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少数民族多语语境下的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特征分析

祝 峰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学院，云南 芒市 678400）

云南省德宏州陇川县地处西南边陲，毗邻缅甸。该县少数民族人口约106 333万人，占总人口的53.87%①数据来源：2019年陇川人口统计数据。。由于民族聚居特点，当地汉族与景颇族、德昂族、阿昌族、傈僳族、傣族等少数民族频繁地发生语言接触，特别是地方民族村寨中较少汉族的汉语使用会受居住区主体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竞争与互补是语言接触的两个杠杆”[1]，为了弥补汉语方言表达功能的不足，地方汉语方言会发生语言成分的借用，少数民族语言成分会不同程度地进入到当地汉语方言系统中，其中少数民族语气词的借用现象较为凸显。

对方言语气词的研究主要根据语气词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判别标准把语气词进行归类划分②本文借鉴了朱晓丹《南京方言语气词的分类研究》硕士论文中根据语气词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判别标准把语气词进行归类划分的方法。。一是体态语气词。体指的是动作行为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同时间段所处的状态。包括“动态”和“事态”。动态是指句中动词观察对象是动作发展变化的过程，据此区分句子的体貌特征为完成体、持续体、进行体、继续体、反复体、经历体、短时体等。而事态观察动词的着眼点在于事件是否发生、发展、存在，由此区分已然态、未然态、仍然态、当然态。二是情态语气词，指可以表述客观事实，同时也可表述言者主观情绪与态度的一种语气词，情态的主观性较强，传达说话人种种态度和情绪，包括赞叹、惊讶、请求、命令等。三是疑问语气词，多用于句末表示疑问信息。

现收集陇川汉语方言250条话语交际语料，除了呈现边疆汉语方言语气词的地方特色之外，根据语气词的分类依据就当地汉语方言语气词的借用现象进行归类分析，判别地方汉语方言语气词特征，凸显地方汉语方言语气词所呈现的浓郁民族特色（见表1）。

表1 陇川汉语方言话语交际语料收集情况

一、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的借用

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在多语的语言环境中发生了语气词的借用现象，使其无论在语音还是形式及意义上都凸显出浓厚的民族特征。

（一）对景颇语语气词的借用

景颇族是跨境民族，其人数聚集最多最集中的地方是陇川县，该县被称为“中国目瑙纵歌之乡”，景颇族47 990人，占全县人口24.31%。当地景颇族分为“大山”和“小山”，即景颇和载瓦。景颇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景颇语支，载瓦属于缅语支。景颇语语气词有 lo³¹、ka³¹、i⁵¹、i³³、n³¹ŋɑi³³、ʒɑi⁵⁵、le³¹等[2]。陇川景颇村寨较多，其语言使用环境成熟，地方汉语方言受其一定的影响。当地汉语方言语气词在体态、情态、疑问类别上吸收了景颇语部分语尾词，浊音“l”“n”“ŋ”使用明显，语音调型属于中降调，故汉语方言语气词整体语音低沉，呈现出浓重的景颇语语音色彩。

1、lo³¹

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中有明显的景颇语尾词的lo³¹借用现象。lo³¹属于疑问语气词，表示信息的“不确定”，主语和宾语多是疑问代词。

（1）什么lo³¹？

（2）怎么lo³¹？

（3）克哪点lo³¹？

另外，lo³¹属于情态语气词，有不满和埋怨之意，表语气的强调和感叹。

（4）不要去钓鱼lo³¹！

（5）快点lo³¹！

对于景颇语尾词 lo³¹，陇川汉语方言还有一种变音，读为 ləu³¹，其语气词归属类别与 lo³¹相同，一是表询问，属于疑问语气词。二是表对事实的强调，感叹语气，属于情态语气词。

（6）格是 ləu³¹？（疑问语气词）

（7）这样就得ləu³¹！（情态语气词）

（8）他醉掉ləu³¹。（情态语气词）

2、ka³¹

ka³¹属于疑问语气词，表示猜疑，不确定。

（1）他这么小就会发微信了ka³¹？

在景颇语中，复数ka³¹和单数n³¹ka³¹表示祈请，商量口气。而在陇川汉语方言对二者的借用中，其语气词无“数”的语法范畴的区分，且同属情态语气词，同时n³¹ka³¹增音变为nə³¹ka³¹。

（2）帮我挂一哈礼ka³¹。

（3）你要好好听老师话nə³¹ka³¹。

另外，当地汉语方言还出现了景颇语ka³¹的语音叠加，表感叹，属情态语气词。

（4）啊ka³¹ka³¹，咋会这种？

3、i⁵¹

景颇语尾词有i⁵¹和i³³，但从话语交际语料研究来看，陇川汉语方言虽对景颇语语尾词i⁵¹有所借用，但语音有了“ɛ”增音现象，变为iɛ⁵¹，调型为全降调。属于疑问语气词，表信息不确定，猜测语气。

（1）猪食喂了iɛ⁵¹？

（2）挎包是你们织呢iɛ⁵¹？

（3）忙不赢发红包iɛ⁵¹？

4、n³¹ŋɑi³³

陇川汉语方言在对景颇语尾词n³¹ŋɑi³³的借用中，出现了语音脱落现象，即n³¹ŋɑi³³中的“i”脱落，变为n³¹ŋɑ³³。该语气词属于体态语气词，表存在体，对事实的确认。

（1）怕是在听着n³¹ŋɑ³³。

（2）你说什么，我还没听懂n³¹ŋɑ³³。

5、ʒɑi⁵⁵

ʒɑi⁵⁵属于体态语气词，强调信息的可靠性存在，相当于“确实”。陇川汉语方言对景颇语ʒɑi借用过程中出现语音的脱落，变为ʒɑ。

（1）真的是ʒɑ⁵⁵。

（2）他太凶了ʒɑ⁵⁵。

6、le³¹

le³¹用在命令句的后面，表示“不满”情绪，属于情态语气词。

（1）你赶紧克le³¹！

（2）不要再搞le³¹！

（二）对阿昌语语气词的借用

阿昌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缅语支，在德宏阿昌语三个方言区中，陇川方言最为典型。陇川阿昌族14 640人，占全县人口7.42%。陇川县户撒乡是我国目前仅有的三个阿昌族自治乡之一，该乡以汉族、阿昌族为主，其中汉族12 364人，阿昌族25 941人。阿昌语语气词有po³⁵、mɑ³³、ɛiˀ⁵⁵、mo³¹、ui³¹、nɛi³⁵等[3]。当地汉族与阿昌族在长期接触过程中，阿昌语语气词被吸收进当地汉语方言语气词系统中，因语气词喉音“ʔ”明显，所以汉语方言语气音调低沉。

1、po³⁵

po³⁵属疑问语气词，表猜测，测度语气。

（1）你们肯定去哪里玩了po³⁵？

（2）不是po³⁵？

2、mɑ³³

mɑ³³属于情态语气，表示祈使，含有对某事的不满，建议“怎么做”。当地汉语方言在借用阿昌语气词mɑ³³时，调值发生了变化，变成了mɑ³¹。

（1）多发几个红包mɑ³¹。

（2）再来一首mɑ³¹。

（3）先借着mɑ³¹。

同时，从收集到的陇川户撒乡汉族的汉语语料发现，当地汉族在吸收阿昌语语气词mɑ³³时有增音现象，喉音“ʔ”明显，且语音调值有所变化，出现多音节语气词nɛ³³mɑˀ³¹，该词属于体态语气中的已然态，对事实的确认，肯定语气。

（4）听话nɛ³³mɑˀ³¹。

（5）好看nɛ³³mɑˀ³¹。

另外，在对话语交际语料的研究中发现，当地汉族汉语方言语气词还会出现另外一个多音节语气词kʰɛ³¹mɑ³¹，该词属于情态语气词，表祈请，常与双音节动词相连，建议“我们┄吧”。

（6）逛逛kʰɛ³¹mɑ³¹。

（7）听听kʰɛ³¹mɑ³¹。

3、ɛiˀ⁵⁵

ɛiˀ⁵⁵属于疑问语气词，用于是非疑问句中，表反问，让对方对信息进行确认。

（1）你是阿昌ɛiˀ⁵⁵？

（2）你想克呢ɛiˀ⁵⁵？

（3）哪个叫你来呢ɛiˀ⁵⁵？

另外，ɛiˀ⁵⁵属于情态语气词，表示感叹语气。

（4）这山太高了ɛiˀ³¹。

4、mo³¹

mo³¹属于疑问语气词，用于否定命题的疑问句中，相当于汉语“吗”。

（1）你不喝mo³¹？

（2）你不想mo³¹？

同时，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中还会出现mo³¹的叠音现象，表感叹语气。

（3）啊mo³¹mo³¹mo³¹，你想得太多了。

5、ui³¹

ui³¹属于情态语气词，表示对事实存在的肯定，相当于“呀”。

（1）我不认识他ui³¹。

（2）他不想克芒市ui³¹。

另外，ui³¹属于疑问语气词，对某种情况进行询问。

（3）你们格在一处ui³¹？

（4）你在哪点ui³¹？

6、nɛi³⁵

nɛi³⁵属于疑问语气词，多用于特指疑问句和选择疑问句中。

（1）你克哪点nɛi³⁵？

（2）你克nɛi³⁵还是他克nɛi³⁵？

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nɛi³⁵还属于体态语，表示对事实的肯定。

（3）好吃nɛi³⁵，好看nɛi³⁵。

（4）红包没抢着nɛi³⁵。

（5）他心态好nɛi³⁵。

（三）对傈僳语语气词的借用

傈僳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陇川傈僳族5 903人，占全县人口2.99%。傈僳族人口较少却相对集中，陇川县陇把镇邦外村一队、二队、三队是傈僳族村寨，平均每个寨子有130户人家，270人左右，总人口900人左右。另外，陇川傈僳族还分布在户撒阿昌族乡。傈僳语语气词有xɑ³¹、ŋɛ⁴²、uɛ⁴²、mɛˀ³³、lɛ⁵⁵等[4]。当地汉语方言也对傈僳语的词尾助词有所吸收，其语音调型多样，有低降调、次高降、中平调、高平调等，元音发音处于舌面前半低、低位置。

1、xɑ³¹

傈僳语词尾助词xɑ³¹表命令语气，但带有“鼓励别人做某事”之意，属于情态语气词。

（1）你试试xɑ³¹。

（2）他听听瞧xɑ³¹。

2、ŋɛ⁴²、uɛ⁴²

ŋɛ⁴²、uɛ⁴²表示明知故问的语气，意为“是吗”，属于疑问语气词。

（1）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ŋɛ⁴²？

（2）他们准备好了uɛ⁴²？

3、mɛˀ³³

mɛˀ³³属于体态语气词，往往用于前一分句末尾，起停顿作用，表动作的延续。

（1）卖mɛˀ³³，就克那点吃咯嘛。

（2）好看mɛˀ³³，就克买。

（3）不想做mɛˀ³³，就走。

4、lɛ⁵⁵

傈僳语语尾词lɛ⁵⁵与景颇末尾语气词leˀ³¹发音类似。表示对事实的肯定，属于体态语气词，表进行态。

（1）这个工作我们正在搞着lɛ⁵⁵。

（2）他在田里干着活lɛ⁵⁵。

（四）对德昂语语气词的借用

德昂语属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佤德昂语支。陇川德昂族1 594人，占全县人口0.81%，其中德昂汝买方言使用较多。当地德昂族主要居住在陇川县章凤镇、景罕镇和城子镇的部分村寨中，其中章凤镇的户弄居住着陇川县德昂族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德昂语语气词有jɔˀ⁵¹、ˀɛ⁵¹、hɛˀ⁵⁵等[5]。由于民族聚居特点，当地汉语逐渐吸收了德昂语的部分语气词。因为德昂语气词喉音“ʔ”的广泛使用，故已被吸收进当地汉语方言系统中的德昂语气词依然保持着喉音特点，元音发音多处于舌面半低位置，语音厚重。

1、jɔˀ⁵¹

jɔˀ⁵¹属于疑问语气词，表猜测。

（1）这头牛怕是他家呢jɔˀ⁵¹？

（2）格是jɔˀ⁵¹？

2、ˀɛ⁵¹

ˀɛ⁵¹属于疑问语气词，表猜测。

（1）她格是不想见我ˀɛ⁵¹？

（2）你个是怕他呢ˀɛ³¹？

（3）这个包是她的ˀɛ³¹？

3、hɛˀ⁵⁵

hɛˀ⁵⁵表感叹，有“对某种痛不能承受”之意，属于情态语气词。

（1）太伤人了hɛˀ⁵⁵。

（2）哎呦，太痛了hɛˀ。

（五）对傣语语气词的借用

傣语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傣族通常喜欢聚居在大河流域、坝区和热带地区。陇川傣族33 000人，占全县人口的16.72%，其中章凤镇是傣族的主要聚居地，傣语语气词有lɑ⁵³、pɔ⁵³、lɛ¹¹、lɛ⁵³等[6]。当地汉语方言也不同程度地吸收了傣语部分语气词，语音调值偏高，发音清亮。

1、lɑ⁵³

用在陈述句中加祈使词或祈使语气助词lɑ⁵³表示命令、警示等意，属于情态语气词。

（1）下雨路滑你要小心lɑ⁵³。

（2）我先走，你跟上lɑ⁵³。

2、pɔ⁵³

pɔ⁵³猜测语气，相当于“吧”，属于疑问语气词。

（1）大家都来了pɔ⁵³？

（2）他们克看电影了pɔ⁵³？

3、lɛ¹¹、lɛ⁵³

lɛ¹¹属于情态语气词，表示恳请语气，相当于“吧”。另外，不同调值的lɛ⁵³同样属于情态语气词，在陈述句中加祈请语气助词lɛ⁵³，也相当于“吧”。

（1）你快点来lɛ¹¹。

（2）我先走lɛ⁵³。

陇川汉语方言对傣语语气词lɛ¹¹借用并增音为lɛ¹¹kɑ⁵³，表疑问猜测语气，属于疑问语气词。

（3）今天他就来lɛ¹¹kɑ⁵³？

（4）他去芒市lɛ¹¹kɑ⁵³？

研究发现，陇川汉语方言对傣语语气词有一定借用从而显现了傣语发音的特征，但对藏缅语系的景颇语、傈僳语、阿昌语等语气词的借用却格外的凸显，语气词喉音ʔ明显，很多语气词语音调值偏低，发音低沉厚重。而相比较言之，陇川汉语方言对属南亚语系的德昂语语气词的借用不多，且使用区域范围较小。

二、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边疆地方特色的使用

陇川汉语方言除了与少数民族语言接触形成的具有民族特征的语气词之外，其自身还有一些具有边疆本土特色的语气词①张兰仙在《德宏汉语方言和德宏世居少数民族汉语中介语研究》一书中指出了德宏汉语方言的特色运用。笔者调查发现，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也有类似的运用。，当地汉语方言语气词以清辅音为主，元音发音后带的喉音“ʔ”较为突出，语音调值很多处于低降调，整体发音显得低沉厚实。

1、唦ʃɑ³³

唦ʃɑ属于情态语气词，叙述某种事实，并于末尾附加感叹语气。

（1）这个包是我呢ʃɑ³³！

（2）他是我哥ʃɑ³³。

2、活χɔˀ³¹

活χɔˀ³¹属于体态语中的已然态，叙述某种情况，并对该情况进行肯定。

（1）这是蜂儿拌米线χɔˀ³¹。

（2）他说你上来芒市掉咯χɔˀ³¹。

3、哈hɑˀ³³

哈hɑˀ³³属于体态语气词，叙述语气，表动作的存在，对事实的肯定。

（1）这种么，划不着hɑˀ³³。

（2）他唱得好呢hɑˀ³³。

（3）我见到你在水库hɑˀ³³。

（4）今天出去没遇到你hɑˀ³³。

4、掉tiɑo³¹

掉tiɑo³¹属于疑问语气词，表询问。

（1）他克哪点tiɑo³¹？

另外，掉tiɑo³¹也属于体态语气词，叙述语气，表动作的持续，对事实的肯定。

（2）他钓鱼tiɑo³¹。

（3）她逛街tiɑo³¹。

当地汉语方言还有多音节语气词“掉咯tiɑo³¹loˀ³¹”、“掉喽tiɑo³¹ləuˀ³¹”。二者属于体态语气词，表动作行为完成的“掉”后面附加“咯lo³¹”、“喽ləuˀ³¹”以加强语气。

（4）我已发出红包tiɑo³¹loˀ³¹。

（5）他已经克tiɑo³¹ləuˀ³¹。

5、给keiˀ³¹

给keiˀ³¹属于情态语气词，表祈请要求，催促的意味比较浓。

（1）中秋快乐keiˀ³¹。

（2）把他喊起来keiˀ³¹。

6、些ɕiɛ³³

些ɕiɛ³³属于情态语气词，表祈请，提醒别人注意。

（1）上芒市么，等着我们ɕiɛ³³。

（2）出克逛么，看着娃娃ɕiɛ³³。

7、是ʂʅ³¹

是ʂʅ³¹属于体态语气中的仍然态，前一分句行为动作的结果与后一分句行为动作的结果相对立。

（1）我好心叫他ʂʅ³¹，他不听。

（2）出门一看ʂʅ³¹，下雨咯。

8、说ʂo²¹¹

说ʂo²¹¹属于情态语气词。该词放句末，有的起加强语气的作用，有的表示“竟然如此”的意思。

（1）她不吃饭ʂo²¹¹。

（2）她会不喜欢出克逛ʂo²¹¹。

9、咯嘛lo³³mɑ³¹

多音节语气词咯嘛lo³³mɑ³¹属于情态语气词，用于陈述句末，提出意见或建议，表示告知新情况的语气。

（1）找他吃lo³³mɑ³¹。

（2）给他看lo³³mɑ³¹。

总之，边疆少数民族多语语境中的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表达丰富，形式多样，特色明显。对陇川汉语方言语气词进行收集整理与描述分析，一方面能呈现出该地区汉语方言语气词的特点，彰显当地汉语方言语气词的边疆地方特色和民族特征，另一方面对该地区的方言保护与传承工作起到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