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霖
中国美术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02
关键字:龙泉窑;梅子青釉;工艺;审美
两宋时期传统窑业总体兴盛,北宋覆亡后,在北方名窑为金人所占,越窑、婺州窑、瓯窑相继衰落的社会背景下,龙泉窑因北艺南传而得到快速的发展,通过一系列制瓷原料及工艺的变革,南宋龙泉窑烧造出迥异于前期的厚釉产品,至南宋晚期厚若凝脂、苍翠欲滴的梅子青釉产品的成功烧制,龙泉窑实现了制瓷工艺的转向和制瓷品质的升华,由此也迎来了龙泉窑青瓷工艺的鼎峰。
龙泉地区瓷石资源丰富,瓷石中所含石英和绢云母成分与高岭土相近,瓷石制胎是传统瓷器的发明与不断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北宋龙泉窑单一瓷石制胎,高硅低铝的元素组成决定其因耐火度低而呈现“质颇粗厚”的不足,这一状况到南宋时期因制胎原料中适量紫金土的掺入,以及完善的淘洗工艺而大为改观。瓷石中掺加紫金土的“二元配方”工艺是龙泉窑制胎工艺的重大变化,因掺入紫金土而改变的胎料属性对釉质形成一定的影响,此外,紫金土在釉料配制中起到更为直接而显著的作用。
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产品的成功烧造与釉石、紫金土给青釉带来的元素组成与工艺变化相关。硅铝比例是制胎原料中的重要观察指标,在釉料配方中也同样重要,决定着釉的熟成温度和熔融温度范围,同时,制釉原料中作为助熔剂引入釉中的碱土金属氧化物、碱性金属氧化物及呈色剂氧化铁的含量共同决定着釉的一系列理化属性。北宋时期龙泉窑生产类越窑特征的青瓷,钙釉薄而透明、玻璃质感强呈淡青色。宋室南渡,窑工南迁带来龙泉窑制瓷工艺的深度变革,南宋龙泉窑以釉石、紫金土、石灰石制釉取代传统釉灰制釉,钙釉逐渐转变为钙碱釉。釉中随釉石和紫金土引入的作为强助熔剂的碱性金属氧化物,改变了碱土金属氧化物为主要助熔剂的釉料属性,其中最重要指标是氧化钾和氧化钙在釉中含量的消长变化,以及主要随紫金土引入的氧化铁含量与纯度的变化。
图1. 仍在取土的紫金土老矿点。
图2. 舂细后待淘洗的紫金土
制釉原料中紫金土的掺加,着色剂氧化铁的含量出现增长,氧化铁含量是青瓷釉色的主因,随紫金土引入量的不断增加,青瓷釉色发生由粉青、梅子青到豆青的色调变化[1]。总体上讲,南宋晚期龙泉窑青瓷釉中氧化铁的含量得到适宜的控制,但在传统的采料、加工、烧制等相对粗放的现实条件下,南宋龙泉窑青瓷必然呈现出丰富的色泽变化,除上述几种釉色,另外如虾青、灰青以及各种带有灰、绿色调的黄色,可以说没有完全一致的色调。因而《陶雅》记载:“宋龙泉青器,亦浓淡不一其色。故其余有浅绿色者,有淡如葡萄水者,有鱼肚色而稍泛绿光者。此外,尚有米色者、鳝鱼黄者及酱黄色者,大抵为宋时出品。”[2]这一描述与博物馆藏品和窑址遗存的实际是相符的,考察中发现遗物“不一其色”的现象非常突出。显然,在这些缤纷的釉色当中,梅子青釉无疑是最具龙泉窑地域特征的产品之一。
釉色是在适宜的烧成制度下,由釉料组成元素共同作用而生成的,紫金土和釉石所含的氧化铁成分,为青瓷釉色带来丰富而微妙的变化。在烧成温度固定的情况下,提高釉中氧化铝和氧化钾的含量,并相应的降低釉中氧化硅和氧化钙的含量,能显著提高釉的粘度,有利于乳浊厚釉的生成并呈现柔和的光泽。总之,釉料配方的形成是制釉工艺不断探索和革新的变化过程,制釉原料的配方、择取比例与烧成制度等因素共同决定着梅子青釉的色泽和品质。
图3.龙泉溪口瓦窑垟窑址出土宋代黑胎青瓷
釉的内在机理是釉质形成的基础,决定青瓷外观特征的主要因素是釉的显微结构,即不等量的钙长石、未熔石英和小气泡等三种釉相,是乳浊釉的生成、梅子青釉玉质感形成的内因,故而研究梅子青釉的工艺机理要从这三釉相着手。
釉内钙长石晶体是在釉的高温烧制阶段逐步生成的,钙长石的析出使得其晶体周围釉相化学组成不均匀,从而形成了釉内晶体的不同分布和密度的分相结构[3]。南宋龙泉窑青瓷釉、南宋官窑青瓷釉和汝窑青瓷釉中钙长石的细晶体几乎都占到釉层体积的一半[4]。相比北宋时期的越窑和龙泉窑,南宋龙泉窑青瓷釉中含有的钙长石晶体显然要高得多。另外,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中还含有一定量的未熔石英,其数量比普通白瓷釉要高,残留未熔石英也是乳浊厚釉的重要内在机理。
此外,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中普遍含有大量的密集小气泡。釉中气泡的形成是因为青瓷釉中含有的较大比例的氧化铁、碳酸钙等成分,这些氧化物在高温时发生剧烈分解,此时如果釉层已熔融封闭,则氧化物分解释放出的氧气就无法全部冲破釉层而逸出,从而形成大量微小气泡聚集于釉内。这些团聚的微气泡是釉层中的一种散射源,气泡团明显的加强了釉质的乳浊效果,大量聚集的微气泡的存在是乳浊釉的共同属性。随着烧制温度的提高,微气泡容易聚集变大成为小气泡,小气泡虽不及微气泡团散射那么强烈,但也有明显的散射效果。一般而言,温度越高,气泡量减少,气泡的散射效果渐次消失,釉则逐渐变得透明,如仅见到少量大气泡的耀州窑和临汝窑,釉具有较佳的透明度,并清晰地显露出刻花和印花的纹饰效果。
图4. 汝窑盘残件、龙泉窑梅子青洗、南宋官窑小碗残件及显微结构
虽然上述三种釉相之间的折射指数存在明显的差别,但是三者对釉内入射光都会产生折射作用,大量的晶体和微小气泡共同形成了强大的散射源。陈显求指出,呈现玉质感的釉中钙长石晶体体积含量必须大于5%,且钙长石晶体、未熔石英、气泡三相总量应高于15~20%,低于此值,则釉趋于透明[5]。比较而言,因为烧成温度略高的原因,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相较同时期制釉成分相近的粉青釉,釉中气泡数量要略少且更大,釉中所含的钙长石晶体和未熔石英颗粒总体也相对较少。但正是在这三种釉相的共同作用下,梅子青釉被赋予如同美玉一般的质感。此外,由于梅子青釉在烧成时温度较高还原气氛更强,梅子青釉较之粉青要显得更为清透,釉色也更显青绿,故而厚厚的釉层更具翡翠般的视觉美感。
青瓷似玉的品质是一代代窑工孜孜以求的工艺理想。尚玉文化对青瓷工艺的影响极大,唐代诗人陆龟蒙称颂越窑秘色瓷器“姿如圭璧,色似烟岚”,北宋《德应侯碑》评耀州窑青瓷“巧如范金,精比琢玉。击其声,铿锵如也,视其色,温温如也”[6]。青色与青瓷在宋代备受崇尚,与皇室关联密切,从北宋的天青到南宋的梅子青、粉青,都没有离开官窑、官器或贡御的官府背景。典重无纹,玉质感极佳的梅子青釉瓷呈现的是宋代礼制背景下的制器理想,迎合了统治阶级社会治理和君子“比德于玉”自我修养的需求。
儒家尚玉,玉之美不在于琢磨的工夫和纹饰,而在于美玉本身的质地,儒家视其为玉之美德的体现。梅子青釉正像和氏之璧、隋侯之珠,因具“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的质地,故可“不受饰”,以其如玉的釉质即成为被赞叹的对象。这正在儒家所谓的“白贲”之美,是儒家认为最高境界的无饰之饰。梅子青釉产品,以单纯的造型取胜,内敛端庄。通过制釉工艺的革新、制釉元素的变化,再倚助多层施釉的工艺,实现了乳浊厚釉。梅子青釉瓷通常整体质素,少有繁缛的纹饰,偶饰的几条弦纹,通过剔地出筋、折沿宽边的工艺形成积釉,增强青釉腴润的质感,恰到好处地传达出玉石将透而未透、乳浊与光泽间的尺度,比之真玉,亦不失温润含蓄之气象。梅子青釉莲瓣碗、折沿洗等佳品,厚而温润的釉层透出若隐若现的莲瓣,是中国艺术“虚实相生”核心思想的精彩写照,流露出宋瓷所追求的“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内敛之美,是南宋朝野在礼制观念、尚玉文化影响下,对器物外在形式与内在精神文质合一的具体呈现。
图5. 四川遂宁窖藏荷叶罐 高30、腹径31.3 厘米 (图片出自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 等编,《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年,图版一。)
图6. 蚂蟥绊青瓷碗 口径15.4cm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南宋时期,龙泉窑变革釉灰制釉为釉石制釉,紫金土与釉石成为龙泉窑青瓷工艺中的重要原料,在经历了一系列工艺革新后成功烧制出温润、苍翠的梅子青釉,其显微结构和早期青瓷钙质釉完全不同,在钙碱属性的釉层中大量存的钙长石晶体、未熔石英及气泡团,三种釉相的共同作用下,实现了青瓷温润如玉的质感。梅子青釉不同于同时期的粉青釉,在略高于粉青釉的烧成温度下,比例适宜的着色剂氧化铁的含量,将乳浊厚釉还原出一种梅子初青的意象。南宋晚期梅子青釉产品的成功烧制,是两宋社会政治文化背景下,南宋龙泉窑陶工在自身窑业技术资源基础上融合北方窑场的崇礼复古的制瓷观念和先进的制瓷工艺,将儒家尚玉文化影响下,历代青瓷窑场“类冰似玉”的工艺理想变成了美的现实,成为南宋龙泉窑乃至中国传统青瓷工艺中最为经典、最具代表性的产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