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帛画《丝路风情卷·龟兹印象》。ICphoto ❘图
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吐蕃高僧鸠摩智部分取材于龟兹王子鸠摩罗什,龟兹语是吐火罗语的两大子语言之一。图为金庸2000年与季羡林(右)合影。
视觉中国 ❘图
焉耆语福力太子因缘残片,编号THT635。
受访者供图
当中国文物收藏保护部门及其负责人不得不将吐火罗语材料拱手让给日本人时,我相信他们内心应该是非常无奈和遗憾的,因为过去的中国学者并没有能力与在海外受过正规吐火罗语学术训练的人竞争。所以对中国学者而言,研究吐火罗语,不仅是个人学术发展的一种选择,更是为祖国学术的发展作出贡献,为中国的物质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研究尽一份力。
“眼睛:我想学;脑子:不,你学不会。”潘涛上传到B站的视频里,经常会出现这样自嘲的弹幕。在一些人看来,慕尼黑大学助理研究员潘涛所从事的学问是一门“绝学”——研究古代吐火罗语。
疫情暴发以来的这一年多,潘涛在慕尼黑的出行受到限制,授课改为线上。有一天,他忽然萌发了把自己的授课视频传回国内网站的想法,“线上授课也可以邀请国内的学生旁听”,就这样,潘涛上传了他上课的几乎所有视频,《吐火罗语与印欧语言学》《吠陀梵语与佛教混合梵语》《古希腊语与印欧语言学》……累计176个视频、近400个小时。
《吐火罗语和印欧语言学》这门课程的头三集,在B站的播放量达到了“惊人”的3万多次。潘涛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小火了一把。其实,很大一部分人是看了网上一部很火的叫《镖人》的武侠漫画,而被B站推荐潘涛的课程视频的——因为《镖人》里面有“吐火罗佣兵”这样的角色。“我其实是看了大家的评论才知道有这样一部漫画。”潘涛笑道。
疫情之前,潘涛经常回国,行程马不停蹄。比如2019年3月的一次回国,他先在国内一所大学开了一门“吐火罗语入门”的课,隔天上一次,一共四次,接着还要针对更专业的受众做两次关于吐火罗语研究的演讲,中间还要抽空回一趟镇江老家。然后飞去日本学习日语,结束3月份的归国之旅。然而这样的生活已经暂停,他已经18个月没有回国了。
潘涛2019年入职慕尼黑大学,是印度日耳曼语言学系的助理研究员。他在慕尼黑大学的博论题目是《吐火罗语词汇和诗律研究》,是目前全世界为数不多的研究这门重要的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死语言的中国学者之一。用潘涛自己的话说,当年我国唯一一位吐火罗语研究者季羡林先生很遗憾没能培养继承这一绝学的后人,“因此前往德国取经学习是惟一的出路,因为吐火罗学发源于德国,季羡林先生也是在德国得此绝学。”
“将来的研究者一定要懂汉语才行”
潘涛一开始的本科专业并不是语言学,而是在外人看起来离得很远的物理学。大学二年级时他跳级去上三年级的量子力学课,那年,著名物理学家苏汝铿教授最后一次给本科生开课,潘涛在课上认识的一位学姐正在辅修古希腊语,他一看她的古希腊语课本,才发现,原来物理和数学教材里面非常多的α、β、γ、θ等等字母,组合起来竟然是一门语言,“太神奇了!”于是他就从学姐那里复印了教材,开始一边学物理,一边去旁听各种古典语言的课,拉丁语、古希腊语、梵语、巴利语,最后的本科毕业论文也是物理学和语言学的结合——《古希腊文阿基米德<平面平衡或物体的重心>的翻译及分析》。
这个题目的确定,也标志着潘涛学术生涯的转向。大四的时候,他已经决定舍弃物理学,跟着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的刘震研究员读研。刘震是慕尼黑大学的印度学和藏学博士,专研梵文、巴利文,喜欢在课上用上海话教梵文。
刘震带着潘涛学习了两年梵语和巴利语,萌生了把有潜质的学生送到德国“取经”的想法,“近些年国内西域和丝绸之路研究在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和历史发展研究方面落后于国际学界。”刘震说。
潘涛学过印欧语系西支的代表古典语言古希腊语与拉丁语,也学过印欧语系东支的代表古典语言梵语和巴利语,这为他接下去学习吐火罗语这门古代印欧语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至今潘涛还在老家保留着当时学习梵语的课本,密密麻麻的笔记,让人几乎看不清课本上原来的字。
刘震非常清楚印欧历史语言学和吐火罗语研究对于理解西方和东方文明的重要性,也意识到这些领域迫切需要懂汉文和其他佛教语言的学生,因此刘震向慕尼黑大学的哈克施坦教授(Olav Hackstein,1962–)推荐了潘涛。从此潘涛开始了在吐火罗学的中心德国八年的“取经”历程。
哈克施坦教授的专业领域就是吐火罗学,他的导师之一是施密特(Klaus T. Schmidt,1932–2017),而施密特的导师克劳泽(Wolf-gang Krause,1895–1970)正是当年破译吐火罗语同时也是吐火罗学的开山二鼻祖的西格(Emil Sieg,1866–1951)与西格灵(Wilhelm Siegling,1880–1946)的学生。季羡林是西格的弟子,如果从辈分上来说,季羡林是潘涛的师伯公。
季羡林曾经分析了西方人和中国人研究吐火罗语的优劣势。对西方人来说,从印欧比较语言学的角度来研究吐火罗语,是一大优势,而且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研究。而中国人的优势在于,汉语翻译保留了完整的佛藏,而绝大部分吐火罗语的出土文献都是佛教文献,只要找到对应的汉语佛典,对破译它的词汇就有莫大的便利。潘涛对此持同一观点,他认为今后吐火罗学的发展方向必定是和汉语佛藏的研究有关。他历次回国,都带着自己“小小野心”,希望物色年轻的学生,吸引他们走上吐火罗学的道路,“将来的研究者一定要懂汉语才行”。事实上,在他的导师哈克施坦看来,潘涛的研究路数已经“推动了吐火罗语的研究”,他的很多新发现,正是因为利用了汉文材料。
“想不想回国任教,把这门学问传下去?”南方周末记者问潘涛时,他连说“想啊”。但是,现在他还不能回国,哈克施坦和他还有一个庞大的学术计划,“我们准备花十年左右,申请到欧盟的项目经费,做出更加完善的吐火罗语词典和语法书。和导师把这条路走完之后,我可能会回国吧。”
尽管不能回国,但通过网络,他在B站已经有了1.6万中国“弟子”,为此他组建了一个印欧语言学课程群,便于分享学习资料和讨论问题。他的课程视频有中文,也有德语授课,其中德语占多数,最近有位朋友给他留言:“听您的课,吐火罗文没学会,德语倒是学会了……”
“我相信他们内心应该非常无奈”
南方周末:现在这个时代与季羡林1970年代末写《吐火罗语研究导论》的时代相比,吐火罗语的材料有哪些新发现?
潘涛:其实绝大部分吐火罗语材料早在20世纪初就已经被发现,在随后的一个世纪里是各国学者对此的细致整理和研究工作。新近材料的话,季羡林1990年代(1980年代初从新疆博物馆获得)公布的焉耆语《弥勒会见记》写本是最重要的发现。其次是近些年逐渐公开的新疆当地文物部门所收藏的木牍文书以及吐火罗语题记,这对研究当地的经济和社会历史意义重大,关于后者可参考新近由赵莉和荣新江主编的《龟兹石窟题记》。
此外近期的研究中,旅顺博物馆所收藏的吐火罗语文本也值得重视。这些目前藏于中国的吐火罗语材料是由日本学者荻原裕敏(Ogihara Hirotoshi)负责整理的,并作为日本龙谷大学的研究成果出版。众所周知,旅顺博物馆的藏品原本是日本人大谷光瑞从中国盗取和夺走的,旅顺当时也是日本的殖民地。此外新疆当地的吐火罗语材料也主要是荻原裕敏负责整理,例如他2013年的论文《新疆龟兹研究院藏龟兹语诗文木牍》和2015年在维也纳吐火罗国际会议上发表的英文版。还有上述龟兹石窟题记,也主要是荻原裕敏负责整理和翻译的,他在2013年就发表了《略论龟兹现存古代期龟兹语题记》的文章。
尽管季羡林先生是中国吐火罗语研究的开创者,也尽管学术无国界,现在却要把文物和材料交托给日本人,让日本人借助中国的宝贵材料去海外发表文章。当中国文物收藏保护部门不得不将吐火罗语材料拱手让给日本人时,我相信他们内心应该是非常无奈和遗憾的,因为过去的中国学者并没有能力与在海外受过正规吐火罗语学术训练的人竞争。所以对中国学者而言,研究吐火罗语,不仅是个人学术发展的一种选择,更是为祖国学术的发展作出贡献,为中国的物质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研究尽一份力。
南方周末:对中国普通读者来说,最熟悉的吐火罗语学者应该是季羡林了。从专业眼光看来,他在吐火罗语研究脉络里的贡献是什么?
潘涛:季羡林在吐火罗语研究中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将《弥勒会见记》的吐火罗语本公诸于世与西方学界共享,并与西方学者合作完成了文本的编辑、整理和翻译。另一项贡献是他在哥廷根学习吐火罗语的过程中,帮助西格找到了许多吐火罗语文本在汉文大藏经中的对应,帮助西方学者更好地解释吐火罗语文本,代表作是他于1943年发表在《德国东方学会杂志》上名为《吐火罗语本福力太子因缘的平行文本》的文章。因为吐火罗语本福力太子因缘的大部分内容目前没有对应的梵文本,所以很多吐火罗语词的解释需要借助对上下文的理解,而这就需要从汉文佛经中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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