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小说家程多宝的近作《不是朱鹗,也不是朱鹮》,成功塑造了一个“95后”女主人公朱莺。
朱莺这一人物形象,生活看似安逸、内心却充满挣扎。可以说,这个形象是当下无数底层小人物的缩影:她们的人生轨迹都似乎较为简洁,大多在父母羽翼的庇护下负重前行完成学业,沿着家庭与学校设置的常规线路,按部就班地填写着属于自己波澜不惊的人生履历;殊不知这种中国父辈“填鸭式”的“标配关爱”孵化下的新生代,一旦心理发生变异或是内心觉醒有了叛逆的迹象,那种父子、母女之间带有“鸿沟芥蒂”式的全方位冲突与抗争,则是在所难免。这种内心醒悟之余所产生的看似叛逆、挣脱、逃离类人物形象,极容易陷入脸谱化的窠臼;而中篇小说《不是朱鹗,也不是朱鹮》却另辟蹊径,给读者呈现出了另一种异质感。小说的情节走向,看似并无大起大落:中学时代一度成绩出类拔萃的朱莺,是父母寄予厚望的一只珍奇“神鸟”,悬挂在朱莺卧室里的那幅“名画”似乎就是佐证,朱莺自己一度也深以为然;因为父母格局有限与宠爱有加,再加上自身定力不够,高考落寞之后的朱莺只能自甘认命坠入凡尘,最终依托家族人脉进入职场,随波逐流似的融入了小城慢生活的庸常节奏,面对婚姻可期殷实有望的人生远景,倒也有些悠然自得。没成想偶遇昔日互为“物理学科”竞争对手的老同学马道远,特别是获悉马道远即将发生的一飞冲天,明显感到自己曾经“脱节”错过机遇的朱莺,内心涟漪狂澜之际解剖自己:一方面悔恨父母之爱的温床拖累了自己飞翔的羽翼,一方面喋血含泪地将父母之爱撕成一地碎片之余,意欲触底反弹的内心左右摇摆,启动着从头再来的振翅飞翔,却有着力不从心的顾忌……
应该说,朱莺的命运里,似乎有一种宿命般不可逃脱的悲悯,尽管她一度为之不甘或几度挣扎,面对命运的无常凋零与停滞不前,内心那种不甘屈服的星星之火,随时期待燎原再起。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生活际遇似乎落入俗套的朱莺,一度也曾自命不凡,寄托于高考改变命运的常规式凤凰涅槃,一飞惊人高飞于人生之巅;理想破碎之余,在现实生活的诸多功利面前,N个干爹的宠爱实惠、父母积蓄的财富继承、小富即安的城市生活……朱莺心安理得地享受之余,即使在马道远没有出现之前,她也进行过有意或是無意的抗争,以证明自身骨子里所带来的“神鸟”血性。比如:收入不菲加上殷实家境,完全没有生存忧患,然而她却逆流而上,尝试过经商服装、间接炒房等折腾,尽管有了伤痕体验,也尽管逃不出父母的掌心,但她却试图从父母翅翼之下的挣脱甚至是弯道超越;特别是当她获悉父母囤积财产的第一桶金,居然有“黑心养殖”手段不法起家之后的延续,内心的挣脱或是逃离的欲望更加强烈。应该说,这样的人物设置,使得朱莺的人物形象呈现出多重性波折,更进一步地预示着朱莺孤独抗争的情绪涌动。
人物形象的刻画与塑造,是这部中篇小说颇具成功的一个方面。
除了主人公朱莺之外,朱莺的父母朱银根、胡素梅,干爹王文迪,准男友王立宏,还有撩动朱莺心扉震颤的昔日同窗马道远,以及马同学的乡下母亲……粉墨登场的几个次要人物,陆续与主人公的命运发生或多或少的纠缠,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配属位置。尤其是笔墨不多的马同学的乡下母亲,作者在不多的篇幅里,对她的行为举止进行了极为简约的刻画,这也为朱莺的人生际遇安置了旁逸斜出的精彩一笔:通过朱莺与马母眼睛神似度的“雷同”,再加上朱莺与马道远巧合的同一天生日,不禁联想起早年乡下医院的一起或有或无的“婴儿调包”事件;这种看似无意的命运捉弄,使得朱莺人物心理增添了些许神秘。因为小说的开放式结局,这条线索只是稍一提起即行放下,隐约之际,对于堕落底层的朱莺来说,无形中增添了新的一轮情感撕裂。其实,生活中这样的撕裂实属司空见惯。作为意象设置的那幅画,以及画面上欲飞未启的那只“神鸟”,其实是作家布局谋篇时预设的一种隐喻,也是小说走向从否定通达否定之否定的一种暗示。这只神鸟究竟是朱鹗还是朱鹮,尽管文本未曾解密,实则并不重要。这只“神鸟”的时隐时现,只是父母起初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一种企盼,对于朱莺自己也曾经起到了一种暗示引领。诚然,奋斗并不一定能抵达目标,而一旦发现所谓的成功并不能唾手可得,长辈意志不得不从幕后粉墨登场,“女孩富养”类的自我慰藉情绪,使得朱莺的翅膀无形中有了沉重,想象中的“诗与远方”在“最后一公里”处功亏一篑。如果没有昔日同学马道远的住院,没有这个即将去美国深造的留学博士(而且还是全额奖学金的那种)成为自己业务范围内服务的一位病人,更重要的是马道远清贫家境与自己经济条件的天壤之别……顾影自赏的朱莺似乎自觉或是不自觉地成了温水里的青蛙,逐渐地淹没了自我,以一种近乎于精神安乐死的方式度过余生。而当马道远成了朱莺生活里出现的一道微光,借此探照她的一段生活历程,以局部探讨全面,以片段烛照整体,以内心反映外界……
生活中的朱莺,一度四处碰壁,有过逃离,有过挣扎,在学业上的“脱节”之后,作为当下芸芸众生的一个小人物,朱莺的内心世界驱动起生命个体,个体心灵受到功名所带来的强烈冲撞,痛定思痛之余,朱莺不得不反思自己,以期求解于自己的另一种生命体验:最终只得寄希望于梦幻里的一次振翅飞天。小说结局阶段的那个梦境,对于读者与当事人来说,均不了解内情。别人,甚或是连朱莺自己,都恐怕无从知晓,本篇小说采用了“后叙事视角”的手法,其实寄托了作家的一种表达欲望,尽管这样的梦境呈现难以驾驭。我们知道,清醒人,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做梦人,却走进了各自最最私密的世界。而当朱莺在梦境之中,经历了那样的一次飞天堕落似的折戟沉沙;特别是那幅“不是朱鹗,也不是朱鹮”的画作,似乎不可能出现的一次摔落声中,给予读者带来的是钟声敲响之余,那绵延不绝的韵味回荡。
小说的结局部分,当马道远行将出院远赴国外留学之际,当年作为物理学科竞争对手的朱莺,对于这位昔日同学的关注、羡慕所滋生的一种复杂心理,即使掺杂着些许的仰视,但更多的则是反省与自责,这也是有助于朱莺这个人物形象的饱满与丰硕:毕竟,那是朱莺私人情感最为隐私的领域,也是当代人在日常生活和情感纵深的危机地带,朱莺的心绪起伏不定的神秘性与多样性,展现出其冰山一角。应该说,物质生活相对安逸的朱莺,人前人后颇为风光,看似人生似乎并没有多少悲情。其实,读过文本之后我们发现,主人公更大的悲痛却是苦自心生。对于这样一个终不得志的小人物,作家静观呈现的同时,却没有丝毫的反讽,而是处处赋予了缝补精神忧伤的一种温情。
作者简介:王祥夫,曾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云冈画院院长,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五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