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画谱》是明代万历间武林画家顾炳编辑绘制、印刷出版的一部规模宏大、绘刻精美的山水类画谱,对晚明武林版画风格的形成影响巨大。这种影响是通过容与堂刊行的几种戏曲刊本进行的。这种以山水风景为主、人物为辅的绘画形式与万历中期以来盛行的徽派版画以人物为主、屋宇陈设为辅的构图形式产生了冲突。冲突的结果是出现了一种折中的新风格,即画面中的人物大小介于画谱人物和徽派版画人物之间,而画中场景则融合了画谱远山近水和徽派版画中的屋宇陈设、园林花木等,成为万历末期到天启、崇祯时期武林版画的典型风格。
《顾氏画谱》;武林版画;容与堂;徽派版画;风格
从万历初至崇祯末的七十余年历史,学界通常称之为晚明时期,其时以江南为中心,相继出现了建安版画、金陵版画、徽州版画、武林版画、苏州版画和吴兴版画等地域性版画类型,开创了中国版画史上异彩纷呈的一个时代。著名版画史家郑振铎先生称之为“光芒万丈的万历时代”[1]。版画史学者周心慧先生更坚持将这一阶段从万历延续到明末,称之为中国版画史上的黄金时代[2]。
武林版画是万历后半期至明末在杭州出现的极具影响力的地域版画,是继徽州版画之后对江南地区影响最大的版画类型。特别是天启、崇祯时期,武林版画有一统天下的倾向。其时,建安、金陵、徽州版画早已风头退去,风格已不再鲜明,只有晚出的吴兴(今湖州)版画尚能与之抗衡一二。
武林版画有其鲜明的风格特征,主要表现为:版画中的场景不再局限于室内和舞台,而是注重花木树石和远山近水的刻画;人物在画面中的比例缩小,成为自然山水的点缀;画面意境优美,抒情性增强,叙事性减弱。有些版画还在画面中增加了诗文的题写,向文人画的方向靠近。
武林版画这种新风格的形成,有学者认为是徽派版画影响的结果,归功于流寓杭州的徽州黄氏刻工,进而将武林版画也纳入徽派版画的名下。然而,这种看法是颇值得商榷的。优秀的刻工改变的可能是版画的线条的质量,将原本粗糙的线条变得精细,是不可能改变画面的人物形象、景物内容和结构的。除了精细这一点外,徽州版画和武林版画的面貌特征差异是较为明显的。这种观察也促使研究者去思考另外一个问题,武林版画新风格的形成,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呢?还是受到某种因素的影响。笔者最近几年梳理了一些武林版画发展演变的资料,有一个看法较为突出,即《顾氏画谱》对晚明武林版画新风格的形成至为重要。现就这一问题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顾氏画谱》,一名《历代名公画谱》,共四册,万历间武林画家顾炳编辑绘制,木版印刷。收录自东晋大画家顾恺之至万历间明代画家王廷策,共106人。其中第一册收录自东晋顾恺之至五代黄居宝,计18人;第二册收录自北宋仁宗皇帝至南宋画家陈居中,计31人;第三册收录了元、明画家31人,始于元代画家赵孟頫终于明代画家周臣;第四册收录明代画家26人,从唐寅始,终于王廷策;几乎囊括了明代以前的著名画家和明代万历朝之前的所有知名画家,简直就是一部中国绘画史。
《顾氏画谱》版本不一,经笔者寓目的就有四种:中国国家图书馆现存三种,索书号分别是A01471、16284、16408,另外一种是东京美术学校藏本,索书号8870,是日本天明四年(1784年)翻刻本。从刊行时间来看,最早的版本应为国图A01471本,扉页有“历代名公画谱”两行文字,中间有“虎林双桂堂藏板”一行小字,接着有全天叙序文,朱之藩序文、顾炳撰写的谱例六则,以及各册目录,校勘者是徐叔回。从朱之藩序文的落款时间“万历癸卯冬朔日”,可以推知是书约刊行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左右。之后顾炳之子顾三聘、三锡曾经校刊重印该书,国图16284本即是。至于刊行时间,日本天明四年翻刻本也是顾氏二子校本,有一篇陈居恭的序文,时间为“万历癸丑仲冬”,可以推知该书刊行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左右;国图16408本,图像模糊,线条残损,应为版片过度印刷所致,好事者又在第四册最后增加了朱龙池、朱以明、刘节、王若水四位当时画家的作品,应该不是顾氏兄弟所为。而《中国古代版画从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三册收录的正是这一粗糙的版本,实在是编者不考之失。
《顾氏画谱》在一个什么样的背景下编纂的?根据书前全天叙和金陵朱之藩的序文可以略知一二,其与明代万历间文人鉴赏古物的流行风气有关。较之金石鼎彝的收藏与赏玩的历史,绘画的鉴赏相对晚出,且收藏和流传难度比金石更大。以《宣和博古图》为代表的晚明古物鉴赏刻版印刷的风气盛行,而书法篆刻其时也有大量的木版刊本行世,这都激发了顾炳出版一部历代画家作品集的决心[3]。顾炳在编排体例上以世代为序,参照元代画史著作《图绘宝鉴》的做法;而选择绘画作品,缩小样图,则参考了《宣和博古图》的做法,都体现了晚明鉴藏风气对画谱编撰的影响。
顾炳编撰这样一部画谱有其个人的优势:一是画家出身,自幼酷爱绘画;二是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被召入武英殿,内府收藏的绘画作品得以寓目和临摹;其三,作为宫廷画家的身份使他结识了许多知名文人和官员,为画谱作品的点评提供了人选。尤其第三点至为重要。在晚明出版事业中,邀请名人题跋蔚然成风,无论出于立身扬名抑或出版牟利都不可缺少。万历十七年(1589年),徽州方于鲁刊行《方氏墨谱》,名家题跋有五十多则。到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程君房刊行《程氏墨苑》,题跋者多达一百五十余人。像朱之藩、王稚登等人,题跋遍布晚明各种书册,以题跋专业户目之,并不为过。
《顾氏画谱》是晚明第一部刊刻精美、质量上乘的山水类画谱作品。虽然在此之前,陆续有画谱刊行于世,但从题材上多限于梅兰竹菊、花卉翎毛,山水画谱极为稀见;另外,从作品的选择和制作的精细程度上来看,其时亦无出其右者。有关顾炳制作画谱的辛苦和用心尽力,全天叙的序文中有较为细致的说明[4]。画谱作品中,除少数作品为顾氏自创外,绝大多数作品似有所本,特别是临写明代画家的作品,更为可信。《画谱》绘刻精美,加之名公巨卿的题跋,凭借顾炳宫廷画家的经历,是书的影响之大,不言而喻。其时,正是徽派版画如日中天的时刻,《顾氏画谱》虽然没有动摇徽派版画的地位,但六年后却成为武林版画效仿的一面旗帜,进而影响整个明末的版画走向,在晚明版画史上意义重大。
考察晚明武林版画发展的历程,可以看出武林版画的发展呈现出几个明显的阶段:初创阶段、受徽派版画风格影响的阶段、受《顾氏画谱》影响的阶段、典型风格形成的阶段。其中《顾氏画谱》对武林版画的风格形成作用巨大。
较之于建安、金陵、徽州等地域性版画,万历时期武林版画起步较晚。据现有资料,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钱塘汪慎修刊行的《三遂平妖传》,应是目前看到的万历时期武林版画的最早刊本[5]。《三遂平妖传》共四卷,二十回,双页连式插图30幅,人物形体修长,屋宇高大宽敞,有其时徽派版画的特征,但刻线较为拘谨粗疏,没有徽派版画的精致,应是对徽派版画较为粗糙的模仿。从第15幅图署款“金陵刘希贤镌”,第四卷卷首有“金陵世德堂梓”,可知该书极有可能在金陵印刷出版,在版画风格上尚未具有武林版画的典型特征。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徽州书商汪云鹏在金陵开设的玩虎轩书坊,出版了代表徽派典型风格的戏曲版画作品《元本出像琵琶记》,获得空前的成功。此后绘刻精美、风格典雅的徽州版画以潮水般的气势,迅速占领了江南地区的版画市场。各地版画群起效仿,一时间徽州版画有统领天下之趋势。金陵继志斋、文林阁、广庆堂很快推出了徽州风格的版画作品,千里之外的福建建安地区,也一改上图下文的传统模式,出现了徽州风格的版画作品。在此风气的鼓动下,武林地区也出现了典型的徽州风格的版画作品,代表作品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武林起凤馆刊《元本出像北西厢记》(图1)以及《元本出像南琵琶记》,画中人物形体更为修长,室内装饰更为奢华,将徽州版画典雅和奢华推向极致。
图1 万历三十八年(1610)武林起凤馆刊《元本出像北西厢记》,典型的徽派版画风格,但人物更修长,场景更奢华。
《顾氏画谱》刊行之时,正是徽州版画风头强劲的阶段,因此,画谱刊行后,并没有对武林地区以戏曲、小说插图为主的通俗版画产生立竿见影的影响。这需要一个渐变的过程。万历四十年左右,随着徽州版画的风头减弱,《画谱》对武林版画的影响才开始显著起来,代表作品为容与堂刊行的李卓吾批评六种曲。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武林容与堂刊李卓吾批评六种曲(《李评西厢记》《李评红拂记》《李评玉合记》《李评玉簪记》《李评会真记》《李评桔浦记》),开启了武林版画的新风格。画面中注重对山水花草树石的景物刻画,人物在画面中的比例缩小,成为自然景物的点缀。整幅画面意境优美,抒情性增强,叙事性减弱,受《画谱》影响极其明显,而且画面中增加了题咏的诗文,文字讲究书法意味,表现了版画艺术向绘画艺术靠拢的意向。
试举几例:
《李卓吾先生批评红拂记》第二出插图“片帆江上挂秋风”。
此出写美髯公李靖渡江投奔杨素,戏文是“幸相同,片帆江上挂秋风,可堪惊眼风波里,南飞乌鹊绕树无枝,分明是择木难容”,抒发李靖英雄无以托身的惆怅。其中“片帆江上挂秋风”一句极富有诗情画意。画面采取平远构图,近处苇岸枯树,中景孤帆渔棹,远处群山层叠,帆影点点,非常巧妙地表现了诗句的意境。这幅优美的插图来源何处?翻检《顾氏画谱》,发现与第四册第11图十分相似。
《李卓吾先生批评红拂记》第三出插图“一段相思半面羞”(图2)。
图2 《李卓吾先生批评红拂记》第三出插图“一段相思半面羞”左半幅。
此出写与红拂女相伴的乐昌公主闺楼寻思,盼望与丈夫重逢的心情,整句戏文是“凤去秦楼,一段相思半面羞。只为青鸾罢舞,金鹊惊飞,缺月含愁,妆台懒整玉搔头。水晶帘旧约空回首。”画面根据这段文辞,描绘了烟柳苍茫中一小姐依楼眺望,盼夫归来,完全符合剧情的描写。是绘稿人的独创吗?似乎不像,因为在《顾氏画谱》第二册第19图,马和之名下的这幅作品与之非常相似。(图3)
图3 《顾氏画谱》第二册第19图。
《李卓吾先生批评玉合记》第七出插图“柳下停车遥问津”(图4)。
图4 《李卓吾先生批评玉合记》第七出插图“柳下停车遥问津”。
此出是高常侍去访韩君平的路上所唱戏文,以此引起李王孙侍姬柳氏对韩君平的爱慕之意。全句是:“铜驼草色映空明,长乐花枝拂曙轻。同官载酒出郊行,柳下停车遥问津。”画面中间是宽阔的水面,左岸柳树下有一坐车官员,水边一牵马的仆人隔河遥问,对岸一渡船缓缓驶出,符合戏文内容。溪水、远山、渡船、茅亭、树木,组成一幅意境优美的画面。与《顾氏画谱》比对,与第三册第11图,元代画家王蒙名下的作品有相似之处。(图5)
图5 《顾氏画谱》第三册第11图。
《李卓吾先生批评琵琶记》第三十七出插图“夜静水寒鱼不饵”(图6)。
图6 《李卓吾先生批评琵琶记》第三十七出插图“夜静水寒鱼不饵”。
此出是蔡伯喈中状元娶牛丞相小姐为妻之后,挂念父母和结发妻子赵五娘,差人寻亲,谁知父母双亡。蔡伯喈父母坟边,邻居张大公正在守候,幸遇来使。触景生情,有“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之句。画面表现为悬崖峭壁之下,一叶扁舟静泊,一钓者仰卧船上,怡然自乐,钓竿平放。远处波平如镜,山峦之上,一轮明月照彻天宇,富有诗意。与《顾氏画谱》对照,其悬崖绝壁构图类似画谱第一册第8图,名为郑虔的作品(图7),而舟人独钓的形象又来自画谱第四册第8图,仇英名下的作品。
图7 与《顾氏画谱》第四册第8图相似,图中仰卧船中的钓者又与《顾氏画谱》第四册第8图相似。
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顾氏画谱》对武林版画影响的其他众多的例子。如画谱第一册第5图为六朝顾野王名下作品,对万历三十八年容与堂刊行《桔浦记》插图的影响;画谱第一册第11图,王维名下的作品,对万历后期《西湖志类篡》插图的影响;画谱第二册第13图,名为南宋画家赵令穰的作品,对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武林刊本《徐文长评改昆仑奴》戏曲版画的影响等等。
《顾氏画谱》对晚明武林版画的影响是通过容与堂刊行的几种戏曲刊本渐次传播的。这种以山水风景为主人物为辅的绘画形式与万历中期以来盛行的徽派版画以人物为主,屋宇陈设为辅的构图形式产生了冲突。冲突的结果是任何一方都没有占据上风,而是出现了一种折中的风格,即画面中的人物大小介于画谱人物和徽派版画人物之间,而画中场景则融合了画谱远山近水和徽派版画中的屋宇陈设、园林花木。
这种融合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目前存在的资料来看,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武林刊行的《吴骚集》已经出现这个倾向。经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武林张梦征选编并绘图的《青楼韵语》的刊行,这种倾向越发明显。到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吴兴臧懋循编辑的《元曲选》在武林刊行,218幅插图精美细致,武林版画的典型风格才真正确立起来。
直到天启末年,武林地区流行的版画风格没有大的变化,人物比例有减小的趋势,更注重对环境的刻画,这可以天启四年的《彩笔情词》为代表。
崇祯以后,武林版画在女性人物形象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流行姿态:人物的头部变小,发髻在两鬓边垂下,窄领圆形领口,肩部流水型设计,使女性形象更加娇媚婉约。这种形象在崇祯六年(1633年)山阴孟氏《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和《柳枝集》已陆续出现。而典型形象要以崇祯八年(1635年)武林刊本《鸳鸯绦传奇》为代表。
崇祯后期,武林版画与苏州版画以及吴兴版画出现合流的现象。地域性几乎消失了,就像万历二十五年之后徽州版画风靡江南地区一样,这种武林风格同样风靡了江南地区。之后随着大明王朝的轰然崩溃和版画发展空间的难以再开拓,晚明版画的辉煌便成为后人的一段记忆了。
《顾氏画谱》是晚明第一部绘刻精美、印制优良的山水类画谱,由于其出版和流通主要在武林地区,因而对该地区同时期的戏曲、小说为主的版画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这种影响一是出现了以容与堂为主的出版商仿照画谱的风格进行通俗版画的制作;二是折中了徽派版画以人物为主、屋宇陈设为辅的主流样式,在万历末期塑造了武林版画的典型风格——人物渐次缩小,将更多的空间让位于山水花木,楼台亭阁,进一步营造画面的诗意。
注释:
[1]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49页。
[2]周心慧:《中国古版画通史》,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128页。
[3]《顾氏画谱》全天叙的序文中说:“今天下恕求书于刻而独绳画以真,度不易得,莫若仿书与器刻而广诸。”说明了书法刊刻盛行的状况。
[4]“其行求丐贷,以网罗今古,而履穿足胝,忘我力也;其腐毫沦渖,以冥会酷肖,而槁木死灰,忘吾神也;其指授剞劂而缕发未精,数窜数弃,盖上所赐画史餐钱尽斥以飨梓人,而主人逆旅食贫依然故吾,忘我家也。”
[5]有学者把《西湖志类钞》视为万历时期武林版画的最早作品,比如周心慧在《中国古版画通史》中定为万历七年(1579年),但从晚明版画整体风格演变的过程来看,更像万历末期的作品。再考察编者俞思冲,为浙江仁和人,万历壬辰(万历二十年,1592年)进士,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任福建海澄县知县。其编辑《西湖志类钞》至少在取得进士,任官职之后。而且,该书的编订者还有其子俞时驾和婿朱祖修,这样看来该书编纂时间当在俞思冲五十岁之后,所以该书最早刊行时间也应该在万历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