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南
“你好,我是祖焕。华 侨新村7号上个月的房租已经打到你的账号里头了,请你查一下。”
每隔一段时间,大约一个月,或者更长一点时间,淑珠就会接到这样的电话。刻板、干巴巴的语气,好像从一个预先录好的带子里放出来似的。
这只是一个开头。
“你要是还有时间,请容许我再啰嗦几句。我去看了那房子,有一扇窗板斜了,不过暂时还不用请师傅,我顺手把它扶正了。”
当然,不可能每一次都是窗板斜了,有时候是围墙的泥巴掉了,有时候是屋檐落下了一块瓦片。
如果放任着,或许电话会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我打给你吧!”淑珠说,出于礼貌。说好了的,电话费从房租里扣,可大概是由于祖焕每一次的电话都是他在滔滔不绝,他就只敢扣那么一点点。
“不用了,我就简单地说几句。”
然而事实上没那么简单。
“谢谢你了……”
过了一会,终于有了一个空隙,让淑珠插了一句,暗示差不多可以把电话挂掉了。
“用不着客气,这些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这年岁闲着没事,刚好可以让我动动筋骨。再说……”
于是只好再忍着。
“对不起,我今天说得有些啰嗦,占用了你宝贵的时间……”
淑珠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到此为止不等于完全画上了句号,有时候会出现突然的反转。
“对了,我想起了,还有一件事……”
这样的电话在淑珠和祖焕之间已经打了好长一段时间,每一次都大同小异。虽然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不过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淑珠终于在对着话筒时把对方的脸庞拼凑出来了。一个一点趣味也没有的老头子。说心里话,她有些厌烦。
不过管他是谁呢,重要的是自祖焕开始给她打电话后,也就是说自他代理了华侨新村7号的租赁业务后,她的账号里的租金从来没有出現过问题。有时稍微拖欠几天,祖焕会在电话里向她赔不是,好像拖欠了的不是租户,而是他似的。这一点才是淑珠感到应该谢天谢地的。除此之外,难道还需要别的什么吗?于是她担心的反而是,有一天祖焕在电话里头突然对她说他不干了,请她另外找个人吧。
淑珠出来得早,母亲是抱着她去香港的。母亲的公公,华侨新村7号的主人是当年印尼排华时的归侨,他虽然买了华侨新村的房子,却选择定居香港,在香港和大陆之间来来往往。他总共生了七个孩子,只有淑珠的父亲一个男的。不幸的是淑珠来到香港不到一年,父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于是母亲成了华侨新村7号的法定继承人。淑珠三十岁那年,母亲把它作为遗产留给了淑珠。
在这之前,一位叫阿模的远亲一直在大陆帮母亲打理那栋房子。开头没什么可干的,只在逢年过节时开开门窗,晒晒太阳而已。后来母亲在香港的日子变得拮据了,只好把华侨新村7号租出去,收一点租金补贴生活。这一来阿模麻烦的事便多起来了。无奈当年阿模穷巴巴的时候母亲曾经接济过他,让他搁不下脸面,说出太绝的话来。换成淑珠后就没什么顾虑了,辈分隔开了,不再那么沾亲带故。可话说回来也难怪,阿模有自己的生计,现在的华侨新村7号又没能给他什么油水。
后来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那一天阿模接到了一个电话。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因为华侨新村7号的事找你的。”
阿模一愣,想起了他贴在华侨新村7号门前招租的纸条,上面有自己的电话号码。那阵子华侨新村7号已经闲置了两个多月,他不得不采取一些应急措施。
“你是想租房吗?可以呀……”
“不,不是我。我想说要是那房子还没租出去的话,我可以帮问问。”
“你是谁?”
阿模反而有些警觉。
“我是镇上的人,那天经过,刚好看到了贴在门上的纸条。”
“镇上的人……”阿模想这种没事找事的人无非是想赚一点介绍费,于是把话说在先了,“你介绍的话……”
“没关系,我不收钱。我只是顺便。我家旁边就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有许多想租房的人在那里出出入入。”
几天以后打电话的人果然领来了一个客户。是一个外地人,开公司的,想在本地找一间办公室。事情还挺凑巧的。慎重起见,阿模除了对租户的审查外,还把打电话的人的身份证号码记下来,同时问了他的地址,最后确认了对方是一个万一有事的时候赖不掉跑不开的人。
既然这样,阿模试探了一句:“谢谢你的好心。要是你愿意的话,这房子的事以后是不是还能请你再出点力?”
“我愿意效劳。”
对方的直率让阿模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告诉你,那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在香港的亲戚的,我必须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那当然。那里是华侨新村。”
对方的语气十分郑重。到了现在能用这种语气提起华侨新村的人几乎没有了。
那人就是祖焕。
“你好,我是祖焕。华侨新村7号上个月的房租已经打到你的账号里头了,请你查一下。”稍稍停顿了一下,“租户反映说房子有漏水的地方。还有,一根水泥梁柱有一条裂缝。我去看了,的确。”
照样是一堆啰里啰唆的话,但是反映的问题升级了。大概是祖焕考虑到要是没有什么新的话题的话,自己也不好意思拖延时间。可不知怎么搞的,每一次他都能找到话茬。
“你说怎么办好呢?”淑珠问道。
“这房子到了这个年数,说不定得来一次大修。”
“大修?那不是要花大钱吗?”
“是的。可是物有所值。你一定记得你小时候住的这房子吧,那个时候这房子说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瞎说什么,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淑珠想。另外,大修干吗,自己不可能回去住了。她还是将就着租下去。到时候看好时机把房子卖了,说不定能在香港换一套比现在住的称心满意的。
“不管怎样,这房子暂时只能修修补补了。”
“当然,一切听你的。我只不过顺便说一句。”
“你这么有心,那我就不客气了,麻烦你什么时候跑一趟不动产公司,问问看房子现在如果出手的话,大概是什么行情。”
“你想把它卖掉?”
电话里头祖焕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沙哑。
“是的,有这个打算。不过看情况吧。”
接着过了一个月。
又是那个千篇一律的对话,不过这一次淑珠没有心不在焉,而是耐着心来等着下文。然而没想到这一次祖焕却一点也不停顿,很快地就把电话挂上了。那样子就像是在担心淑珠跟他啰嗦似的,于是连房屋漏水水泥梁柱有裂缝的事也不再提了。
母亲是从镇上嫁到华侨新村去的,那是“文革”结束的前一年。那时候受批判“封资修”等等的影响,华侨新村虽然不像以往那么吃香了,可在人人贫困的时代,华侨在那一带仍然是有钱人的代名词,被想像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况且那时候还没有自费留学,没有移民,想跟外面的世界有牵连,尤其是想出国的话,只有母亲走的这么一条路。
既然嫁了,母亲就是华侨了。或是像镇上的人说的那样,母亲也“走华侨”了。“走”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用来形容华侨是怎么一代一代地在南洋蜕变,可是母亲却走了捷径,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
像母亲这样的机缘对镇上的女孩子来说真是少之又少。首先得有名额。大部分华侨在海外已经成双成对了,回大陆寻找另一半的毕竟是少数。况且这种人怎么说都很挑剔,须得看很多张照片,有初选,有复审。不过这一点对母亲来说一点也不成问题。母亲虽然不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排名一直很靠前。这得归功于那个时候的人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尤其得归功于镇上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无赖的小伙子。他们没地方消磨过剩的青春,于是不务正业,凑合在一起打造了那些年一直在镇上持续着的“文革”版的选美活动。
到了夏天,这种活动尤其有一种浪漫情结。那时候高悬在电线杆上的路灯只是一丁点儿大,即便在傍晚时分点亮了,也显得昏暗,然而对镇上的年轻人来说那已经是华灯初上,夏夜拉开了帷幕。于是沿着那条缓缓下坡的大街,男男女女都缓缓漫步。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有的只是必须消磨掉的时光。盯着迎面过来的特别出众的,来来回回,上上下下。
母亲也是从那条大街开始在镇上崭露头角的。那时候母亲才二十出头,大方又潇洒,一点也没有女孩子的扭扭捏捏。母亲很快地拥有了一群追星族,对他们来说,要是哪个晚上见不到母亲的身影,那个晚上的月光再明媚也显得冷冷清清。可是母亲一点也没有把那些人看在眼里。对母亲来说,那些人只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而且母亲的气质能把那些人给镇住,令他们最多只是蠢蠢欲动。
可是那个夏天里,母亲突然失踪了。人们惊愕,失落,无法相信。他们千方百计地打听出一条绯闻,说是母亲和镇上的一个男孩相恋,两人爱得死去活来。只是那个男孩家里成分不好,注定无法和母亲结婚,于是他们私奔了。
私奔是18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里的一个常见情节,在户口管理十分严格的“文革”时期,这样的事从何谈起。不过类似绯闻那样的男女相爱,镇上却时有发生,并且因为可以想见的原因,几乎都成了摆不上桌面的“地下恋”。其结果是最后男男女女都飞蛾扑火。母亲既然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出于对她的爱恨交加,那帮小伙子们特意对绯闻作了加工,添上了一条私奔的尾巴,掺入一点神秘的色彩。
不过即便是绯闻,也得有一个交代呀,母亲到底是跟谁私奔呢?那男的是个什么人呀?得把他揪出来,让大家出口气也好。于是逐一排查了之后,一个可怜的家伙浮出了水面。那也是一位经常在夏夜的大街上溜溜达达的人。此人虽然英俊有才,看上去和母亲算是天生的一对,不幸的是他是镇上一个工商业家的儿子,这种人要想讨老婆,难于上青天。既然如此,把他放到绯闻当中和母亲私奔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事实上跟母亲失踪的时间差不多,那人也突然间没了踪影。
原本只是一条绯闻,这下有点弄假成真。正在人们惊诧不已,甚至愤怒有加时,却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查清楚了,和母亲的去向不明不同,那家伙却是有来龙,也有去脉,人家是到邻县的水库工地当民工去了。有人亲眼看到他背着一团棉絮,拎着一个网袋,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小镇设在大街靠坡顶的汽车站。对小镇的年轻人来说,去修水库可是个苦力活呀,整天和石头打交道,既劳苦又危险。开什么玩笑,跟私奔这样轻描淡写的故事隔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夏天还没有过去,母亲回来了,那个去修水库的家伙却依然不见踪影。管他去吧,人们一下子就把他给忘记了。人们看到的只是重新出现在了那条大街上的母亲。不过镜头掉转了,母亲是从一个相反的方向回来的。母亲骑着一部自行车,从华侨新村出发,再穿过那条大街。
“那时候我都是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菜的,过了大街之后把车子停在市场的旁边。”
淑珠经常听母亲这样回忆往事。
母亲骑自行车的那条街不用说也就是当年华侨新村的车队经过的那条街。不过和那些老式的显得笨重的三轮车不同,母亲骑的自行车是女式的,中间那条笔直的横杆没有了,作为替代,比通常的自行车要高出一个头来的车把手和后轮之间由一条很有张力的弧线连接起来。那弧线体现了设计的初衷,让人联想起女性的曲线美。
那部自行车令镇上的人,尤其是年轻女人馋得不得了。那时候能够有一部永久或者凤凰车已经封顶了,可是母亲的自行车是什么老让人们记不住名字的名牌法利浦,不是华侨新村的人哪会有这样的洋货。这还不算啥,问题是夏天年轻的女人穿着裙子上下车时必须有一个跨栏的动作,面对把大腿抬起来的难堪。母亲则相反,她喜欢在人多的时候上下车,越是被人给盯着,她越是镇定自若。母亲上车时只要来一个轻松的箭步,下车时则像是步下一级台阶似的自如。总之,母亲的每次上下车都是一个有风度的女性优雅的舞步。
母親的自行车从坡上下来时,不会像当年的车队那样故意放慢速度,造出声势,她连车铃也不按地左右穿插,有时候像一阵风似的飘逸。
可即便只是那么片刻,店铺里售货员也会停下手中的活儿,顾客也会跟着掉过头来,把目光转到店铺外面。
“看看看,快看……是从华侨新村下来的。你知道人家是干吗去的吗?买菜去。人家是骑那车子去市场的……”女售货员对顾客说着。那语气比向顾客介绍手中的商品要热心,带有感情。
“今天的这套装比昨天的好看。”互相交头接耳的两位女人望着母亲消失了的背影,其中的一位这样说道。而另一位说:“不,我喜欢她昨天穿的那一套。你不懂,那是香港刚刚流行的。”其实后面的那个女人是瞎说,她哪里懂得现在香港流行什么。
对母亲感兴趣的不单单是女人。看到母亲骑自行车下坡,男人也会有追随的目光,尤其是认识母亲的。不过他们不会像女人那样交头接耳,他们往往只是把眼前的母亲和过去的母亲叠合。可是怎么去叠合呢?那是一个女人的截然不同的前世和今生。
“你好,我是祖焕。华侨新村7号上个月的房租已经打到你的账号里头了,请你查一下。”稍稍停顿了一下,“不得不告诉你,11号台风过后,靠北的百叶窗全都被吹掉了。”
“哎呀,那怎么办好呢?”
“是有些麻烦。我也在想,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那只能修理了。百叶窗就算了吧,安上普通的玻璃窗行了。”
“是吗……当然……”
“你帮忙做个预算吧,费用在接下来的房租里扣除。”
祖焕沉默着。
“是不是很麻烦?不然的话,我问一下我的亲戚,让他来弄。”
“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想,要是那百叶窗能够重新安上,让红砖楼房恢复原状的话。”
“恢复原状?没这个必要吧。”
“可是你应该知道你家房子是有历史的,应当作为文物来保护。不让它恢复原状的话太可惜了。”
这下是淑珠沉默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既然现在房子都拿来出租了。再说,百叶窗是以前的样式,现在香港的公寓也不用它了,为了让房子敞亮一些。
“我说过了,你是房子的主人,一切听从你的吩咐。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你能不能听一下我的建议。”
“请说吧。”
“昨天我去现场仔细看了,还把掉在地上的残片收拾了一下,我算了算,让它恢复原状要比换个普通的玻璃窗合算,买一些简单的材料就行了。”
“那工钱呢?”
“不用。我就可以弄。”
“你?”
“是的,年轻时学过几年木匠,手艺还行。”
“那我得把工钱算给你。”
“不,我一分钱也不要。我这年纪了,钱都没啥用了。”
“妈,你那时候真的好风光。”
淑珠在听母亲说那段往事,尤其是听母亲骑自行车下坡的那个情节时,都会这么感概。在香港长大的她无法理解像母亲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什么当年会在老家激起这么一层波澜,在她看来能够享有那种待遇的只能是英国女王之类的大人物。
“是吗,”母亲好像在等着淑珠这样子对她说似的,“可是你知道吗,妈那个时候是故意这样做的。”
淑珠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妈必须让所有的人都羡慕我。妈也想让自己羡慕我自己。”
“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跟你说有什么用呢,等到你也到了妈那个年龄。不,就是到了你也不懂。”
其实母亲也不懂得那个时候的她自己。事实上当那位秃头的媒人又一次来到母亲家里时,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淑珠的姥姥已经不像他第一次来时那样热情了。每一次都是一样的结局。老人家想这也是一种命吧,她居然养了一个其实是最容易嫁出去结果却是怎么也嫁不出去的女儿。
媒人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母亲成了他手中的老大难。尽管有着三寸不烂之舌,却一再碰壁。
“不过这一次你得听我好好说来,我手里有一个香港的。”
“香港的?”老人家先是一惊,接着马上又变得跟平常一样了,“香港的又有什么用呢!”
“我给那头看了好多照片,可人家就看中你家的。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只要你们这边点下头的话,那就等着去香港的大印了!”
若是到了现在,媒人当然会说等着签证了。
媒人走后,老人家横下心来,把母亲叫到跟前。她想这一次要是女儿还是原来的态度的话,她不把她头发揪下一把来才怪呢。
“你先去跟他问个清楚,媒人的嘴都是打滑的。”
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对她说。到现在为止,凡是有关这一类的话题,母亲向来是用手掩住耳朵的。原来在另一个房间里的母亲已经把媒人的话全听到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人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可你,你还没看对方的照片呢!”老人家突然想起了什么来。
“看啥,总不会是一个拐脚的,或者眼睛瞎了的吧。”
这下倒是老人家愣住了。
可是母亲一点也不理她,只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妈,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呢?”
“文革”过后,也就是到了母亲这一代,华侨新村开始走下坡路,母亲有点像是坐上了末班车似的。确实从那以后华侨新村就是再有明珠,也没能像当年的母亲那样熠熠发光了。
以前的华侨新村每一户人家都可以在南洋找到一段发家史,都可以写进侨乡志。可是世道浮沉,到了现在,几经易主。红砖洋楼也开始破落了,像一幅褪色的画。尤其是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时过境迁,华侨新村不但不再是一块世外桃源,渐渐地也不怎么被镇上的人给提起了。
有一段流言大概也能够从一个侧面来反映它的没落。那是一个夜间闹鬼的传闻。和鬼魅沾上缘分当然必须要有黑夜作为背景,另外也跟华侨新村的地理位置有关系,处于小镇的边缘地带,平时人迹稀少,旁边又有一块墓地。
不过仔细去听的话那流言却像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到了月色姣好的夜晚,會从墓地那头飘来悠扬的笛声,断断续续,如泣如诉。那笛声是那么哀怨,听到的人都说那是幽灵的声音,是墓地里的死者耐不住寂寞爬出来吹的口哨。
这个传说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不过那个版本却充满了恐怖。说的是漆黑的夜里,一个鬼魅在华侨新村四处徘徊,有时候会以极快的速度移动,有时候又贴着一堵墙纹丝不动。
母亲居然把这个传说也当作往事的一个片段说给了淑珠听。淑珠听得有点害怕。
“妈,那个时候我还在大陆吗?”
“在。那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
“妈,那笛声我也听到了吗?”
“听到了,那笛声是一首摇篮曲,你会在笛声中慢慢地入睡。“
淑珠想像不出那个像梦境一般的传说,就像她想像不出当年母亲骑着自行车穿过大街时留下的风景线。
可是那个版本有一个和现实生活连在一起的结尾,活生生的。一天夜里,正在巡逻中的民兵小分队终于把那个鬼魅逮住了。很快就搞清楚了,其实被逮住的只是镇上的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小伙子。那个时候正是严打时期,那家伙和关押在公安局里的一批流氓分子一起在胸前挂了牌子,在镇上游街。下场是可悲的,从严发配,甚至送到边远的山沟沟劳动改造。
载着流氓分子游街的货车也是沿着那条有坡度的大街缓缓而下,然后停在了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广场上。那货车下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市场里买好了菜,除了鲜果蔬菜外,那辆女式自行车车把前面的塑料兜篮里还盛着一只扎紧了的尼龙袋子,那里面全是活蹦乱跳的海鲜。那个时候能够买这么多珍味的仍然只有华侨新村的华侨。
自行车从小巷拐到广场上时,母亲看到了那部货车。她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店员和顾客也都涌到了店铺门口。只是跟往常不一样,已经没有一个注意到她的人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那部货车上。
突然间母亲盯住了货车上的一个人。母亲把自行车靠墙一搁,拚命地往前挤去。她挤到了很靠近货车的地方,这时候那个被她盯住的人也从车上看到了她,把她盯住了。在他和母亲之间是一块写着名字并打上了红叉的牌子。
接着,那货车缓缓地、缓缓地移动着,母亲的脚步也缓缓地、缓缓地移动着。
11号台风过后不到一个礼拜,淑珠意外地接到了阿模打来的一个电话,而且开头有点气冲冲的。
“我刚从华侨新村回来,那个祖焕真是个无聊的家伙,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怎么啦?”
“他把华侨新村7号的景观给破坏了,那几扇百叶窗早就应该换了,趁这次台风过境……可你知道吗,他却一个劲地修修补补,搞得满地都是垃圾。我阻止了他也不听,还说是你让干的!”
想了一下,淑珠明白了。没错,是她让干的。
“你那房子虽然旧了一点,可是骨架什么的都在,现在镇上新盖的高楼再花俏也没有像华侨新村那样用的是真材实料,不过让祖焕这么一搞,就窝囊了,像一个有身份的人穿上了一件打了补丁的破衣服。”
“是吗……”
淑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开头她就有点不相信祖焕会有那本事,现在听阿模这么一鼓噪,就更加怀疑了。怪自己当时没有打定主意,结果劳民伤财了。
“不管他了,接下来没他的事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吗?”
从这时开始,阿模不再是原来的那种语气了。其实今天他是来向淑珠报告一个喜讯的。原来,已经淡出历史舞台的华侨新村又峰回路转,有了一点生气。开头或许有点偶然,那一年一家画廊利用华侨新村的空房搞了一次画展,居然引起了反响。事后行家评论说,与其说是画展的内容,不如说是红砖洋楼的背景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有旅游公司跟进了,准备把华侨新村作为一个旅游景点推出来。刚好那个时候阿模有了自己的公司,善于钻营的他拉拢了一家有政府背景的公司准备一起在华侨新村发展文化创意产业。对方欣然答应了。当然阿模心中有數,人家不是无缘无故的,人家看上的是他手中有华侨新村7号这张牌。
还不止这一些呢,那家有实力的公司还希望淑珠也挂个名,因为这样一来公司就成了合资企业,会有许多优惠。于是阴差阳错地,淑珠也成为了文化创意公司的合作方。
“那祖焕呢?”听着听着,淑珠突然间在电话里头插了一句。
“祖焕?”阿模一愣,想起来了,“跟祖焕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是帮着看那房子吗,这么说,接下来就不用他了吧?”淑珠想起祖焕埋头修百叶窗的情景,不由得觉得他有点可怜。
“那当然了。他能做什么呢,他在咱公司里当个看门的都不行呢!”
“可不管怎样我得谢谢他一声才对呀。这么长时间了,人家都一文不取。你告诉他这事了吗?”
“到时候跟他说一声就是了。”
阿模有点不耐烦,觉得淑珠怪怪的。不要说香港,现在大陆的人说起投资来,哪个不眼睛发亮呢?再说这几年房子也不好租出去了,租户不像以前那么单纯,经常有合租的,还有说走就走的农民工。这下变成公司,不就一劳永逸,应该笑得合不拢嘴才对吧,可没想到淑珠却是这么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第一反应。
不但是阿模,淑珠也立即觉得这句话问得不是时候。跟祖焕有什么关系呢?这几年是得到了祖焕的许多好处,为她白干了那么多活,可另一方面她也不时地被祖焕搞得心烦意乱的。若是照香港的规矩,即使把祖焕那些电话说成是骚扰也不过分呢。可是不知为什么,想起从今以后祖焕不会再替她收房租时,淑珠的心里还是有些寂寞。是的,不会再接到他的电话了,没有了那个千篇一律的开头。
文化产业公司成立那天,华侨新村重演了当年华侨还乡的盛况。不,今非昔比,当年停在红砖洋楼门口的只是那么几辆人力三轮车,可现在却是好几部奔驰和宝马,邻居的空地也被借来当临时停车场。当年也会张灯结彩,有摇摇晃晃挑过来的花篮,可哪像现在,那个颇有含金量的公司招牌饰上了绣球,祝贺开业的花篮沿着红砖的墙基长长地排列开来。再看那待放的鞭炮,一圈一圈地把整个院子都铺满了。
开幕式完毕,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淑珠瞅了个空,一个人沿着楼房走了一圈。已经没有了回到幼年时老家的那种亲切感。出去得太久了,长大后回来了几次,每次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天,并且住的是宾馆。房子已经租给人家了,最多只能从外面看上几眼。
她还走到祖焕说的掉了百叶窗的地方。那是几块怎样的补丁已经看不到了,房子全都修葺一新,换上了高档的铝合金门窗。公司就是公司,不能等同于普通的居民住房。可她还是想像起祖焕蹲在地上的情景,心里愈发不是味了。
“你好。我是祖焕……”
突然听见有人这样对她说。是在电话里听惯了的那个声音,潜意识里仿佛接了下一句。
淑珠惊恐地朝跟她说话的人望过去。不,不是幻觉,是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她曾经想像过无数次的老头。眼前的他比她想像中的要苍老得多了,驼着背,弯着腰,脸皱巴巴的,又黑又干。
“请问,你应该就是从香港过来的……”
“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呢……”
祖焕没有回答,只盯着淑珠看。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能不能请你进去坐一会儿?”
“不,我不打扰了,我只是来跟你问一声好,想看一眼我这么长时间看管的房子主人是个啥样子。当然,以后我也不会再来这里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淑珠把涌上心头的一股悲凉强抑住了。对于眼前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告别仪式,她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难道这就是为了说一声接下来不可能会再见面的初次见面吗?
剩下的只有最为普通最为老套的寒暄了。
“你家就在这附近吗?”
“不,我家在镇的那头,靠海边,离这里有点远。”
“那真的是太麻烦你了,这么久了。”
“不不不,一点也不麻烦,是我自己愿意干的。年纪大了,不常常走路也不行。”
“是的,我听阿模说开头你是偶然路过这里,看到了贴在门口的广告。”
“阿模说得对,不过有一点是他不知道的,我不是偶然,我经常到这里来,现在这样,年輕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大伯,你年轻的时候……”
淑珠忽然有了好奇心。
“我呀,年轻的时候就不务正业,要不然的话,我这辈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祖焕叹了一口气。
“不,你一定是谦虚了。上次你在电话里头说你年轻的时候还干过木匠呢!我想你这辈子的经历一定很丰富吧!”
“哪里哪里,”祖焕有点不好意思了,不想再说下去,可突然间,眉毛抖了一下,两只小小的眼珠突然发出了一道亮光来。
“不过,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很好的兴趣爱好呢……”
“能告诉我吗?”
“那时候我非常喜欢音乐。”
“音乐?”
“是的,你不相信吗,”祖焕盯了一眼有点疑惑的淑珠,突然举起两只手,把手掌放在嘴边比画了一下,手指头也随之颤动了几下,“那时候我会吹笛子,而且经常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笛声……”
说着说着,祖焕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不知为什么,淑珠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有点泛白。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