”
打光民兵库存的子弹,平息了怒火。
两月后,头儿得到参军名额,走前指定续他的头儿,说你性格软弱,大伙要跟你受苦啦。
二头儿发誓,一定强硬。
年底,二头儿从村长手里折腾出钱,设立卫生所,建够宿舍。许亮从村长家搬出,回到集体,还是没人跟他说话。
二头儿能力突出,被上面看上,调去县城,成为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首月工资,花光买食品,回乡看大伙。为威慑村长,大伙还让他兼任头儿。
他越调越远,终于难再回来,指定了三头儿,说你爱冲动,别把大伙带沟里。三头儿拍胸脯,说会把大伙带回城。
高考停了八年,但大学仍时而开办,由工农兵团体推荐,直接上学。村里奇迹般分到个名额,村长推荐女儿去,三头儿带五名知青到县城,一人爬一根电线杆,要割电线。
惹来调查,村长受批评,大学名额给三头儿,另五人安排去城里工厂。
三头儿没有指定第四个头儿,剩下知青是破落户孩子、小业主孩子……不在“带大伙回城”的范围里,一块儿爬电线杆的才是“大伙”,同等出身。
三头儿兑现了诺言。
剩下的知青并不想回城,觉得回城也是低“大伙”一等,实在没意思,或许在乡下更能有作为。
“大伙”走净,村长敢拿眼瞪人了,给知青分配重活。有知青累坏,像以前三个头儿在时一样,没去村委请假,自己歇了。村长到宿舍,前所未有地开骂,知青火了,抡椅子赶他出去,被民兵制住,绑树上。
知青们收工回来,才解下他。次日,全体罢工。
村长带民兵赶到,绑了领头说话的几人,推搡带走。怕他们几个挨打,众知青尾随,一路喊口号。
不是关禁闭,是扔到该出工的田里。扔了人,村长带民兵撤走,众知青愣在当场,没多久,大部分人下田干活了。
村长女儿没能上大学,嫁了人,是县城邮局的柜台办理员,并未像她发誓说的会回来找许亮。如鱼离水,离了村,她变了。
酱油女在许亮之后,影影绰绰,似乎还跟别的知青好过,从没撞上,不知都是谁。村长跟知青们翻脸后,她跟许亮断了往来。
知青食堂的伙食变差,量也日少,终于吃不饱。知青们选出代表,找村长理论。
村长答复:“你们小时候在城里吃大白兔奶糖,我第一个孩子饿死。你们的人数,差不多是那年我们村死的数。”
几个代表:“我们小时候没吃过大白兔奶糖,吃大白兔奶糖的早走了。有本事,整他们,别拿我们撒气。”
“我当村长,最大的理想,是把村里人口恢复成我大儿子活着的时候,得是这村的人口,不是拿你们凑数。我发过誓,不能再饿死一个村民。你们少吃一口,不行啊?”
驳不出话。
入冬后,一日伙食突变,咸菜里出现碎鸡蛋。村长来到食堂,说放你们三个月假,陪爹妈整个冬天,过完年再回来。
知青们激动鼓掌。之前过年不许回家,怕召回来费劲。以前特批过一二人,年后赖家里不走,派民兵进城,联络警局与街道办事处,才弄回来。
有知青冷静,问这三个月伙食怎么算,背粮食走还是发粮票。村长说什么也没有,这顿饭就是村里最后能给你们的东西。村里撑不住了,你们回家,便帮了村民。
摆明要挪用他们的口粮,引发抗议。村长:“行呀,那你们别回家了。跟我们一块熬过这冬天。”
顿时安静。有人出头,说请村长回办公室,容我们商量下,不会太久。
商量的结果,大多选择回家,说家里怎么也能挤出一碗饭。有四人选择留下,三人是弟妹多,怕挤这一碗饭,令父母为难。许亮的父亲一年前病逝,回去没钱。
他们作为代表,去通知村长。村长早知是这结果:“就剩你们啦?咱们再谈谈。”
单谈,谈完一个走一个。一人耗半小时,许亮是最后一个,前面都同意回家。
村长满脸倦容,见许亮进门,直接把三十七斤粮票、八元钱拍桌面:“你在我家里住过,自己人。跟前几个,我还杀价。对你,我给全额。”
许亮笑了。
……第一个人出来,向其他人交底,村长愿拿出一个月标准,换他走三个月。此地知青月标准是三十七斤口粮、生活费八元,他侃成四十斤粮票、十元钱。有这个底,不是完全回家吃白食,就还是想看看父母。嘱咐,你们别低了这数……
许亮:“我们几个通过气啦。”
被识破后,村长变得大方,给许亮增为四十五斤粮票、十二块钱,说不比他们,你没了家人,要撑不下去,可以早回来十天半月,在我家过年。
竟感到温暖,许亮跟村长握手告别。
十二块钱,买三个月蜂窝煤已损失大半。之前的每月八元生活费攒不下来,其中五块四角折算成粮食,说已进了食堂,到手两块六角,还不够买日杂用品。
在热腾腾的屋里,想:难道要丢脸,找人借钱吗?
父亲遗物里有件貂皮大衣,照着外国画报做的,曾有一次公派留学机会,去民主德国深造德语,怕在当地买不起。因犯错误,未能成行,大衣也就废了,款式过于西方,穿不出门。
在友谊商店门口,许亮候来个外国人,闪一眼货,带树林细看。街上有治安巡逻队,发现私自买卖,会抓走。
之前去旧货市场,是五元的价,被告知,这东西喊不起价,穷人买不起富人不会买——富人不买旧衣,要做新的。
老外塞了四十元钱,夺过急走。许亮追上,问是不是掏错钱,给多了。老外贼一般东张西望:“多的,你去喝杯咖啡,当我请的。”
许亮说“好”。能喝到咖啡的地方,是老外们旅居的饭店。一般人进不去,门口查证件。
答应了老外,不好不去。
到饭店门口,说有个老外要他来喝咖啡。为候在友谊商店门口时,不惹治安巡逻队注意,他穿着父亲见领导的衣服,也像个领导。
门卫请进,说:“我见过您。”
坐进大厅,喊服务员要咖啡,问了下价。
一杯三十八元。
许亮说容他想想。痛心地想到,经历了那么多,还这么实诚……
道歉,说不要。
他没去找小学中学同学玩,他们一拨孩子,一半未下乡,进工厂当工人,生活差距大,玩不到一块。
小学六年级时,街面上乱,父亲教了他尺子打法。憋在家练,渐渐渴望真打,戴口罩上街,三四天打场架。那年月,人人戾气重,走路撞人、多骂两句,便会动手。
过年那晚,胡同里鞭炮声响起,忽然想睡个女人。
听说一个小学女同学放荡了。城外部队大院里的孩子,进城打架、追女生。她在街上被拦住,问想不想看彩色电視,她连黑白电视都没看过,去看,改了人生。
他在胡同口见过她,坐在摩托车挂斗里疾驰而过。
她爹妈在外地劳改,她一个人过。差一岁,未能下乡,每月去父亲单位领十块生活费,超过十块算借款,有时不借。
过年,应该她一个人。大院子弟家世好,爹给的好处足,为讨好爹,过年都乖乖在家。敲门,果然她一人,在吃牛肉罐头,已连吃三罐。
许亮嘱咐自己,别实诚,分析现实后再说话。经过分析,直接说出自己所需。符合现实,也是她所需。次日,许亮掏三元钱留桌上:“算是请你吃顿饭馆。”
女同学收下,让别再找她,跟她玩的那一拨人,撞上会打你。许亮答应,走到家,有些难过,觉得自己还是实诚,要是回应她“谁打我,我打谁”,或许她不是冷脸送出门,她和他的现实会不同……
火车中转站,过年后回乡的知青们遭抢,许亮抽炉子火条追出。出门便挨一闷棍,似暖水浇头,舒服极了。
冲上来的人,缺乏立体感,那么的不真实。不需要视力判断,猜着蒙着就能打上。似乎是打伤了领头的,他们突然退却,丢下知青东西。
舍不得他们走,许亮追击。
迎上一人,像是二号人物:“哥们,你够勇的呀。东西还了,再追,你不地道。我是敬你,不是怕你,打下去,对你没好处。”
一口京腔,不是本地人,也是知青。许亮一拨孩子,差了三五年,没赶上城里盛行打群架的年月,那一拨孩子下乡早,其中的打架老手,村干部管不住,自由离村,流窜滋事。
没经过江湖对谈,许亮应不出话。
二号退开两步,扬脖笑:“要还想打,咱们约明年?”
这话能答,许亮说:“明年。”
回到候车大厅,许亮成为村里知青的第四个头儿。
对归来的知青,村长备下白面大饼接风,四两羊肉煮出三十斤汤,每人得一碗。以汤代酒,共同举碗庆贺,村长说咱们村大变样,多了个人。
本村知青和村长的关系算好的,有的地区冲突激烈。总结经验,上面设立“民政助理”一职,派退伍军人担任,平衡两者关系。
村长拒绝来人,这个冬天没扛住。民政助理未能赶来食堂,他以前野地执勤冻伤,养成喝白酒的习惯,正醉着。
次日天没亮,一间女生宿舍,突然亮灯,闯进一人,连掀十几条被子,大吼:“懒虫,为什么不出工?”幸好是冬天,女生们穿着秋衣秋裤。
那人下令,到田头集合。男女生全体到齐,不拿花名册,空口点名。震撼人心,竟然把所有名字都背下来。
村长赶来,介绍是民政助理,恭敬称为“首长”,遭他怒斥:“什么首长?民助!”
民助介绍自己,是一个既严厉又开明的人,有人给他提意见,是他最高兴的事,请大家自由发言。有女生先提,说他掀女生被窝,不文明。
民助:“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一群孩子,不都穿着秋衣秋裤呢吗?要是裤衩背心,我绝不掀!”说得真诚,赢得女生信任。
有男生举手,质疑出工,天寒地冻,地里没庄稼,出了工干吗?往年这时候,都是在宿舍歇着,最多下午暖和时,拾柴、捡牛粪。
民助:“心里有活儿的人,眼里全是活儿,比如……”放眼田地,说可以立一排靶子,练习开枪,问村长,民兵库存还有多少子弹。
村长汇报,子弹已让返城的知青打光。
想不出该干什么,民助宣布出工结束,明早照样点名。
晚上入睡前,有女生问同屋,为防止明早民助再掀被窝,要不要只穿裤衩背心?大家哄笑:“别傻啦。”
宿舍人多,不锁门,为半夜上厕所方便。次日晨,又一间女生宿舍被子被掀,民助犹如天神降临,大叫“懒虫”,喝令出工。
有一女生骂流氓,叫女生们别下床。民助憋红脸,说他所做的一切是为让你们成才,要有一点邪心,老天让他磕死。全力冲刺,脑门磕在室内柱子上。
整屋颤了下。
民助没事,怒吼:“天地良心,看清楚!”深受震撼,女生们都下了床。
男生开会,总结民助行为规律,闯女生宿舍按顺序,明早该是第三间。后半夜,许亮去了女生宿舍。
村长曾说,民助当过侦察兵,偷袭敌方哨兵的训练,是一招毙命的标准——许亮要一人打,没带帮手。解释打架全凭心理,见咱们人多,民助会拚命,反而不好打。男生们担心,但还是听他话,没跟来。
女生们都穿衣缩在床里,和许亮彼此看不着。听着她们的呼吸声,想起小学五年级,父亲跟他谈起人类亘古的天然疑问——我们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尼采的答案是:“没有来去,我们本身就是来源和归宿,没有开始与结束,没有支出与消耗,没有增长与收入。没有造物主,没有创造物,因为一切只是我们。”
父亲讲解,尼采发现天地间普遍存在的斗争现象,是人的幻觉。并没有斗争,像轮子的前面转到后面、后面又转到前面,一切未变。
因为人的局限,看到斗争与成果,其实没有创造和新生,好像大海只是大海,不会因为种种波浪而变成别的。
不变的真相,尼采称为权力意志。一切都是权力意志,人也是,犹如牙痛痛全身,每个人既是权力意志的局部,又是权力意志的全部。
父亲说:“我是,你也是。”
告诉小学五年级的许亮,因为尼采说他四十四岁书写的“权力意志”,在十二岁已知道。父亲:“你也该知道。”
父亲犯的第一次错误,是给领导提意见,犯的第二次错误,是交代不清爷爷去向。父亲的同事关系差,犯错后,多人打过他。
调到理发馆给人剃头,他对每个人都笑脸迎送,应该还相信“我是,你也是”。
许亮落泪,停止回想。门外有脚步,轻如野猫。
觉得来的是自己……许亮扔了短棍。
一股风掠过,深入屋内。暗赞不愧受过侦查训练,许亮蹿起,空手扑向风去的方向……黑暗里的响动止住后,一女生下床开灯。
没了许亮,民助流鼻血,晕地上。
大伙在田頭等到天亮,村长赶到,说不点名了,民助喝醉。
次日,女生平安起床。田头白等,民助又没来。
火车中转站打架事件传到村里,民助断定,打他的是许亮。去三百里外向另一位民政助理求教经验,归来后要村长配合,调用民兵,揪出几名看着懦弱的男女生,分别关押,交代许亮私下言论。有不良言论,即严肃处理……
村长劝:“这套不时兴了。您再去问问您问的人,他教给您的,他敢用么?”
平安无事又到冬季,有民助在,村长让知青留下过冬,讲好年前放十天假回家,每人发八斤粮票、五元钱。
没忘了跟火车中转站抢劫者的约架,闲待着的冬季,许亮训练男知青打架,用的是小臂长的短棍。
火车站抢劫者用的是齐胸高的长棍。第一次教,有人质疑,短的怎么能打过长的?许亮还没说话,民助先说了。没人察觉他从哪里出来,都吓一跳。
民助:“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国士兵强烈要求缩短军用匕首长度,因为跟德军战壕肉搏时吃亏,短的方便,长的周转不开!”
许亮示范近身的步法,越过长棍前段,击向持长棍男生咽喉,短棍停住时,男生惊叫一声。民助怒吼:“叫一声就完啦?你得作反应呀!这样才能刺激练习者大脑,起到训练效果!”换下那人,持长棍,让许亮进击。
估计要借机报复,等自己一动,便用长棍真打。许亮加速,短棍停住时,民助狠摔在地,浑身抽搐,捂着咽喉滚来滚去。
瞬间误判,以为真打上他。
民助腾身而起,冲一众男生大叫:“看清楚,得这样!”拍拍土,走了。
临近过年,许亮带一众男生四处寻打架,人选是县城流氓、乡下二流子、别村知青里的横人。每次打完,回来都开会总结经验,民助会来听,悄悄进屋,等发现他时已坐很久,听得入神,会插话:“对啦!能打,是打出来的。”
大伙学许亮,视他如无物。他有自觉,不是总插话。
打得声名鹊起,许亮被村长叫到家里:“听说你们今年在火车站还要打一场?民助这么干扰你们,会耽误大事,要不你再打他一次?”
许亮:“是他干扰了你吧?”
村长的办公室,堵满民助各种东西,中央的大办公桌成了民助的,门口设一张小办公桌,成为村长的,有人推门进,门都会打上村长的椅背。
民助插手村委各项工作,村长快顶不住。“他只怕你。他这人,不打不老实。”
许亮:“其实我教打架时,他来是帮我,给男生们当练习靶子,每次都真摔自己。只是我不理他,他也不好跟我说话……我没理由打他。”
过完年返乡,在火车中转站,去年说过话的二号人物一人进了大厅。不能打的男生守着行李和女生,许亮带能打的男生迎上。
二号笑脸打招呼:“咱们去外头。”
许亮:“不是调虎离山?”
“绝不是!”
广场上站着团人,个个持长棍。二号点许亮这方人头,撤下己方几个,以数量相等。许亮:“行,你够意思。”
二号:“也就是冲你。咱们讲好,不戳眼不击裆。”许亮答应。二号:“答应了,打急了做不到怎么办?你让你的人喊十五遍,加深印象。”
许亮:“光我们喊,太傻了。你的人也一块喊。”
二号:“我的人没问题……行!陪你们啦。”
双方齐喊。喊到最后,都喊笑了。
二号:“行了行了。赶紧打吧,要不咱们就该一块喝酒去啦……等等!打群架最基本的规矩,你们听过么?”
一、永远一对一,打倒对手,不能去帮自己人二打一,可以替换下自己人,还是一对一;二、永远面对面,不打人背面;三、永远不打倒下的,容人站直了再打。
她快疯了,卫生站开出证明:“疑似精神异常,已不适合农业劳动,建议退休治疗。”
女生临走前,為感恩,扫了村里街面。
民助坐路口抽烟,远望她扫地。许亮撞见,在他旁蹲下。夕阳将女生照得全身暖红,震撼灵魂的美。民助慨叹:“日后我娶媳妇,也往她血管里打羊奶。”
第三次过年返乡,许亮一行的知青仅剩九人,五男四女。火车中转站,二号独自一人进大厅,说不用打了,让许亮交五元钱,表示认输。
“五元钱,是个面子,不真要你们,中转站等车要四小时,我请你们喝顿酒、给你们旅馆开房休息,五块钱还是你们吃了用了。”
许亮摇头。
二号:“行。你掏一块钱,不够的我补,名义上是你请客。”许亮:“没这顿酒。你干的事,我看不上。跟你坐一桌喝酒,我成什么啦?”
二号笑:“别犯横,你们剩这么点人,怎么也能把你们打了、抢了。”许亮点头:“你们肯定行,但我再不济,也能要下你们二三条人命。”
“张口论人命!没劲,没劲!你这人交不到朋友。”二号走了。
回到村,发现知青宿舍里住进村民,知青食堂里没了厨师。许亮拎长棍去村委,碰见民助在院里打开水。民助见了棍子没跑,说民政助理的编制取消,他落户当地,成为一名村干部,和村长的关系逆转。
村长坐回中央大办公桌,民助搬去别屋,与六人共处。许亮进门:“您什么意思,要逼我们走呀?”村长倒茶沏水,不答话。
许亮讲剩下的九人,家庭条件不好,回城活不下去,都还有建设农村的理想。村长递烟:“你们再想想,空几天。”
安置在村后山里一所没了塑像的土地庙,给了粗粮咸菜,让自己做饭。
吃了五天,决定走了。
一女生找一男生商量,回了城,大家都困难,就别来往了,瞅你顺眼,不如好一次,给下乡留个纪念。
男生赞同,两人分别请男生女生给两人空出时间。大伙听了,觉得主意好,也找各自顺眼的谈。很难一一顺眼,后来谈开,不如听天由命,天黑后女生们先进屋,男生们后进去,黑暗里碰上谁便是谁。
怕最初出主意的女生为难,她毕竟有中意的男生。她表示没事,她中意的是许亮,不敢跟许亮说,怕碰一鼻子灰,才选了那男生。现在的主意好,比她想的高明。
这番商量回避许亮,五名男生、四名女生,多出来的一人是许亮,估计他要保持头儿的风范,铁定不参与。男生选出一人,拿二角钱的钢花牌香烟给许亮,请他认可。
拿着这盒烟,许亮下山去找民助喝酒,觉得他会欢迎。下山后,又不想进村了,绕着村走,想起尼采十二岁的觉悟。
父亲说,同样是小学五年级,你想的是怎么得老师表扬,尼采想的是世界起源。
世上的一切原本没有,只有孤零零的知觉,像是没有梦境的睡眠。如同梦境的发生,知觉开始思考。海水借助反向运动才能产生波浪,思考需要对立面,否则无法运行,孤零零的知觉开始思考的同时创造出世界。
世界是个想法,以反向运动才能存在。我们的头脑跟它一致,所以人天生痛苦,攻击自身方能延续。
十二岁的尼采感受世界的反作用力,活到四十四岁,否定了世界,认为它没想好。尼采将孤零零的知觉,命名为“权力意志”,写书《重估一切价值》,告诉世人改世界的方法:回到权力意志,重新想。
尼采写完书稿,决定自己做,将书稿扔到一辆过路的农家马车上,任它丢失。
改世界的企图,引发人类思维和现有世界的反击,尼采躲不过,因为人类思维就在他头脑中,他的头脑被破坏。他以最后的理智,追上那辆马车,要从草料堆里拣出书稿,随便扔给什么人。
追上马车时,他已忘记自己要干吗,忘记了那本书,只剩下悲伤,他抱住马脖子,哭了。现有世界将他在精神病院中拖了十年,但他还是回归到权力意志,他死的那一天,世界开始改变。
他成了权力意志本身,可以改掉所有,但他想起那部丢掉的书稿,结果新世界成了那部书稿,它的一字一句变为现实。书稿含着对旧世界的批判,在新世界里,旧世界加倍呈现。
父亲:“眼前发生的事,当是看书了。”
小学六年级,父亲又犯错误,被单位同事打,带着许亮由楼房搬去胡同,成为一名理发师傅。
十三岁的许亮问:“尼采把世界改坏了?”父亲回答:“等着书的后半部吧,那时人们将获得彻底的觉悟。尼采是权力意志,我们每个人也都是权力意志,大家重新想,便改了世界。”
绕村子三圈后,许亮入村,敲开民助屋,果然受欢迎。酒劲上头后,许亮问民助:“你怎么能记住我们所有人的名?”民助:“唬住你们了吧?之前,我背了快二十天。你们走后,我每天早晨都会温习,等你们回来,再点你们名。”
许亮:“不会再回来。”
民助:“三十年或四十年,你们老了,一定想回来看看,那时听到我点名,你们会哭的。”
许亮:“你就那么喜欢把我们搞哭么?”
次日,许亮等九人办理病退手续,回了城。
许亮讲下乡经历,林欣听到一半睡着,许亮独自将事想完。想完,再也睡不下,天亮前迷糊了二十分钟。林欣醒后,让许亮别急着起,要给他一个笑,看过不后悔。她眼有些肿,但笑得很美。
首都图书馆大门左侧,还保留着旧日招牌“国立北平图书馆”。排队一小时,进馆后被告知,临时阅览证看不了三十年前的报纸,得持单位介绍信。
许亮所属的“青年冲锋队”是临时组织,图书馆不认。林欣去找文化宫教员,下午三点才回。教员和话剧团导演办不成,想起两名跟她搭讪过的北京本地考生,都有职业,一位在药房一位在房管所,凭他俩热情,不会不管,最终是药房开出介绍信。
遭报刊阅览室拒绝,认为不属于相关部门,无权查阅。讯问什么是相关部门,得到回答后,死了心。
等候林欣时,许亮待在普通阅览室,未寻到尼采的书,看了本小说。他继续看小说,林欣寻本电影书,直到闭馆。
两人回许亮家,情侣般低头并肩走,许亮忽然说你回旅馆吧,明日复试,得静静心。林欣抬头看许亮,许亮板着脸,看不出什么。林欣扫视街面,没看出什么,说声“小心”,快步去公共汽车站。
许亮暗赞是个适合带一辈子的女人,能经事。他岔开走,拐过街停下,骑上来两辆自行车,都穿崭新军大衣、戴牛毛大帽,领头的是火车中转站抢劫的二号,满面笑容地搭话:“刚才那姐们儿挺漂亮呀。”
许亮:“这话没意思,你什么事吧?”
二号:“你这人交不上朋友。”
二号也病退回京,发现京城起来新一拨孩子,把控街面、垄断从部队大院子弟手里流出的物资,没二号一拨人玩的份。
二号也是知青,村干部管不住,外出抢劫,是想活得舒服些,打人轻伤即收手,多是恐吓。许亮是他唯一碰上的硬茬。二号:“你是亡命徒,我比你良善。承认吧?”
许亮不承认:“你是欺负人,我是反抗。”二号:“好!你有理。但咱俩属于一拨人,都是知青,承认吧?”
许亮承认。
二号说东城有条胡同,是去商场的近道,住着下一撥有名的几个狠孩子,穿好点进去会挨劫。二号要平了这条胡同:“打下这场架,知青和下拨孩子就正式开战了。为知青一代人,你得上。”
许亮拒绝,说正考大学,没法掺和。
二号劝,你是知青里有名的勇者,开战后,我不找你,你的所有关系都会拉你入局,你不参加,脸上挂不住,根本没法考大学。如果你打了开局,我就能拦着别人不烦你,说你已为集体出过力。
抽过半支烟,许亮答应。
为彰显上一拨人的风范,开局得打漂亮,二号设计要以少胜多,仅他和许亮两人进。这是条长胡同,事先摸过底,胡同里的打架狠手有五个,拉阵势能出来二十多。
二号让同行的人将军大衣、牛毛大帽换给许亮,大衣里掖着根枫木的短垒球棒。二号说打完再吃饭,怕吃饱了,反应迟钝。让同行人将自行车让给许亮,这就要去。
那人说还是一块去,他到时候守着自行车,万一对方凶,你俩跑出来,开锁耽误时间。二号同意,让他骑车带许亮。
许亮庆幸,他不会骑自行车,要漏了馅,作为个勇者太丢人。父亲有过一辆,第二次犯错误,被个单位同事的孩子抢走,没敢拦。后悔在乡下,没拿村长的自行车练……
临近那条胡同的公共厕所,两人下车清了小便,走入胡同口。到第二个路灯,斜道里出来一孩子,持柄刺刀,隔空向二号、许亮脖子位置划,让留下军大衣、牛毛大帽。
二号:“攒钱好久才买的,不容易。”
孩子狠脸:“攮你一下,你更费钱。”
二号往后缩。认为他是怂蛋,孩子追上抽耳光,没打准,打在许亮肩上。距离正好,许亮掌击孩子咽喉,孩子当即瘫了。
二号将刺刀扔上房,摘下孩子的崭新绿军帽,在孩子眼前晃晃,表示是自己得的战利品,扔他前面地上:“给我守着,回来取。”扑上一脚,踢得孩子肉虫般扭,和许亮继续前行。
又过两盏路灯,出来俩孩子,持齐胸长棍、三棱刮刀,笑着说:“你俩行呀!”二号:“是上一位太弱。这胡同看起来都是人,你俩瞅着也没样!”军大衣里抄出垒球棒,照面便打上持三棱刮刀的鼻梁,肋下补一棍,令其起不来。
持长棍的被许亮垒球棒抡上腰,跪墙边,疼得哇哇哭。三棱刮刀和长棍扔上房,二号扯下两孩子的牛皮腰带、羊皮手套当战利品,扔地上,让他俩守着。
胡同深处,蹿出一端饭碗的孩子,看一眼,又蹿没了。
二号和许亮前行,第三拨孩子出来,独个人,拎两把菜刀,卸下商店标准的短柄,换上长木把。遭二号批评:“你们这叫什么胡同,没一个行家呀?动不动就上刀,犯了刑法你担得起么?”解释刀是抢劫吓唬普通人用的,行家不拿刀,让换上棍子再打。
拎菜刀的孩子:“您二位是知青吧?太土啦!城里早这么干架了,打不起,摘下帽子大衣,我饶了你们老哥俩。”话有着老北京的逗劲。
二号抿嘴乐,向许亮挑眼:“这位看着勇,你上吧。”
许亮抡开垒球棒,连环击腕,打掉菜刀,再一下捅胃,打得那孩子跪地呕吐。菜刀扔上房,二号踢孩子的翻毛皮鞋,吩咐脱下来摆面前,等他回来取。
又走过一个灯,不见再出来人。许亮:“见好就收?”二号认可,两人往回走,拣战利品。背后起了响动,是刚才端碗出来瞅一眼的孩子,带十余人,前排几个胸前挂书包。
想起三角的手下,许亮提醒二号:“别是撸子。”
撸子,自制火枪,火药配铁砂。开火后再装膛费劲,撸子出场,都是好几支,一人开一枪,形成连击。撸子在摸底的信息外,二号脸有些白:“城里这样啦?”
刚才端碗的孩子走近,看来是领头的,说冲着你俩战绩,不要大衣,留下帽子。二号笑:“留下什么,我都没法混了。不信你敢开火。”那孩子笑,手很快,冲路灯杆子开火,腾起三米见方的烟。
像爆米花的爆锅声,许亮脊椎有震感。
二号鼓掌:“够吓人的!爷爷在乡下玩的是冲锋枪,你们这算什么玩意?”
同样的话,许亮跟三角说过,知青不多的自豪。
领头孩子身旁的人亮出支撸子,后面的也手插书包,随时要掏。二号向许亮歪头:“亡命徒,你什么意思?”
许亮大吼:“冲我开火!”蹿上去。
毕竟不敢往身上开,响一声,打脚面。没打上,许亮扎进人堆,二号跟上,两人垒球棒一顿猛抡。孩子们瘫倒大半,跑走几个。
撸子共两支。别的书包里是擀面杖、砖头,凑阵势。领头孩子晕地上,二号踢醒他,晃手里撸子:“我收了啊。”那孩子“唉”一声。
二号:“什么话!你作为领头的,打完架,得给句像样的词!”那孩子问得什么词,二号教他:“在你那放两天,我准取回来。”
孩子照着说了,二号赞“这才对”,和许亮出胡同。
二号的藏身处,在某公园的水电班,带许亮在那儿涮羊肉喝白酒到夜里十二点,许亮告辞,说怎么也得走了,明儿一早考试。二号让他骑走辆自行车,很快纠正,说“你喝多了,别道上跌着”,让手下骑车带他。
许亮明白,是要摸底他住哪儿。无所谓,早晚能摸出来。庆幸,又掩过一次不会骑自行车的难堪。送到家,手下递车钥匙,讲二号吩咐这辆车给他。
入家,开灯便瞄见床上有人,惊得酒醒。
是林欣,外衣外裤地坐床上。
林欣担心他,旅馆里洗漱完,准备睡了,还是寻来。许亮急眼,说睡眠不足,明天你考不好。好像她天生该在这屋里,又说几句,想起她没钥匙,问怎么进的。
林欣说小时候就会,她妈酗酒,总丢家钥匙,进不去家门,摘邻居家花盆里的铁丝,往钥匙孔捅,开始能把锁捅废,后来能捅开。手熟后,她妈教了她。
林欣笑,说满打满算还能躺四小时,就别搞什么搭地铺的戏了,照旧昨日吧。许亮确实乏了,认可,挨上她身子即睡着。
次日六点起床,煮了粥,七点出门。用上二号送的自行车,林欣骑车带许亮去考场,许亮赞她什么都会,肯定能考上。林欣:“我只想你考上。”
电影学院北京考区接纳六千多考生,教室不够当考场,导演系复试考影片分析,借师范大学阶梯教室放电影。上午放映,中午封闭在教室吃饭,下午笔答。
放的是1964年公映的《英雄兒女》,之后大部分电影被禁,它全面正确,十四年来反复放映。第一个画面出现,黑暗中多人发出“唉”的一声,原以为在电影专业院校能看到新片。
下午,第一位交卷的是田壮壮,第二位交卷的是许亮,出教室后等林欣,坐篮球架底下晒太阳。
林欣随大批人出来,望见许亮,往操场来,却慢下步,前面一人先她到篮球架。是三角,搭话:“电影放到王成喊‘向我开炮,我都乐了,你昨晚就这样吧?”
昨晚许亮向撸子扑去,喊“冲我开火”,《英雄儿女》里的战斗英雄王成,独守山头阵地,美国兵涌上,他拿话报机通知指挥部向他开炮,中方炮火炸平山头……
许亮:“怎么,那条胡同是你的?”三角否认,讲那胡同的孩子太土,跟他差着好几档,询问许亮怎么写的答卷。
许亮:“这片子,你也看过几十遍了吧?五遍之后,你还看什么?”三角歪脸笑,说是群众共识,看女主角王芳跳朝鲜舞抛出的四个媚眼,一百零七分钟的整片只等这几秒。
许亮:“你这么写了?”
三角:“哪敢写?成流氓了……你这么写的?”许亮点头,说以此论证,女性之美是大众电影的基本要素。
三角表示佩服,坐下,要长聊的样子。
许亮起身,借从裤兜掏烟,向远处林欣使眼色,示意她先走。林欣似多年夫妻般的明白,骑车去了。许亮坐下,递烟三角:“你觉得王成和王芳正常么?”
前前后后有行军队伍的情况下,王芳紧挨王成坐草地上,习惯性地搂臂搭腿,句句撒娇。剧情交代,王芳是王成父亲领养的孩子,领养时王芳小,不记事,王成大孩子了,肯定记得她不是亲妹妹……
惊了三角:“你是说,两人是情侣!王成牺牲,王芳不再跳朝鲜舞,难怪呀!”
许亮:“怪事不是这一桩,片中的男男女女,见面就拥抱,说话时摸肩抚背,完全没有男女、辈分、官级的距离,除了不亲脸,简直是伙美国人。”
三角:“呀!这股亲密劲,我小时候看还觉得挺好,人跟人就该这么热乎。你说毛了我,咱们真不这样。”
许亮:“王成和王芳还是兄妹,不过不是中式的,是美式。”
三角跳起:“你是说这电影表面抗美,暗里推广美式生活?导演狼子野心,该禁了这片!”
许亮说他不这么想,导演是归国华侨,出生在美国匹兹堡,指导演员,肯定按自己的生活习惯来,否则会觉得不舒服。
三角:“演员都是土生土长,不觉得别扭?没人反抗么?”许亮分析,片中最大明星——演政委一角的田方,西方戏剧出身,演惯了外国人。他觉得合适,导演觉得合适,全组谁会说不合适?
许亮:“我写这些,为论证导演个人生活对创作的影响。”三角摔烟头:“我要有你这发现,就往死里批这片子,肯定考第一。搁你手里,糟蹋啦!”
逗笑许亮:“你是流氓,论起电影,咋这么正?”三角一愣,之后也笑,检讨是备考搜来大摞旧电影杂志,让十年来的影评给转了脑子。
问还写了啥,许亮:“片中的男性群体,呈现出尼采所言的酒神精神——醉酒的快感,能让席上没大没小,打破原有社会设定。”
尼采厌恶德国统一后的官僚体制,要以酒神精神再造德国,曾向德国皇帝威廉二世、首相俾斯麦写谏书,给家人拦下。尼采理想中的新德国,我们在电影里做到了。
片中的男性,无论军阶大小,全逗趣着说话,面对战斗,不是完成任务的艰难、战胜对手的雄心,而是游戏的欢乐。
尼采说精神有三种境界——骆驼、狮子、儿童,骆驼是服从,狮子是命令,儿童超越服从与命令,处于全然的自我状态。烈士王成不守军规,逃离医院带伤参战,冒险去失联阵地,看见敌人就来劲,想不起躲避……他的一切都是自发与愉悦的,与儿童一样,天然是酒神。
听愁三角:“你过不了复试。”
许亮也知道,将集体主义的经典,说成个体实现,宗旨全错。表示王成不在乎命,他也不在乎考上,怎么想,就怎么写。
三角说你是好汉,之后怨尼采,这老哥们要混过街面,决不会提什么酒神,掌控街面,靠的是等级。
举例昨晚许亮平的胡同孩子,他们成名后,带贵重东西拜见他。见收下东西,孩子们坐下要聊天的劲头,他踹了凳子。以后他们再来,就是送东西,再不说话。明确尊卑,才好使唤人。
许亮意识到他之前说谎,他们是他的人。
三角自知漏嘴,笑起:“酒神精神,街面上也不是绝对没有,不是对手下,是对兄弟。”双手高举向东方一拜,发誓与许亮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许亮被逗笑:“你可真会玩。”
三角坐正,冷脸:“我发誓了。”
1960年代末,京城里控制街面的孩子称为“玩家”,“玩”与“顽”字在清朝通用,也写成“顽家”;1970年代中,到农村插队落户的京城孩子,乡下打架打出来的,称为“勇者”;1970年代末未下乡,接管街面的京城孩子,称为“流氓”。
前两个名是民间起的,第三个名是警局起的。
许亮皱眉:“我是勇者,你是流氓,不是一拨人,拜不了兄弟。”
三角表示,不让各自一拨人知道,暗中照应。
早先想过,此人阴险,不能走近……许亮叹气:“我就不拜了,封建迷信。你要教我骑自行车,我认你这兄弟。”
许亮回家,已晚上十点。三角手下开挂斗摩托送来,送到家,为摸底他住哪儿。斗上绑辆自行车,卸下搁门外,给了许亮。
林欣听见门外动静,明白自己不能露面,没迎出门。她考场归来后即买菜做饭,吃一半留一半。许亮跟三角吃过,为她,又吃几口,说出下午经历。
三角开挂斗摩托来复试,怕考官看见,印象不好,停在隔条街。挂斗摩托带许亮,一路向西,到某部队大院的车队。车库前空场大,在那教自行车,三角扶车跟着跑,累得前后衣透汗,真是个兄弟。
许亮会了后,三角松手任他转悠,天黑后问:“你敢带人了么?”跳上车后座,指路去军官家属楼。
晃悠着去了,停车进个单元房。客厅桌上摆菜,有鱼有鸡。一位四十岁厨师招呼,房主待在后间房,不露面。
三角介绍,房主是他大哥,借大哥的地招待朋友,就不麻烦大哥作陪了。桌对面,红绒布罩个方楞东西。许亮猜是电视,问可否看看。
三角得意笑,说请你来就为给你开眼,吃饭时看电视,人生最高享乐。打开电视,是《英雄儿女》,两人“唉”一声。
《英雄儿女》是黑白片,显不出是彩色电视。没有别的台,把它耗完,续播节目为歌舞剧《东方红》,彩色片。看过十分钟,三角叫走,说不能再待,大哥给好处,咱们得知趣。
林欣记起许亮交代经历,有位看过彩色电视后改了人生的小学女同学。许亮诧异,前夜还没讲到女同学,林欣已睡着,自己顺着往下回忆,她怎么会知道?
林欣记不得许亮讲时的语气表情,印象全是所讲内容的画面,仿佛复制了许亮的记忆。“难道咱俩真是兄妹?”
林欣分析,亲人间才有这种心灵感应,为搞清楚,两人该赶快睡下,如果第二天她脑里又多了什么,便坐实有血缘,不能再躺一块。
躺好,林欣脸贴上,许亮躲了下,继而不躲,两人脑袋并在一起。
天亮后,林欣说脑里没多什么,旅馆费钱,她要搬来住。顾忌居委会,许亮说:“这怎么行?”林欣:“怎么不行?你有两辆自行车,我那些东西,咱俩一趟就拉来了。”
知道她混淆概念,许亮还是顺了她意。
1950年代末,未婚同居近乎犯罪,1960年代末没人管,1970年代末居委会恢复。驮行李箱进胡同,过于招眼,一名居委会干事寻上家,问两人什么关系。
林欣说是许亮外地的表妹,进京考大学,借宿在他家。干事说家里没长辈,你们大男大女,不方便吧?
林欣:“嗨,小时候,他妈放他来我家过寒假,我俩还挤一个被窝睡。”
“那就好,那就好。”
说退了干事。
复试发榜在后天,利用空档,林欣帮许亮排练小品。三试是面试,考小品表演、构思故事、随机提问。两人练到下午四点,门外响起摩托声,三角手下接许亮,说有大事,务必去。
去了西城一户气派院子。院子主人已逝,被某部门接管,所有屋子改当仓库,堆放收缴来的文物。三角打听到这有尊关二爷铜像,清朝江湖人结盟发誓用的。
铜像搬动不便,三角在它前面清出块地,摆上供台、拜垫,要跟许亮再拜一次兄弟。许亮:“封建迷信,我跪不下去。”
三角:“兄弟,别这样。办这事得诚心,没让他人帮手,我亲自收拾,忙活儿一下午,你不知道这儿原来多大灰。”
许亮没再说,铜像下磕头,发誓跟三角结为兄弟。之后,去某省驻京办事处餐厅庆贺,干掉半瓶白酒,三角告知,二号已跟他约架,有多少人上多少人,没下乡的一拨孩子跟知青一拨的决战,赌以后城里谁说了算。
为应对撸子,二号从插队农村的民兵库存里借来冲锋枪,不知多少支,带一支见三角,两人达成协议,双方都不用枪,用棍棒刀斧。
定下地点,三角要等导演系复试发榜,再定时间。
三角:“他准叫上你。我不求你不参加,你我是兄弟,乱战里咱俩要碰上,别真打。”许亮表示不会有这事,二号已答应他,平了那条胡同后不再找他。
三角笑得灿烂,说你是这拨人的勇者,不信二号会临阵弃将,舍你不用。往下喝,三角先醉,说今日好,喝深了。
临走,三角盯许亮眼:“讲好,咱俩碰上不真打,就还是兄弟。”
回到家,林欣已睡下,许亮也懒得搭地铺,躺进被子。她未醒,习惯性地将头并过来。
次日,许亮醒后,脑里多了东西,是林欣出生至今的每一日,刹那又全忘掉。确信是血缘感应,苦笑,权力意志造世界,为何要将她造这样?
林欣站床上穿衣,许亮静静看。林欣发现,迎着笑,见他没回应,警觉:“你脑里多了東西?”许亮点头,林欣:“嗨,我白天在你眼前晃,夜里梦见我,很正常。不管脑里多了什么,记住,都是梦。”
许亮:“有旁证。”
在这屋的第一夜,林欣讲下乡经历,提到她姥爷的译文“世界是汪浅水,你可以拨动它”,尼采原文是“这个时代的优点,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是被允许的”——许亮父亲也跟他讲过。
父亲说,这是他人编辑的尼采草稿集成《权力意志》一书多次出现的话,1888年尼采删掉“这个时代的优点”,剩下“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将对统一德国的反讽,变为哲学。
许亮那夜未对林欣讲,是寄望图书馆查出不同结果。现在他害怕了,“双方口传都有这句话,你我是一家。”
林欣不服:“那句话是你爸爸说的,又不是你爷爷说的!”
许亮细想,怅然,小时候未追问,或许是父亲自己的阅读心得。林欣跳下床,去洗漱,一会儿容光焕发地回来,宣告:“除非铁证如山,否则我决不承认跟你有血缘。”
熬到复试发榜日,林欣赖着不起床,下午三点起来上厕所,回来又上床。天黑后,说她祈祷一天,晚上看榜,两人名字会都在。
骑车至电影学院大门,林欣不让停,让骑过去,五十米后再掉头进校,说这样更有胜算,斯大林击败希特勒,便是由东向西。
距离榜单十余步,林欣让许亮留住,她一人看。望见她原地跳起,舞蹈演员的高度。许亮赶过去,两人名字在。
没三角名字。
知青跟未下乡孩子的群架,将提前……
三试,是面试。走廊里摆长凳,供考生候场,一次进七八人,许亮与林欣分在一组。
小品表演,林欣抢眼。即兴构思环节,考官让林欣代表一组人抽签,抽到《一秒钟》的考题。给五分钟准备时间,谁想好谁先说,许亮编的抢眼。
随机问答,林欣被问读过的世界名著。按文化宫教员辅导,说《高老头》将资本家描述为受害者、《红与黑》将工人子弟描述为投机分子,都立场不对,愧对世界名著称号。
考官追问,按你的标准,什么够得上是世界名著?
林欣侃侃而谈,《巴黎圣母院》沉迷于谈奇说怪、《战争与和平》思想混乱、《苔丝》批判力度不够、《雾都孤儿》心灵扭曲、《双城记》伪善、《老人与海》等于什么都没写……世界名著在世界范围里还未出现,起码在亚洲便通不过,要等着我们这代人写。
看考官脸色,许亮知道她答坏。
但考官就着她是歌舞团子弟,问剧团日常、演出程序,林欣答得生动,考官赞“有生活”,另几位考官多出声肯定。
许亮松口气。轮到他,被问为何想当导演。
许亮:“人类需要电影,是需要一个容易理解的现实。”鉴于他即兴构思《一秒钟》的表现,考官逗趣:“知道你才华,不用再锋芒毕露,讲点实在的?”另一考官搭话:“随他吧,我倒是喜欢听他那么说话。”
许亮:“现实,如同海市蜃楼,是个远望效果,走近了看不见什么。人无法把握现实,所以需要虚假,电影提供简单结论、把控感,让人类自以为是地活下去。”
考官:“呵呵,看过哲学书吧?你解释一下形而上学。”
许亮:“形而上学在16世纪总结为——我思故我在,‘我在不能按汉语字面理解,希伯来语的‘我在是‘无限的存在之意,该翻译为上帝、本质、形而上。老一代翻译家不严谨。”
考官抽出许亮的报名表,上面填有家庭关系:“噢,你父亲做过翻译?”
许亮点头:“正确翻译是,每个人的个体存在感,都能通向无限的存在。专注在个人的自我存在感里,像按下电视机开关,接着你会失去它,达到无限的存在。失去自我,如同打开电视,就看节目了,不用总按着开关。”
考官好奇:“喔,你达到了?”
许亮:“19世纪,尼采否定‘我思故我在,认为达到无限的存在,有比‘专注自我、失去自我更好的方法。晚期笔记里,尼采写出‘我在故我思,你达不到它,它可以达到你。因为你本是它,只是你忘了这事。”
考官:“什么意思?再解释下。”另一考官插话:“探讨哲学,等考上了,有的是时间。现在要把时间让给其他同学。”转问下面考生。
走完随机问答环节,考官放段交响乐,全组答不出作曲家,又展示张欧洲油画,全组答不出画家名。考官说别紧张,不算分,是参考项,音乐美术在你们生活里没有,我们也挑得偏。
结束考试。
出考场,林欣在走廊里跳出一个舞蹈演员的高度,说考官暗示许亮会被录取。她要许亮掏钱庆祝,两人去西四十条大街选家饭馆。
吃上后,林欣让许亮把考场上的话说完,许亮:“尼采给‘我在起了一个自己的词——权力意志,他在精神病院待到第十年,权力意志找到了他……”
一人大咧咧坐林欣身边:“你就是林欣?名不虚传。”是二号。
许亮让林欣先回家,林欣听话,忍怒去了。二号的手下提两瓶白酒放上,去柜台增菜,之后退出饭馆。二号说跟三角的约架,定在明天。
许亮:“有约在先,我不上。”
二号:“事情有变。你先听听。”
跟三角开战,为争街面,也为争城外部队大院子弟的人脉。三角一拨孩子跟大院子弟合作,买卖他们手里流出的物资。前天,二号托尽关系,与位大院子弟的名人见上面,为战后顶替三角,做个铺垫。
名人表示,知青一拨人岁数大、阅历深,不好控制,在我们眼中已是废材。你打赢了,我们也还是用三角,没有替代这回事。况且你打不赢,三角队伍将补进受过军训的猛人。你唯一出路,是让三角收了你,给他当手下……
许亮:“火车中转站上你们的头儿呢,他怎么应对?”
二号说一号之所以是一号,因为他家有势力,返城后便见不着人了,听闻在考大学,肯定上名牌。
许亮:“这场架没意思,别打了。”
二号:“打。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沒了顶替和未来,这场架变得纯粹,就是打架,要打出知青一拨人的尊严。三角队伍里补上受过军训的猛人,他也需要勇者。
二号:“有言在先,我没法要求你。上不上,全在你。不上,你走,我今天在这喝顿闷酒。”
许亮:“上。”
回到家,跟林欣说了。林欣迅速打开行李箱取毛线,织起袜子。为明日之战,许亮九点即睡下。为屋里能黑灯,林欣转去胡同里路灯下织。
次日五点,许亮醒来,林欣卧在身侧,呼吸重得似打鼾。这一刻,强烈地想做爱……抱上她,轻得似没抱上,还是不忍弄醒她。
像放轻手劲一样,许亮试着放轻身子。轻下后,似做爱之后的空无感,强过以往空无,没了身体与房屋,剩下孤零零的一念,仅感到“我”还在。
后来,这个“我”也没了,剩下感觉本身,它是一切,一切都是它。我思故我在,原来是这样……
片刻,“我”回来了。许亮坐起,林欣立刻醒,爬起给他套上一夜织成的袜子。
花纹艳得穿不出门。
林欣说是意大利有名的都灵花袜,咱们觉得穿西装得配单色袜子,才庄重,其实太土。男性西装是单色,配花袜子,才有品。
许亮:“我是去打架。”
林欣:“是呀。它保佑你。”
听过她讲的下乡经历,知道它厉害。她眼睑发黑,不忍违她意,许亮将裤角拉低,穿花袜出门。
约架地点在距城区十六里的颐和园公园西方的一片野地,骑车赶到时,天光未全亮,已聚满人。
双方都有重要人物要等,拖到八点半,终于列阵。二号举电喇叭,宣告群架规则,永远一对一、面对面、不打倒下的,要所有人喊十五遍,刺激大脑,加深意识。
三角接过喇叭,说这么办,他的人不会打了,要不别打,都撤了吧。二号黑脸:“你们要怎么打?”三角:“乱打。只会这个。”
二号终还是答应。
开战后,二号一方迅速败势,给打倒大片,逃了许多。集体的荣誉感,令许亮红眼,想挽回局面,只有“擒贼先擒王”。
三角身边有四人护着,打散他们,三角仍是无所谓样子,甚至眼神友好。许亮给激怒,铁条劈下,正中前额,血糊了三角一只眼。倒下前,三角另一只眼死盯许亮,被辜负的神情。
猛想起,两人拜过兄弟,承诺群架里碰上不真打……许亮僵住,蹿上几名明显大二三岁、持军用铁铲的人,袭面、扫脚,打翻他。
二号带人冲上,抡垒球棒抢走许亮,发现小腿血肉翻起、断了鼻梁,分出两人送他上医院。架走前,二号发现花袜,问:“怎么穿这个?”许亮苦笑:“我的信仰。”
二号被逗笑,从没见他笑时嘴咧得如此大。
许亮走后十七分钟,群架结束,三角取胜,二号失踪,再没人见过他。
腿上缝针、鼻骨矫正后,许亮给送回家,吃止痛片,昏昏睡去。天黑,许亮被林欣弄醒,说她要去电影学院看三试榜,鼓不起劲出门,要他给她些信心。
许亮:“你我都会过。”前额并上她前额,“脑里多了东西,是半年后电影学院开学,我和你在教室上课的画面。”
她:“真的?”“真的,别的同学看不清,能看清田壮壮。”
她知道这人,复试第一个交卷的。她高兴地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浑浑噩噩的梦中,听到铁丝捅门锁,轻得像蟋蟀爬。许亮家是撞锁,想是她撞门而去,忘带了钥匙。“我来,我来。”单腿跳着,许亮去开门。
捅锁声停住。
拉开门,迎上支撸子。
上次听过撸子开火,是震脊椎的暴响。原来处在声音中,是听不见声音的,如同在大海中听不见涛声。涛声,属于岸边。
身子跌出,撞上家具,在感受里,是缓缓的漂行。尼采说对了,找到权力意志,还有比“失去自我”更好的方法……欣慰,权力意志找到了他。
三试榜上,有许亮,也有林欣。几月后,参加全国文化课考试,艺术院校的文化课分数线低于综合类大学,足可以争取。
林欣脑里多了东西,是电影学院开学,她和许亮坐在教室里的画面,前后同学,果然有田壮壮。
许亮跟林欣說过,尼采死后,成为权力意志本身,让旧世界变得更旧,终于旧得死掉,信仰与思想全面更新。
以后的事,林欣认为是许亮成为权力意志后,他的安排。
凶手被很快确定,是名未成年人,许亮平的胡同里的孩子,逃去青海,受通告缉拿。陪许亮在医院治鼻骨小腿的两人,传出他穿花袜的事,人人觉得邪,评说是花袜克死了他。
作为犯案现场,许亮的家被封,林欣搬回旅馆,考生已走尽,她又独享六人间大屋。她回来后,一直织袜子。
织到第十双,有位同龄女生上门聊天,闲话说尽,问想不想看彩色电视,有位城外大院的名人想结识她。
林欣去了,无惊无喜地看过一小时,说意思不大。名人问什么意思大,林欣说是看三十年以前的报纸。
搞来相关部门介绍信,给她配一名资深秘书,进入图书馆特别阅览区,秘书高效率地从1925年报纸里寻出十五篇尼采译文,一篇含有“世界是汪浅水,你可以拨动它”。
译者是笔名,秘书查出真名,是湖南长沙人。
许亮家是老北京……林欣落泪。
向名人表示感谢,名人说愿以任何代价继续交往,林欣想想,说没坐过直升飞机。
河北山区,林欣乘直升飞机升空后,追加条件:一、许亮复试写的《英雄儿女》影评卷子,取出给她;二、她不信逃去青海的孩子是冲许亮开撸子的人,请告诉她是谁。
两条都办到,她归他四年,大学毕业后请别再烦她。
名人说恢复高考是历史大事,上层盯着,第一条办不到,别想了。第二条,按江湖道义,不能告诉你。况且,你知道了要干吗,报仇么?
林欣下机后,没受刁难,回了旅馆。
两日后,同龄女生找林欣,递上个名字,是三角的本名,说你看到这名字时,这名字对你已无用。三角向警局自首,估计活不成了。
林欣叹息,或许这样最好,除了探戈,她不会任何伤人技巧,本也难办……
当晚,一辆吉普车到旅馆,接走林欣。
林欣在城外大院逗留三日,名人放她离京归家,补习文化课。统考后,她接到导演系录取通知书,同时寄到的还有个邮政包裹,装五张杂志封面大的照片。
高考全程结束,监管停止,名人得机会,拍照了许亮复试考卷。许亮的字,跟他小学五年级帮父亲刻蜡版时一样。看笑了林欣:“你呀,没有提高。”
她提的两条,名人都办到,林欣上京,兑现承诺,人归他四年。名人买票,她乘飞机,云层里想着许亮考卷上写的人人平等、同欢同乐的酒神。
名人来接机,遭林欣踢击。探戈真可以踢死人,许亮丧生,他是远因。九月份电影学院开学,她没报到,待在半步街监狱。
骗影院的领座员,她在1980年代没有别墅、没成大款。二十年后,她患上病,保释出狱,小孩一样随母亲生活,被母亲的活力,激得恢复了少许青春。
母亲很快死了,她找人结婚,她的年龄已生不了小孩,找的是比她老十五岁的人,图个温饱日子。后离了婚,得到笔钱,买下许亮的小屋。
今年十月,电影学院七十年校庆,来了不少跟她一起考学的七八级老毕业生,他们手机拍了长长短短的视频放网上,公共汽车上有人拿手机看,她在旁瞅,发现有人提到她,令她激动,觉得他们属于她。一个月后,张艺谋《一秒钟》公映,一个月前的激动击中她,死也要看。
提到她的视频是:
一人说咱们这届一百五十九人,差一个就是整数。旁边人搭话,原是整数,有位女生没上学。对这个丢了的女生,一些人还有印象,说跟她同考场,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