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民间”写“新人”

2021-05-04 13:55郑宝宝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晚熟民间

摘 要: 《晚熟的人》是莫言打破诺奖“魔咒”质疑,真正规避马尔克斯的魔幻因素,回归“民间”,用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写“新人”的全新之作。

关键词:民间 新人 晚熟

作为中国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言的创作一直备受关注。自莫言上一部小说出版至新作《晚熟的人》面世,已整整十年。似乎他陷入了被外界质疑的中诺奖“魔咒”一样,开始走下坡路。作家苏童说:诺奖之于莫言是“桂冠”,也是“枷锁”,伴随获奖而来的是无形的压力和无尽的琐事,一度使他无法持续创作。据统计,截至2016年,莫言获奖后去了全世界至少三十四个不同的城市,参加过二十六次会议、十八次讲座,题了几千次字,签了几万个名。特别是在获奖后最初的2013年,莫言忙到一整年连一本书都没有看。世俗琐事缠身,未能如之前一般佳作不断,莫言回顾时说:“获奖八年来我一直在创作,或者在为创作做准备。”今年推出的新作,便是最好的回应,是莫言真正规避马尔克斯的魔幻因素,回归“民间”,用传统手法写“新人”的全新之作。

一、回归“民间”,转型力作

莫言早期创作深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自《透明的红萝卜》开始,莫言开始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之路,随后陆续推出的作品,如《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小说,都深深打上了魔幻色彩的烙印。并且在《蛙》获诺奖的颁奖词中,亦认为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融合在一起”。然而,莫言总是求新求变,力图突破原有的创作模式。从《天堂蒜薹之歌》开始,他就有意舍弃魔幻因素,以“民间”为突破口,开始新的写作旅程。长篇小说《檀香刑》的發表,是他真正突破原有创作惯性的有力尝试,以一种民间立场,逐渐强化了“民间”写作意识的想法。不过,在《檀香刑》的《后记》中,莫言却认为虽然“《檀香刑》是我的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退得还不够到位”a。自此,莫言坚定地踏上了探索新的审美途径,开始有意节制为人熟知的创作手法,立足高密东北乡,以历史为背景写当下,始终倾注于对“人”的关注,呈现出强烈的本土民间意识和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莫言新作《晚熟的人》,便是他回归“民间”转型过程的代表性力作,在创作上延续了以往风格的同时添加了新的元素。

最为明显的特征便是小说篇幅变短。莫言新作《晚熟的人》由十二个独立的中短篇组成。对于为什么诺奖之后首部问世之作为中短篇小说集,不仅读者和评论家对此存有疑惑,莫言同样如此。“长篇小说容量大篇幅长,通常取材较大,视野较广,人物众多,情节丰富,线索复杂……它在反映生活和表现人物方面具有历史的纵深感……易于揭示出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本质特征”b,同时也能更好地展示作家的艺术才能和创作风格。但是,仅以作品长短作为评判一个作家的才华与潜力,那么如鲁迅、沈从文、契诃夫这样的短篇大家,他们对文学作出的巨大贡献就能够被抹杀吗?答案是否定的。虽然“长篇小说无论从体量、广度和深度上,对生活反映的丰富性上,确实超过了中篇和短篇”,但并不能因此就否认短篇小说具有的魅力和能量。读者对莫言的期许是“希望他能够写出一部或者几部好的长篇来”。莫言对此的回应是:“我没有把中篇、短篇、长篇对立起来,我觉得这三种形式是无可替代的。”

还有就是小说语言贴近散文风,多了份质朴直白。莫言以往的小说叙事语言,基调高昂、干脆利落、激情奔放,《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小说,给读者一种酣畅淋漓的阅读感受。然而,在《晚熟的人》中,没有了之前宏大叙事呈现出剑拔弩张的张力感,而是将这份刚强血气打散在小叙事里,以“民间”人和事,展现一种沉静质朴、张弛有度又不乏幽默气息的散文风味,带给读者一种陌生和惊喜的新的阅读体验。对于莫言这种语言特点,评论家谢有顺说:“莫言之前的写作是热闹、狂放、喧嚣的,迫不及待,有很多话要表达。但诺奖之后,他的写作出现了一个新的迹象,里面有一种平静感。他的写作,包括他看待世界与自我的方式,变得节制与平静。”c的确,在他的新作中,语言汪洋恣肆中呈现的是冷静直白,并没有莫言之前小说因热衷铺排陈列导致缺乏节制的现象出现,如《左镰》中莫言有意着力描写铿铿锵锵的打铁场面以此遮蔽地主田千亩剁掉他儿子右手血腥暴力的场面,既赞美了劳动美,又留下空白给读者想象。正如李壮所说:“故事只是酒杯容器,莫言这组新作之中,真正的酒精集中于语言本身。”d

其实,莫言返乡视角下的《晚熟的人》,其创作内核并没有变。莫言是一位民间意识归属感强烈的作家,自小说《秋水》中出现“高密东北乡”开始,他的大多作品都以高密东北乡为立足点构建起他的文学故乡,体现出明显的胶东地域民俗文化特色,其新作《晚熟的人》同样未离开他的家乡。对于故乡,莫言如是说:“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封闭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在我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象出来的一个文学幻境。”e莫言作为从农村来写农村的作家,故乡必然对他影响很深。此外,“莫言的作品中,写乡土,写古今,写得最富有感情投入的,是母亲与她的孩子们。”f苦难意识、儿童视角、歌颂女性等,一直是莫言写作的重点。在《晚熟的人》中,如小奥眼里的太平村、儿时“我”眼里的地主孙敬贤、《火把与口哨》里坚强得令人敬仰的三婶形象等,便是通过故乡的人与事,以小见大,反映时代变迁,暴露现实问题,传达他对现实的关注和借此抒发悲悯情怀。

总之,《晚熟的人》作为莫言的转型新作,虽与他之前创作的小说有很大不同,但新作中几乎看不到魔幻现实主义的身影,艺术手法紧紧地向传统现实主义靠拢,小说篇幅有向中短篇小说转变的趋势,语言风格也从大气磅礴的铺排陈列走向冷静直白的散文叙事,但这些并不意味着莫言完全抛弃了之前的创作风格,而是延续中有突破,发展中有创新。

二、直面现实,塑造“新人”

莫言的小说,总能带来新的东西。这次《晚熟的人》,莫言带给读者的是“新人”。莫言说:“十二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在我过去的小说里面没有出现过的。”他的新作,横跨两个时代,呈现出新旧交替的特征,潜在的人物对比,以“新人”视野,暴露新世纪社会发展中的现实问题,传递莫言对现实的关切,反映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众生相。

《左镰》中,出生地主家庭的田奎,自从被他父亲为给贫农刘老三谢罪剁掉了右手,沦为了使用“左镰”割草的少年之后,他变得大胆,不怕大蛇,笑对生活,接纳一切苦难,只为坚强地活着。“这个手挥左镰、右手带钩的田奎形象,就凝聚成一个意味无比深长的意象。”g田奎的悲剧人生,与“我”这样的“熊孩子”脱不了关系,或许莫言也有意反映当下儿童的教育问题。在《地主的眼神》中,孙敬贤虽然被划为地主,阶级成分上受人侧目相待,但他高超的割麦技艺却赢得了他人的尊重。有如此精湛的手艺,是因为他深爱着土地。他的孙子孙来雨遗传了他对土地的爱。孙来雨看到农厂有闲置的八百亩土地,就想请“我”帮忙承包下来,虽然他已承包了二百亩。机械化耕作时代,外出务工的人多,导致土地荒废,而土地流转承包制度存在问题,在新旧交替的两代人中暴露出新时代农村发展过程中的问题。《斗士》里塑造的方明德和武功兩个人物形象,虽然掺杂着个人恩怨,但更多的是反映旧时代的“老人”对新时代发展的不适。这既是个人的命运感受,也是一代人生存的窘境。《等待摩西》里的摩西命运跌宕起伏,最终“堕落”成诈骗犯,同样折射出旧时代下的农民适应不了新时代,最终要么“沉沦”,要么被社会淘汰。上述小说都是以交替的两个时代塑造时代“新人”,并借此揭示时代过渡中存在的问题。

《诗人金希普》《表弟宁赛叶》和《贼指花》是写关于知识分子的小说。《诗人金希普》中,金希普只是一个假文学青年,他利用媒体时代信息不对等和通过心理战术,游走在上流社会骗吃骗喝,行走在下层民众间骗人钱财。当他拿钱办不成事时,便甩锅归责于反腐败的社会形势。《表弟宁赛叶》中,宁赛叶同样是打着文学幌子,实际上却是志大才疏又狂妄自大的文艺“愤青”。“我”给他找的工作没有一样做得好,只会想入非非和谈情说爱。而他借助所谓的“黑白驴”论表明心迹:“这个年代,容不下黄钟大吕,只能让狐狸社鼠得意横行。”更是显露出其内心的空虚和只会怨天尤人的“小人物”心理。《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作为姊妹篇,共同反映了千万心态失衡者的心理状态,刻画出当下典型的“社会心理群像”。《贼指花》里的武英杰,早年进入刑警队,是有名的反扒能手,有一身好武艺,气质刚毅威武,后来进入一家杂志社做了诗歌编辑。这样允文允武的人物,是典型的“英雄人物”形象,可他竟然最后与一场失窃案有关。其形象与小说同名的诗歌“贼指花”意象一样很诡异,似乎亦正亦邪,或许莫言是想通过这一人物影射当下文坛出现的一些混乱现象。

还有一类是写新世纪新人的。《晚熟的人》中,莫言将自己也放入了小说里,引发了“真假莫言”的辩论,不过,莫言对此的回复是“将我本人放进小说也算是一种障眼法,主要还是写蒋二这个人物”。蒋二在特殊年代通过装傻充愣,得了很多便宜。改革开放后,他忽然间变聪明了,投机取巧发了财,却最终因“非法用地”葬送了产业。其实,可以将“装傻”看作是一个人走向成功时的蛰伏,也可以看作是蒋二明哲保身的行为艺术。早年的装傻充愣,蒋二获得了便宜;后来的聪明绝顶,造成了重大损失。莫言也有意提醒读者,装傻充愣、留有余地、节制智慧,也不是坏事。《红唇绿嘴》就是讲得一个互联网时代农民的故事,塑造了“高参”卖谣言谋生的“新人”。“高参”利用互联网全面覆盖、智能手机普及的便利性,打造了一个自己的“信息王国”,以卖造谣言牟取暴利,身边人厌恶他又无计可施,由此可见哪怕是信息化时代“人之恶”依旧不变。《天下太平》以小奥儿童的视角,围绕小奥被“变态鳖”咬住事件,引出留守儿童、生态恶化、空巢老人、自媒体舆论一系列农村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澡堂与红床》以“我”的视角审视了泡澡堂与洗浴中心两种休闲方式。大澡堂里泡澡,多了份热闹和人情味;洗浴中心按摩,表面以休闲娱乐正经生意为主,背地里做的却是淫秽色情的事。说明随着生活质量的不断提高,人们受到的诱惑愈多,容易陷入“拜金”“享乐”的泥塘中,对此,值得警惕。

《火把与口哨》中,三婶与莫言以往的女性形象一样,在苦难中浴火重生,展现出一个母亲的坚强,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不过,三婶不同以往的形象是以粗俗、农妇的形象进入故事,而是知书达理、宽和理性、遇事沉着,但却也难逃不幸的悲剧命运。三叔不幸遇难,好在三婶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却因野狼双双送命。三婶悲痛万分,却没有失去理智,而且悄悄地做了火把,独身闯出狼穴,勇敢而果决地杀死了一窝狼。三婶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带有悲壮的美。

综上可知,在《晚熟的人》中,除了《火把与口哨》里带有传奇色彩的三婶人物外,莫言主要塑造了代际交替下的“新人”“新”知识分子形象和新世纪新人三类人物形象。不过,总的来说,十二个独立成篇的中短篇小说,整体上依旧是围绕“人”来写,直面现实,关切时代的发展状况。

三、故乡人事,“晚熟”莫言

2017年9月,莫言在《收获》上发表了由《地主的眼神》《左镰》《斗士》三篇精短小说组成命名的“故乡人事”。“故乡的传说故事,应该属于文化的范畴,这种非典籍文化,正是民族的独特气质和禀赋的摇篮,也是作家个性形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h。可见,“故乡人事”是莫言创作的根,是他坚持民间立场写作,做一个“讲故事的人”不能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莫言新作《晚熟的人》仍属于“故乡人事”这一类小说。时代发展迅速,返乡的莫言注意到故乡变化很大,虽情绪复杂,却也坦然接受了,但更多的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故乡巨变中存在的发展问题和人心思动隐藏的祸患。于是,他将目光投向的是21世纪的社会发展与人事变化,第一次引入了当下社会的“新人”,塑造了网络大咖“高参”、学术无赖金希普、“假文青”宁赛叶等,这样凝聚了“社会心理群像”的人物,以此表达内心的关切。对于新作发生的一些变化,莫言说:“肯定会有一些新的变化,因为时代变了,我也跟着变了”。i

在这容易“早熟”的时代,莫言却选择了“晚熟”。“晚熟”,字典里解释“指农作物生长期长,成熟较慢”j,而莫言倾向于把“晚熟”解读为“一种求新求变、不愿意过早地故步自封的精神状态”。对于文艺工作者而言,过早地将自己的文风定格下来,容易陷入故步自封的困境,追求创新,才是创作者内在的根本的追求。以成果来看,迄今为止,莫言已经创作了十一部长篇小说、二十九部中篇小说、九十部短篇小说、三部话剧、两部戏曲、五部电影剧本、五十集电视剧剧本,并有散杂文作品多部,可谓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就写作风格来看,莫言时刻求变,文体结构几乎每一篇都有不同的形式,人物形象每一部总有独特之处,创作风格也从魔幻现实主义向传统现实主义回归,可谓是他所希望的“晚熟”。莫言谈及当下写作状态时说:“我写了四十多年了,现在举步维艰,比上世纪80年代初刚开始写的时候,困难要多多了。”这也是他写《晚熟的人》的希冀。从做人的道理来看,老祖宗也教导过我们不要把聪明才智过早地挥霍干净,任何事情都应该留有余地,当学会“晚熟”。莫言积蓄八年推出《晚熟的人》,何尝不是在韬光养晦。这部新作跳出了莫言写作的窠臼,是其转型成功的一次实践。对此,莫言的好友李敬泽说:“我特别高兴在《晚熟的人》里看到一个晚熟的莫言。”

a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518页。

b 赵炎秋:《文学原理》,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页。

c 李英俊:《莫言,还是那个讲故事的》,《文艺报》2019年8月21日,第7版。

d 李壮:《换种方式讲故事的莫言》,《文学报》2017年8月24日,第8版。

e 莫言:《自述》,《小说评论》2002年第6期,第32页。

f 张志忠:《莫言笔下的母亲与她的孩子们——从〈枯河〉到〈丰乳肥臀〉》,《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第195—206页。

g 陈晓明:《回归故乡他用左镰写作:莫言〈晚熟的人〉》,《文艺报》2020年8月19日,第3版。

h莫言:《超越故乡》,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

i 黄玮:《莫言:我应该写出一部更好的作品》,《解放日报》2017年1月21日,第7页。

j 吕叔湘:《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404页。

作 者: 郑宝宝,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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