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猫儿堡出土明代金银首饰解读

2021-04-30 08:29扬之水
艺术设计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猫儿恩施耳环

扬之水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藏明代金银首饰一组二十余件,是湖北明代藩王墓之外不多见的一批实物资料。最初知道它是在十几年前,由《中国古代金银玻璃珐琅器全集》第三卷中看到图片,图版说明称作“金凤冠(金饰件)”,只是全部器物都合置于一幅图版,实在无法辨识细节。2018年初冬,计划已久的恩施之旅终于成行,因得亲睹久在关注中的实物。感谢馆方的热诚相待,展厅参观之后,特将馆里拍摄的高清图拷贝相赠。恩施归来,一面梳理目验之印象,一面反复观看照片,遂一一为之定名,同时确定这一批金饰件并不是“金凤冠”,其中一部分是环绕䯼髻而插戴的簪钗,一部分为手饰、佩饰,也属于广义的首饰。按照我的定名,计有:鬓钗一对,金镶宝观音挑心、金王母骑凤挑心、金狮子戏毬挑心各一枝,花头簪子两枝,闹蛾簪两对,金摺丝葫芦耳环三只,金戒指一枚,金指环八枚,玎珰七事一挂。

一、鬓钗

与此前簪钗并行的情况不同,明代的头面一副,簪几乎独领风骚。唐代女子讲求发髻式样的争新斗巧,簪钗的设计也同它处处有着呼应。两宋女子喜高冠,元代女子爱包髻,对天然美发的看重,已在渐次降低。明代女子用了䯼髻罩发(图1),一头乌云早被覆盖式的插戴所掩,高髻的式样变化便不再时兴。从此簪钗差不多成为纯粹的装饰,而用于䯼髻上的插戴,自然以簪为便。在此之前簪因为只有一只脚,簪首装饰过多而增重便不容易插得牢,发髻罩了䯼髻则情形两样,簪首的装饰于是踵事增华,短短的簪脚竟可擎出比屋连甍的亭台楼阁。此外,钗本来尚有的固发作用也多由䯼髻代替,那么与簪相比,钗的退居其次也就很自然了。

图1:金丝䯼髻,上海浦东新区陆深家族墓出土,作者摄

钗与簪的区别,明代以前是很清楚的,即两只脚呼作钗,一只脚呼作簪。到了明代,簪却渐成主流,钗的使用于是变得很少。此际所谓“头面”,实以簪为主,而明人称作“钗”者,往往是指装饰华丽、为女子所用的簪。

明确了这样的变化,再来看明人关于钗的叙事,便可以理解他的所指。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四“女饰”条曰:“金玉珠石为华爵,长而列于鬓傍曰‘钗’。”这里所述为南都情形,“华爵”之“华”,花也;“爵”者,雀也。而所谓“钗”,原是指一类造型修长的簪,其装饰部分与通贯下来的簪脚各约当簪之半。明代把两鬓与额角算在一起合称“四鬓”,鬓钗一对通常是分别倒插在两个额角,因此得名。如此妆束在明人画像中常常表现得很清楚,如明人绘中山孺人汪氏容像,妇人头戴珠翠凤冠,冠下一对金镶珠宝鬓钗倒插(图2)。明末吴之艺妻倪仁吉绘吴氏先祖容像,鬓钗的插戴也是如此。画像中人头戴䯼髻,其端关一枝金顶簪,金坐佛挑心簪在当中,两旁花头簪子若干,口沿金钿两边各一枝梅花簪,金鬓钗一对倒押在左右(图3)。

图2:明人绘中山孺人汪氏容像(摹本),作者摹

图3:倪仁吉绘吴氏先祖容像局部,义乌博物馆藏,图片采自《义乌文物精粹》

鬓钗造型是从元代流行的如意簪发展而来,不过把簪首顶端下扣的一个或一对“耳挖”渐渐变作图案的一部分乃至一朵主花,且装饰之部加宽,整个做工也变得更为繁复。最为别致的实例便是出自湖北恩施猫儿堡的这一对鬓钗。钗首一溜儿八朵花,每隔一朵,花心上坐一个童子,或拍手,或作奏乐状,顶端是花间飞出来的一只凤凰,凤口衔一挂金累丝坠,其中一枝的挂坠是上方一尾鱼,鱼下边一朵花,花瓣下方的链环里一个举手抬足的孩儿。其一长17.7厘米,其一长16.7厘米(图4)。

图4:金凤穿花婴戏图鬓钗一对,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图片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提供

二、挑心、裹额之饰、满冠

“挑心”之称,列在明人编纂的《世事通考·首饰类》项下。它是插在䯼髻正面位置的一枝,每每自下而上用着挑的方式簪戴于当心,因此是全副插戴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类,常常是同顶簪、满冠或花钿一起用来点醒一副头面的主题,装饰纹样每每取用释道题材,佛陀、观音,或是佛塔、摩尼之类的象征物,又西王母、南极老人、刘海、麻姑,等等,《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五回提到“正面戴的仙子儿”,即是此类。总的来说,挑心基本造型是变化不大的,——它最初是取自莲花座上的坐佛图式,以后逐渐固定下来,而略呈三角之势的构图本来使它有着处于中心位置的稳定,不过以图案安排、工艺制作的不同而各臻其妙。恩施猫儿堡出土金镶宝观音挑心一枝,莲花座上的观音头戴化佛宝冠,两鬓余发垂肩,左手挽念珠,右掌托莲蕾,旁边分别站着龙女和善财,莲瓣式火焰背屏上面是累丝嵌宝的三朵大花(图5)。又一枝金王母骑凤挑心,王母云肩、补子、披帛,花冠下一对博鬓,手持一枝花,花上停了一只大蝴蝶,凤凰的尾羽如花朵丛聚的一扇屏风竖在后边。背面一个扁管,应是纵插一柄簪脚,今簪脚无存(图6)。此外一枚片材打制的金饰为花丛之上的狮子戏毬,但略有残损以及稍稍变形,应该也是挑心之属(图7)。

图5:金镶宝观音挑心,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图6:西王母骑凤金簪,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图7:金狮子戏毬挑心,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金银簪钗选取释道题材,多半是用着祝寿以及吉祥祝福的意思,而西王母信仰很早就是同追求长寿联系在一起。成书于汉代的道教经典《太平经》曰“乐乎乐乎长安市,使人寿若西王母”(《师策文》),而《淮南子》云“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览冥训》)。曹操《陌上桑》:“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交赤松,及羡门,受要秘道爱精神”;“寿如南山不忘愆。”可知这信仰的重要基石是为着得获长生秘诀,以成不死之仙。唐诗中,西王母多是用来象征仙境,以驰骋游仙的幻想,或借题发挥以抒己志。在宋词里,这一题材原有的意义却发生了蜕变,而逐渐成为为妇人祝寿最常取用的意象和拟喻。此番用语在明代便已完全程式化,尤其是在戏剧里。可以说,西王母在明代工艺品的纹样设计中几乎一例成为祝寿祈福的祥瑞,所谓仙境,已是富足、享乐、平安的同义语。

又有裹额之饰即俗称“珠子箍儿”者,礼书中名之为“珠皁罗额子”,《明宫冠服仪仗图》把它分别列在《中宫冠服》及《东宫妃冠服》的“礼服”项下,前者述其式曰“描金龙文,用珠二十一颗”;后者则“描金凤文,用珠二十一颗”。不过此物却并不是皇后与东宫妃专属,上至皇室,下至命妇乃至富室女眷,使用的范围其实很广,并且不仅宽窄不一形制多样,饰物也并不仅限于“珠”,而多是金银珠宝相辉映。出自恩施猫儿堡的双凤穿花金饰一枚,造型略如写意式的一脉远山,成对的小孔分布于上缘和下缘,应该也是头箍之饰(图8)。

图8:双凤穿花金饰,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金银头面一副中的大件尚有满冠。明王圻等编《三才图会》在“内外命妇冠服”一项绘出“满冠”图,其下释曰,“若满冠,不过以首饰副满于冠上,故有是名耳”,意即以它的插戴而使罩发之冠簪钗充满。戴在䯼髻之前的满冠,在《金瓶梅词话》中称作分心,尺寸略矮且长,在明代容像中可见到这样的形象(图9),猫儿堡出土的双凤穿花金满冠一枝(图10),与同出的头箍金饰纹样相同而造型有异,背面接焊一排四个扁管,可知它的插戴方式与花钿是一样的。

图9:明人容像局部,故宫博物院藏,图片采自《故宫博物馆藏文物珍品大系·明清肖像画》

图10:双凤穿花金满冠,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三、花头簪、闹蛾簪

簪首一个花头,下与尖锥式簪脚垂直相接,这一类花头簪在宋元已经很流行,明代的制作,却是使它更为热闹。此际的花头簪通常是银作簪脚,簪顶一朵金花,如梅、菊、牡丹、莲花,时称“金头银簪子”“金裹头簪子”,或“金顶银脚簪”。簪首花头又或金镶玉,花上嵌珠嵌宝以为花蕊;更讲究一点,则金花托上嵌玉花,玉花心里嵌珠宝,载录抄检严嵩资财的《天水冰山录》中“金簪”一项,列有金厢玉梅花簪,金宝顶桃花簪,金珠宝梅花簪等等,即是这一类。盛妆之际,金裹头和花头簪总是成对簪戴,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记风俗”称它为“俏簪”,曰打扮起来,两边“插两三对”。出自猫儿堡的两枝花头簪子,簪首式样相同,簪脚尺寸稍稍有别:一枝10厘米,一枝9.2厘米,当初很有可能是两对。簪顶一朵金花花瓣两重,耸出的花心中间嵌宝,周环花蕊,似可把它认作桃花,背面簪脚顶端做成花萼,与花朵相连(图11)。

图11:金镶宝花头簪,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武林旧事》卷二“元夕”条说道元夕节物中有妇人簪戴的闹蛾。不仅京城如此,各地风俗也大略近似。明代正月里及春日间,依然插戴闹蛾。《金瓶梅词话》第七十八回曰正月元旦,玳安与王经在门首“磕瓜子儿,袖香桶儿,戴闹蛾儿”。明蒋之翘《天启宫词》句有“玉云侧掠轻移袖,怕着新蛾闹扫垂”,自注曰:“宫蛾春日咸头戴闹蛾,掠风撩草,鬚翅生动”。作为吉祥题材的《货郎图》也为货郎儿的妆扮点缀闹蛾,如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明人《货郎图》所绘(图12)。而做成蝴蝶“象生”的各式金银簪子,大约也是当日俗称的闹蛾一类,至少式样是由此而来。猫儿堡出土闹蛾金簪和金累丝闹蛾簪各一对。累丝的做法是以细窄的金条围作立墙,内里三道麻花丝勾出蝴蝶轮廓并层层缠出蝴蝶的身子,卷草纹填作翅膀,细金条弯作须子,头部两对石碗,原初当是嵌宝点睛。背后接焊一个扁管,可以推知当日是别插一只银簪脚。闹蛾金簪则是仅取片材而以打制完成造型和纹饰,背面也有用于插置簪脚的扁管(图13)。

图12:明佚名《货郎图》局部,东京国立博物馆藏,作者摄

图13:金蝴蝶簪,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四、耳环、戒指、玎珰七事

葫芦耳环是明代最为通行的样式,它由元代继承而来,就基本造型而言,变化不大,却是一面以添饰上盖和托座更显佳致,一面因为金细工艺的分外发达而制作更为精丽。《天水冰山录》“耳环耳坠”一项,葫芦型耳环便列出多种,如金珠宝葫芦耳环,金光葫芦耳环,金摺丝葫芦耳环,金累丝葫芦耳环,金葫芦耳环,等等。所谓“摺丝葫芦”,即是用极薄的片材打制成型,其表攒聚细丝。猫儿堡出土金摺丝葫芦耳环三只,均残。其中一只存葫芦的上半部,包括上方下覆的叶子和亚腰处的连珠圈,另外两只都仅剩了葫芦的上半截,而且叶子也已脱落,不过由此却可以清楚看出它的制作工艺(图14)。

图14:金摺丝葫芦耳环(残),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女子戴戒指,风气的流行始于宋,南宋时,金戒指又与金钏、金帔坠一起成为彩礼中的“三金”。就式样来说,此际尚算不得丰富。自元以来,戒面嵌宝成为时尚,明代此风尤炽。出自湖北恩施猫儿堡的金戒指戒面以三道麻花丝为托座,一道中横便是葫芦的亚腰,片材打制的金葫芦灿亮悦泽,虽不及嵌宝者华贵,但做工颇不俗(图15)。

图15:金葫芦戒指,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图片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提供

佩垂在裙裾之上的饰件,明代主要有两类,一为玉佩,一为七事。玉佩地位最隆。次于玉佩者,名“白玉云样玎珰”。白玉云样玎珰于礼未如玉佩之隆,因此在宫廷戏剧的穿戴中也用于王公和仙官,如《钟离春智勇定齐》为齐公子规定的穿戴,即“簪缨公子冠,上衫袍,方心曲领,火裙,锦绶牌子,褡膊,玎珰,带,三髭髯,执圭”。稍变其式,“玎珰”便成礼制之外的所谓“七事”,或又叠称“玎珰七事”。前引《客座赘语》“以金、珠、玉杂治为百物形,上有山云题若花题,下长索贯诸器物,系而垂之,或在胸曰坠领,或系于裾之要曰七事”,可知七事的样式与坠领大抵相同,即在山云题的挂链下端系坠各种小用具或吉祥物之类的“百物形”,只是一饰于胸襟,一饰于裙裾。恩施猫儿堡出土金玎珰七事一副,顶端(颇疑上方缺物)是一小枚倒覆的莲叶,下以金链连一枚金累丝的倒覆莲叶,莲叶两边各垂一个小铃,下方缀一个镂空的牡丹双鸾,下以两组累丝莲叶和莲花系连一大一小两枚圆牌,大的是一幅游春图,小圆牌是一幅庭园小景。下边又是莲叶和垂铃,又有小花、金锭和一个攀花小儿。圆牌两边垂系的挂坠还有灯毬和童子(图16)。这一副玎珰挂件多是累丝作,累丝的小铃自是意取“玎珰”。

图16:金玎珰七事,湖北恩施猫儿堡出土,作者摄

猫儿堡出土的这批金银首饰用材讲究、做工精细、式样丰富,遗憾的是并非科学发掘,因此缺失相关的信息,只是推测出土地点为一处土司家族墓地。仅就这批金饰本身来说,至少可以断定此非有力者莫办,或是官宦,或是富绅。鬓钗、挑心、满冠、花头簪子,正是明代女子头面一副的基本构成。选取的题材和式样,皆为明代中后期所广泛流行,因此并没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其实就普遍情况而言,明代金银首饰的地方性也不是很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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