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敏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 上海 200444
方从义,字无隅,号方壶,又号鬼谷山人,金门羽客。其书画冠绝一时,与黄公望不相伯仲。《图绘宝鉴》卷五记载:“道士方从义,居上清宫。画山水极潇洒,无尘俗气。”黄公望称其画“高旷清远,深入荆关堂奥。”[1]传世作品有《云山深处图》卷,《高高亭图》轴,《武夷放棹图》等。
方从义是江西贵溪人,同时也是龙虎山上清宫道士。当龙虎山其“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主领江南道教之时,方从义“早弃尘事”“少小学为仙”[2],早年随其师金月岩学道。金道长仙逝后,方从义游历全国大江南北,结交广泛,开阔了眼界,有利于其师法自然,以及绘画风格的扩展与绘画技法的提高。
姜绍书在《无声诗史》中写到:“山水有五美:苍,逸,奇,圆,韵。”[3]元代山水画更为重视水墨渲染所带来的山水意境,作为“书斋山水”抒发胸中的情怀。我们从两幅方从义的代表作试析其特色。
《高高亭图》,画了一人向山上的亭中走去,远处山峦隐于半山腰中,一派苍润的景象。画家题有:“李君子高昔于南谷丈人坐上会之,今不远百里求予图此,已三年矣。”说明这幅画是画给李子高的。全画笔法粗放简率,不重形似,逸笔草草,超越现实。其笔墨运用主要依赖于水墨将干未干之时的相破相融,一片清逸之气,远景的林木树丛,树梢枝叶先用墨点缀,趁湿再以淡墨水笔接之,使得浓淡相破相渗自然完成,极尽迷离意象,一派天然。此画为方方壶醉后所作,水墨淋漓,可谓神来之笔。
图1《高高亭图》
图2 《武夷放棹图》
《武夷放棹图》绘奇峰高耸,涧谷幽深,构图比较有特点,用笔苍劲而潇洒,意境苍茫。右上方题有“武夷放棹”四字,左边题“敬堇愈宪周公,近采兰武夷,放棹九曲,相别一年令人翘企。仿巨然笔意,图此奉寄,仲宜幸达之。至正乙亥冬(1359)方方壶寓乌石山识。”铃白文“方壶清隐”。画作采用章草笔法,布局奇险,表现了武夷九曲的险峻。
综合两幅代表作,我们可以看出方从义用笔简率,墨气氤氲,淡墨为主,在《林泉高致》中,郭熙总结了淡水墨技法:“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而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
方从义的作品冲和、淡泊,施以淡墨,不染尘俗,体现出“萧淡隐逸”“平淡天真”的意境。从其画面中可体会到画家内心的虚静与平和。“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对“冲淡”描述为:“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淡墨的使用体现出画家静中涵养,恬淡知足,见素抱朴,清心寡欲的精神境界。与造化相适,悠然忘机。诗画在审美意趣上有很多相似,所表达的意境很多情况下也是类似的。
宗白华先生曾提出艺术的三层境界:一,直观感想的模写;二,活跃生命的传达;三,最高灵境的启示。好的作品可以从画中看出画家的灵性、灵感,以及自然之道。方从义的作品不为法度所限制,注重创新,墨气冉冉,充满了生命感。在欣赏他的作品时,我们从简率的画面中可以看出一种朴拙的、冲和的美,以及道家自然的生机。
这种平淡冲和很大程度上因为画家是一名道士。道教源于中国古代流行的巫术和求仙术,是一种宗教审美意识及其文化所表现的审美思维方式。方从义所属的正一派即天师道,是道教中创于汉末的传统教派。元代的正一派,吸收了禅宗与道教内丹派的学说,融合道与“心性”,成为元代道教主流。道教美术在元代也相应发达起来。道教美术一般分为两种,一是为宣传道教教义与神仙思想的绘画,如永乐宫壁画;二是受道教思想影响的艺术家创作的作品。此方面较为广泛,不仅包括道士所绘,也包括文人画中含有道教思想或审美意味的作品。道教具有朴拙的审美趣味,以朴求真,有混沌、氤氲的朦胧美。而空山,岩穴,山林为修道者所喜爱,很多也成为画家笔下的元素。还有虚静的精神追求,这就发展出崇尚简洁、空灵的审美趣味,计白当黑,以简为贵。晋代葛洪认为“绝迹幽隐”于山林有利于修仙,而方从义常年居于龙虎山,对其山川景色熟记于心,再加上道教的日常修炼,心性的涵养与纯化,画出这样平淡天真和“逸格”的作品也就很自然了。
早在《论语 微子章》中写到:“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这里的逸民指遗落于世而无官位的贤人。他们清高而独立。这是逸在文本中的最早体现。魏晋时期的绘画虽然还未成熟,但无论是画家的精神气质、文化修养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达到了人生的艺术化的高度。同时,山水田园诗的兴起,孕育了逸品概念的胚芽。道家崇尚简洁的美学特征,用笔概括,体现了“逸品”的审美旨趣。而道家尤其是庄子的思想理念,对于“虚静”“无为”“逍遥”“自然”等精神的追求,推动了“逸品”美学概念的发展。
中唐时皎然在《诗式》中云:“体格闲放曰逸”,之后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的“神”“妙”“能”三品之外增加了“逸”品。他将不守“画之本法”的王墨,李灵省,张志和等“目之为逸品”,“直以能画定其品格,不计其冠冕贤愚”。到宋初,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也进一步把“逸格”提到“神”“妙”“能”之上。这里的逸品指不拘常格的画法,并没有特定的风格和图式。明人何良俊在《四友斋画论》中写到:“世之评画者立三品之目,一曰神品,二曰妙品,三曰能品。又有立逸品之目于神品上者,余初谓逸品不当在神品之上者,其论以为关于自然而后神,关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为谨细。”说明“自然”是格调更高的。谢赫在“六法”中提出了“气韵生动”,就是要看出作品的灵动、天真、趣味。
而元画之“逸”有其时代特征,徐复观先生指出“元画的形式语言肇始于赵孟頫和高克恭。赵孟頫提出了“作画贵有古意”,取法晋唐;高克恭发展了董巨山水的写意品质,有米家山水的放逸特征。超逸是精神从尘俗中得到解放,所以由超逸而放逸,乃逸格中应有之义;黄休复,苏子瞻,子由们所说的逸,多是放逸的性格。但自元季四大家出,逸格完全成熟,而归于高逸清逸的一路,实为更近于由庄子而来的逸的本性。所以真正的大匠,便很少以豪放为逸;而逸乃多见于从容雅淡之中,并且倪云林可以说以简为逸;而黄子久,王蒙以密为逸;吴镇以重笔为逸;这可以说,都是由能,妙,神而上升的逸,是逸的正宗,也尽了逸的情态。”可见徐复观先生对元代之“逸”还是评价很高的。
明末的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也提出了其逸品观:一,雅逸,秀逸,清逸的意趣,淡墨轻扫的表现手法和平远简洁的视觉图式。二,“逸”是出于神品之上指一种不可企及的最高典范,兼有正宗的含义。第一种,如倪瓒的画作,多画一河两岸,平远景色,用笔简练。这里的“逸品”有图式意味。后者类似画论中的“逸品”概念,是一种精神方面的追求,也是一个泛化的概念。
逸者必简,简也是某种程度的逸。《世说新语》中写道,“王长史(蒙)谓林公,真长(刘)可谓金玉满堂。林公曰,金玉满堂,复何为简选?王曰,非为简选,真致处言自寡耳。”观方从义的画,笔法简练,逸笔草草,味在笔墨之外。画风简率,冲淡,远溯董巨,近师二米,高克恭。《老子》所谓“损之又损”,从其画作中的简率风格可以看出道家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