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业成,山东日照人。种地,写诗,做报纸副刊编辑,后写杂文,杂文多次入选年度选本。2018年开始写小说,先后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等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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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疯狂的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到了狂热的地步。有人打过一个比喻,说八岁尿过床,十三岁打过架,十八岁写过诗,二十岁恋过爱,说的就是那代人的成长过程。
年轻人都以爱好文学为荣。交女朋友,大龄青年在报刊登个征婚广告,必先声明自己爱好文学;小青年谈恋爱,趋之若鹜都想找个“志同道合”的文学爱好者。文学社团遍地开花,大学里有诗社,中学里有诗社,工厂里有诗社,田间地头有诗社。民间诗刊有多少,无法计算,每个诗社都有一本社刊,他们用蜡纸刻版油印自己的诗歌刊物。中国之大,文学青年的心灵相通,这些社刊像忘记了季节的候鸟,全国到处飞。他们只承认一个季节,那就是青春季和诗歌季。
我当时在镇上读高中,那时候的高中只有两年,时间比黄金还贵。拼搏两年,考上大学,就等于鲤鱼跳龙门;特别是农民子弟,考上大学脱离农村就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偏偏就在这个关键得要命的人生时刻,我们县诞生了一份县报。我在课余时间写了一首诗,寄去了。过了两个星期,上晚自习,一位同学手拿一张县报在课桌间走廊里举着,朗声读报上的一首诗,这诗正是我写的。读完了诗,报了我的大名,全班同学一齐站起来鼓掌,争夺这张报纸。我那时还不知道,是他们齐手把我推进了火坑。我的功课崩溃了,先是数学老师找我,接着化学老师找我,物理老师找我,班主任找我,可我的文学梦让我疯狂得刹不住车了。高中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我高考落榜,扛着锄头下地干活。
我上高中有点晚,高中毕业二十二岁。毕业一回到家,村里像我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好多都抱上孩子了。我当然不想像他们那样。我一边种地一边写诗,写诗比种地辛苦,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写诗起五更睡半夜。白天下地晚上浇园,赤着脚,绾着裤腿,下到河里挑水,浇园的时候想着诗。诗在心里,诗在河里,诗在蛙声虫声里,诗在天上的星斗里,天地间全是诗的形象和意象,大自然中全是诗的通感。所谓通感就是一个人所有的感官都打开,互相替代和借用,听觉可以当视觉用,视觉可以当嗅觉用。白天一个人在田里干活,连呼吸都在思考,思考像呼吸一样时刻不停,一停就窒息。满眼都是诗情,田野上一帧帧劳动者的剪影都是诗意的。一个庄稼汉,肩上荷一张犁,犁的造型和弧线与人体组成一副剪影,这幅剪影早早地出现在田野,被罩在朝霞里,他的身后是一头膘肥体壮的犍牛。这是一幅再常见不过的剪影,每天起得像朝霞一样早,在乡村妇幼眼里,这个男人顶天立地,对这个男人的信念就是丰衣足食。我见惯了乡村那些劳动者的剪影,播种的,收割的,耕耘的,甚至擦汗的,用擦汗的间隙仰望天空的,这些剪影都是美的。开春下着小雨,我看见麦田里追肥的人,红色的雨披和蓝色的雨披飘在田野,农人在往麦田里撒化肥,肢臂恣意地张开,像鸟儿极尽飞翔的姿势,晶莹的化肥和晶莹的春雨一同往麦田里落。春雨泛绿,小河涨蓝,山色如黛,薄雾轻烟,劳动是苦差事,却能享受这般仙境。种田靠勤劳,劳动者能吃得苦,能栉风沐雨,能起早贪黑,鞋底生风,能奔能跑能飞,雨前抢种,雨中抢收,跟头轱辘,虎口夺粮。劳动者动起来美,静下来更有意想不到的意味,一个老农蹲在地头看苗,或在金黄的麦田里手搓麦穗闻麦香,出汗之后是最痛快的事。头顶红头帕,晚霞堆得像乌云一样厚,眼前像红帷幔,妇女们每个黄昏都快乐得像牧童晚归。早起的人饮朝霞。睡懒觉的人,住在城衢里的人,是看不见朝霞的。种田的人都早起,有时比朝霞起得还早,在不知不觉中,低头弯腰劳作之间,忽然发现田边的小河被映红了,这时才发现天边扯起大红帷幕,天和地形成一个夹角,这个夹角霞天霞地,早起的人就在这个霞天霞地的夾角里劳动。有道是天无边,地无缘,可山似乎就是天边,天边就在眼前,田的尽头似乎就是地缘,地缘就在咫尺,红霞的大幕低垂,覆天盖地,感觉到了天边了。露水能把人的衣服打湿,霞却能把整个人打透。霞把天地人融在一起了。那些在霞光里劳动的弧线般的身影,犁田的人,播种的人,插秧的人,撒肥的人,还有开渠放水的人,全染在霞里。一群鸟儿,失去了方向,撞在霞的大红幕上。河水里流淌的也是霞。人有什么理由不早起,有什么理由不勤耕?
不只是我一个人对诗这么狂,整个时代的青春潮和我一起狂。我办了一个诗社,与全国各地的诗友交流。我收到诗友的来信和习作,好的就选登在我们诗社的社刊上。我们的诗社叫溪边诗社,我们的社刊是一张四开小报,叫《溪边》。我们自己买油印机,自己买蜡纸油墨。有时被诗友寄来的好作品鼓舞得睡不着觉,一夜不睡,就把一张诗报编完刻印出来了。第二天早饭后骑上自行车,先到乡镇邮局把社刊给外地的诗友寄去,回来再下田。诗友们经常在我的小院子里聚会,分享各人的新作。我的诗友遍布全国,有三千里外的诗友跑到我的农家小院以诗会友。
我成了县报的重点作者。我并不知道我的影响,县文化馆与报社组织了一次文学创作会,我才知道我是那么引人注目。创作会上专门讨论我的诗,县报副刊一次推出了四分之一个版,这四分之一个版的诗作的发表,给我带来一场意想不到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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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到村部取信,收到一封陌生的信,信封下面没写地址,只写了“内详”二字。看那字迹,我怀疑是个女生,女生写字大都歪歪扭扭,三年级不如二年级,高中生不如初中生。回到家拆开信读了,真是个女生,叫宋文玉,因为在县报上读了我四分之一个版的诗,便萌生了给我写信的念头。缘分挡不住,缘分能让两座山走碰头,她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我的地址。她热捧我的诗,还在信中引了我的很多诗句。她与我一样,也是在读高中的时候爱上了文学,把功课耽误了。一个掖在山旮旯里不到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里居然也有文学青年!一个农村女孩,父母本来无心供她上学,因为功课好,才读到了高中,高中拼两年,考学才是捷径,否则,一下学不但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且马上面临嫁人,没有人容许你的文学理想。她的条件非常差,缺书读,连份杂志都订不起。
看完信后,我挑了几本书和刊物寄给她,并在书里夹了一封信,像激励自己一样激励她。书和激励都是她最需要的,她马上回信,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个诉苦的人。爱上文学实在是一种苦难,而她的这个苦难才刚开始,就像我的苦难也刚刚开始,文学之路的漫长与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在文学的大潮下,有多少单纯盲目的热血青年被卷入其中,被浪潮打得爬不起来。她像一个走夜路的人找到了一个伴,要拼命抓住这个伴。她在信中试探我的个人情况。心有灵犀,我感觉到那个意思,如实告诉她我的情况。果然,下一封信她就表达了相爱的愿望。我也向她敞开心扉。她激情爆发,再写信就称“亲爱的”,完全是情不自禁。后来我才明白,这不是什么爱情的力量,是文学的力量。两个文学青年,素不相识,连面都没见,就决定终身,如果我们都成了名人,那一定是文坛佳话。
我们相距并不远,一东一西两个乡镇相邻。我们镇在东边,叫后村镇,他们镇在西边,叫黄墩镇,她的村子在黄墩镇的最东边,我的村子在后村镇的中段,两地相距四十里。四十里骑自行车不过一个小时,以我的热情和她的热情,步行,抄小路,相见也就两小时。可从我们信中相识到确立关系的三个月间,谁也没提出见面,就是用书信交流。因为我们彼此心里都有很多话要倾诉,不把这些话倾诉出来顾不上说见面的事,直到把心中的话倾诉到不至崩堤的时候,我们才想到见面,需要见面。
我失眠了,在见面的半个月前。我晚上睡不着觉,爬起来,想读书,读不下,想写作写不成,满脑子全被她占满了。在这些失眠像汪洋一样充裕的时间里,没有半点失眠的焦虑和时间的浪费,我尽享幸福激动的情思遨游。白天,收工一到家,本来要争分夺秒在檐下读一会书,可这回读不下去,于是挑水,劈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找活做。
我们终于见面了。在激情像泄洪一样倾泻到一定程度,我们约定了见面。见面的结果就像从火山到冰山,让人始料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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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难是命中注定的,像缘分一样躲不过。
我们的爱情开始像雷鸣闪电,轰轰烈烈,结果连个雨星都没有落到地上,更没见雨后彩虹。论长相我确实配不上她,她长得端庄俏丽,个子也高,皮肤略黑,但不失健美,鬓边两缕头发像菜花一样黄,极为少见,如果在今天,别人一定认为是染的。后来我们又见过一面,在她村子东边三里远的一个山林里,是她约的我,也是她选的地方。这里是后村镇到黄墩镇必经的一条盘山公路一个最高最险的地段,叫回龙观。山高林密沟深,盘山公路在这里修到了山顶,我们就在这山顶的盘山公路上见面了。她不说话,背着一个帆布书包,很沉,全是要退还给我的书。她下了盘山公路,进了林子,林子里尽是斑鸠叫。她一个人在前面,沿一条小径往下走,一条石墙夹道,石墙上爬满苔藓,长满野蔷薇。我在后面喊停。她可能想找个更僻静的地方,在一个树林子边,她站住了。我们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并肩坐着。这之前,她已经向我宣告解除恋爱关系,只做诗友。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决定的,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天真地相信爱情。这一次我们谈得很好,她可能因为自己的违约想作一下补偿,对我特别温柔。谈到气氛最好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去揽她的腰,她的腰一下弯到了地,她的腰还没有人碰过,所以那么不禁羞。我爱她,我们在信中爱得死去活来。她的手在我的手里,我们这样一直坐到天晚,最后她要求“还回来吧”,我才放手。
这是我的一个错觉,以她的温柔觉得可以挽回,没想到那是她对我表示歉意的回报。她已经说明解除恋爱关系,我却依然那么执着。我应当至此刹车,抽身,可被爱情冲昏了头的人没有自尊和退路。我把她追到悬崖边上,她变成了一头狼,回头就是一口,让我遍体鳞伤。
后来我读了培根论爱情,一下子找到了答案,培根说:“对爱情不是回报以同样强烈的爱,就是报之以心底的轻蔑。”我早读培根就好了,这是我四十岁之后才读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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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恋了。我被打进了地狱。我的错误是个子矮长相差。那个年代的姑娘追求激情浪漫,没有明显的贫富观念,只求身高,非一米八不嫁,一米七的男子搞对象都自称半残废,我就是个整残废。我当时不承认我的缺陷,以为文学第一,志同道合第一,还有我在县报发表的几首诗第一,所以我的痛苦是加倍的。我痛苦难过,我走投无路,我生不如死。我围着草垛找农药瓶,农村用过的农药剩下的一般都掖在草垛里。在草垛里没找到,我又到柴房里去找,柴房的墙角和梁头也没找到,又到堂屋里找。我们家两个院,西院是老房子,生活用度都在西院,东院是后盖的房子,比老房子新一点,是闲房,我一个人住。我从西院找到东院,没有找到农药瓶,只找到一瓶酒,一瓶六十度的高粱大曲。我把这瓶酒一气灌进肚子里,希望这瓶酒能像一瓶毒药一样解决问题。但酒没有毒药管用,我醉了两天,又醒过来了。半昏半醒的時候,躺在床上,我感觉到母亲一个人在门外走来走去,为我担心。我十八岁那年闯关东去了,国家恢复高考,母亲硬把我追回来考学,我只有初中文化,复习半年考上了高中,我的功课不坏,第一学期全年级数学竞赛我拿了第一名,那年代中专毕业就能分配工作,误入了文学这条弯路,我愧对我娘。
接下来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县报办了两年,宣布停刊。我的诗再也没有地方发表啦。
但文学热并没有降温,相反继续发烧。全国的诗社有增无减。
失恋犹如劫后余生,想想真后怕,人生恋爱这一关真是险关。据说小时得过病毒性肝炎治愈的人一生都能免疫,我相信人生不会有第二次失恋打击,因为同样有了免疫力。我悲壮地重新热爱我的文学。白天下地劳动,晚上读书写作,一个人守着一个空空院落,像《聊斋志异》里的书生。春夜晚风吹动我的窗户,送进一阵暖风,我把窗户纸撕掉一部分,让更多的风透进来。夏天窗口吸引了各种各样大的小的蛾子和飞虫,有的飞进窗子,有的在窗棂上爬,有的嘭嘭撞在残余的窗纸上,这便给了壁虎捕食的机会。透过窗纸,我看到壁虎印在窗纸上的影子,从一个角扑向另一个角,闪电一般,扑杀攻掠,极其刺激。它们捕食撞击着窗纸,发出更响亮的嘭嘭声,在这寂静的乡村之夜像敲鼓一样。窗子上有着数不尽的飞蛾的影子,它们围着窗子飞舞,窗子上一时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壁虎,从窗纸上的影子数,一只、两只、三只……五只,嘭嘭嘭撞击着窗户,它们正在享受饱餐的快意。一开始,每撞击一下窗户,我的心里就格登一下,说不出的振奋。后来习惯了,它捕它的食,我读我的书,同样都是如饥似渴。我感到腿发痒,一巴掌拍下去,一手血,被拍黏的蚊子沾在手上。一只蛾子落在我的书桌上,拍打翅膀,飞不起来了,它的翅膀被灯火燎蜷了,一身的粉,拍打在桌子上。接着飞进一只大蛾子,一翅膀把灯剪灭了,可它也付出沉重的代价,我重新点上灯,发现一只像天蛾一样大的蛾子两个翅膀烧秃了,在桌子上乱爬,不知所措。我读得最过瘾的一本书是《中国民间长诗选》,上下两册,是诗友从大学的图书馆借出来的。我读得爱不释手,最后决定把它抄下来。这不难,一本《普希金诗选》我一夜不睡就抄下来了,一本《艾青诗选》两晚上不睡就抄下来了,这两本书都是上大学的诗友假期带回来的。大学校园里的诗友们,读到一首好诗,就抄在信纸上用信封寄过来,他们热情地把我往诗的火坑里推。诗集在县一级的书店里很难买到,特别是好的诗集,我便通过报纸上的出版广告邮购。有时候钱寄出,书好几年才印出来,我都忘得没影了,忽然有一天收到书,挂号寄的。我在田里劳动,邮递员找到田野,收到书我才想起这回事,又惊又喜,像白得一样。诗歌创作忽然出现了一个高潮,从前全国只有两家诗歌刊物,现在忽然又冒出七八家,它们都特别注重扶持青年作者。这些花花绿绿的诗刊,每月都飞到我的案头,我的诗终于能在大刊物上露面了,一发而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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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种四亩地。土地不能只论亩数,还要论质量,好地种小麦亩产可以过千斤,孬地种小麦亩产只有四五百斤。最孬的一块地却是我最喜欢的,这块地有半亩,在东南岭上,土质非常好。这半亩地,离村子四里远,上沟下崖要走半个多小时,一去一回就是一个多小时,工夫白白丢在路上,由此被人视为孬地。出村一路爬坡上岭,层层田地一直摞到山根。这片地本来是好地,可太远,运粪困难,打集体化时代就不喂它粪,只用化肥,戏称“卫生田”。化肥用久了,地力越来越差,好地成了孬地。可我喜欢上了这块地,土地分给了我,我一定要把它种好。花了一冬一春运足了粪,不能用车推的路段就用肩挑,不只是为了打粮,还为了写诗。这是一块种到山根的地,也是一块种到月亮边的地。
种田人都是泥腿子,胼手胝足,既戴不得手套又穿不得鞋。你如果下田,只有脱掉鞋才舒服,只有赤脚才舒服,只有赤脚干起活来才泼实,既方便又不怕鞋子沾土。收工后在田头的水渠里洗洗脚或者用一把草擦擦脚,穿上鞋子收工回家,就像衣食住行一样自然。如果犁田,犁铧翻起的泥土松软,一脚踩下去,吞到脚踝以上,穿着鞋干活,那就不得劲,鞋子就会被泥土扒掉。再者,鞋子很容易装土,从鞋口搡进鞋子里的土会越搡越多,把你的脚底都垫高了,这样每到地头就得磕一磕鞋子,把鞋子里的土磕出来才舒服。在田里劳动,鞋子常常被土搡得紧紧的,一双鞋很快就被撑破了。如果土地的墒情过于湿润,鞋底就特别易沾土,鞋底的土越沾越厚,鞋子在脚上就特别沉,得不断地刮掉鞋底的土。在犁开的松软的土地上劳动,那泥土是招人爱的,膏腴之地,在农人的眼里能流油,在诗人笔下“丰腴的油浸浸的土地啊”,种什么长什么,一脚踏在这泥土上,仿佛就看到了奔涌的庄稼和丰收的麦浪,膏腴之地就是让人那么自信。还有土地的那种松软,播种前经过深耕细耙,土地像面一样软,脚踩上去,是那么舒服,如果穿着鞋就不能感受这种快乐。跟犁播种,更不能穿鞋,犁、垄沟、种子、赤脚是最佳配合,赤脚能感受到种子落土的位置和深浅,脚不能在垄沟里踩得太狠,如果穿着鞋子就感觉不出泥土受力的程度,一脚下去踩狠了,会影响种子出土,只有赤脚才能把握泥土受力程度。种子落土之后,农人做的一件必不可少的工作是在垄上踩一遍,既要使泥土落实保护墒情,又不能踩得过于用力,踩得过实,就会影响种子出土,只有赤脚才能感受到用力大小。我们见农民在垄上留下一行行丫花脚印,都是赤脚踩出来的,大脚丫清清楚楚地印在垄上,几天后种子破土发芽,从这些脚印里拱出来,那么可爱。乡村有“赤脚医生”,我自封“赤脚诗人”。
有的庄稼可以长期用化肥,比如玉米。有的庄稼不用土杂肥万万不可,比如红薯。红薯必须用土杂肥,用上土杂肥保证刨大地瓜,如果用化肥,它只给你长秧子。这块地土头深,本适合种麦子,麦子既喜欢化肥又离不了土杂肥,以土杂肥为基肥才能长好麦子,施不上土杂肥,麦子就渐渐减产了。这块地包到我手里,“卫生田”变成了肥沃土地。我喜欢种地,喜欢春天播种的滋味,那滋味让人说不出,只有“躬亲”才能体会到,只有在田垅里才能感受到。还有锄禾,锄禾是管理庄稼的过程,像亲手抚养孩子,如果吃商品粮,就像没经过怀孕忽然抱回一个婴儿来。我更喜欢秋天收庄稼往家搬粮食的那种滋味,称金秋银秋一点都不过分。
下田遇到村里的人,他们都认为我不是个踏实的庄稼人,都劝我把这块地让给别人种,但我不想放弃,这块地最能让我感受到种地的滋味,这块地让我穿越整个田野置身整个田野,还可以高处瞭望。一条通往这块地的小道,像绳子一样拐弯打结扯在一条深沟的半崖上,最适合扛锄头的人行走。田野无二色,除了大田的绿,便是沟沟坎坎的绿,连地边都不留,连墒沟都不闲,芝麻、大豆、荞麦在田埂路边撒种成林。我坐在地头上休息,地势可以俯瞰整个田野,层层的庄稼,层层的绿,曲儿弯儿的阡陌,田野包围了村庄,这就叫家园,我喜欢家园的感觉。
我在这半亩地种玉米。玉米是一种易管理的庄稼,割了麦,在麦茬地种玉米,连地都不用耕不用翻,直接在麦茬地里刨沟点种,点种时施上一捏复合肥提苗,苗旺苗壮。苗长到一尺高,追上一遍碳铵,就等秋天掰大棒子啦。当然,还有一个管理过程,要除草。碳铵一袋一百斤,扒到瓢里,像白面糖白雪粉一样,在玉米墩下刨坑,刨完坑端着瓢一坑一把化肥,随即用脚趋土盖严踩实。追上化肥,一个星期,玉米过膝了,半个月,玉米成林啦,可以用神长来形容。这片田野人们大多种玉米,整片田野成了绿的版块,绿的墙壁,间或绿的夹道。
我不放弃这块地还有一个理由,我拥有这半亩地就等于拥有整个田野。这块地虽然离村子只有四里地,却好像到了天边。天边在哪里?没有天边,一个村庄地界的岭头山根就好像到了天边。这块地到了山根,往上数,大约有五六块地的样子,就是山,山不高,土包形的,可有好几座土包形的山连起来,也就有了山的阵势。这个山根本是三村交界之处,三个村一个叫大山前,一个叫山西头,一个叫唐家河,白天都少人,天黑就更无人影了。我锄完了地,把地里的大草划拉出来,时间就晚了。当我走出地头,发现头顶一片红光,原来是圆月就要升出。果然山垭冒出红来,先是一边,后是半块,既而整个圆,一下子就涌到了地头,像刚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样新鲜。我平时在村庄或村头见到的圆月好像都是二手货,这次才见真货。月亮就是从我跟前升出的,这个全世界的月亮,人类的月亮,就是从我跟前这块土里升出的,我是第一个迎接和见证她的人。我离月亮只有几步之遥。这个大月亮向我抛过来,那么圆,那么大,这是第一手月亮,值啦,这是我种这半亩地的最大收获。
天地真是太静了,这个三村地界,此刻只我一个人。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忽然哇的一声,一只怪鸟在林子里哗啦飞起,接着是一只老鸮的啸叫。这个山根和这片田野已经是夜和动物的世界了。我顿时毛骨悚然,握紧了锄头,幸亏手里有一把锄头壮胆。
我得退了,虽然恋恋不舍。我握着锄头往后退,小路崎岖,可我的脚后好像长着眼睛。我退着走,为了这大月亮,一退再退。决定转身,因为太晚了。回头,一步一回头,月亮到了我的地头上。田野一片沉寂,各种怪叫的鸟在耳边响起,飞虫碰面,一只金龟子啪地碰在脑门上,一把抓到手里,接着又一只,两只,三只,五只。这些金龟子要在白天看,五颜六色,漂亮极了,有的背如玳瑁,有的背如花玻璃,有的背如蓝瓷……即使在月光下也闪闪发光。青蛙绊在脚底,跟头轱辘往路边的水沟里蹦。这样的静,真该喊一声,喊一声可以壮胆。我喊了一声。背后的山和大月亮在回应,月亮像一个大车轮从我的背后碾过来。没有人会认為种地是浪漫的事,不写诗不知道种地是浪漫的事。我想写一组诗,就叫《种到月亮边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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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拿着一本诗集在院子里读,依然读不进去,读不进去便到东墙下读。胡同斜对面的院子没有动静,大门关得严严的,无法从大门阁当看到院子里。漫过平房,我看到上院的半个院子,看到下院的大半个院子,没有人起。中午我从田里锄禾回来,放下锄头,走到东墙下,胡同斜对面平房的大门敞着,看进去,院子里没有许静涓的影子。我很失望,也很惆怅,她上次借走了我的书,没有理由不还,不该不还书就走了。午饭后要歇晌,我从来不歇晌,看书就算是歇息。我在屋里对着窗子坐着看书,看不下,寻章找段地看,好几本诗集轮流翻,普希金的,郭沫若的,拜伦的。忽然有人进了大门,大门白天都是敞着的,是许静涓进了大门。我从窗子里就看到了,亭亭玉立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真是好身材,扬着头,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不怯生,对这个院子怀有好奇,好像在关注四个月后这个院子发生的变化。变化是很大的。西檐下一棵石榴树高过房檐,一树水红的花;东窗下一蓬栀子开满白花,花香弥漫;窗前一棵桃树桃子已红得歪了嘴;院子里的树绿到墙根。总之,这个院子与四个月之前比焕然一新。我从屋里跑出来,接她怀里抱着的书,一摞书,小说、诗集、杂志都有。两人进屋。其中有一本《小说月报》,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她借走了,里面有一个中篇小说《祝福你,费尔玛!》。我问好看吗,她的表情顿时庄重严肃起来,说好看。那表情表示不是一般的好看,庄重严肃是表示看完小说的震撼和对主人公的敬重。我的时间和精力多半用在读诗写诗上,订阅的小说刊物并不全读,诗友推荐的,一定要读。《祝福你,费尔玛!》是一部震撼人心的爱情佳作,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大龄青年,他们爱得深沉而炽热。
比体貌更夺人的是美目,女子的美目不是杏眼,杏眼往往属那种伶俐的女性,往往是刁蛮型。美目多是那种细长型,温柔又温顺。女人是水做的,美目更是水做的,双目如墨溢满了水。人们常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其实不常有。比眼睛里有水更摄人心魄的是双目如醉,不是水,是酒。水汪汪代表温柔,不一定含情;醉眼则不同,纵使无情也动人,很容易对男子传递错误信号,让男人着魔或上当。许静涓双目有酒,初次见她时她过于收敛,这次放开了,处于自然状态,完全暴露了美目。姑妈的村庄姑妈的邻居让她有些自然熟,所以能够放松,再是能结识我们诗社的诗友,这可能是她快乐和放松的又一个理由。这便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可以接近。我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说情书实际谈不上,就是向她表达了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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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许静涓相处得并不顺利。我急于拿她来医治失恋的创伤,冒昧给她写信,直接表达我的意思,没想到她回了一封恶狠狠的信。那么一位文文静静的姑娘,一变脸居然这么凶。我收到她的信正拆开看,她进门来了。她是从家里直接来见我的,没到她姑妈家。她的信就摆在我的桌上。什么也不用说了,她低着头表现得非常惭愧,她是专程来道歉的,她说她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反应。这才叫不打不相识,通过这件事,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她不再拘束了。她的反应告诉我,我们只能做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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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这天中午,诗友贺伟从范家庄供销社回城过中秋节,路过我家,给我带了一包月饼。贺伟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父母是城里的双职工,从前在我们乡镇供销社工作,后来双双调进城里,可儿子参加工作被分配到乡下。范家庄不是乡镇驻地,是一个片区的大村子。贺伟是我高中同学,就在同学手拿着县报朗读我的诗的那刻他被诗触了电。他功课本来不错,可他爱上了诗,星期天回家不做作业,借了我一大堆诗集在家又读又抄,被他父亲发现了。他父亲是军人出身,对孩子管教严格,把我借给他的诗集全给撕了,为此贺伟一直愧疚。他回家骑自行车七十里路,每次都要多绕十几里路从我家路过,难得一次面对面诗作交流。他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一个参加工作的人没有种地的人那么自由。他这次竟然给我带了一包月饼,酥皮的,是他们供销社自己做的,从透亮的包装纸里可以看到。一包月饼共四只,酥皮上的油把包装纸都洇透了。这是诗友之间从未有过的诗歌之外的物质方面的给予,情意不薄。中秋节一家人围在一起赏月吃月饼一人分不到一只月饼,常常把月饼掰开分。这一包月饼太贵重了,我实在不好意思接受。可贺伟是个耿性子,连坐都不坐了,起身推起自行车要走,我只好把月饼收下。
接到诗友的这包月饼,我立刻想到一个人。送许静涓月饼骑自行车要走十五里路,我没多想,骑上车子就去。还一个我没多想,我们诗友之间无论男女都是写诗往来,我平常给许静涓送一本书送一本刊物她都会欣然接受,我想得太单纯了,以为这次她也会像接受一本书一本刊物一样,根本没想到这会让她为难。我骑车到了他们村的时候,正是午饭后人们下田的时间,我没多想,直接去她家。村东一条稻田里拐着弯的路,进了村,再拐一条小胡同,小胡同里面出去忽现一条大街。她的家出门就是大街。我到了她家的门楼下,正好遇到她弟弟。她弟弟小她不少,十五六岁的愣小子,他也曾多次走姑妈家,我们认识。我问他,你姐呢。半大小子头脑简单,说她姐姐到田里拔黄豆去了。我问哪片田。他说村东不到半里地往南拐。我回转车头奔村东。
出了村,半里地往南拐,路两旁全是高粱,这种高粱品种秸秆粗壮,穗头像土块一样的赭黄色,成块状,像刀劈斧剁的一般。高粱田厚得鳥钻不进,找不到边也找不到路,我推着自行车沿着高粱田外围找路,终于找到一条路。其实也不是什么路,是田中间的一条水渠,水渠高出地面,秋天早已不放水了,此时成了干渠,渠坡上种了黄豆。黄豆如果长好了,不用镰割,因为黄豆秸根部非常硬,用镰割不如用手拔省劲,所以许静涓是拔黄豆不是割黄豆。我发现高粱地深处果然有个人,是她,她正在渠下拔黄豆。我支起自行车,从路到田之间有一条水沟,水沟两边长满了草,沟底虽然没有水了,但有泥,我找了一个较窄的地方,一步跃了过去。沿渠道往里进,渠两边的高粱像墙壁一样森森然。走近了,我看到她身后拔下的一堆堆豆棵,豆棵上拧成串的豆荚。她发现了我,不知是惊慌还是惊讶。我说明我的来意,双手捧着诗友贺伟送的月饼。没想到她更害怕了,丢下满地的豆棵就跑,沿着渠道往高粱田深处跑。我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场面,而且是一个无法收拾的场面,没想到一包月饼会把她吓成这个样子。喊也无用,祈求也无用,高粱地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男一女这么追,实在不对头。我不敢追了,把月饼放下,放在干渠中间。我向她喊:“我给你放这儿!”我头也不回地往回走,恨不得一头撞死。
后来我们见面,我一直没敢提月饼的事。月饼她到底拿了没拿?有道是水到渠成,我这里水到渠不成。
10
许静涓和其他的诗友一样,对诗的热情很大,她写了很多诗,每有新作立刻跑来找我,这是一种创作的激情的驱使,想与人分享快乐。自己写的东西实际并不一定好,自己却往往认为是最好的,好得激动不已,这种个人盲目的自我冲动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正是一个人不断进步的动力。有好诗,社刊会及时刻印。一个习作者能在社刊上发诗,是一种极大的激励。我们之间书信不断,互相激励。我的诗发表得越来越多,我觉得我的幸福就是与她分享,我把我随时收集到的好的报纸和剪报,好的期刊,甚至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章,给她送去。十多里路,我骑自行车到他们村,不到她家,就在村头,或者进了村,望着她的家门,找一个孩子转交给她。我做这些都是自愿的,不求回报,没有企图,只求一种共同的分享,没想到这换来她后来对我重大的回报。我这时已被诗歌创作激励得心无旁骛,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创作中,即使在田里割庄稼,满脑子也是诗歌的意象。诗的通感融入到我的周边,田野、河流、庄稼地、天籁,全部融入我的诗中。我在本省几家大报副刊上发的诗,她都能及时读到。我在《黄河诗报》上发表的《背影》是写给初恋情人宋文玉的,她也订了《黄河诗报》,她读了这首诗立刻给我写信,十分欣赏,她在信中几乎引录了全诗—
相遇,竟是背影
我认得你风雨不变的孩童一样的发
扬起来还如早春田野上
小竹篮里那蓬淡黄的小花
…………
喜悦和忧伤竟在同一根弦上颤动
爱和恨竟变得如一对温柔的小羊
回忆,如灌木林里沙沙的雨声
密密地缝补着破碎的心……
她在信中感叹唏嘘,文字间流露出一种心疼,这完全是一种友情的情不自禁。她的信中继续引我的诗—
没有任何人能走进我们的世界
没有谁能知道我们的秘密
我知道,你的回忆正回过头来
自那条苔痕斑斑的小路和我的心相遇
我真想呼喊一声:爱人,回过头来
扳过大山的背阴让积雪化成泪水
…………
之后二人见面,她又问这首诗,我和她说起这首诗的写作经过和我失恋的痛史。这首诗是分别五年后梦中所遇梦中所写,醒来记得梦中的句子,赶紧往纸上记,连夜誊抄投寄给《黄河诗报》,很快发表了。许静涓听后第一句话是:“我帮你去找她!”人生如梦如幻,生活竟然也是如此。或许缘分未了,我一时冲动,答应了她。
11
说去就去,那条路留下我太多的相思。四十里路,一路上坡,盘山道像山民背上的一盘绳子,窝回来窝回去。在盘山道上往下望,村落挂在半山腰,一直散落到谷底,一些石墙院落在半空悬着。上坡自行车一路没法骑,只能推着走,偶尔有一段平路,不过几十米,骑几步就要下车。上坡的路要走两个小时,而下坡,只需十多分钟。把好车把,全神贯注,收住闸,无论盘山道怎么拐,自行车像上了轨道一般,一口气下山。
农历四月初,鸟语花香,我和许静涓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出村北,过一条河,奔公路。这条公路是从县城来的,通往黄墩镇,我的初恋女友家住柳河村,柳河村在这条公路线上。骑车走一段平路,开始上坡,是一座连绵十几里的山,山上的盘山道长二十多里,我们要花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山顶,盘山道翻过山顶下坡西去。我们走的本来是一片山,在没有开辟公路之前,这里山连着山,山里只有赶牲口的小路。公路两旁全是树,槐树最多。槐树高大,叶子已长出,一穗穗槐花开始抱米。槐花初穗像米穗,破米而开,一片雪白,千树万树如大雪压顶。好多花穗已破米,溢出清香,这股清香已弥漫了山野。槐花是一种极香的花,如果这满山的槐花都开了,花香会呛到人的嗓子里。
经过两个小时的推车步行,我们到了山顶。原来这条盘山公路绕来绕去没有避开险要,而是直接盘到山顶最险要之处。天地一下子暗了。咋暗的?一座山峰堵住了去路,面前一挡,天地就暗了。还有四面的大树压过来,一下子就把山头压暗了。没路是不可能的,分明一条路拐进了最险要处,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大弯贴着峭壁拐进去,拐进去画了一个圈,这地方叫回龙观。
许静涓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除了一条拐丢了的路,天上地上全是树。头顶悬崖上的树张下来,公路下山谷里的树窜出来,一群斑鸠在头顶上扑棱棱乱飞,雄斑鸠落在雌斑鸠背上,翅膀半开半落,尾翎像扇子一般散开,急不可待与雌斑鸠交配,全身的羽翅抖动,越抖越快……我和许静涓都看傻了。它们大功告成,雄飞雌从,绕林不去。诗曰:“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意思说斑鸠呀你可不要贪吃桑葚,姑娘呀你可不要沉醉于爱情。斑鸠吃多了桑葚会醉倒,热恋中的姑娘会变傻。此景此情,我和许静涓目光碰到一起,她脸刷地红了。自然万物,全在一个“情”字,人有男女,花有雄雌,鳥可为师。
原来脚下谷底有一户人家,这个绝壁几乎像斧劈的一样直上直下,下面怎么还会有一户人家?真的是一户人家,就在脚底。我们支起自行车踩着路沿石弯腰往下探,许静涓居然站得与我那么近,近得耳鬓厮磨。下面像井底,井底有一块平地,盖三间房有余,房子两头有羊棚,一面峭壁,其他三面呈喇叭口张开,陡峭得很。井底四面全是竹,有人住的房子,院子里有水缸,水缸上有水瓢,晾衣绳上还晒着女人和儿童的衣服,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院子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这地方叫回龙观,从前有道观,后来被砸了。这地方让我刻骨铭心,是我和初恋女友宋文玉约会过的地方。过了回龙观,下坡向西,三里地便是柳河村。从一条岔口下了公路,一条田边土路进村,路两旁满眼庄稼,麦子已经全穗,长满了河东岸。往里是菜园子,油菜花,萝卜籽花,白菜籽花,开了一片。村子被一条河堤围在里面,河堤上长满了柳,从一条进村的路口可以看到村头的房子,那村头的房子坐落在一片菜花里。如果她在村,也就等于离出现在我们眼前不远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紧张,激动……
这时,从我们身后走来一位妇女,手里领一个孩子,背上背一个孩子,也是从我们走过的岔道下来的。我和许静涓主动让到路边。妇女抬了一下眼,让我一惊,竟是她!我认得她菜花一样黄的发。我的胸口一下被堵住了,窒息了。擦肩而过,我看着她的背影,她好像走了好一段路程,背上的孩子压得她直不起腰来。
我说回吧,掉转自行车。许静涓怎么也无法理解,她有很多理由要争辩,可我已经回了,很坚定,走得很快,她只能快步跟上。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有点惴惴不安。这段路无法骑车,上坡,过了回龙观往东才是下坡。我在前,她在后,我的自行车在盘山公路上拐着弯飞,贴着悬崖飞,在空中飞,生命好像出窍了一般,一口气到了山下。往前是平坦大道,我支起车趴在自行车上,不敢想象刚才的路程是怎么过来的。过了好一会许静涓才跟上来,脸色都吓变了。后来她才敢问,问那天为什么突然掉头。我说没缘,人在对面都没感觉,何谈那个不见影的人。她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说,我没想过。
这次行动最大的好处是我和许静涓交往更密,诗友关系开始发生转变。
许静涓已在乡镇做了幼儿老师。我再找她不用去她家,直接到幼儿园。有时正遇上她领着孩子在院子里做操,哨子挂在胸前,胸脯高挺。女孩子动起来更显出肢体的美。我站在一边看,不打擾她,她发现了我,也不用打招呼,直到她带领孩子做完操,孩子们解散自由玩去了,她才把我让进教室。她不断地给我买一些小物件,一些小玩具,比如罗丹的雕塑《思想者》书签。还送我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用的铅笔刀,铅笔刀上有一个小盒,一层透明塑料里面嵌着许多小球,一动小球在里面乱蹿,蹿得人心痒。这些行动据说是女孩子恋爱的开端,但我不懂,也没在意。后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太不可思议,一个女孩子在身边转,自己竟然没有一点那样的想法,这不符合常规,也不符合常理。我们时常见面,她成了我接触最多的诗友。她开始注重打扮,每次都让我眼前一亮,不由得称赞,她非常兴奋。
12
城里人恋爱给人的印象是轧马路或逛公园。乡村应该是花前月下,如果遇到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在花前月下,在别人眼里无疑是恋爱中人。而我和许静涓在一起,却没有这种感觉。我们是诗友,可以说已经是太熟的诗友,即使二人单独在花前月下,我也没有感觉是在恋爱,就像鱼在水而忘了水,一旦离开水,才感觉到呼吸困难。这段时间许静涓走姑妈家走得特勤,也可以说找我找得勤,而且天晚不回,在姑妈家过宿。这样我们便有了一起散步的机会。晚饭后,是她约的我。我家与她姑妈家虽然只隔一墙,可她到我们家要绕一个大圈。
这是一个仲夏之夜,是一年当中的好时节,比春夜多了一种开放和奔放,这种奔放不只是肌体的更是精神的,比盛夏之夜又多了一份宁静。我们出村向东,村东有一条河,河两面绿柳成林。我没有沿着河边去,我觉得不宜带一个姑娘去那么隐秘的地方散步。我们沿路向东,这是一条大路,所谓大路是与那些田间小道相比而言。这条路之所以叫大路,是因为不但人走还要走农机,这条路同时又是一条村与村之间的通道。路靠近村头的一段两边是打麦场,路面加宽了好几倍,除了走人走农机,还要垛麦穰,路两边挤满了麦穰垛。往里有一个村子,叫郑家峪,也叫大山前,村里人都姓郑。郑家峪再往里还有一个村子叫山里,山里这两个字平时读起来不叫村名,是一个地理方位概念,可当人们把它当作村名读的时候,“里”字读得特别长,听起来就像一个村名了。郑家峪在我们村东边,这个村的特点是南北两面夹山,村子夹在两山之间,这样走进去就有一种神秘感,最能让人产生联想,特别是在晚上。许静涓的村子虽然只在十几里之外,但却是平原产稻区,没有山,连岭都没有,我把她领进这个山里,是让她有一种新鲜的感觉。果然她很喜欢这种神秘的感觉。其实农村青年恋爱并不习惯于花前月下,特别不习惯二人到村外河边林子里散步,农村毕竟不同于城市,那些草垛和庄稼地、树林子特别敏感,最怕联想,最怕眼多嘴杂,正常的男女恋爱说不定被他们一动嘴就说歪了。农村青年恋爱大多是“窗帘式”,就是木格棂窗下。小伙子晚上在姑娘门前溜达,看姑娘的窗帘里亮着灯,知道人在家,可以作为年轻人串门直接进姑娘房间,双方父母平时都是大叔大伯、婶子大娘地叫着,闲时上门玩不但不好干预还要客客气气。姑娘想找小伙子也可以直接上门,一个村的小伙子姑娘找到一起玩很正常,并不一定一见面就搞对象。没有嫌疑才方便。如果跑到大街上或村外花前月下那才叫不打自招,双方父母及家人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怕影响。我们沿着这条路向东,路两边全是庄稼,仲夏正是庄稼奋勇生长的时期,在夜晚黑幽幽一片。月亮缺了一块,迟迟才出山,这正合适,如果太圆,倒不适合我们此时相处的关系。我们是诗友关系,在我的心目中,我们是两个平行的人,月亮太圆了容易让人感情炽烈,容易让人做出不当的举动,这样的月光正好。这不是我当时想的,后来慢慢回味才觉得那是最恰当的月光。月光既不太亮,又能看见周围的事物,两边的山黑黝黝的,把这个叫郑家峪的村庄夹在中间。我们一路往东走,路两边以玉米地为多,玉米地长成大块,像戏台,块状的玉米地在夜晚安静而神秘。玉米地白天同样神秘,有没有人在玉米地里劳动,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只有发现地头上有一双鞋或一个烟袋烟荷包之类,才知道玉米地里有人。所以年轻人恋爱宁愿白天钻玉米地也不会夜晚花前月下招人眼目。
说什么呢,本来该有很多话题可说,比如诗,诗这个话题是拉不完的,而且会越拉越想拉,越拉距离越近。但此时我们什么都不拉,慢慢地走,不知不觉走进了这个叫郑家峪的村子内。村子不大,也就二十几户人家,很安静,路两边人家的院子里一片通亮。那时,农村供电不足,到了晚九点以后过了用电高峰才来电,说明这个时间已是晚九点以后了。农村虽然通了电,但大半时间是摸黑的,不得不重新点起煤油灯。有电真好,我看到许静涓脸上露出的笑容。他们村子里很少有电。我们穿过村子,到了村外,就是村子的那一面。几户住村头的人家,院子里的灯光肆意开放。山里人家大多没有高大院墙,也没有大门,院墙都是象征性的小墙茬,墙边多果树,果树又以樱桃树、桃树、李树这样的小乔木居多,被院子里的灯光照得婆婆娑娑。路还在两山之间,不过,前面又出现了一道山,堵得不知去路了。其实这山的北端与另一山之间有一进口,通过这个进口就是山里村。这时两边的山突然显出高大巍峨,让人对这个环境又喜欢又胆怯。我忽然感觉到我的劣势,此刻我应当变成一头壮汉,虎豹来了都能保护她。许静涓偏偏不知我的心理,她说,你要是爬山,我跟你去。我说,好。实际是虚话,两山在夜间如仙界一样神秘,尽管我也抑制不住上山的冲动,但草深林密路险。这是一个两村之间的无人地带,不宜久留,我心中有数,绝不会带她上山,即使一群小伙子也未必有那个勇气。我说回吧。我们往回走,过郑家峪村,村民院子里的灯大多灭了。离我们村近了,她没有回的意思,好像这个夜晚我把她带到哪里她都会跟从。她今晚是怎么啦?月亮忽然变成了圆的,银辉遍地,先前缺的那块好像补上去了,从山里跟出来,已跟到我们村子之上。我说,我们回吧。我们回村,村里的人都睡下了,偶尔还有一两户人家院子里亮着灯。村子里静得连声狗叫都没有。我把她送到她姑妈家的大门口,看着她进了大门。我不知道这叫不叫恋爱,后来我想,我失去了多好的机会,我如果在山下拉着她的手一起走,想她不会拒绝的。那个山中回来的夜晚多么迷人,我读过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里面有一句诗写得真美—
黑黝黝的山岗睡不醒。
13
我们相约去游山。我们这地方半山半海,海一览无余,山却不同,山像一首古诗,或一篇古文,越读意思越深。山有一层层的趣味,文有一层层的深义。游山都是好多诗友一同去,这次就我们两个人。本来还约了一位诗友,是位赤脚医生,他去给人打针,要我们等他,许静涓建议不等了,我们两个人就进山了。一路向西,这山离我们村有十五里地,骑车本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可一路上坡,有时坡很大,大部分路段要推着车子走。进山有一段经济路,所谓的经济路就是在半山里开出来的土路,以便山区发展经济。山涧有一小茅屋,我们在茅屋前放自行车。往茅屋张望,本以为住着神仙,见一老者炊火司灶,立刻觉得是凡间。茅屋里吃的东西全吊在梁上或屋笆上,筐头篮子头筦子头葫芦头上搭下挂,说是防鼠,因为野鼠全进了家。老者用圆形铝锅烙饼,正在翻锅,一股诱人的炕饼的香味。这种烙饼俗称锅饼,在我们这里叫炕饼。我觉得叫炕饼最准确,因为它要慢火“炕”,炕也有“烙”的意思,但有节制,绝不会糊锅。慢火“炕”饼才好吃。老者烙的炕饼比砖头还厚,让人惊讶。炕饼越厚越好吃,老者有的是时间,不怕厚。我们在街市羊肉锅前吃到的最厚的炕餅接近二指厚,很好吃,低于一指厚的炕饼就没有炕饼味啦。我们想进茅屋找水喝,忽然发现山墙角有一眼泉,泉边有一块干净的石头,石头上放一只水瓢。我拿水瓢从泉子里舀了满满的一瓢水,举给许静涓。许静涓笑了,不喝。我把水倒出大半,重新举给她。她接过水瓢,喝得咕咚咕咚有声,喝完了,擦着嘴笑,笑得很妩媚。满满一瓢水是我的殷勤,她笑我傻。
山的植被非常好,满山密不透风的树,山涧溪水淙淙。山谷里隔不远就有一道拦水的石墙,石墙是用来挡土的,不到一尺高,每道石墙之上就会形成一块小平地,小平地上长满竹子,石墙内石墙外和溪水旁全是绿竹,青翠欲滴。真是好去处,她说应当每星期来一次。山很陡,我们找到了一条上山的小路。幸亏是秋天,如果在盛夏,这山是进不来人的。陡处只好抻着树枝,否则脚底站不住,没树的岩边便借助葛藤,再无攀缘物,便以手相引。
她说,你作首诗吧。两人已站在了半峰之上,往下看,山谷苍翠,远眺,千峰万壑。
你若是喀尔巴阡山
我愿是流云
我要引来霹雳击碎你的心
她看着我,两眼发光:“谁写的?”
我说:“裴多菲。”
她问:“还有吗?”
假如你是个徒步旅人
我愿做一个劫路的大山盗
我向你跑过去
抢劫吗?不—
我向你献上我的心
“捎笔了吗?我要记下。”她显得很激动。
我说不用记,诗在我心里。她把手伸给我,我们遇到了一个难攀的地段。
“中国很少这么好的爱情诗。”她说。
“对,”我说,“中国旧时的情诗,只会发毒誓。”
“新诗呢?”
“新诗太老实,没有攻击性。”
我们终于爬行到了山顶。山顶有一个石头广场,石头广场上摆放着五六块大石头蛋,簇拥在一起,大的如水牛,小的如牛犊,还有的如鲸鱼,都是天然形成的;有两块支在地上,似乎风吹可动,可亿万年纹丝不动。这几块石头很有趣。我们一到这里就坐下了,直喘。她说:“你如果在这里盖间屋,我来跟你住。”这话太突然,我毫无准备。这话一定要接住,我应该握住她的手。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柔柔地说:“我还不知道你多大啦。”我说:“三十岁,属狗的。”
我从来没问过她的年龄,估计应当比我小五岁。
14
爬山爬得有点热,她把外衣脱了,露出里面的红毛衣。青山间,红毛衣格外醒目。我为它写了三首诗,写在我作诗的本子上。后来三首诗全被我爱人用墨水涂死了,一个字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句子长短。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其实她还不想走,还要多待一会,青山太让人迷恋了,是我一遍遍催她。上山容易下山难,山太陡,下山要慢,需要牵着藤扯着蔓,抻着树枝,一不小心就会坐滑梯。
正是山地农人收工时分,晚霞比朝霞往往更隆重,像梦幻一般,霎时布满了天,像演大戏拉大幕一样变幻。霞挂得满天满地,看天天矮了,收工的人头顶着霞了,一群背高粱的妇女从山地下来,霞从她们的背上往下淌。铺天罩地的大帷幕落在农人的头顶,他们不知道这是雨露之外的另一种馈赠。天是倾斜的吗?有一边倾斜垂地了,拖在地上,地被染红了。天与地垂到一起了,霞把天地阴得像梦幻一般。天边阴上来黑云,天地就是黑色的;涨上来红云,天地就是红色的。红色的是霞。霞是植物吗?是长在天边的植物吗?她比红枫还要鲜艳,因为植物才会有这样鲜亮的生命。她是液体的吗?黑云是兜着雨来的,红云兜着酒来的吗?可以饮吗?她像红葡萄酒那么醉人。霜林会醉,是因为红得太艳丽了;霞能醉人,是因为太美了。有人想象霞是天女的织锦,早晨晾,傍晚收,红日从朝霞里睡醒,夕阳往晚霞里钻,晚霞像一块大布,谁把这块大布点着了,像火在烧。男人女人都染在霞里,牲口染在霞里,割倒的和没割倒的庄稼染在霞里。霞垂到山下村边的河上,犹如垂在村上的帷幔。一群牛在河上饮水,比牲口还累的男人,身上荷满了农具,好像一群没知觉的人,不知道这霞是对他们的馈赠。
往回走是下坡,两辆自行车风驰电掣,当我们骑车走到我们村外的时候,天就完全黑了。村外的大路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才修建的,这条大路的修建让我们村一下子四通八达。我们并排骑着车往前走,慢下来,她依然像在山上一样兴奋,一点疲惫都没有。她的体力比我强。她夸她的体力,又夸她的身,说她的身细腻光滑无半点瑕疵。这或许是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进村天大黑,她没有去她姑妈家,而是跟随我进了我家。我帮着母亲烧熟了饭端来与她吃,吃过饭之后才觉得有点累了。一人一张床休息。我在东间,东间是我的书房兼卧室。她在西间,西间有一张闲床,床很大,是我们家唯一像样的家具或家产,是我爸十七岁娶我娘时做的。这张大床能睡一家人。今晚许静涓一人享受我们家祖传的大床。与她睡的床完全不同,我的床是我自己做的,单人床,我没有一点木工本领,榫卯都不合尺寸,只得用铁丝绑牢,床头摇晃,用绳子勒紧,简陋可称“绳床”。时值秋日,要盖棉被,屋冷,主要是门透风。门槛下面有块闸板,破得厉害,闸板上面有块横木,进门出门一脚就绊掉了,只好回身弯腰捡起来重新安上去。我书房的木格棂窗户,下半部已烂掉了两根窗棂,冬天这屋里到处透风。水缸在院子,怕冻搬到屋里,可屋里与院子一样冷,早晨起来洗脸舀水砸不开冰,缸被冻实了。她睡西间,她把一条褥子从铺下撤出来,卷成一个长长的枕头,喊我。我进了她房间,她要我一起睡。这好像是她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要听她指挥。
我进了被窝,穿着衣服进了被窝。她的衣服也没脱。她说,你先脱。我脱了,脱得干干净净,躺在她身边,没啥,只有胆怯,不敢动,不知所措。我没有心理准备,没有预想,也没有冲动,只有胆怯。她在脱衣,先把下面的衣服在被子里脱了,抽出来,放到铺盖内边,要我灭灯。我灭了灯,她把上面的衣服也脱去了,往被窝里退了一下身子,躺平了。我的心突然一阵紧张。三十岁了,没摸过女人,按理说已是饿疯了的,此刻反而一点冲动都没有。渴望爱情的年龄得到了爱情,转瞬又失去了。一个男人的欲望三十岁不爆发何时爆发,我这是怎么啦?
我们躺着。她的身体的热量烘烤着我,两个身体碰到一起了。我忽然想到她在村头与我说过的话,说她的身如何细腻光滑。没有灯,我无法看到她身体是怎样细腻光滑,我由她的脸面和脖颈想象她整个身体的洁白如玉。她长得既健壮又丰满,那个身影和气息其实早已稔熟。我的手摸到了要摸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移。
我忽然一阵冲动,压抑了三十年,突然爆发。我一翻身做她期望的。古人把这种关系叫“效于飞”,语出《诗经》“凤凰于飞”。《西厢记》里,张生与崔莺莺有约,说这颓天如何捱得到黑啊,可谓煎熬。我的颓天也捱不到黑,我爆发了,由怯到勇。她说:“你要作业。”作业就是闯祸的意思。
我已经作业啦。
我浑身是汗。我感到脸上的汗一把一把往下落,这汗滴在她的脖子里胸脯上。我脸上身上全是汗,汗把两个人黏在一起。她的胸脯隆起,腹部平阔,胯部宽广,我像掉进了汪洋大海。这海无边无际,深厚无底,我拼命地扎—我没有对你付出真感情,你却给了我如此厚爱,我受之有愧。
我们体验了这个世界男人女人都应当得到的体验。她不放手,把我的手拉过去,喃喃地说:“就这样,就这样……”这与她想象的差距很大,我已精疲力尽。是她太强悍了,要求太高了,任何实践都没有想象那么完美。我在一本书上见过,是一本生理卫生方面的书,说女子的性爱是慢功,不像男子是爆发性的,女子通过对方的抚摸得到快感,做爱得到的快乐同样是一个慢性过程,第一次,不可能尽享其美。但这话我没有对她讲,因为有推责之嫌。她好像也有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不知是看过生理卫生方面的书还是从已婚妇女那里听来的。但她还有很多不明白,问我,向我探询,我的知识同样匮乏。我们惶恐不安,有无穷无尽的疑惑和疑问。我问自己,做对了吗?应该做对了。
她好像也累了,说:“下山遇到漫天的霞,你猜我想到了啥?”
我问:“想到了啥?”
她说:“婚帐,我当时就控制不住啦。”
15
第二天起床,我看着她梳妆,这是男人最幸福的时刻。一夜之间,她的人全变了,变得情意绵绵。一夜之间两个人的身份全变了,即使没通过婚礼。我让母亲熬了米粥煮了鸡蛋,我们吃了早饭。她要上班,直接去幼儿园。我送她,一直送到幼儿园。路上迎着一轮红日,她说那轮太阳像我,我说那轮太阳像她。昨夜一夜没有白忙,天明我们发现各自心中有了一轮太阳。她的脸色红润,沉醉在幸福中。
有人对马拉松式的爱情大加赞赏,把恋爱八年的男女最终走到一起称为佳话。我以为那是鸡肋恋爱。我想这种恋爱一定不是倾心的,瞻前顾后,腳踩两只船,甚至三只船,最后把好几只船都蹬了,成就了这鸡肋恋情。男女相爱,我这会更信蒲松龄老头。《聊斋志异》里的那些男女相悦,从不啰嗦,直奔主题。下午在山上确定了关系,晚上就有结果,这就是爱。
第二个星期她又来相聚,向我叨念我在那天晚上说过的话。说过什么话,我自己都记不得了,因为都是那一刻本能的关切和问候。这些话经她再三重复,就严重了,简直是挑逗、教唆和煽动。只不过一周的时间,她向我倾诉她的思念之苦。她说她这几天总喜欢照镜子,每次照镜子,发现镜子中的自己是那么美。她沉醉在热恋之中。这是她的初恋。我们一共有三个晚上。三个晚上之后,她提出结婚。结婚要过父母这一关。
这便要兴师动众了。本来这个星期天我们是有约的,结果等到天晌不见人。就在天晌的时候,她姑父过来叫我,说她母亲要见我。我便去了她姑妈家。见了面,老太太就没正眼瞧我,倒正眼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我穿的衣服是一件浅咖啡色面包服。我没有棉袄,许静涓就把这件面包服脱下送给我穿,是一件男女都可以穿的服装。她母亲看了我身上的她女儿的棉衣,不知心里咋想,是否还有底气阻拦。但老太太很坚决,她见我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许静涓在全家人的反对下,最终屈服了。许静涓是一所乡镇幼儿园聘用的幼儿教师,如果嫁人,立刻就要丢掉工作。她一个高考落榜生,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点机会,她从诗歌的激情浪漫中立刻回到了现实。
我的为之骄傲的诗,神圣的诗,赔上我的一生都心甘情愿的诗,在许静涓家人眼里一文不值。
她给我写信,像遗嘱,让我与常宝好。常宝是我们诗社的诗友,是后起文学青年,比我小十岁,一个农村小姑娘,家在四百里外。她给我写了很多信,每封信都在十页信纸以上,最长的一封密密麻麻达十七页信纸。我只读开头和结尾,只有开头和结尾才有实事,中间全部是抒情文字。许静涓看过她的信。一个四百里外的比我小十岁的小姑娘我始终没在意。我失恋过一次,前者是我师,我不会再受第二次打击,失恋只有一次,一次就有了免疫力,否则一个人一生不知要死几回。我还获得一笔财富性的经验,就是分手不伤害对方。所有的恋爱,包括曾爱得死去活来的恋爱,到了分手的时候,无不互相践踏互相伤害,正如一首诗写的:“爱情的弦断了—听噪音吧!”我不伤害她,这是她的初恋,对不起,我没能过你父母这一关。我心里痛,以前没发现爱她,这会才发现爱她,是真心地爱,彻骨地爱。我痛苦得走投无路,骑上自行车到她上班的路上等,一定能遇到她。真的遇到了,擦肩而过,谁也没说话,像陌路人。她穿着我上周才给她买的蓝底白花小棉袄,像榆叶梅一样细碎的小白花,淡雅而美丽,穿在她身上正合适。我们走了个正面,她的眼帘稍微往下垂了一下。她脸上的红晕退得干干净净,有些苍白,像我初次见她时一样文文静静。
我们县先是升格为县级市,又升格为地级市,要办报纸。我写诗风头正盛,报社聘我任副刊编辑。离春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上任了。过了春节,我到单位上班,单位初创,没有地方办公,借党校要拆未拆的一排平房办公。别人家都在城里,就我一个单身汉,吃住在单位。夜里生着一个炉子,一个人守着这个炉子在办公室坐着,无心看书,又睡不着,坐到天明,人间唯一的温暖就是这个炉子。
我对诗矢志不渝,雪莱呀,拜伦呀,艾青呀,聂鲁达呀……他们的诗澎湃着我的血液。
16
还是头年的事,我到报社上班的腊月里,常宝到过我家。坐火车,到高兴站下车,离我家有十里,步行,一个人,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为了文学梦,四百里路奔来。
家里就我母亲一个人,东西两个院子空空落落。锅屋里一个灶,锅盖敞着,锅里什么都没有。锅台上一只碗,半碗水,结了冰,已经与碗冻在一起了。灶台冰凉,好长时间没开火了。自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茶饭不思,已经几十年了,一直这样神活。我在家的时候,因为要吃饭,母亲还有做饭吃饭的意识;我不在家,母亲不动火,有时三天不吃饭不知道饿。这个家,这场景,让这个心里揣着一团火四百里外跑来的小姑娘,心一下子凉了。第二天爬起来就走了,没等我回来,也没让人通知我。
第二年开春的二月,草木萌发。我在单位接到家里打來的电话,说有个诗友来,让我回家一趟。下午下了班我骑自行车回家,四十里路,到家见到了常宝。她年前到过我们家我听说过,我问她:“你怎么又回来啦?”她说:“我回家睡不着,怕你打了光棍,你都三十岁啦。”我一下攥住了她的手。
她住下了,不走了,她是偷着跑来的,回家定会被父母扣下,我们的结合根本不会得到她家人的同意。诗友们为我们举行了婚礼,我成家了,有了妻子。
我白天到城里上班,常宝在家把我书橱的锁用小锤敲掉了,把我书橱里所有的信件都翻出来,其中就有两札刻骨铭心的情书,一个是初恋女孩宋文玉的,一个是许静涓的。她读了这些信,从早上读到天黑,越读越生气,读一封烧一封。两札信全部烧得干干净净。她把我写的诗也进行了审查,其中就有和许静涓游山写的三首《红毛衣》,都用墨汁涂掉了。后来她还做了最后一件清理工作。当年许静涓送我的那件浅咖啡色棉衣,我穿了好多年,后来不穿了,放在书橱底层,几次搬家都没有丢失。有一天,不知怎的被她从书橱里翻出来,没有直接扔掉,做了抹布。她不知道这件棉衣的来历。我发现时,已无法抢救,眼看着妻子用它抹地,我的心一紧一紧,有点疼。